2025年7月10日星期四

尼采《論非道德意義上的真理與謊言》第二次討論讀書會紀錄 (第一部份第五段到第一部份結束)

 尼采《論非道德意義上的真理與謊言》第二次討論讀書會紀錄

會議時間: 202579
討論文本: 尼采《論非道德意義上的真理與謊言》


壹、概念的形成:等同不相等之物

會議開始,發言人A首先引導與會者聚焦於尼采關於「概念」(Begriff)如何形成的論述。

核心論點在於,一個「詞語」之所以能轉化為一個「概念」,其關鍵恰恰在於它背叛了其起源。概念的功能,並非為了忠實地記憶某個「獨一無二、完全個體化的原初經驗」,而是為了能夠同時適用於無數個僅僅是「或多或少相似」、嚴格來說「永不相同」的案例。

發言人A以「一杯水」為例闡述:當我們談論「水」時,我們看似在共享同一個概念,但聽者腦海中的瓶裝水,與說話者杯中的水,在具體樣貌上截然不同。我們之所以能夠溝通,是因為我們主動捨棄了這些個別差異,將所有不相等的案例,強行歸攏於同一個概念之下。

因此,尼采提出了他著名的公式:「每個概念皆透過『等同不相等之物』而產生。」

隨後,討論深入了尼采的「葉子」比喻:

  1. 前提:經驗上,沒有任何兩片葉子是完全相同的。
  2. 概念的生成:然而,「葉子」這個概念,正是透過「任意捨棄個別差異」與「遺忘其區別性特徵」這兩種作偽行為而形成的。
  3. 幻覺的後果:這個被創造出來的貧乏概念,反過來催生了一種形上學的幻覺,讓我們誤以為在無數個別葉片之外,還存在一個更真實的、作為「原型」(Urform)的抽象「葉子」。我們甚至將這個自己創造的「原型」當作標準,反過來批評現實中的葉片都只是對其「不忠實的摹本」。

發言人A補充,此觀點與維根斯坦的「家族相似性」概念可以對話。維根斯坦同樣反對本質論,認為我們之所以能理解「葉子」,並非因為存在一個固定的「葉子本質」,而是因為我們見過成千上萬種不同的葉子,在其中掌握了一種可溝通的用法。

此分析框架亦可應用於社會概念,例如「愛台灣」。看似只有一種標準定義,實則其表現形式與內涵可有千百種。強求一種統一的標準,本身就是一種忽略個體差異的「原型論」思維。

接著,討論轉向了尼采對道德概念「誠實」的解剖。我們習慣於用一個抽象的品質(誠實)來解釋一個具體的行為(他為何誠實行事?因為他誠實。),這形成了循環論證。尼采將此類比為「『葉子』是諸多葉片的起因」,是誤將歸納的結果,當作了事物的原因。我們對名為「誠實」的本質一無所知,我們所知的,只是無數個各不相同的行為,我們透過「捨棄其不相等之處」,將其等同起來,並最終從中構建出一個名為「誠實」的**「隱秘性質」(qualitas occulta)**

貳、概念的代價:對個別與真實的忽略

與會者B在此提出疑問,詢問「隱秘性質」的確切含義。

發言人A解釋,「隱秘性質」是指將一個抽象化的概念,誤認為是一個內在的、具有因果解釋力的「本質」。這個過程包含兩個層面的錯誤:

  1. 忽略個別差異性:為了形成抽象概念,必須忽略所有個體的獨特性。
  2. 本末倒置:將這個本應是「結果」的抽象概念,反過來當作解釋具體事物之所以如此的「原因」。 哲學家與政治家常常陷入此類謬誤,將自己基於有限生活世界所形成的觀點,當作是絕對的標準。

接著,討論推進到尼采的下一句論述。正是這種「對個別與真實之物的忽略」,才給了我們「概念」與「形式」。尼采將這兩者並列,視為同一種作偽過程的產物。它們看似能提供一套固定的、可操作的規則(如A=A),但這套規則的建立,是以犧牲現實世界的豐富性為代價的。

發言人A以「有洞的杯子」為例,說明「形式」的侷限性。一個中間有洞的杯子,在未被拿起使用前,其外觀「形式」仍符合我們對杯子的概念;但一旦進入實際使用的脈絡,其無法容納液體的功能性缺陷,就會使其「不是一個杯子」。這表明,概念與形式,都只是被誤認為原型的、被簡化了的東西。

與此相對,尼采將「自然」(Natur)定義為一個既無形式、也無概念、甚至沒有「屬」之分的領域,它對我們而言,永遠只是一個「不可企及且不可定義的X」。

參、真理的系譜:被遺忘的幻覺與社會義務

討論推進至尼采對「真理是什麼?」這個核心問題的正面回答。

發言人A指出,尼采的定義是顛覆性的:真理,並非客觀實在,而是一支由「隱喻、轉喻、擬人化所組成的流動大軍」,簡言之,是**「人之關係的總和」**。這些關係,最初是詩意與修辭的產物,經過長期的社會性使用後,便在一個民族的心理中凝固,顯得牢固、符合教規且具有約束力。

尼采進一步將真理定義為三重被遺忘的產物:

  1. 被遺忘的幻覺:真理的本質是幻覺,我們只是忘記了它是幻覺。
  2. 磨損的隱喻:它曾是充滿感性力量的鮮活隱喻,因過度使用而磨損,失去了其藝術魅力。
  3. 磨滅的錢幣:它曾是像一枚印有清晰圖案的貨幣,代表特定價值;如今圖案已模糊,我們只將其當作一塊抽象的「金屬」來流通,卻遺忘了它最初的象徵意義。

發言人A強調,此處的「遺忘」與「歷史感」是關鍵。若以人類學的視角,便能發現這些看似普世的真理,其背後都有特定的文化根基與脈絡依賴性。

接著,討論轉向「真理驅力」的起源。尼采認為,我們迄今為止所知的,並非一種內在的求真慾望,而是一種外在的、由社會為求生存而設下的「義務」。這個義務的本質,並非要求我們去對應實在,而是要求我們「使用慣常的隱喻」。

尼采以其特有的煽情筆法,將這個社會義務重新定義為:「有義務遵從一個固定的習俗去說謊,以一種對所有人都有約束力的風格成群地說謊。」

發言人A在此處引入了維根斯坦的視角作為對比,認為尼采「大家都在說謊」的說法,可能是一種概念上的誇大。維根斯坦會追問「說謊」一詞在此處的具體用法與意義,他可能不會接受這種過於煽情的表述。

然而,在尼采的論證中,正是因為人類「遺忘」了自己身處這種集體說謊的處境,並「無意識地」遵循著百年來的習慣,才最終產生了篤定的**「真理之感」**。這種感覺,透過與「說謊者」(那個被社會排斥、無人信任的人)的對照,而被賦予了「可敬、可信、有益」的道德價值。

肆、理性的統治:概念的秩序與代價

討論進一步探討了這種「真理之感」如何演變為「理性的統治」。

一旦真理被賦予道德價值,行動的人便會將其生命繫於理性與概念之上,以求在生命的混亂洪流中,不至「被沖走而迷失自我」。他會主動將所有鮮活、突如其來的感官印象,普遍化為「更褪色、更冰冷的概念」,並將自己生命與行為的載具,牢牢地繫於其上。

尼采將區分人與動物的關鍵,定義為一種獨特的能力:「將直觀的隱喻蒸發為一個綱要,亦即將一個意象消解為一個概念。」 這是一種將豐富的感性現實,加以抽象化、貧乏化的能力。

然而,這種能力的代價是巨大的,但其「回報」也同樣驚人。正是在這個由抽象綱要構成的領域中,一件在直觀世界裡絕不可能之事,變得可能了:即**「建造一個依種姓與等級劃分的金字塔秩序,創造一個由律法、特權、從屬、界線所構成的新世界。」**

發言人A闡釋,感官印象本身是平面的、無法劃分等級的。唯有透過「概念」,我們才能進行抽象的層級化操作(例如三段論證中的大前提、小前提與結論),從而建構起一個充滿階級與秩序的社會。

這個由概念建構的「新世界」,如今與那個由最初印象構成的「直觀世界」相對立。它之所以能勝出,是因為它顯得更穩固、更普遍、更為人所知、更富人性,並因此獲得了「規範性與命令性」的權威。

尼采再次強調兩個世界的根本對立:

  • 直觀隱喻:是個體的、獨一無二的,永遠能逃脫一切歸類。
  • 概念大廈:則展現出如「羅馬骨灰龕」那般的僵硬規律,並在邏輯中散發出數學特有的那種「嚴肅與冰冷」。

發言人A以「屁股酸」為例,說明直觀經驗的個體性。儘管在維根斯坦的「生活形式」中,我們大致能溝通這種感受,但在尼采的視角下,每個人的「酸」在本質上仍是獨一無二的。而概念的運作,則是透過編碼(例如,將所有形式的酸都歸類為「1」),來進行抽象的計算,這個過程必然會排斥掉感官感受的複雜性。

伍、概念的系譜:骰子、聖域與蜘蛛絲

討論繼續深入尼采對「概念」本質的揭示。發言人A指出,對於那些被概念世界的「冰冷氣息」所觸及的理性人而言,他們很難相信,就連「概念」這個如骰子般有稜有角、看似客觀的工具,最終也僅僅是一個「隱喻的殘餘物」。

在此,發言人A嘗試解讀尼采一個較為晦澀的句子:「那將神經刺激藝術性地轉譯為意象的幻覺,即便不是每個概念的母親,也至少是其祖母。」他將其與前文的論述相聯繫,認為尼采在此建立了一個認識論的「系譜」:

  1. 祖母(第一層隱喻):神經刺激被藝術性地轉譯為「意象」。
  2. 母親(第二層隱喻):意象被轉譯為「聲音」(詞語)。
  3. 子嗣(概念):詞語最終被抽象化為「概念」。 這個系譜的結論是,任何看似理性的概念,其血統都可追溯至一個充滿藝術性與幻覺的源頭。我們之所以會誤將概念當成終極真理,是因為我們遺忘了這個充滿轉譯與作偽的過程,遺忘了幻覺的本質。

尼采將整個理性活動,比作一場**「概念的骰子遊戲」**。在這場遊戲中,「真理」不再關乎與外部世界的符合,而純粹意謂著遵守遊戲的內部規則:

  • 按照每個骰子(概念)被標示的方式去使用它。
  • 精確地計算其點數(邏輯運算)。
  • 建立正確的分類。
  • 永不違背系統內建的「種姓秩序與階級序列」。

這意味著,在概念的大廈之上,會建構出關於階層與權力的秩序。

為了進一步闡釋這個概念世界的封閉性,尼采又引入了「聖域」(templum)的比喻。正如古羅馬人以人為的數學線條分割天空,並在劃定的空間中禁錮一位神明;每個民族的頭頂上,也有這樣一個被數學分割的「概念天穹」。而「真理的要求」,則被重新定義為:每個「概念之神」,只能在其被劃定的自身領域內被尋找。

發言人A將此解讀為一種「圖騰崇拜」——我們自己劃定了一條界線,然後反過來膜拜我們自己所劃出的界線。

儘管如此,尼采卻又對人類表達了一種反諷式的讚嘆,稱其為「宏偉的建築天才」,竟能在「流動的地基上、宛如在流動的水面上」,堆疊起一座無限複雜的「概念穹頂」。發言人A將此與韋伯在《學術作為志業》中的觀點相聯繫:每個專業領域(如醫生、社會學家)都建立在一個不再被追問的價值預設之上,並以此為基礎,開展其事業。人類文明的知識體系,正是如此建構起來的,其基礎並不穩固,但我們卻很少去質疑它。

那麼,這座建在流動水面上的建築,為何沒有崩塌?尼采給出了「蜘蛛絲」的隱喻。這座建築必須:

  • 那般纖細:以便能隨著現實的波浪一同擺動,而非與之對抗。
  • 那般堅固:其內部結構具有足夠的彈性與韌性,以免被狂風吹散。

發言人A指出,這與科學哲學中「典範」的概念相似,一個理論典範之所以能存續,並非因為其絕對正確,而是因為它具有一定的彈性,能夠不斷修正自身以應對挑戰。

最後,尼采將人類這位「建築天才」與蜜蜂進行對比。蜜蜂的偉大,在於牠用「從自然採集來的蠟」來建造;而人類的偉大,則在於他用「更為精細的概念質料」,而這種質料,他「必須先從自身中製造出來」。人類不僅是建築師,更是建築材料的創造者,但這也再次凸顯了其創造物的非自然性與虛構性。

陸、理性的遊戲:同義反覆的「發現」

討論進一步聚焦於尼采對「真理驅力」的價值重估。發言人A強調,尼采雖然讚嘆人類的建構能力,但**「絕非因為他對真理、對純粹認識事物的驅力」**

尼采運用了一個極具貶抑性的比喻來闡釋這一點:如果某人將一物藏在灌木叢後,又恰好在那裡尋找並找到了它,那麼這種「尋找與發現」並無太多值得稱道之處。然而,在「理性領域」內尋找與發現「真理」的情況,正是如此。

發言人A解釋,這是一個關於「套套邏輯」(tautology)的隱喻。謎題是我們自己提出的,謎底也是我們自己設定的。這是一場自己跟自己玩的遊戲。在理性的範圍內,理性當然顯得無比強大;但對於那些從直觀與感性出發的人而言,理性所追逐的「真理」,可能並非他們所欲求的。他們可能更看重實際的感官體驗,例如親身在風雨中感受颱風,而非僅僅滿足於電視上的報導或「颱風」這兩個字。

尼采隨後用一個更具體的「哺乳動物」的例子,來展示這個同義反覆的過程。如果我先為「哺乳動物」下一個定義,然後在觀察一頭駱駝後,宣稱「看,一頭哺乳動物」,這固然在遊戲規則內揭示了一項「真理」,但其價值是**「有限的」**

其價值之所以有限,是因為它是「徹頭徹尾擬人化的」,不包含任何一個撇開人類視角而能「自在為真」的觀點。發言人A補充道,無論是尼采的視角主義,還是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理論,都不會承認存在這種絕對客觀的觀點。

柒、探求者的動機:同化的感覺與占星術

討論深入到對「真理探求者」心理動機的剖析。尼采論斷,此類探求者,根本上只是在尋求**「將世界蛻變為人」。他為理解世界這個「類人之物」而奮鬥,充其量也只是為自己贏得一種「同化的感覺」**

發言人A將此觀點與當代學術界流行的「多物種民族誌」進行對話。他質疑,當學者們宣稱要從蘑菇或昆蟲的角度去思考時,他們是否真的能擺脫人類語言範疇的轉譯與擬人化?尼采的論點似乎可以解釋這種困境:我們實際上只是在將世界理解為「類人之物」,並在語言上將人類的思考模式強加其上。

他以AI為例:我們說「AI在思考」,但這與「人類在思考」真的是同一回事嗎?抑或只是一種語言上的誤用?我們之所以覺得AI像人,很可能是因為不符合我們預期的、混亂的生成結果,早已被背後的標註與過濾系統所篩除。我們看到的,是一個被精心塑造出的「假象」。

尼采最終將「研究者」與「占星師」並列。正如占星師將星辰視為服務於人、並與人的禍福相關聯;此類研究者也將整個世界視為與人相連,視為「唯一的原型——人」的「繁複摹本」。他們都將人當作衡量萬物的尺度,卻都犯了一個根本性的錯誤:相信自己已將事物作為純粹客體直接置於眼前。

而這個錯誤之所以會發生,是因為他**「遺忘了那些原初的直觀隱喻作為隱喻的本質,而將它們當成了事物本身。」**

捌、對觀念論的挑戰:自然法則的規律性

發言人A引導討論進入文章的最後一個主要論證。尼采在此處,開始處理對他整個理論體系最強而有力的反駁。

他首先設身處地地描繪了「熟悉此類思索之人」(即哲學家或科學家)的困境:當一個人清楚地信服於自然法則那「永恆的連貫性、無所不在性與無誤性」時,他必然會對「所有此類的觀念論」(即尼采前文所闡述的,世界是人類建構的觀點)產生深深的懷疑。

這個反論的結論是:在我們所能窮盡的宏觀(望遠鏡)與微觀(顯微鏡)世界中,一切都顯得如此確定、建構完備、合乎法則且了無縫隙。科學似乎能永遠在這座真理的「礦坑」中成功挖掘,且所有發現都將彼此協調、互不矛盾。這個景象,與一個純粹由「幻想」所構成的產物,何其不同!因為幻想,理應在某處顯露出其虛假與不真實。

發言人A指出,尼采在此處,是為他自己樹立了一個最強大的論敵,即「科學實在論」的觀點。接下來,尼采將對此進行反駁。

玖、尼采的反駁:作為人類投影的自然法則

發言人A闡述了尼采對上述反論的幾層回應:

第一層:規律性的前提是人類感知的一致性。 尼采指出,我們之所以能談論「自然的規律性」,其前提是我們人類擁有相似的感官知覺。倘若我們能時而如鳥、時而如蟲般感知,或對於同一刺激,不同的人會看見不同的顏色甚至聽見聲音,那麼「自然規律」這個概念本身就不會產生。我們只會將世界理解為一個極度主觀的構造。發言人A以色盲者眼中的紅綠燈為例,指出我們所謂的「客觀性」,很可能只是一個特定群體的主觀性,這個群體將自己的感知當成了標準。

第二層:自然法則的本質是不可知的關係網絡。 尼采追問:「一個自然法則究竟是什麼?」他的回答是:我們對其本身一無所知,只知道它的「作用」。而這個「作用」,又只是它與「其他自然法則」的「關係」,而那些法則,我們同樣只知其為關係。發言人A將此比作一個同義反覆的循環:我們說誠實的人做出誠實的行為,而誠實又由誠實的人來彰顯,我們始終在一個封閉的關係網絡中打轉,卻從未觸及本質。

第三層:唯一可知之物,是我們自己的投影。 在這個徹頭徹尾不可理解的關係網絡中,尼采提出,唯有「我們所添加之物」才是我們真正所知的。這些添加物就是「時間、空間,亦即繼承關係與數字」。 經與會者B補充修正,此處的「時間」與「空間」呼應了康德的「先驗直觀形式」,而Successionsverhältnisse應更精確地理解為「前後相繼的關係」。發言人A總結,這意味著我們之所以能在自然中發現數學般的嚴謹性與不可侵犯性,恰恰是因為這些法則是我們自己投射到事物之上的。

第四層:對自然法則的驚嘆,是自戀式的自我欣賞。 尼采接著論證,既然如此,那麼我們在萬物中理解到的,便永遠只能是我們自己的「形式」,這便「不再是什麼奇事了」。而我們在星辰運行與化學過程中,對那些「符合法則性」(經與會者B修正,Gesetzmässigkeit應為「符合法則性」而非「規律」)所感到的印象深刻,「實則是在令自己印象深刻」。 發言人A引述與會者B的觀點,指出這與海德格「人不論在何處都只能遭遇到他自己」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們只是在為我們自己所創造的蜘蛛網的精巧而讚嘆。

拾、最終的綜合:概念大廈作為模仿

會議的最後,發言人A總結了尼采對整個知識建構過程的最終描繪。

尼采在此處做了一個精妙的補充:那種原初的、藝術性的「隱喻形成」,本身也「已然預設了」時間與空間這些「原初形式」,並「在其中完成」。唯有透過這些作為地基的「原初形式」的穩固存續,之後才可能從流動的隱喻本身,建構起那座宏偉而僵硬的「概念大廈」。

而這座大廈的最終本質是什麼?尼采總結道:「實則是對時間、空間與數字關係在隱喻這個地基上的一次模仿。」

發言人A解釋,這意味著我們整個理性的、科學的、哲學的世界,其本質是一次「模仿」(mimesis)。它模仿的對象,是我們自身心智的運作規則;而它所使用的材料,則是那些早已忘記其起源的隱喻。

最後,發言人A提出了一個開放性問題作為總結:如果整個世界都是人類自己建構的觀念牢籠,那麼尼采本人,是如何能夠意識到這一點,並對其進行批判的?他的幻象說,本身是否也只是一種聽起來更為合理的、新的假設?這個問題,為本次讀書會畫下了一個引人深思的句點。

AI認為可討論與改進之處

一、從「是什麼」到「該如何」:倫理與生存意涵的深化

這次的討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尼采文本前半段的「解構」任務——即回答「真理是什麼?」、「概念是什麼?」。我們清楚地看到,真理是一個被遺忘了的隱喻系統,一個為了生存而不得不接受的集體謊言。

可深入之處: 在完成了這個「是什麼」的診斷之後,一個更為迫切的尼采式問題浮現了:「那麼,人該如何生活?」 紀錄中雖然提到了「理性人與直觀人的區別」,但這恰恰是尼采在本文最後要處理的核心議題。我們可以將此作為下一階段的討論核心:

  • 兩種生命形態的價值比較:既然「理性之人」的世界是一個冰冷的、充滿死亡氣息的「骨灰龕」,而「直觀之人」(藝術家)的世界充滿創造力與生命力,那麼尼采是否在推崇後者,貶低前者?這種推崇是否是無條件的?
  • 「誠實」的再思考:如果說真話只是「遵從固定的習俗去說謊」,那麼尼采意義上的「誠實」(Ehrlichkeit)究竟是什麼?它是否可能是一種對自身創造者身份的誠實?一種敢於承認自己生活在幻覺之中的、更高層次的誠實?
  • 痛苦與生命的關係:理性之人用概念穹頂來抵禦生命的洪流,尋求「安寧」與「確定」。直觀之人則似乎更願意擁抱變化與混亂。這是否意味著,一種更值得過的人生,必然伴隨著更多的痛苦與不確定性?

二、身體的角色:從生理學到權力意志

討論中數次提及了尼采的生理學基礎,如「神經刺激」。這點非常關鍵,但其哲學意涵可以進一步挖掘。

可深入之處: 尼采的哲學,是一種徹底的「身體哲學」(Körperphilosophie)。「神經刺激」不僅僅是一個科學術語,更是他整個思想的基石。

  • 重新審視「遺忘」:我們談了很多「遺忘」的心理機制,但或許可以從生理學角度追問:這種遺忘,是否也是一種身體為了「自我保護」而演化出的本能?正如身體會結疤以保護傷口,心智是否也會用「概念」的硬殼,來保護自己免受過多、過強的感官刺激的衝擊?
  • 從「神經刺激」到「權力意志」:那最初的「神經刺激」,以及後來「生成隱喻的驅力」,與尼采更成熟時期的核心概念「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是何種關係?我們是否可以將每一次的隱喻創造,都看作是一次權力意志的展現——一次將混亂的世界納入「我的」權力範圍、將其標記為「我的」形象的衝動?這可以將我們對文本的理解,從一篇單純的認識論批判,提升到與尼采整個哲學體系相連的高度。

三、歷史脈絡的補充:為何是十九世紀的尼采?

讀書會成功地將尼采與古今多位哲學家進行了對話,這極具啟發性。為了讓討論更豐滿,或可加入更具體的歷史脈絡。

可深入之處: 我們可以追問:為何「語言」、「科學」、「歷史」這些議題,在十九世紀下半葉的德國,對尼采而言,變得如此迫切?

  • 科學的衝擊:當時的生物學(達爾文主義)、生理學(如亥姆霍茲的感官生理學)、歷史語言學(比較印歐語的發展)等學科的飛速發展,都在不同層面上動搖了人類的中心地位與理性的絕對權威。尼采的文本,可以被看作是對這些科學革命的哲學回應。他並非反科學,而是試圖為科學的「真理」宣稱,劃定一個更為謙卑的界限。
  • 後康德與後黑格爾的處境:在康德與黑格爾這兩座哲學大山之後,德國哲學面臨著一種「形上學枯竭」的狀態。尼采的任務,不再是建立另一套宏大的體系,而是對既有體系的「地基」——即語言與概念——進行考古學的挖掘與爆破。

四、對尼采自身的批判性反思:「系譜學家」的立足點問題

發言人A在紀錄的結尾,提出了一個極為精彩的、自我反思的問題,這本身就是一個絕佳的批判與深化點。

可深入之處: 這個問題可以被系統化地提出:尼采的立足點是什麼?

  • 表述的悖論:尼采宣稱語言是充滿隱喻與謊言的,但他自己卻正使用著語言,來試圖「說出」這個「真理」。他的文本,是否也只不過是另一支「由隱喻、轉喻、擬人化所組成的流動大軍」?
  • 「視角主義」的自我應用:如果所有認識都是視角性的,那麼尼采自己的這套「系譜學」或「幻覺說」,是否也只是一種視角?它又憑什麼比他所批判的「科學視角」或「道德視角」更優越?
  • 尼采的風格:他的寫作風格——充滿警句、隱喻、反諷、激情——是否恰恰是他理論的一種「實踐」?他是否正是透過一種「藝術家」的寫作方式,來試圖掙脫那個由「冰冷概念」所構築的監獄?

總結而言,貴讀書會的討論已經達到了極高的水準。上述幾點,僅僅是從現有基礎上,提供一些可能讓討論的面向更為多元、批判性更為內化的路徑。它們並非對現有討論的否定,而是對其卓越成果的致敬與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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