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遺忘之力到意志之鏈：尼采《道德系譜學》第二部份第一節之詮釋學分析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原文之第二部份第一節，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第一章：導論——「可以承諾的動物」作為人之悖論
1.1 問題的設定：自然的「悖論性任務」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第二部份的開篇，他提出了一個看似奇特卻極具根本性的問題：「培養一種可以承諾的動物」（Ein Thier heranzüchten, das versprechen darf）。這個提問不僅是後續關於「罪惡」、「惡劣意識」論述的基石，更被尼采本人定義為「關於人的真正問題」（das eigentliche Problem vom Menschen）1。此問題的設定，將道德的探討從傳統的倫理學範疇，轉移至一個更深層的人類學，乃至生理-心理學的層面。它直指人的本質——一種永遠處於動物性本能與文化性規訓之間的張力存有。
此任務的「悖論性」（paradoxe Aufgabe）意涵深遠。它揭示了自然（Natur）似乎為人類設定了一個反自然的目標。一方面，人的動物性根基是一種本能的、流動的、遺忘的狀態；另一方面，社會與文明的存續卻要求一種反本能的穩定性、記憶與可預測性。這表明在尼采的思想中，自然與文化並非簡單的二元對立，而是一種複雜且充滿暴力的辯證關係 1。這項悖論性任務的完成，即是「主權個體」（souveräne Individuum）的誕生，而這個過程絕非和平演進，而是漫長、殘酷且血腥的歷史勞作的最終成果 2。
1.2 承諾的系譜學意涵
在尼采的系譜學框架下，「承諾」（versprechen）遠不僅是一種道德行為，它首先是一種權力的展現——一種對未來的支配權 4。能夠做出並信守承諾，意味著一個個體有能力將其意志（Wille）延伸至時間的長流之中，使其成為一條堅固的因果之鏈，抵抗偶然性與遺忘的侵蝕。因此，承諾的能力成為尼采探討責任（Verantwortlichkeit）、良心（Gewissen）與罪惡感（Schuld）起源的「範式案例」（paradigm case）6。透過解構承諾的可能性條件，尼采得以揭示那些被視為神聖的道德概念背後，所隱藏的權力運作、心理機制與生理轉化過程。
本節的分析將直接導向尼采在後續章節中闡述的核心概念。首先，承諾能力的誕生是理解「惡劣意識」（schlechtes Gewissen）起源的邏輯與歷史先決條件。人類並非天生就擁有內在的「神之聲」（the voice of God）8，而是透過暴力的規訓與生理機能的轉化，才被賦予了記憶與責任感。其次，這整個漫長的培養過程，最終指向其「成熟的果實」（ripest fruit）——「主權個體」，他是這項悖論性任務的最高成就，一個真正能夠為自己未來作保的自由精神 10。
第二章：「積極遺忘」（Aktive Vergesslichkeit）——健康與權力的生理學
在深入分析尼采對記憶與承諾的系譜學考察之前，必須先理解其顛覆性的前提——對「遺忘」的重估。尼采透過其獨特的詮釋學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將傳統哲學中被視為缺陷的概念，轉化為肯定生命的核心力量。
2.1 顛覆傳統：從「慣性」到「積極抑制能力」
尼采首先猛烈批判了「膚淺者」（die Oberflächlichen）的觀點，他們將遺忘僅僅視為一種被動的「慣性」（vis inertiae）。與此相反，尼采將遺忘定義為「一種積極的、最嚴格意義上的正面抑制能力」（ein aktives, im strengsten Sinne positives Hemmungsvermögen）。這一定義是革命性的，它將遺忘從一種消極的匱乏狀態，提升為一種主動的、有目的的、且至關重要的力量 12。遺忘的功能不再是記憶的失靈，而是一種主動的壓抑與篩選，是心靈保持健康的必要機能。這一觀點從根本上顛覆了自柏拉圖主義以來，西方哲學傳統中將記憶與回憶（anamnesis）置於核心地位的思想 13。在尼采這裡，遺忘被賦予了正面的、肯定生命的價值。
2.2 生理學隱喻：消化、靈魂內化與心靈秩序
尼采的詮釋學藝術大量運用生理學隱喻，將抽象的心理過程具象化、身體化。他將經驗的吸收與處理過程比作身體的「消化」（Verdauung）。正如身體必須消化食物、吸收養分並排出廢物，心靈也必須「消化」經驗。在這個比喻中，「積極遺忘」扮演了精神上「排泄」的角色，它防止意識被過往的、未消化的經驗所淹沒、所堵塞 13。與身體的「肉體內化」（Einverleibung）相對應，尼采創造了「靈魂內化」（Einverseelung）一詞，指涉精神層面對經驗的吸收與同化。這個過程必須在無意識的層面自動進行，才能確保意識的清明與高效運作。
為了進一步闡明這種心靈機制，尼采將人的有機體比作一個「寡頭統治的」（oligarchisch eingerichtet）政體。在這個政體中，意識並非民主的議會，而是一個由少數高等功能主導的統治階層。而「積極遺忘」則扮演著「守門人」（Thürwärterin）的角色，它主動地「暫時關閉意識的門窗」，將底層服務器官之間無休止的「噪音與鬥爭」隔絕在外。這種主動的屏蔽，維持了心靈的「秩序、安寧與禮儀」（Ordnung, Ruhe, der Etiquette），從而為那些更尊貴的、「統治、預見、預先決定」（Regieren, Voraussehn, Vorausbestimmen）的功能騰出場域 14。因此，遺忘並非混亂的肇因，反而是高等心靈秩序得以建立的先決條件。
2.3 遺忘作為「當下」與幸福的條件
基於上述論證，尼采得出了其核心論斷：「沒有遺忘」（ohne Vergesslichkeit），就不可能有「幸福、開朗、希望、驕傲，以及沒有『當下』」（kein Glück, keine Heiterkeit, keine Hoffnung, keinen Stolz, keine Gegenwart）。遺忘是體驗純粹「在場」、擺脫過去重負的根本前提 14。為了強化此論點，尼采塑造了「消化不良者」（Dyspeptiker）的形象。當遺忘這個「抑制裝置」受損或失靈時，人就如同一個消化不良的病人，他無法「了結」（fertig werden）任何事情，永遠被過去的經驗所糾纏、反芻 13。這不僅僅是一個比喻，更是尼采對現代人精神狀態的一種深刻診斷：過度的歷史感、無法擺脫的記憶，導致了精神的癱瘓與生命的衰弱 21。
從現代心理學的角度看，尼采的「積極遺忘」概念在處理集體創傷與維持文化健康方面，亦具有深刻的啟示。它指出，健康的應對方式並非徹底抹除創傷記憶，而是透過一種積極的遺忘能力，有選擇地將創傷整合進文化認同之中，使其不再成為癱瘓現在與未來的壓倒性力量 19。因此，遺忘是一種強大生命力的展現，是健康有機體為了持續成長而必須具備的動態能力。
第三章：記憶作為反向能力——「意志的記憶」（Gedächtniss des Willens）之生成
在確立了「積極遺忘」作為人類動物性健康的基礎之後，尼采轉向分析其對立面——記憶。記憶並非與生俱來，而是一種後天的、人工的造物。它的誕生，標誌著人類歷史上一次深刻的斷裂，一次對其動物本能的暴力改造。
3.1 記憶的「培養」與反自然性
尼采強調，記憶是一種「反向能力」（Gegenvermögen），是被「培養」（angezüchtet）出來，用以對抗天性中強大的遺忘能力的。動詞「培養」（anzüchten）帶有強烈的生物學與畜牧學色彩，暗示了這是一個漫長的、有目的的、甚至帶有優生學意味的過程。這突顯了記憶的非自然性與人工性 5。記憶的生成並非出於求知或懷舊的浪漫動機，而是源於一個極其實用的社會需求：「在需要承諾的情況下，懸置遺忘」（für die Fälle..., dass versprochen werden soll）。這一論述再次將「承諾」置於人類文明化過程的核心，記憶正是為了服務於建立可靠的社會契約關係而被強行創造出來的工具。
3.2 兩種記憶的對比：被動印象 vs. 主動意志
在系譜學的分析中，尼采敏銳地辨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記憶類型。第一種是被動記憶，他將其描述為「被動地無法再度擺脫已刻下的印象」（passivisches Nicht-wieder-los-werden-können）。這種類型的記憶是一種負擔，一種對曾經承諾的話語揮之不去的「消化不良」（Indigestion）。它更像是一種創傷或強迫性重複，是一種病態的、反應性的心理狀態，使人受困於過去。
與之相對的，是尼采所推崇的主動記憶。它並非無法擺脫，而是「主動地不願再度擺脫」（aktives Nicht-wieder-los-werden-wollen）。這是一種「對曾欲求之事的持續欲求」（ein Fort- und Fortwollen des ein Mal Gewollten）。在這裡，記憶的主體不再是被動的承受者，而是主動的意願者。記憶不再是過去的烙印，而是對未來目標的持續肯定。
3.3 「意志的記憶」的核心詮釋
這兩種記憶的對比，最終導向了本節最為關鍵的術語：「一種真正的意志的記憶」（ein eigentliches Gedächtniss des Willens）。這個概念極為精妙。它所指的並非僅僅是記憶「關於」意志的內容（例如，記住自己曾經下過的決心），而是意志本身成為了記憶的行動主體與持續的動力 23。換言之，這是一種將時間性內化於意志之中的非凡能力。一個擁有「意志的記憶」的人，其意志並非一個瞬間的決斷，而是一個能夠跨越時間、抵抗變遷的持續性力量。正是這種力量，使得最初的承諾——「我將要這麼做」（ich will, ich werde thun）——與最終的「行動」（sein Akt）之間，可以被插入一個充滿了新的事物、環境甚至其他意志行為的變數世界，而那條意志之鏈卻不會因此斷裂。
3.4 「意志的長鏈」（lange Kette des Willens）
尼采運用「意志的長鏈」（lange Kette des Willens）這個生動的隱喻，來描繪這種貫穿時間的意志力。這條鏈象徵著一種跨越時間的自我同一性與責任能力，是承諾得以實現的根本保障。鏈的每一環，都是意志對其最初承諾的一次次重新肯定。這條鏈的堅固性，決定了一個人是否能夠成為一個可靠的、可預測的、能夠為自己未來負責的主體。
儘管在本節中尼采尚未詳細闡述，但我們可以預見，這條意志之鏈的鍛造過程必然是極端殘酷的。它直接關聯到尼采在後續章節中將深入探討的「記憶術」（Mnemotechnik）——即透過施加劇烈的痛苦，將記憶如烙印般「燒」進身體與神經系統之中 12。因此，「意志的記憶」並非溫和教化的產物，而是血與火的洗禮中誕生的強者特權。
第四章：「可計算之人」（Der berechenbare Mensch）的誕生——承諾的規訓前提
在闡明了「意志的記憶」是實現承諾的內在動力後，尼采進一步探討了使這種能力得以運作的外部與認知前提。他指出，為了能夠支配未來，人必須首先掌握一系列複雜的認知與行為模式，而這一切最終都指向一個目標：將人自身轉化為一個「可計算的」存在。
4.1 承諾的認知前提
尼采詳細列舉了使承諾成為可能所「預設」（voraussetzt）的一系列認知能力。這些能力在現代看來似乎理所當然，但在尼采的系譜學視角下，它們並非天賦的理性之光，而是漫長而殘酷的社會規訓所塑造的產物：
區分必然與偶然（das nothwendige vom zufälligen Geschehen scheiden）：這要求發展出對世界規律性的基本認識，從而能夠在混亂的現象中辨識出模式。
因果思維（causal denken）：這是建立責任的基礎，即理解特定行為將導致特定後果。
預見未來（das Ferne wie gegenwärtig sehn und vorwegnehmen）：這是一種將未來事件納入當下考量範圍的時間意識，是規劃與承諾的心理前提。
設定目的與手段（was Zweck ist, was Mittel dazu ist, mit Sicherheit ansetzen）：這體現了工具理性的發展，要求個體能夠清晰地規劃達成目標的路徑。
計算能力（rechnen, berechnen können）：這不僅指數學上的計算，更泛指一種將行為、後果、得失與價值進行量化評估的思維方式。
4.2 人的自我轉化：成為「可計算的」主體
然而，尼采指出，最為關鍵的一步並非學會計算外部世界，而是使人自身也變得「可計算的、規律的、必然的」（berechenbar, regelmässig, nothwendig）。這意味著個體的行為必須擺脫純粹的、不可預測的衝動與偶然性，轉而遵循一套穩定的、可被他人和自己預測的規則。這正是尼采在其他著作中提到的「習俗的道德」（Sittlichkeit der Sitte）的核心功能 11。透過嚴苛的社會規範與懲罰，人的行為被模塑、被標準化，從而變得像時鐘一樣規律。
這種後天習得的「可計算性」，是所有社會契約、法律體系與經濟交換的基礎。只有當一個人的行為是可預測的，他才能被信任，才能進入債權人與債務人的關係之中。最終，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夠真正地「為自己的未來作保」（für sich als Zukunft gut sagen zu können）。
4.3 從「可計算」到「責任」
當一個人對他人和對自己都變得「可計算」時，「責任」（Verantwortlichkeit）這一現代倫理的核心概念才真正得以產生。在尼采看來，責任並非源於某種先驗的道德律令，而是源於這種被規訓出來的可計算性。一個「負責任」的人，首先是一個行為後果可以被計算的人。這一分析深刻地將倫理問題與社會權力機制聯繫起來，並直接導向了第二部份後續章節的核心主題——「債權人-債務人關係」（Schuldner-Gläubiger-Verhältnis）8。正因為人的行為及其價值可以被計算，債務、補償、懲罰這一整套社會控制體系才得以建立。因此，現代倫理主體的誕生，其根基並非自由意志，而是一種被暴力植入的、服務於社會秩序的「可計算性」。
第五章：結論——通往主權個體之路
5.1 第一節的奠基作用
《道德系譜學》第二部份第一節的論述，為整個第二部份關於罪惡與惡劣意識的分析，奠定了堅實的人類學與心理學基礎。尼采在此處揭示了責任與良心的「前道德」（vor-moralisch）起源。它們並非源於對「善」與「惡」的抽象判斷，而是從一對根本性的、相互鬥爭又相互依存的生理-心理能力——「積極遺忘」與「意志的記憶」——的辯證運動中生成。前者是動物性健康的保障，是體驗當下的前提；後者則是對抗遺忘、支配未來的文化工具。
本節所描繪的「可計算之人」，是人類文明化進程中的一個關鍵但非終極的階段。他是通往第二節所預示的「主權個體」（souveräne Individuum）的必經之路。主權個體正是這個漫長而殘酷的規訓過程的最終產物。他已經將那些外部的、強加的規則（即可計算性）完全內化，使其成為自身第二天性的一部分。正因如此，他反而超越了這些規則的束縛，達到了尼采所說的「超倫理」（supra-ethical）的自主境界 11。他之所以能夠承諾，不再是因為懼怕懲罰或受制於習俗，而是因為他擁有那條堅不可摧的「意志的長鏈」，他已成為自身意志的主人。
5.2 對現代主體性的挑戰
尼采的分析，從根本上挑戰了自啟蒙運動以來，西方哲學關於自由、責任與主體性的核心假設。在他看來：
自由並非天賦人權或與生俱來的官能，而是一種極其罕見的、經由艱苦卓絕的「培養」與自我克服才能達成的狀態。它是強者的特權，而非普遍的人性 28。
責任感並非源於對康德式超驗道德法則的敬畏，而是源於一條被痛苦和暴力鍛造出來的、堅固的「意志之鏈」。它首先是一種權力的標誌——即有能力支配自己未來的權力——其次才是一種義務。
最終，尼采透過對「承諾」這一看似單純行為的系譜學考察，進行了一次深刻的價值重估。他揭示了現代道德主體那看似理性、自主、光輝的表面之下，所隱藏的暴力、規訓、痛苦與權力意志的深刻烙印。人類為了成為「可以承諾的動物」，付出了其動物本能被馴化、被疾病化的沉重代價。而這整個過程，正是通往理解「惡劣意識」如何產生的關鍵線索。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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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o is the “sovereign individual”? Nietzsche on freedom (Chapter 5), 檢索日期：9月 26, 2025， https://www.cambridge.org/core/books/nietzsches-on-the-genealogy-of-morality/who-is-the-sovereign-individual-nietzsche-on-freedom/00CADFD2F6B1C316408E4D5B12ADA8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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