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德系譜學》第二論終章的靜默與允諾：對第25節的深度詮釋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原文之第二部份第二十五節，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導論：從診斷的終點到價值的開端
引言：第二論的戲劇性終結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於1887年出版的《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在其哲學體系中佔據著一個獨特的關鍵位置。此書以其罕見的系統性與論戰性風格，對西方道德價值的根源進行了毫不留情的探勘 1。在其三篇論文結構中，第二論〈「罪」、「惡劣良心」及相關事物〉（
»Schuld«, »schlechtes Gewissen« und Verwandtes）尤其以其心理學的深度與歷史的廣度，追溯了現代人內心痛苦的根源。然而，這篇論文的終結——第25節——卻並未提供一個封閉性的結論或一個安撫人心的答案。相反地，它以一個充滿戲劇性張力、指向未來的姿態戛然而止，將整部作品的哲學重量推向了一個新的高潮。
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的序言中，曾對他的讀者提出一項嚴苛的要求：他們必須具備「反芻」（wiederkäuen）的藝術，一種緩慢、細緻、反覆咀嚼其思想的閱讀功夫 1。第二論第25節正是這樣一個最需要讀者發揮此種詮釋藝術的文本樞紐。它是一個謎樣的終結，一個從系譜學的診斷分析到價值創造的預言性宣告的驚人跳躍。本節不僅總結了第二論關於「惡劣良心」作為一種「像懷孕一樣的疾病」的論點 4，更重要的是，它引入了一個全新的、看似與系譜學方法格格不入的人物——「無神者查拉圖斯特拉」（
Zarathustra der Gottlose）。這一舉動迫使讀者重新思考整部作品的意圖：尼采的計畫僅僅是破壞舊有的道德大廈，還是更在於為一座新建築奠基？
研究方法與報告結構
本報告旨在對《道德系譜學》第二論第25節進行一次窮盡式的深度詮釋。報告將採用尼采本人所倡導的「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此方法拒絕任何單一、固定的解讀，而是結合了多種分析途徑，以期揭示文本豐富的層次與內在的張力。具體而言，本報告將融合以下方法：
語文學分析 (Philological Analysis)：對德文原文的關鍵詞彙進行深度探勘，揭示其在尼采思想脈絡中的特定意涵。
修辭學解構 (Rhetorical Deconstruction)：分析文本的結構、互文性姿態以及標點符號（尤其是結尾的破折號）所具有的修辭功能。
哲學脈絡化 (Philosophical Contextualization)：將第25節置於第二論、整部《道德系譜學》乃至尼采後期哲學（特別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宏大視野中進行定位。
學術光譜對話 (Dialogue with Scholarship)：與德國、法國、英語世界等不同學術傳統中的權威詮釋進行批判性對話，以展示本報告解讀的廣度與深度。
本報告將依循此方法論，分為四個主要部分展開。第一部份將對文本進行微觀的解剖，從語文學與修辭學入手。第二部份將探討查拉圖斯特拉降臨的哲學意涵，論證其標誌著從系譜學家到立法者的關鍵轉向。第三部份將本報告的詮釋置於國際學術研究的光譜之中，與德勒茲、傅柯等思想家以及英語世界的相關辯論進行互動。最後，第四部份將總結全文，論證第25節的真正功能在於提出一個「偉大的允諾」，並將價值創造的任務最終託付給了讀者。
第一部份：文本的解剖學：語文學與修辭學的《Kunst der Auslegung》
對尼采文本的任何嚴肅研究，都必須始於對其語言的細緻考察。尼采不僅是一位哲學家，更是一位語言大師，其詞彙選擇與修辭策略本身即是其哲學思想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第25節的簡短篇幅中，蘊含著極為豐富的語文學與修辭學意涵，對其進行解剖是理解其哲學深度的第一步。
1.1 關鍵詞彙的深度探勘
尼采在此處精心選擇的幾個德語詞彙，其意義遠遠超出了它們在一般翻譯中所能呈現的層次。
分析「Zarathustra der Gottlose」(無神者查拉圖斯特拉)
將「der Gottlose」簡單翻譯為「無神論者」（atheist）會嚴重削弱其在文本脈絡中的力量。「Gottlose」在德語中的意涵更為豐富和主動。它不僅僅指涉一種關於上帝存在與否的形上學信念的闕如，更指向一種擺脫了神聖律法（Gesetz）束縛的生存狀態，一種主動的、甚至是充滿挑釁意味的姿態。這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上帝已死」（Gott ist tot）的著名宣告緊密相連 5。
更為關鍵的是，這一稱謂在第二論的特定語境中，具有一種精確的經濟學-心理學功能。第二論的核心論點是，現代道德的核心概念「罪」（Schuld）起源於一個純粹物質性的概念：「債務」（Schulden）3。整個文明史，就是一部債權人-債務人關係不斷精神化、內在化的歷史。在基督教的神學體系中，這一關係達到了頂點：上帝被設定為終極的、永恆的債權人，而人類則因「原罪」而背負了一筆永恆的、無法償還的債務 8。正是這種無限的債務感，構成了「惡劣良心」最深處、最無法根除的折磨。
因此，查拉圖斯特拉作為「der Gottlose」的降臨，其首要哲學行動便是宣告終極債權人的破產。只有當最大的債權人消失，那筆永恆的、形上學的債務才能被一筆勾銷。「無神」在此不是一種理論立場，而是一種解放行動，是治癒惡劣良心這一疾病的根本前提。查拉圖斯特拉的「無神」姿態，是解決第二論核心問題——即如何克服那源於無限債務感的內在折磨——的唯一哲學出路。
分析「Jüngeren」(更年輕者) 與「Zukünftigeren」(更未來者)
尼采在此處使用的兩個比較級形容詞——「更年輕的」與「更具未來性的」——並非簡單地指涉時間序列上的後繼者。它們蘊含著一種深刻的價值判斷與生理學診斷。這兩個詞指向一種全新的、更強健、更具生命力的人類類型，他們與尼采所批判的「現代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尼采認為，他所處的時代是一個「衰敗的、自我懷疑的現在」（verfallenden, selbstzweiflerischen Gegenwart）9，現代人是疲憊的、被頹廢價值所污染的造物。
「更年輕者」與「更未來者」因此代表了一種對現代性的克服。他們「更年輕」，意味著他們擺脫了千年基督教道德所積累的沉重歷史負擔和病態心理；他們「更未來」，意味著他們是新價值的承載者與創造者，是通往「超人」（Übermensch）的橋樑 9。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對當下的一種批判，是對一種更高、更健康的生命形態的允諾。
分析「erlösen」(救贖/解放)
「erlösen」一詞在德語中同樣具有雙重意涵，而尼采正是利用了這種歧義性來進行他的價值重估。在傳統的基督教語境中，「Erlösung」意指靈魂從罪惡中的救贖，是一種指向彼岸的形上學事件。然而，尼采在此處徹底顛覆了這個概念。查拉圖斯特拉的到來所帶來的「erlösen」，不是靈魂的救贖，而是一種塵世的、生理學意義上的解放。
他要將人類從何種狀態中解放出來？正是從第二論通篇所診斷的那種疾病——「惡劣良心」——之中解放出來 3。這種疾病源於人的動物性本能（尤其是攻擊性）在社會化過程中被迫轉向內在，從而產生了自我折磨、自我憎恨的心理 7。查拉圖斯特拉的使命，便是要終結這種內在的戰爭，將這種力量從自我消耗的牢籠中釋放出來。因此，這是一種此世的解放，是將人從一種病態的自我關係中解放出來，使其重新成為自身力量的主人。
1.2 互文性的姿態：在論戰作品中引用詩意哲學
在《道德系譜學》這部以其嚴謹的論證和尖銳的論戰風格著稱的作品結尾，突然引用其最具詩意、寓言性和預言性的著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這一舉動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哲學姿態 12。這不僅僅是風格的轉換，更是論述模式的根本性躍升。
系譜學作為一種診斷工具，其功能在於揭示和分析。它像一把解剖刀，切開道德價值美麗的外衣，暴露出其下充滿權力、殘酷與偶然性的起源 14。然而，當診斷完成，當疾病的根源被揭示之後，系譜學的話語便達到了它的極限。它能告訴我們「我們是如何變成今天這樣」，卻無法用同樣的語言告訴我們「我們應該走向何方」。純粹的分析和批判，無法催生新的價值。
正是在這個節點上，尼采讓查拉圖斯特拉登場。這意味著，對道德的徹底批判最終必須通往一種新的價值創造，而這種創造性的行動，無法用系譜學的分析語言來充分表達，它需要一種預言性的、宣告性的、甚至是詩性的語言 2。從系譜學家尼采到先知查拉圖斯特拉的轉換，標誌著從「破壞」到「創造」的過渡，從哲學批判到生命立法的躍遷。
1.3 系譜學的靜默：破折號的修辭功能
第二論的文本，在引用了查拉圖斯特拉的話語之後，最終結束於一個長長的破折號：「— — —」。這個看似空無一物的標點符號，絕非思想的中斷或內容的闕如，而是一種精心設計的、充滿張力的修辭策略——一個「有意味的靜默」（a meaningful silence）。
首先，這個靜默標誌著舊有道德語言的徹底終結。在完成了對「罪」、「惡劣良心」、「責任」等核心道德概念的系譜學解構之後，任何試圖用這些被污染的詞彙去描述一種超越性未來的努力，都注定是徒勞的。靜默在此創造了一個必要的真空地帶，一個尼采在第三論開篇所說的「虛空恐懼」（horror vacui）17，為新價值的誕生預留出一個純淨的空間。
其次，這個靜默極具顛覆性地將創造的重擔從作者轉移給了讀者。在整部第二論中，尼采一直扮演著權威的系譜學家角色，引導著讀者的思考。然而在最後一刻，他收回了自己的聲音，讓文本歸於沉寂。這個動作在文本層面上是一種「作者之死」，它迫使讀者從被動的接收者轉變為主動的參與者。文本的終結，恰恰是讀者任務的開始。尼采在此不是給出答案，而是提出問題，不是給予教條，而是施加挑戰。那個破折號之後的空白，需要由那些敢於成為「更年輕者、更未來者」的讀者，用他們自己的生命去填補 18。
這種文本策略完美地體現了其哲學內容：價值重估的計畫，在本質上不是一個可以由哲學家在書齋中完成的理論體系，而必須是一個由未來的個體在生存實踐中去完成的任務。第二論的終章，因此成為對讀者最深刻的邀請與考驗。
第二部份：查拉圖斯特拉的降臨：從系譜學家到立法者
查拉圖斯特拉在第二論結尾的突然登場，並非一個隨意的文學性點綴，而是尼采整個哲學計畫中的一個精密佈局。這一安排標誌著一個關鍵的轉向：從一個回溯性的、進行診斷的系譜學家，轉向一個前瞻性的、進行立法的先知。
2.1 查拉圖斯特拉的悖論：道德的創造者與克服者
尼采選擇查拉圖斯特拉這一歷史人物作為其哲學代言人，本身就充滿了深刻的悖論。一方面，尼采在其自傳性著作《瞧！這個人》（Ecce Homo）中明確指出，歷史上的瑣羅亞斯德（Zarathustra）是「第一個看到善惡鬥爭是事物運轉的真正齒輪的人」，因此，他是「道德」這個「最致命的錯誤」的始作俑者 16。道德，作為一種將世界劃分為善惡二元的形上學解釋框架，其源頭正是這位波斯先知。
另一方面，尼采筆下虛構的查拉圖斯特拉，則必須成為「第一個」意識到這個千年錯誤並宣告其終結的人物。這完美地體現了尼采一個核心的思想：道德必須通過其自身的最高級形式——即對真理的絕對誠實——來完成自我克服（Selbstüberwindung）22。正是那追求真理的道德意志，最終將矛頭指向了道德本身，揭示了其缺乏真理根基的本質。因此，查拉圖斯特拉的降臨，象徵著道德本身的最高級自我批判，他既是毒藥的發明者，也是解藥的帶來者。
2.2 從診斷到允諾：文本時間性的轉變
第25節的出現，從根本上改變了《道德系譜學》的時間向度。在此之前，尤其是在第一論和第二論的大部分篇幅中，文本的姿態主要是回溯性的、考古學式的。尼采致力於挖掘道德價值的「起源」（Herkunft）與「生成」（Entstehung），揭示它們並非源於神聖或理性的啟示，而是產生於具體的、充滿權力鬥爭與偶然性的歷史情境中 14。這是一種向後看的診斷。
然而，查拉圖斯特拉的降臨，瞬間將讀者的目光從遙遠的過去拉向了不可預知的未來。文本的探問，從「道德是什麼？」以及「道德是如何成為現在這樣的？」轉變為「什麼將會到來？」以及「人類可能成為什麼？」。這精準地呼應了尼采在第24節末尾將人類描述為「不是一個目標，而只是一條道路，一個插曲，一座橋樑，一個偉大的允諾」（nicht ein Ziel, sondern nur ein Weg, ein Zwischenfall, eine Brücke, eine grosse Verheissung）11。第25節正是這個「偉大的允諾」的具體化身，它將系譜學的歷史分析，轉化為一個面向未來的生存性計畫。
2.3 惡劣良心的最終藥方：作為一種新健康的「無神」
第二論將惡劣良心診斷為一種深刻的「疾病」（Krankheit），但緊接著又補充說，這是一種「像懷孕一樣的疾病」（eine Krankheit, wie die Schwangerschaft eine ist）4。這個比喻至關重要：它意味著這種內在的痛苦與折磨雖然是病態的，卻也孕育著產生某種全新事物的可能性。正是這種向內轉的暴力，為人類開闢了內在世界，創造了「靈魂」、深度、藝術與美等前所未有的維度 11。惡劣良心雖然使人痛苦，但也使人變得「有趣」。
在此脈絡下，查拉圖斯特拉的到來，可以被視為這場漫長而痛苦的「懷孕」所最終要誕下的「嬰兒」——或者更準確地說，是這個新生兒（即超人）的預告與助產士 12。他的出現，提供了治癒這種疾病的最終藥方。這個藥方並非要根除內在性本身，退回到前道德時代的「快樂野獸」狀態——尼采明確表示，我們不能失去深度 11。相反，藥方在於對這種內在化的力量進行
價值重估。
查拉圖斯特拉所代表的「無神」姿態，以及他所倡導的「偉大的愛與偉大的蔑視」，正是要將那股原本用來攻擊自身動物本能的力量，轉而導向攻擊那些生命否定性的價值本身——即基督教道德及其衍生物 27。他要教導人們去「蔑視」那使人萎靡、衰敗、充滿怨恨的道德理想，同時去「愛」大地、愛生命、愛那作為通往超人之橋樑的人類自身。通過這種方式，惡劣良心這股強大的力量，將不再是自我毀滅的工具，而是自我克服與自我創造的驅動力，從而實現一種超越了善惡的、更高的健康。
這個終極的藥方，不僅是對第二論問題的回應，也構成了對第一論和第三論的關鍵連結。查拉圖斯特拉的形象，以其「偉大的愛與偉大的蔑視」，正是第一論中「主人道德」精神的最高級、精神化的體現，是對「奴隸道德」及其怨恨心理的最終克服 1。同時，他所代表的肯定生命的價值創造，也直接對抗了第三論將要深入剖析的、以否定生命為核心的「禁慾主義理想」（
asketische Ideale）17。因此，第25節是串聯起《道德系譜學》三篇論文的樞紐，它在診斷的廢墟之上，立起了一座指向新價值大陸的燈塔。
第三部份：與學術界的對話：將第25節置於國際研究光譜中
對《道德系譜學》第二論第25節的深刻理解，離不開與過去一個多世紀以來圍繞尼采哲學所形成的豐富學術傳統的對話。將我們的文本分析置於德國的語文學考證、法國的後結構主義詮釋以及英語世界的哲學辯論之中，可以極大地拓展其意義的維度。
3.1 德國語文學傳統：文本的嚴謹性
德國的尼采研究傳統，尤其強調語文學的嚴謹性與歷史考證的精確性。以安德烈亞斯·烏爾斯·索默（Andreas Urs Sommer）為代表的學者，其編纂的《尼采著作歷史與考證評註本》（Historischer und kritischer Kommentar zu Friedrich Nietzsches Werken）為尼采研究設立了新的標竿 29。雖然無法在此直接引用其對第25節的具體評註，但其研究方法論本身就為我們的分析提供了堅實的基礎。這一傳統要求我們必須嚴肅對待尼采的每一個詞彙選擇、每一次引用的背後意圖以及文本的整體建築結構。我們在第一部份所進行的詞源學探勘與修辭學分析，正是植根於這一嚴謹的學術傳統之中，旨在證明尼采的文本並非隨意的詩性表達，而是經過精心錘鍊的哲學論證。
3.2 法國後結構主義視角：權力、生成與解構
法國哲學家對尼采的創造性挪用，極大地影響了我們對其思想的理解，尤其是在權力、歷史與主體性等問題上。
吉爾·德勒茲 (Gilles Deleuze)
吉爾·德勒茲在其著作《尼采與哲學》（Nietzsche et la Philosophie）中，提出了「主動力」（active forces）與「反動力」（reactive forces）這一核心概念框架，為理解《道德系譜學》提供了強大的分析工具 14。從德勒茲的視角來看，第二論所描繪的整個「惡劣良心」的生成史，就是「反動力」取得勝利的歷史。攻擊性的本能（主動力）在社會的壓制下無法向外釋放，被迫轉向內在，成為一種攻擊自身的「反動力」，表現為怨恨、內疚與自我否定 33。
在這一框架下，第25節查拉圖斯特拉的降臨，則象徵著「主動力」的重新登場與最終的勝利。他所代表的不是要回歸到前道德時代那種原始、未經馴化的主動力（即「金髮野獸」），而是要將那經過內在化而變得深刻、複雜的力量，重新轉化為一種肯定性的、創造性的主動力。這是一種對「生成」（becoming）的終極肯定，旨在創造一種超越了善惡二元對立的、全新的生命形態 35。
米歇爾·傅柯 (Michel Foucault)
米歇爾·傅柯深受尼采系譜學方法的啟發，並將其發展為一種獨特的歷史批判工具 36。在傅柯看來，系譜學的目標並非去尋找一個純粹、不變的「起源」（
Ursprung），而是要揭示我們當下的信念、實踐與主體形態是如何由一系列充滿斷裂、鬥爭與權力關係的偶然事件所構成的 25。系譜學是一種「當下的歷史學」（history of the present），其最終目的在於通過揭示我們價值觀的偶然性與權力根源，來動搖我們當下的確定性，從而為新的可能性開闢空間 39。
第25節完美地體現了傅柯的這一洞見。《道德系譜學》的前兩篇論文，通過對道德概念的歷史考察，徹底動搖了我們對「善」、「罪」、「責任」等概念的穩固信念。而第25節，正是這個歷史考察所導向的最終結果：它直接對「當下」（「這個衰敗的、自我懷疑的現在」）提出挑戰，並開啟一個關於「未來」的問題。系譜學家的破壞性工作，最終是為了給新的主體（「更年輕者、更未來者」）的出現創造條件。系譜學的終點，即是倫理創造的起點。
3.3 英語世界哲學辯論：主權個體與價值重估
在英語世界的尼采研究中，一個長期存在的辯論焦點集中在第二論開篇（第2節）所描繪的「主權個體」（souveräne Individuum）的地位上 40。這個個體被描述為漫長人類馴化過程的「最成熟的果實」，他擁有自己的獨立意志，能夠「做出承諾」，並因此擁有一種「責任的特權」42。問題在於：這個形象是否代表了尼采的最終理想？
許多學者，如布萊恩·萊特（Brian Leiter）和莫德瑪麗·克拉克（Maudemarie Clark）的詮釋都傾向於認為，尼采對這個「主權個體」的描繪帶有濃厚的反諷意味 41。這個個體雖然看似自由和強大，但他仍然是「習俗道德」（
Sittlichkeit der Sitte）的產物。他的「良心」、他的「責任感」，其根基仍然是舊有的道德框架，是通過殘酷的記憶術（Mnemotechnik）被烙印在人性之上的 45。
在此背景下，第25節查拉圖斯特拉的形象，便呈現出其真正的顛覆性意義。他代表了一種遠遠超越「主權個體」的、真正的理想。他是一個「超道德的」（übersittlich）個體。他的自由，不是源於對社會規範的完美內化，而是源於對所有既定價值的徹底克服。他不僅僅是能夠「做出承諾」的人，更是能夠「創造價值」的立法者。下表清晰地揭示了這兩種個體形象之間的根本性差異：
通過這個比較，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第二論內部的敘事張力與哲學深化。尼采從一個看似已完成的、作為歷史終點的「人」的概念（主權個體），躍遷到一個永遠處於生成狀態的、作為未來開端的「超人」之允諾（查拉圖斯特拉）。這個表格不僅僅是資訊的整理，它本身就是一個核心的詮釋工具，揭示了從第2節到第25節所發生的深刻哲學轉變。
第四部份：結論：未完成的橋樑與讀者的任務
在對《道德系譜學》第二論第25節進行了多層次的解剖與定位之後，我們可以得出結論，這一節的真正功能並非為尼采的系譜學考察畫上一個句點，而是為其整個哲學計畫開啟一個全新的維度。它是一個刻意保持開放的結尾，一個指向未來的邀請。
4.1 結論作為「偉大的允諾」
與傳統哲學論著尋求一個邏輯自洽、論證完備的結論不同，尼采在此處以一個「偉大的允諾」作結 11。這個允諾的核心內容是：在當下這個衰敗、自我懷疑的時代之後，一個更強健的時代將會來臨，而「救贖者」、偉大的愛與蔑視之人——查拉圖斯特拉——必將到來。這表明，最高的哲學洞見，在尼采看來，最終必須以一種期待、一種希望、一種指向未來的允諾形式來呈現。
系譜學的批判性工作，其本質是破壞性的。它清除了舊有道德價值的神聖光環與形上學地基，將其還原為人類歷史中充滿權力鬥爭與心理變異的產物。然而，僅僅停留在破壞，將會導致虛無主義——即一切價值皆已失效，而新的價值尚未建立的危險狀態。第25節正是尼采為避免這一結局而精心設計的出口。它在宣告舊價值死亡的同時，也宣告了新價值誕生的可能性。這個允諾，是尼采為被他的哲學所震撼、所動搖的讀者提供的唯一解藥，防止他們在價值廢墟中陷入絕望。
4.2 超越詮釋，走向創造
最終，本報告的核心論點是，第25節的文本策略——從系譜學家的分析，到查拉圖斯特拉的宣告，再到最終的靜默——旨在推動讀者完成一個根本性的轉變：從單純的詮釋（Auslegung）行為，轉向主動的價值創造（Schaffen）行為。
尼采通過系譜學的批判，為讀者展示了一片被清空的廢墟，一片舊有道德偶像被砸碎的土地。而第25節，正是將這片廢墟呈現在讀者面前，並以一種近乎命令的姿態暗示：在這片廢墟之上，新的建設不僅是可能的，更是必要的。那個結尾的破折號，如同一片等待耕耘的土地，邀請讀者去播種、去創造。
因此，《道德系譜學》第二論的終章，並非一個安穩的終點，而是一座橫跨深淵、指向未來的、尚未完成的橋樑 11。尼采在此處完成了他作為「用錘子進行哲學思考」的系譜學家的破壞性工作，並將作為新價值立法者的創造性任務，作為一個永恆的挑戰與邀請，留給了每一位敢於直面自身、敢於成為「更年輕者、更未來者」的讀者。文本在此結束，而真正的哲學工作，才剛剛開始。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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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ur Genealogie der MoralFriedrich Nietzsche von (Deutsche Version) - getAbstract,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www.getabstract.com/de/zusammenfassung/zur-genealogie-der-moral/10389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 Friedrich Nietzsche - LIWI Verlag,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liwi-verlag.de/friedrich-nietzsche-zur-genealogie-der-mor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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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uestion about section 21, second essay of Genealogy of Morality : r/Nietzsche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188kn2r/question_about_section_21_second_essay_o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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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 erklärt: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jr967e/nietzsche_explained_on_the_genealogy_of_morals/?tl=de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by Friedrich Nietzsche | Research Starters - EBSCO,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www.ebsco.com/research-starters/literature-and-writing/genealogy-morals-friedrich-nietzsche
Généalogie, critique de la responsabilité morale et constitution de la subjectivité selon Nietzsche | Cairn.info,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shs.cairn.info/revue-des-sciences-philosophiques-et-theologiques-2010-4-page-671?lang=fr
Nietzsche's Genealogical Critique of Morality & the Historical Zarathustra,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journals.publishing.umich.edu/ergo/article/1121/galley/88/view/
Dritte Abhandlung: was bedeuten asketische Ideale? - Friedrich Nietzsche: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www.projekt-gutenberg.org/nietzsch/genealog/geneal03.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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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enealogy of Morals Second Essay: Sections 1-7 Summary & Analysis | SparkNotes,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www.sparknotes.com/philosophy/genealogyofmorals/section5/
Zarathustra the Godless and the Monological Work of Art | Request PDF - ResearchGate,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345639631_Zarathustra_the_Godless_and_the_Monological_Work_of_Art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 By Nietzsche, Explained. | by Hiroki Osada - Medium, 檢索日期：9月 28, 2025， https://medium.com/@hirokiosada/on-the-genealogy-of-morality-by-nietzsche-explained-fc3ad6aa445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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