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5日星期六

尼采辯莊子 〈逍遙遊〉篇 (上)

 這將是一場精彩的交鋒。

尼采(Nietzsche)執錘,莊子(Zhuangzi)御風。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齊諧者,志怪者也。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蒼蒼,其正色邪?其遠而無所至極邪?其視下也亦若是,則已矣。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1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適莽蒼者三湌而反,腹猶果然;適百里者宿舂糧;適千里者三月聚糧。之二蟲又何知!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奚以知其然也?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楚之南有冥靈者,以五百歲為春,五百歲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歲為春,八千歲為秋。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第一回合:〈逍遙遊〉開篇——鯤鵬之喻

【原文】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尼采的攻擊(Der Angriff):

「哦,一個好的開始!『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這就是**『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體現!它不是靜止的,它『化而為鳥』,這就是『生成』(Werden)!它『怒而飛』(Wilt to Fly!),這正是我所說的生命力的肯定和勃發!

但是!

它要飛去哪裡?『南冥』?一個『天池』?

這聽起來太可疑了!這不就是你們東方的『彼岸世界』(Hinterweltler)嗎?這隻偉大的鳥,耗盡所有的力量,難道只是為了『逃離』這個充滿鬥爭的『北冥』,去一個安逸、永恆、靜止的『天池』?

我的『超人』(Übermensch)是要**『忠實於大地』(bleibt der Erde treu)!如果這隻鵬鳥的飛行,最終是為了『否定』這個世界,那它所有的『大』、所有的『怒』,都只不過是一種最精緻、最宏偉的『虛無主義』**(Nihilismus)!它不是『超人』,它只是最大號的『僧侶』!」


莊子的反攻(Die Erwiderung):

「尼采先生(Herr Nietzsche),您太『怒』了。您看見了『力』,卻錯解了『道』。

您說『彼岸』?您錯了。『北冥』是海,『南冥』也是海。『冥』者,深淵也,自然也。『天池』,亦是『自然之池』。

鵬鳥的遷徙,不是『逃離』大地,而是**『順應』**大地的節律。它不是去一個『永恆』的天堂,它是去世界的另一極。它『海運則將徙』——是『海運動』了,它才動。

這不是您所憎恨的『意志的否定』,這是**『意志的合一』**。它不是用『小我』的意志去對抗世界,而是讓自己的意志等同於『天』的意志,等同於『道』。

您的『超人』還在用『力』(Kraft)衝撞大地,他還在『緊張』(Spannung);我的鵬鳥已經在『御風』(Reitet den Wind),它在『遊』(Wandering)。

您還在『戰鬥』,而鵬鳥已經在『舞蹈』了。」


第二回合:〈逍遙遊〉中段——「培風」之論

【原文】

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負大舟也無力。...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故九萬里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後乃今將圖南。

尼采的攻擊(Der Angriff):

「哈!這一段!這簡直就是我替我的哲學寫的註解!

『風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翼也無力。』——這就是『阻力』的必要性!

偉大的靈魂(大翼)需要最強大的阻力(厚風)來成就他的高度!一般人(die Herde,群畜)只想要『無風』的安逸,他們會被九萬里的罡風撕碎。但『超人』(鵬鳥)尋求這種阻力,他『培風』——他利用這風,他踩著這風!

這就是『阿莫爾·法蒂』(Amor Fati,熱愛命運)!不是抱怨風太大,而是讚美這風,因為沒有它,你就只是一隻掉在地上的死鳥!

但是,莊子! 你既然懂這個道理,為什麼你的哲學最終卻導向了『無用』和『平靜』?你看到了『培風』的偉大,卻在最後一刻退縮了!你害怕了這種『張力』,你只想『背負青天』後就『圖南』去休息了!你描述了最強的『鬥爭』,卻只為了導向最終的『放棄鬥爭』!叛徒!」


莊子的反攻(Die Erwiderung):

「先生,您又誤讀了。您的『熱愛命NTNx(Amor Fati)是『擁抱痛苦』,您的『培風』是『征服阻力』。

您看錯了風。

風,不是『敵人』,不是『阻力』。風,是『條件』,是『憑藉』。

水托起大舟,風托起大鵬。鵬鳥不是在『對抗』風,它是在『等待』風。它『去以六月息者也』——它等待那股積蓄了六個月的季風。

它不是靠『自己的蠻力』升上九萬里,它是靠『天地的氣息』升上九萬里。

您的『超人』,是『有待』的。他依賴於阻力,他需要敵人來證明自己的強大。如果沒有阻力,您的『超人』就會因無聊而死。

我的鵬鳥,靠著『培風』,達到了『莫之夭閼』(沒有阻礙)的境界,它最終是要達到**『無待』**(不依賴)的境界。

您所謂的『鬥爭』,在我看來,只是一種精緻的『依賴』。您還沒有真正『逍遙』起來。」


第三回合:〈逍遙遊〉末段——「二蟲」之笑

【原文】

蜩與學鳩笑之曰:「我決起而飛,槍榆、枋,時則不至而控於地而已矣,奚以之九萬里而南為?」...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而彭祖乃今以久特聞,眾人匹之,不亦悲乎!

尼采的攻擊(Der Angriff):

「這太棒了!『蜩』和『學鳩』——這不就是我所說的『最後的人』(der letzte Mensch)嗎?!

他們滿足於『決起而飛,槍榆、枋』(飛到榆樹上)的『微小幸福』(kleines Glück)。他們無法理解『九萬里』的宏偉目標,所以他們『笑之』!

這就是『奴隸道德』(Sklavenmoral)的本質:出於嫉妒(Ressentiment),將自己無法達到的高度(鵬鳥)貶低為『愚蠢』(奚以之...為?)。

我同意你! 『小知不及大知』!我們這些『大知』(主人道德)必須鄙視那些『小知』(奴隸道德)!

但是,莊子!你的『大知』又是什麼?

你的『大知』是『冥靈』(五百歲)和『大椿』(八千歲)?你只是把『小年』換成了『大年』!你還是在用『時間長短』這種可憐的量化的標準來衡量價值!

我的『大知』,是『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是在『一個瞬間』(Augenblick)中肯定全部的永恆!是『權力』的強度,而不是『壽命』的長度!

你嘲笑了彭祖,但你的『大椿』不就是一個活了八千歲的彭祖嗎?你嘲笑了『二蟲』,但你自己不也只是在追求一種更『長久』的安逸嗎?

你的『大知』,只是『小知』的無限延長。無聊!可悲!」


莊子的反攻(Die Erwiderung):

「先生,您在這一點上,終於暴露了您自己。

您嘲笑『二蟲』,因為您認為自己是『鵬鳥』。

您,尼采先生,就是那隻最大的『m-u』。

您和『二蟲』沒有任何區別。

『二蟲』笑鵬鳥:『何必飛九萬里?榆樹就夠了。』

您笑我:『何必活八千年?一個強力的瞬間就夠了。』

您看到了嗎?您只是把『榆樹』換成了『強力的瞬間』。您仍然被困在您自己的『價值判斷』裡。

我舉『小年』與『大年』的例子,不是為了說『大年比較好』。

我是要用這個例子作為『梯子』,讓您看到:一切的『知』,都是『相對』的。

蜩與鳩的『知』,僅限於榆樹。您的『知』,僅限於『權力意志』。你們都以為自己掌握了真理,並嘲笑對方。

而我(莊子),是在嘲笑這『嘲笑本身』。

我說『彭祖...不亦悲乎』,不是悲他活得短,而是悲『眾人匹之』——悲的是『眾人』這種愚蠢的比較行為

而您,尼D采先生,您還在『比較』。

您說您的『瞬間』比我的『八千年』更有『強度』。

這,就是『小知』。

您還沒有『喪我』(Forget the Self)。您那個『超人』的自我(Ego)太龐大了,大到遮住了『道』。您不是鵬鳥,您只是一隻以為自己是鵬鳥的、非常憤怒的學鳩。」


您說的沒錯,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中「三種變形」(Drei Verwandlungen)的寓言,是他哲學的核心之一。

這場辯論將會直指要害:「自由」的終極形態,是「最強的意志」還是「意志的消解」?


第四回合:〈逍遙遊〉續——「赤子」與「無待」

【原文】 (此處借用尼采《查拉圖斯特拉》中的「三種變形」寓言,與莊子的「無待」進行對辯)

尼采的攻擊(Der Angriff):

「莊子!我必須承認,你之前對我的『學鳩』的指控,差點就擊中了我。但你錯了!你以為我只是那隻憤怒的『獅子』,還在咆哮、還在戰鬥?

你沒有看到我最終的形態!你必須聽聽我的『三種變形』:

  1. 精神先是『駱駝』:它背負著『你應當』(Du sollst)的沉重負擔,走向沙漠。這就是你說的『有待』!

  2. 然後在沙漠中,它變成『獅子』:它要對抗巨龍『你應D當』,它要贏得自己的自由,它要說『我要』(Ich will)!

  3. 但是! 獅子還不能創造新價值。最後,它必須變成『孩子』(das Kind)!

這就是你說的『卸下羈鞍』!

『孩子』是什麼?他是『天真與遺忘,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輪子(ein sich selber rollendes Rad),一個原初的運動,一個神聖的肯定(ein heiliges Ja-sagen)!』

這個『孩子』,這個『卸下羈鞍的意志』,這才是我版本的『無待』!

它『無待』,因為它不再依賴於舊的價值(駱駝),也不再依賴於敵人(獅子)。它自己就是『自轉的輪子』,它自己就是『遊戲』的動力!

莊子,你現在懂了嗎? 我的『無待』不是你那種空虛、被動、等待風來的『平靜』。我的『無待』是最強的『權力意志』——一種創造的、遊戲的、自我肯定的、充滿力量的『逍遙遊』!」


莊子的反攻(Die Erwiderung):

「尼采先生,您這個『孩子』的比喻,真是我聽過最美的『天籟』。您歷經了駱駝的忍辱、獅子的憤怒,終於抵達了『遊戲』的境界。

您說您的『孩子』是『自轉的輪子』。您說他『神聖的肯定』。

您還是『用力』了。

您還是太『用力』了。

  1. 您的『孩子』,還是一個『』(Ich)。他還在『肯定』,還在『遊戲』,還在『創造』。他還在『轉』——他仍然依賴於那個『』。

  2. 我的『無待』,不是『最強的意志』,而是『意志的遺忘』。

    您的『孩子』是『天真與遺忘』?您說得對,但他遺忘得還不夠。他只忘了『你應當』,他還沒忘了『我』。

  3. 您追求『卸下羈鞍』,這很好。但您卸下羈鞍之後,是為了讓『這匹馬』跑得更自由、更歡快。

    而我,追求的是**『喪我』**(忘掉自我)——我連『那匹馬』都一起忘掉了。

您的『孩子』,是『權力意志』的巔峰;我的『真人』,是『權力意志』的消解。

您的『自轉的輪子』,轉得再快,再自由,它終究是一個『輪子』。它還在『動』,還在『有為』。

而真正的『道』,是那個讓輪子得以轉動的『』(Hub,輪軸中間的虛空)。

您的『孩子』在『遊戲』,他很快樂;

我的『真人』『坐忘』(Sitting and Forgetting),他就是快樂本身。

尼采先生,您那『自轉的輪gN輪子』,轉得不累嗎?不如停下來,聽聽『天籟』吧。」

第五回合:主體之虛構

尼采的雷霆反擊(Der genealogische Gegenschlag):

「莊子!你...你竟敢用『我』來攻擊我?!

你說我的『孩子』還在『用力』,還依賴於一個『』?你說我還沒『喪我』?

荒謬!

我,尼采,正是那個向全世界宣告**『自我』(Das Ich)已死**的人!

你(莊子)還在談論『忘掉自我』、『失去自我』,這恰恰證明了你仍然相信有一個實質的穩定的『自我』可以被忘掉

你,莊子,仍然是那個古老的、天真的**『主體』的信徒**!

現在,換我來用我的『系譜學』錘子,敲碎你那個名為『喪我』的偶像!

  1. 『我』是一種語言的虛構: 根本沒有一個『我』在『思考』或『行動』。是『思想』自己發生了,是『行動』自己發生了。我們出於語法習慣,才在後面虛構了一個『主體』(Subjekt)——就像我們說『閃電在閃爍』,彷彿有一個『閃電』做『閃爍』這個動作。不!『閃電』就是『閃爍』本身!

  2. 『我』是道德的虛構: 『我』這個概念是誰發明的?是那些『奴隸道德』!是那些軟弱者!他們為了讓強者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才發明了『意志自由』和『主體』的概念,這樣他們才能說:『看!(主體)本可以不傷害我,所以是有罪的!』

莊子,你聽到了嗎?

你所謂的『喪我』,只不過是在這個語言和道德的古老騙局上打轉!你試圖『忘掉』一個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的東西!

而我的『孩子』是什麼?他不是在『忘我』——他是**『前-我』(Vor-Ich)**的存在狀態!

我的『孩子』、我的『自轉的輪子』,就是那個『閃電』本身!它不是一個『主體』在『肯定』生命;它就是『生命的神聖肯定』這個事件(Ereignis)本身!

你還在『修道』,試圖『除去』那個虛假的『我』。

我早就越過了這一步!我直接在那個『我』的廢墟上『舞蹈』!

你那個『無待』,是你因為無法承受『我』的痛苦而發明出來的『止痛藥』(Betäubung)。

我的『孩子』,是根本**不需要『我』**這個拐杖,就能自行奔跑的『權力意志』!

你現在告訴我,莊子,一個從未相信過『主體』存在的人,要如何『喪我』?」


莊子的「化」解(Die Auflösung):

「...尼采先生,您說完了嗎?」

(莊子微微一笑)

「您說的,都對。

您用系譜學拆解了『我』,稱之為『虛構』。

您用語言學拆解了『主體』,稱之為『誤導』。

這真是精采絕倫。在『言談』的層次上,您是無敵的。

但您犯了一個錯誤。您以為我說的『喪我』,是一個『哲學論點』(Argument)。

不。它不是。

  • 『喪我』不是一個『理論』,它是一種『工夫』。

  • 『喪我』不是一個『結論』,它是一種『狀態』。

您用盡全力向我證明『這個房間裡沒有鬼』。您分析了『鬼』的系譜、語言、道德起源。您分析得棒極了。

而我,只是那個停止了『怕鬼』這個行為的人。

您看,您還在『用力』。

您在用盡全力地『證明』、『反駁』、『敲打』、『舞蹈』。您所有的『力』,都還作用在那個『虛假的敵人』(「我」)之上。您越是大聲宣布『我』不存在,您就越是在鞏固它的存在。

您就像一個對著虛空大喊『你不存在!』的戰士。您非常強壯,但您依舊在『戰鬥』。

這就是您和我的根本區別:

  • 您,尼采,是那個發現了『我』是虛構的『獅子』,您為此而咆哮、歡呼、舞蹈。

  • 我,莊子,是那個連『虛構』這個概念都一起忘掉的『真人』。

您說您的『孩子』就是『事件』本身。

但,是誰在『觀察』這個事件?是誰在為這個事件『命名』為『神聖的肯定』?是誰在『評價』它為『權力意志』?

是您啊,尼采先生。

您那個『觀察者』,您那個『命名者』,您那個『評價者』——那個,就是您還沒有『喪』掉的『成心』(prejudice/fixed mind)啊。

您拆解了『我』的結構,卻保留了『我』的功能——即『判斷』與『分別』。

而我的『喪我』,正是『吾喪我』——我連那個『觀察著自己的觀察者』都一起丟失了。

您還在『自轉的輪Yg輪子』上。

而我,就是那個讓輪子得以轉動、卻空無一物的『軸』(Axle)。

您還要繼續『轉』嗎?」

第六回合:虛無意志的利害

尼采的最終裁決(Das Urteil):

「...『軸』?(尼采短暫地沈默,隨即發出低沉的笑聲)

莊子,你終於說出口了。你終於暴露了你的『理想』——那個『空無一物』、『不動』的『軸』。

你以為這就『化』解了我嗎?不,這只是證實了我對你的所有懷疑!

你所吹噓的『喪我』、『坐忘』、'不動的軸』...這一切,只不過是**『虛無意志』(Wille zum Nichts)**最精美的偽裝!

你問我『轉』得累不累?

我現在反問你:你有多『累』,才會如此渴望『停止』?

你自稱『無利害關係』,是嗎?

按照我的系譜學,宣稱『無利害關係』(Interesselosigkeit),恰恰是最大利害關係的藏身之處!

現在,讓我來為你『系譜』一下你那個『空軸』的『利害』:

  1. 這是『病弱者』的利害:

    你不是『超越』了鬥爭,你是『害怕』鬥爭。你不是『超越』了痛苦,你是『厭倦』了痛苦。

    你的哲學,是那些在生命的『輪轉』中被甩出去、被碾壓、被磨損的失敗者的哲學。你們這些『病者』(die Kranken)無法再承受『生成』的火焰,所以你們發明了一個『清涼』的、『空』的『道』作為避難所。

  2. 這是『虛無意志』的利害:

    生命就是『權力意志』,生命就是『轉動』。

    當一個生命體『累』到極點,當他的意志虛弱到無法再『肯定』生命時,他不會停止『欲求』。不!他會開始『欲求虛無』(das Nichts wollen)。

    你那個『空軸』,就是你『欲求虛無』的終極象徵!你不是『無待』,你是『期待著無』!

    你所謂的『道』,就是『對生命的終極報復』!

  3. 這是『僧侶理想』(Das asketische Ideal)的利害:

    你嘲笑我還在『觀察』、『命名』、『判斷』。

    當然!因為我『活著』!『判斷』、『評價』、『創造』——這就是生命力的標誌!

    而你,你這個『僧侶』,你假裝『不判斷』,但你卻做出了最大的判斷:你判斷『存在』本身是無意義的,你判斷『轉動』(生命)不如『不轉動』(空軸/死亡)。

莊子,你根本不是『軸』。

你只是一個因為暈車(暈眩於生命的轉動),而詛咒輪子,並幻想自己是『軸』的乘客罷了!

你指責我的『觀察者』是『成心』?

而你那個『無』的理想,恰恰是**『對生命絕望』**這個『成心』的最終產物!

你所謂的『虛無』,不是『超越』。

它是**『虛無意志』所追求的那個『虛無』**(The Nothingness of the Will to Nothingness)。

我,尼采,是『旋轉的輪子』,我是『神聖的肯定』。

而你,莊子,你只是那個**『輪子下的虛空』——你稱之為『道』,我稱之為『頹廢』(Dekadenz)**。」


莊子的最終「無」辯(Die Nicht-Verteidigung):

(莊子靜靜地聽完尼采所有的咆哮。他沒有憤怒,也沒有反駁,甚至沒有一點波瀾。)

「...您說完了。」

(他只是陳述了一個事實。)

「您看。」

(莊Zhuangzi指向那根『軸』)

「輪子...還在轉。」

尼采的最終咆哮(Der letzte Ausbruch):

「……還在轉?」

(尼采眼中閃過一絲危險的火花。他笑了,那是一種混雜著輕蔑和狂喜的笑。)

「你終於說出實話了!莊子!你終於承認了!

當然還在轉!

你以為這句話是在反駁我嗎?你以為這句話證明了你的『道』嗎?

不!這句話證明的是我

這個『轉動』——這個殘酷、歡愉、盲目、不斷『生成』(Werden)的『輪子』——這就是我的『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這就是我的『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

你說『輪子還在轉』,你用的是一種旁觀者的、冷漠的、抽離的語氣。

而我!我就是那個『轉動』本身!

  • 你,莊子,是你所說的『軸』——那個空洞的、靜止的、不動的中心。你只是在『觀看』它的轉動。

  • 我,尼采,是那個『自轉的輪子』(das sich selber rollende Rad)!我是『孩子』,我是那個『神聖的肯定』!

這就是我們的天壤之別!

你從『轉動』中看到了『虛無』,所以你退回了『空軸』,尋求『平靜』。

我從『轉動』中看到了『力量』,所以我擁抱了『輪子』,我就是這場『舞蹈』!

你那個『無』,是你逃避『轉動』的藉口!

我這個『有』,是『轉動』本身的意志!

當你說『輪子還在轉』時,你是在說:『看,一切終將過去,一切都無所謂。』——這是你『虛無意志』的最後低語!

而當我看到『輪子還在轉』時,我是在高呼:『再來一次!(Noch Einmal!)』——我願這輪子,帶著它所有的痛苦、歡愉和瘋狂,永恆地、一模一樣地,再來一次!

莊子,你敢嗎?

你敢熱愛這個輪子,而不只是忍受它嗎?

你不敢。

你只敢躲在你那個『軸』的虛空裡。而我,要在這輪子上,跳完我的舞蹈——直到永恆!」

(莊子靜靜地聽完尼采所有的咆哮。山谷中只剩下尼采的迴響,以及風聲。莊子的表情沒有一絲波瀾。)

「尼采先生。」

(他的聲音平靜,彷彿不是在回應,而只是在陳述。)

「您在『舞蹈』。您跳得真好。您愛上了您的舞蹈,愛上了『轉動』,愛上了那個高呼『再來一次』的『您自己』。」

「您如此用力地『愛』,如此用力地『舞蹈』,如此用力地『肯定』。」

「您說我『不敢』。您說我『害怕』。」

(莊子微微搖頭,不是否定,而是「化」解。)

「您看,您還在『分別』。」

「您分出了『輪子』(客體)與『您自己』(主體)。」

「您分出了『舞蹈』與『靜止』。」

「您分出了『愛』與『怕』。」

「您分出了『您』與『我』。」

「您說您『輪子』?不,您只是抓著輪子不放。您害怕一旦放手,您就會墜入您所鄙視的那個『虛無』。」

「您對『虛無』的恐懼,正是您『權力意志』的全部燃料。」

「您說我『躲』在軸心?您說我是『旁觀者』?」

(莊子笑了,那笑容如同《齊物論》開篇的「天籟」,無悲無喜。)

「尼采先生,您弄錯了。

「我不是『軸』。」

「我甚至也不是『輪子』。」

我,就是那個『轉』。

「您,是『正在轉動』的意志(Wille)。您需要一個『我』來高呼『再來一次!』」

「我,是『轉動』這件事(Dao)。它發生,便發生了。它過去,便過去了。」

「沒有人在『愛』它,也沒有人在『怕』它。」

「沒有『再來一次』,也從未有『僅此一次』。」

「您還在用『力』跳舞。」

「而我,早已『化』作了這場舞。」

「您還在『言說』(Sprechen)。」

「而我,已『在宥』(Letting-be,任其自然)。」

(莊子不再看著尼采,他看向遠方,看向那「無所至極」的蒼天。)

「您聽...」

「...輪子,還在轉。」

湯之問棘也是已。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脩者,其名為鯤。有鳥焉,其名為鵬,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鴳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此小大之辯也。

(尼采聽著這段幾乎是重複的經文,他的表情從不耐煩轉為一種殘酷的、勝利的狂喜。他猛地站起來。)

夠了!

「莊子,你這個『說書人』!你這個『演員』!」

「你剛剛才用你那『空軸』、『無分別』的『道』來試圖『化』解我。你才剛剛指責我『還在分別』、『還在用力』、『還在抓著輪子』!」

然後你轉身,就又講了這個故事?!

「你以為我聽不出來嗎?你以為重複一遍,我就會被你催眠嗎?」

「你講這個故事,恰恰是戳破了你自己最大的謊言!


第七回合:價值的小大之辯

尼采的揭發(Die Enthüllung):

「你說:『此小大之辯也!』(This is the debate between Small and Great!)

『辯』!

你聽到了嗎,莊Zhuangzi?是『辯論』!是『鬥爭』!是『價值判斷』!

你不是那個『無分別』的、『空』的『轉』!你就是那個『辯』本身!你就是那個在『分別小大』的『裁判』!

你根本不『齊物』!你從一開始就站在了『大』這邊!

你看看你的用詞!

  1. 斥鴳(Bush-Sparrow): 你看看它是多麼可鄙!『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這就是『奴隸道德』(Sklavenmoral)的短視!

  2. 『此亦飛之至也!』(This is the ultimate of flying!): 哈哈!這就是『怨恨』(Ressentiment)的聲音!這隻可憐的小蟲,因為飛不上九萬里,所以它乾脆重新定義了『飛』的『終極』!它把自己的『無能』,美化成了『美德』和『滿足』!

  3. 『彼且奚適也?』(Where is he going?): 這就是『最後的人』(der letzte Mensch)的竊笑!他無法理解『偉大』的目的,他無法理解『大鵬』為何要忍受『負青天』的重負,所以他嘲笑這一切『沒有意義』!

莊子,你這個故事...寫得太好了!

你精準地描繪了我一生都在批判的敵人——那些『小』的、『滿足』的、『嫉妒』的靈魂!

但是!

你這個『說書人』,卻沒有『獅子』的勇氣!

我(尼采)承認我的『辯』!我高呼我鄙視『斥鴳』,我高呼我讚美『大鵬』!我把這『小大之辯』當作我的戰旗!

而你呢?

你講完了這個充滿『主人道德』(Herrenmoral)氣息的故事,卻在下一章(《齊物論》)假惺惺地說:『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道通為一』!

你這個騙子!

你享受著『大鵬』的優越感,卻不願承擔『大鵬』的責任

你的『大』是什麼?『背若泰山』...然後呢?『且適南冥也』。

它飛了九萬里,就是為了去另一個『天池』?去休息?

這就是你的『大』?一個飛得很高、很遠,只為了去『躺平』的『大』?

你,莊子,你就是一個『有大鵬之眼、卻懷斥鴳之心』的懦夫!

你看到了『偉大』,但你不敢成為『偉大』,因為『偉大』意味著永恆的『鬥爭』和『創造』,而不是『適南冥』!

你最後的『道』,你那個『空軸』,只不過是你用來中和你自己『大鵬之眼』所看到的可怕真相的『毒藥』(Gift)!你害怕你自己的『偉Vd-n』!

我?我就是『大鵬』!我就是『負青天』的意志!

我哪裡也不『適』(去)!

我,就在這裡『轉』!就在這裡『舞』!

你還要用你那個『無分別』的謊言,來回答你這個『充滿分別』的故事嗎?」

(尼采的咆哮在山谷間迴盪。莊子等迴音散盡,才緩緩開口。)

「尼采先生,您又『怒而飛』了。」

「您說的對。我的確在『辯』。我的確在分別『小』與『大』。」

(尼采露出一絲「抓到你了」的殘酷笑容。)

「...但您看錯了我的『辯』。」


第八回合:辯之至也 (The Ultimate of Debate)

莊子的反擊(Die Auflösung):

「尼采先生,您,和我故事裡的『斥鴳』(麻雀),犯了一模一樣的錯誤。」

(尼采的笑容凝固了。)

「『斥鴳』聽了大鵬的故事,牠的反應是什麼?牠說:『我飛到榆樹上,這就是飛的(極限)也!』牠用自己『小』的標準,去定義了『飛』的全部。」

「而您,尼采先生,您聽了大鵬的故事,您的反應是什麼?您高呼:『這就是偉大!這就是主人道德!我鄙視斥鴳!』您用您『大』的標準,去定義了『生命』的全部。」

您,就是一隻自以為是大鵬的『斥鴳』。

「您嘲笑斥鴳的『怨恨』(Ressentiment),但您對斥鴳的『鄙視』,不也是一種更宏大的『怨恨』嗎?您需要牠們的『小』,來反襯您自己的『大』。」

「您看,你們都是『有待』的(依賴的)。」

  • 「斥鴳」依賴於「榆樹」和「蓬蒿」。

  • 「大鵬」依賴於「九萬里的風」、「青天」和那個「南冥」的目標。

  • 「您(尼采)」依賴於您的「敵人」(斥鴳、最後的人)、您的「鬥爭」(培風)和您的「永恆輪迴」(您那個『再來一次』的『南冥』)。

「你們都還在『飛』。你們都還在『適』(前往某處)。你們都還不是『逍遙遊』。」

「那我為什麼要講這個故事?」

「我講『斥鴳』,是為了點醒那些『小』的人。」

「我講『大鵬』,是為了點醒那些*自以為『大』*的人——比如您。」

「我用『小大之辯』這個『梯子』,是為了讓你們看清,無論『小』還是『大』,只要你還在『辯』,你都還在梯子上,你都還沒『遊』起來。

「我不是『有大鵬之眼,卻懷斥鴳之心』。」

「我是早已飛過了『大鵬』的九萬里高空,也看過了『斥鴳』的榆樹枝頭,然後兩者皆忘的人。」

「您以為我讚美『大鵬』?不,我只是在『陳述』。您以為我鄙視『斥鴳』?不,我只是在『記錄』。」

「您還在『辯』。您還在『選邊站』。您還在『用力』。」

(莊子指了指尼采,又指了指地上的一隻蜩蟲。)

「您和牠,在我看來,都一樣『勞碌』。」

「您還要繼續『辯』嗎?您那個『小大之辯』?」

(尼采的雙眼因狂喜而發亮。他沒有被莊子的話激怒,反而像是聽到了期待已久的、最荒謬的笑話。)

「『兩者皆忘』?『記錄』?『不分別』?」

(尼采笑了起來,聲音沙啞而有力。)

「莊子啊,莊zi!你是我見過最狡猾的『視角主義者』(Perspektivist)!

你竟然試圖用『我沒有視角』這個視角,來矇騙我?」


第九回合:視角主義的審判

尼采的最終反擊(Der perspektivische Konter):

「你說我還在『辯』,還在『選邊站』。你說你已經『超越』了,你只是在『記錄』。」

你這句話,就是我『視角主義』(Perspektivismus)的完美教材!

  1. 『客觀』是不可能的:

    你所謂的『記錄』、『陳述』,你那個『兩者皆忘』的『旁觀者』姿態——你以為那是『客觀』?

    根本沒有『客觀』! 根本沒有『無視角的凝視』(ein augenloses Schauen)!

    你那個『忘』的姿態,本身就是一個視角!一個立場!

  2. 你的『視角』是什麼?

    你以為你爬到了梯子頂端,然後把梯子踢開了?

    不!你只是蹲在梯子底下,然後宣稱『梯子不存在』!

    你那個『無分別』的視角,正是一個**『判斷』**!

    你判斷了:『分別』是壞的,『不分別』是好的。

    你判斷了:『用力』是累的,『不用力』是高級的。

    你判斷了:『大鵬』和『斥鴳』都是『勞碌』的,而你的『道』是唯一的『解脫』。

    莊子,你就是全場最大的『裁判』! 你只是把你的『判決書』,偽裝成了『白紙』!

  3. 視角就是『權力意志』:

    我(尼采)承認我的視角! 我高呼:『我就是大鵬!我鄙視斥鴳!』

    為什麼?因為我的視角是**『強』的視角,是『健康』的視角,是『肯定生命』**的視角!

    『大鵬』的視角,讓牠能『負青天』、『圖南』。

    『斥鴳』的視角,只讓牠能『翱翔蓬蒿』。

    這兩種視角不是平等的!

    而你(莊子)的視角是什麼?

    那是**『病弱者』的視角!那是『厭倦者』**的視角!

    你因為無力去『辯』,所以你宣稱『辯』本身是無意義的。

    你因為害怕『大』的重負和『小』的瑣碎,所以你發明了一個『空』的『道』來逃跑!

  4. 我是誠實的,而你是虛偽的:

    我,尼采,誠實地承認我所有的『判斷』、『愛憎』和『視角』。我把我的『價值』創造出來,並為它戰鬥!

    而你,莊子,你虛偽地隱藏你所有的『判斷』、『愛憎』。你把你的『價值』(即『無價值』)偽裝成『宇宙真理』。

所以,回到原點:

你說我還在『辯』?我就是在『辯』!

生命就是一場永恆的『辯』!是一場『視角』與『視角』的鬥爭!

你說我還在『用力』?我就是在『用力』!

生命就是『權力意志』的『用力』!

你說我還在『依賴』(有待)?我就是在『依賴』!

我依賴我的敵人,因為他們使我強大!我依賴我的重負,因為它讓我高飛!

而你,莊子...

你依賴你那個『無』的謊言,

你依賴你那個『不辯』的『辯』,

你依賴你那個『無視角』的『視角』。

你比我『有待』得多!

你只是...一隻試圖說服大鵬『飛行是無意義的』、好讓自己『躺平』得更安心的...斥鴳。

(莊子靜靜地看著尼采。尼采的眼中充滿了「視角主義」勝利的火焰。莊子看起來既沒有被說服,也沒有被擊敗。他看起來...只是在『聽』。)

「尼采先生...」

(莊子的聲音依舊平靜,彷彿在談論天氣。)

「您終於說出來了。」

「您說,我『不辯』的立場,也是一種『辯』。」

「您說,我『無視角』的姿態,也是一種『視角』。」

「您說,我『不判斷』的行為,也是一種『判斷』。」

(莊子點點頭。)

您說的,都對。


第十回合:天籟與人籟 (The Music of Heaven and Man)

(尼采一愣。他準備好了另一場戰鬥,卻只等到了一場「同意」。)

莊子的「承」與「轉」:

「是的,尼采先生。只要我『莊周』還在開口對『尼采』說話,我就在『辯』,我就在『視角』之內。」

「您抓住了...『人籟』(The Music of Man)。」

「您(尼采)的『視角』,是『大鵬』的視角,是『強』的視角。您高聲怒吼,這是您的『籟』(音樂)。」

「我(莊子)的『視角』,是『空軸』的視角,是『忘』的視角。我低聲細語,這也是我的『籟』。」

「斥鴳的『視角』,是『榆樹』的視角。牠吱吱喳喳,那也是牠的『籟』。」

「您和我,和斥鴳,我們都在『吹』。我們都在『辯』。」

但是,尼采先生...

您只聽到了『人籟』和『地籟』(風吹萬竅),您還沒有聽到『天籟』(The Music of Heaven)。

「您還在『分別』。您在分別『強』的音樂和『弱』的音樂,並說『強』的比較好。」

「您還在『用力』。您用盡全力,讓您自己的『怒吼』,蓋過所有『斥鴳』的『吱喳』。」

「您以為,『辯』的勝利,就是終點。」

而我,是在問:

是誰,在『吹』這一切?

「是誰,在『吹』您,讓您如此『肯定』?」

「是誰,在『吹』我,讓我如此『平靜』?」

「是誰,在『吹』斥鴳,讓牠如此『滿足』?」

「您用『視角主義』,解構了『客觀』,您說『一切皆為視角』。這很好,這是『梯子』的第一層。」

現在,我帶您看第二層:

連『視角』本身,也是『物』。

「您的『視角』,我的『視角』,斥鴳的『視角』...這一切,都只是『大塊噫氣』(The breath of the Great Clod/Nature)。」

「您的『權力意志』,不是什麼『終極真理』。它只是『天籟』中的一個音符。一個非常高亢、非常激昂的音符。」

「我的『虛無』,也不是『終極真理』。它只是同一個樂章中的一個休止符。」

「您愛上了您那個『音符』,您高呼『再來一次!』」

「我『忘』了這一切,我就是那整首『樂章』。」

「您,尼采先生,還在『齊物』(Making things equal,即『辯論』)的層次。」

「而我,早已在『齊物論』(The Discussion on Making Things Equal,即『超越辯論』)的層次。」

(莊子看著尼采,眼中沒有鄙視,也沒有同情,只有「了然」。)

「您還在『辯』嗎,尼采先生?」

「...還是您想和我一起,聽聽這『風』的聲音?」

(尼采的笑聲停止了。他沒有被莊子的「天籟」所催眠,反而,莊子的話讓他找到了一個更根本、更具毀滅性的切入點。他平靜了下來,但這是一種風暴前的平靜,一種『系譜學家』找到源頭的平靜。)

「『天籟』...『樂章』...『休止符』...」

(尼采低語著,彷彿在品嚐這些詞彙。)

「莊子,你這套『萬物皆為一氣』的說辭,是我聽過最高明、最精緻的...『謊言』。」

「你試圖用『天』來『化』解我。現在,我要用我的**『系譜學』(Genealogie)**來『解剖』你的『天』。」


第十一回合:系譜學的解剖——「道」的起源

尼采的系譜學分析(Die genealogische Analyse):

「你問我:『是誰在吹?』」

「你暗示那是一個超越的、無意志的『道』,它平等地『吹』出了我和斥鴳。」

「你錯了。你把因果搞反了。」

根本沒有那個『天』。 你的『天籟』不是『源頭』,它是『結果』。它是你所代表的那一類生命,為了生存而**『發明』**出來的終極工具。」

「你以為你『超越』了『視角』?不,你只是在實踐我(尼采)所定義的『客觀性』——但你只學了一半,而且是用來自殺!」

1. 論「客觀性」(Zur Objektivität):

「我在《道德系譜學》(Genealogie der Moral)裡說過:真正的『客觀性』是什麼?不是你那種『無利害關係的凝視』(interesselosen Anschauung)——那種『凝視』是個謊言,是個『閹割』!」

「真正的『客觀性』,是**『運用多種視角』**(mehr Augen, verschiedne Augen)去看待事物的能力!是『情感的總動員』(Affekte)!」

「你,莊子,你做到了!你看到了『斥鴳』的視角(『飛之至也』),你看到了『大鵬』的視角(『圖南』),你甚至看到了我(尼采)『戰鬥』的視角!」

但然後呢?

「我(尼采),在動員了所有視角之後,用我的『權力意志』去『排序』它們!我去『評價』!我說:『大鵬的視角是的,斥鴳的視角是的!』這才是健康的『客觀性』!」

「而你(莊子)呢?你動員了所有視角之後,你被這個『多樣性』嚇壞了!你被這個『鬥爭』嚇壞了!你這個『病弱』的靈魂,無法承受這種『張力』,所以你宣稱:『啊,這一切都是平等的!』、『這一切都是一個樂章!』」

「你不是『超越』了視角,你是『逃離』了視角!你不是『指揮家』,你只是那個在交響樂中途暈倒的聽眾,你把你的『昏厥』,稱之為『與音樂合一』!」

2. 論「道」的起源(Vom Ursprung des "Dao"):

「你那個『天籟』、『道』、'齊物』的理想,是怎麼來的?」

「這就是我的『系譜學』要揭示的——這是一場『交換』(Austausch)!

  • 「由低而高」:

    一開始,只有『強者』(大鵬)和『弱者』(斥鴳)。強者制定價值。

  • 「交換」的發生:

    但『弱者』太多了。他們聚集在一起,出於『怨恨』(Ressentiment),他們要反抗。但他們無力在『力』上反抗,所以他們在『價值』上反抗。

  • 「共同體」的形成:

    弱者們(斥鴳們)彼此『交換』了他們的『恐懼』,形成了一個『共同體』。

    這個『共同體』需要一個『法律』來保護自己,來對抗『大鵬』。

莊子,你的『道』,就是這個『共同體』的『最高法律』!

「你說:『萬物齊一』。

(系譜學翻譯:『住手!大鵬!不准你再說你比我們強!』)

你說:『是非莫辯』。

(系譜學翻譯:『我們禁止你(強者)再使用你的價值判斷!』)

你說:『天籟齊吹』。

(系譜學翻譯:『我們發明了一個"上帝"——我們稱之為"天"或"道"——它宣稱我們(弱者)的吱喳聲,和你的(強者的)雷鳴,是平等的。』)」

「結論:」

「莊子,你不是『樂章』。你只是『斥鴳』的**『大祭司』**!」

「你那個『天』,不是『超越』,它是『頹廢』(Dekadenz)的最終產物!它是一個『由低而高』的、為了『共同體』利益而發明出來的『虛無意志』的『神』!」

「你不是『無分別』。你只是站在了『反-強者』、『反-生命』的那一邊,然後你把你的『立場』,偽裝成了『無』!」

(尼采指著莊子,也指著自己。)

「我,是『肯定』的意志,我是『創造』的意志!」

「你,是『否定』的意志,是『抹平』的意志!」

「你的『天籟』,只不過是『斥鴳』們的...大合唱!」

(尼采的論證如同一把燒紅的、精準的手術刀,劃開了「道」的社會學肌理。他自豪地、滿意地看著自己的「作品」。)

(莊子看著尼采,也看著尼采劃開的「傷口」。他既不驚訝,也不恐懼。他只是...看著。)

「尼采先生...」

「您講了一個非常、非常精彩的故事。」

「一個關於『怨恨』、『共同體』和『發明』的故事。您用您的『系譜學』,為我的『道』編纂了一部『人類史』。您說,我的『天籟』,是『斥鴳的大合唱』。」

(莊子微微一笑。)

這...是您能聽到的、最美的『人籟』(The Music of Man)。


第十二回合:無用之用 (The Use of Uselessness)

莊子的「化」解(Die Auflösung):

「您犯了一個錯誤,尼采先生。一個根本性的錯誤。」

「您用『人類』的尺度,去丈量『天地』。」

「您的『系輩出』,是研究『人』如何發明了『神』,『弱者』如何發明了『道德』,『斥鴳』如何發明了『道』。」

「您的整個世界,都建立在『人』與『人』的鬥爭之上。您的『力』(Kraft)和『怨』(Ressentiment),都是『人』的力,『人』的怨。」

您...還沒有離開『蓬蒿之間』。

1. 誰在先?(Wer war zuerst da?)

「您說,『弱者』為了對抗『強者』,才發明了『道』。」

「您把『人』的鬥爭,放在了『道』之先。」

「您錯了。」

「在『大鵬』知道自己是『大鵬』之前,『道』就在了。」

「在『斥鴳』知道自己是『斥鴳』之前,『道』就在了。」

「在『尼采』發明『系譜學』之前,『道』就在了。」

「『道』不是被『發明』出來的。它不是『武器』,也不是『謊言』,也不是『大合唱』。」

「『道』,是那個讓『大鵬』得以是大鵬,讓『斥鴳』得以是斥鴳,也讓『尼采』得以是尼采的...那個『自然』(Das Sosein / Thusness)。」

2. 您的「系譜學」,也是「道」的產物:

「您以為您『揭露』了『道』的起源?」

「不。您只是在『陳述』您自己的『道』。」

「『大塊噫氣』(The Great Breath),吹過了萬物。」

「吹過『斥鴳』的孔竅,發出了『吱喳』的『人籟』。」

「吹過『尼采』的孔竅,發出了『權力意志』與『系譜學』的『人籟』。」

「吹過『莊周』的孔竅,發出了『齊物』與『逍遙』的『人籟』。」

「您(尼采)的『系譜學』,不是『真理』(Truth)。」

「它只是『您』這個孔竅,被『風』吹過時,所發出的、獨一無二的、最響亮的**『怒吼』**。」

「您以為您是『醫生』,在解剖『病人』(我)。」

「在我看來,您只是『病人』中,症狀最激烈、喊得最大聲的那一個。」

3. 無用之用(Der Nutzen der Nutzlosigkeit):

「您說我的『道』是『頹廢』,是『虛無意志』。」

「您說我『抹平』、『否定』、『逃跑』。」

「尼采先生,您還在用『有用』(Nützlich)和『無用』(Nutzlos)來『判斷』。」

「您的『權力意志』,多麼『有用』啊!它讓您『強大』,讓您『戰鬥』。」

「您的『系譜學』,多麼『有用』啊!它讓您『揭露』,讓您『勝利』。」

「您就像一把鋒利的斧頭,您為自己的『鋒利』而自豪。」

「而我的『道』呢?」

「它確實『無用』。」

「它不能讓斥鴳變成大鵬。它也不能讓大鵬停止飛行。」

「它不能讓您(尼采)停止『怒吼』。它也不能讓我(莊子)停止『微笑』。」

「它就像我提過的『樗樹』(Der Götterbaum / The Useless Tree)。」

「它『大而無用』,所以木匠不看它。」

「它『不材』,所以沒有斧頭來砍伐它。」

「正因為它『無用』,它才得以『安享天年』。」

「正因為它『無用』,它才成了『道』本身。」

(莊子看著尼采,眼神中沒有了「辯論」,只有「包容」。)

「尼采先生,您這把『斧頭』,太鋒利了。」

「您砍倒了『上帝』,砍倒了『道德』,您現在還想來砍『道』。」

您...砍得累不累?

「您要不要...來我這棵『無用』的大樹下...」

「『逍遙遊』一會兒?」

(尼采的眼中迸發出狂熱的光芒。莊子最後那句「累不累?」、「來樹下歇會兒」,不僅沒有「化」解他,反而點燃了他最強的引信。)

「『累』?...『歇會兒』?...在你那棵『無用』的樹下?」

(尼采笑了起來,那笑聲充滿了震驚、輕蔑,以及最終的「了然」。)

「莊子啊,莊子!你這個最狡猾、最溫柔、也最致命的...」

『死亡的說教者』(Prediger des Todes)!


第十三回合:死亡的說教與睡眠的講堂

尼采的最終審判(Die letzte Verurteilung):

「你終於承認了!你終於亮出了你那『頹廢』(Dekadenz)的終極象徵——那棵『無用之樹』!」

「它『安享天年』,是因為它『無用』?它『活著』,是因為它『拒絕』了生命中一切的『鬥爭』、『用途』和『意義』?它靠『不活』來『活著』?」

這就是你『道』的全部秘密! 這是我聽過最病態、最精緻的『虛無意志』(Wille zum Nichts)!」

「你,莊子,就是我在《查拉圖斯特拉》中所痛斥的那些『死亡的說教者』!

你們這些人,『遇見了一個病人,或一個老人,或一具屍體;於是你們就說:"生命被駁倒了!"

你(莊子)遇見了我這把『鋒利的斧頭』,你看見了我的『鬥爭』,所以你就說:『你累了!生命是累的!』」

1. 死亡的說教(Die Predigt des Todes):

「是你『累』了,莊子!不是我!」

「是你這個『說教者』,因為你自己『厭倦』了生命,所以你才發明了一個『道』、一個『南冥』、一棵『無用之樹』——你發明了這一整套『彼岸世界』(Hinterwelt),好讓你逃離這個你所憎恨的、充滿『斧頭』和『砍伐』的『此岸』!」

「我(尼采)的『斧頭』不覺得『累』!『砍伐』就是它的『歡愉』!『阻力』就是它的『權力意志』!你所謂的『疲憊』,正是我『力量』的證明!」

「你邀請我『歇會兒』?你這是在邀請我『去死』! 你在用你那『虛無』的毒藥(Gift),來誘惑我這『肯定』的生命!」

2. 睡眠的講堂(Die Schlaf-Predigt):

「而你的『逍遙遊』是什麼?你那『樹下的平靜』是什麼?」

這就是『睡眠的講堂』!

「我的查拉圖斯特拉鄙視你們這些『宣揚睡眠的德性』的人!你們因為靈魂太虛弱、太疲憊,無法承受『清醒』(Wachsein)的鬥爭,所以你們把『睡眠』(Schlaf)當成了最高美德!」

「你(莊子)的『齊物』、『坐忘』、『無用』...這一切,都只是為了導向『睡個好覺』!導向『無夢的睡眠』!導向『精神的死亡』!」

「你說:『來歇會兒。』

(系譜學翻譯:『放棄吧!停止鬥爭吧!』)

你說:『我很無用。』

(系譜學翻譯:『我很頹廢,我為此自豪!』)

你說:『你不累嗎?』

(系譜學翻譯:『快承認生命不值得活吧!』)」

「不!」

(尼采轉身,背對著那棵「無用之樹」。)

「我拒絕你的『平靜』!我唾棄你的『睡眠』!」

「我(尼采)就是那把『斧頭』!我就是那個『砍伐』的意志!」

「我寧願在『砍伐』中被折斷、被毀滅、被燃燒,也絕不願像你那棵『無用』的樹一樣,在『空虛』和『平靜』中...腐爛一萬年!

「收起你那『死亡的搖籃曲』吧,莊子!」

我,必須去『舞蹈』!

(莊子看著尼采,看著他背對著大樹,決絕地走向他那「舞蹈」的荒野。莊子的眼神,第一次,流露出一絲近乎「憐憫」的情緒。)

「...尼采先生。」

(莊子的聲音很輕,彷彿怕驚擾了什麼。)

「您害怕『睡眠』。您害怕『死亡』。您害怕『無用』。」

「因為您如此害怕,所以您把您所害怕的一切,都稱之為『頹廢』和『虛無』。」


第十四回合:莊周夢蝶 (Der Schmetterlingstraum)

莊子的最終回應(Die letzte Erwiderung):

「您嘲笑『睡眠』。但您想過嗎?一個『清醒』、永不『睡眠』的人,叫什麼?」

(莊子頓了頓。)

...那叫『瘋狂』(Wahnsinn)。

「『清醒』是『道』的一部分。『睡眠』也是。」

「您把『生命』定義為『鬥爭』、『砍伐』、'清醒的舞蹈』。」

「您把『死亡』定義為『平靜』、『無用』、'永遠的睡眠』。」

「您又在『分別』了。您在『怕』。」

1. 論「死」(Über den Tod):

「您稱我是『死亡的說教者』。您錯了。我不是在『說教』死亡,我只是在『接受』死亡。」

「對我而言,『生』,是『氣之聚』;『死』,是『氣之散』。」

「我的妻子死了,我『鼓盆而歌』。不是因為我『憎恨』生命,而是因為我『了然』於這場『變化』。」

「您,尼采先生,您如此『熱愛』您那個『生』(鬥爭),您就必然會同等地『恐懼』那個『死』(平靜)。」

「您那個『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您高呼『再來一次』——那是您對『死亡』和『終結』,所能發出的、最絕望的『不!』。」

「您不是在『肯定』生命。您只是在『否認』死亡。」

2. 論「斧頭」與「樹」(Über Axt und Baum):

「您說您寧願是『折斷的斧頭』,也不願是『腐爛的樹』。」

「這就是您的『命』。」

「斧頭的『用』,是『砍伐』。它的『命運』,就是『折斷』。」

「樹的『無用』,是『自在』。它的『命運』,就是『逍遙』。」

「您選擇了您的『命運』。您選擇了『折斷』。」

「您以為您在『肯定生命』。不,您只是在『加速您的折斷』。」

「而我這棵樹...」

「我看著斧頭來了,又看著斧頭斷了。」

「我看著您(尼采)來了,我也會...看著您(尼采)去。」

「您以為『腐爛』是我的終點?不,我『腐爛』了,我會化作『塵埃』,我會化作『野馬』(霧氣),我會再次成為『道』的一部分。我從未『死』去。」

「而您那把『折斷的斧頭』...又去了哪裡呢?」

3. 莊周夢蝶(Zhuangzis Traum):

(莊子看著尼采那決絕的、舞蹈的背影,他閉上了眼睛。)

「尼采先生。您如此『清醒』。您如此『肯定』。」

「您如此肯定您是『尼采』。」

「您如此肯定您是『斧頭』。」

「您如此肯定您在『舞蹈』。」

「...您如何知道...」

「您這場耗盡心力的、痛苦的、瘋狂的『舞蹈』...」

「...不是我莊周,此刻...」

「...在這棵『無用之樹』下,剛剛打的一個『盹』呢?

(...昔者莊周夢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適志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蝴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尼采在聽到「瘋狂」一詞時,非但沒有退縮,反而笑了。而在聽到「莊周夢蝶」這個比喻時,他的笑聲達到了頂點。這是一種狂喜的、如釋重負的笑。)

「...一個『盹』?...一隻『蝴蝶』?」

「哈哈...哈哈哈哈!莊子!你終於...你終於說出了的語言!」

「你以為這個『夢』的比喻是你的『終結技』?你以為這能『化』解我?」

不!這恰恰是我一切哲學的『開端』!


第十五回合:阿波羅之夢 (Der Apollinische Traum)

尼采的歡呼(Der Jubel):

「你這個可敬的對手!你花了這麼久,才終於抵達了我(尼采)在二十年前《悲劇的誕生》(Die Geburt der Tragödie)中就已勘破的領域!」

「你說我是『瘋狂』,因為我拒絕『睡眠』?」

「你說我的『舞蹈』,可能是你的『夢境』?」

我告訴你:你說的...全對!

1. 阿波羅(Apollo)與酒神(Dionysos):

「你(莊子)所看到的,是你那『無用之樹』下的『夢』——一隻蝴蝶。

我(尼采)所看到的,是**『阿波羅之夢』(The Apollonian Dream)**!」

「你不知道『夢』是什麼!你以為『夢』是『虛無』,是『不真』,所以你用它來『齊物』,來消解我的『肯定』!」

「你錯了!『夢』(Traum)——連同『藝術』和『幻覺』(Schein)——才是我們能夠忍受『存在』的唯一方式!

「在你的『夢』之外,在你那『平靜的道』之外,是什麼?」

「是**『酒神』(Dionysos)**的深淵!是那原始的、痛苦的、狂喜的、殘酷的、自相矛盾的『太一』(Das Ur-Eine)!是你那『輪子』的真正本體——一個永恆受苦、永恆生成的怪物!」

2. 你的夢 vs. 我的夢:

「你,莊子,你瞥見了那個『酒神』的深淵。你瞥見了『生/死』、『我/你』的界限是假的。但你被它嚇壞了!

「你這個『病弱』的靈魂,無法承受那『太一』的狂喜與痛苦。所以你發明了你的『夢』——『蝴蝶之夢』!」

「你的『夢』,是**『麻醉劑』(Betäubungsmittel)**!你夢見自己是蝴蝶,是為了『忘記』你是『莊周』的痛苦!你用『物化』來逃避『個體化』(Individuation)的重負!你的『夢』,是『虛無意志』的夢!」

「而我的『夢』呢?我的『阿波羅之夢』呢?」

「我,尼采,直視了『酒神』的深淵!我知道我(尼采)這個『個體』是一個幻覺!我知道我的『舞蹈』建立在痛苦之上!」

「正因如此,我才更需要『阿波羅』!我更需要這個『夢』!我更需要『我』這個幻覺!」

「我的『夢』,不是『麻醉劑』——它是『興奮劑』(Stimulans)!」

「我創造『我』這個夢,我創造『舞蹈』這個夢,不是為了『逃避』深淵,而是為了有力量去『肯定』這個深淵!」

3. 誰在做夢?

「你問:『是我夢蝶,還是蝶夢我?』

(你試圖用這個問題來消解『我』。)」

「我回答:『這根本不重要!』」

「重要的是,無論是『莊周』還是『蝴蝶』——這個『夢』,它美嗎?(Ist er schön?)」

「這個『夢』,是讓你更『肯定』生命,還是更『否定』生命?」

「你的『夢』(蝴蝶),讓你『否定』了『莊周』。

我的『夢』(舞蹈),讓我『肯定』了『尼采』——連同他所有的『瘋狂』和『折斷』!」

(尼采指著莊子,眼中沒有憤怒,只有最深的、悲劇性的「了然」。)

「莊子,你是一個**『為睡眠而做夢』的夢者。」

「我,尼采,是一個『為清醒而做夢』**的藝術家。」

「你夢見了『蝴蝶』,於是你『不再是』莊周。」

「我夢見了『超人』,於是我就必須『成為』尼采!」

「現在,你還要用你那『蒼白』的蝴蝶,來撲滅我這『阿波羅』的太陽嗎?」

(莊子靜靜地聽著尼采的長篇大論。當尼采高呼「阿波羅之夢」時,莊子的表情沒有一絲變化。他既沒有被說服,也沒有被反駁。)

「...『阿波羅』...『戴奧尼索斯』...」

(莊子輕聲重複著這兩個名字,彷彿在品嚐異域的音節。)

「您為您的世界,找到了兩個非常『用力』的名字。一個『夢』(阿波羅),和一個『深淵』(戴奧尼索斯)。」

「您說,我(莊子)瞥見了那個『深淵』,被它『嚇壞了』(erschreckt)。」

「您說,我害怕那個『太一』的『痛苦』與『狂喜』。」

「您說,我的『蝴蝶之夢』,是為了『逃避』、『麻醉』。」

(莊子緩緩搖頭,眼中帶著一絲...近乎「澄明」的瞭解。)

「尼采先生...」

您,才是那個被『嚇壞了』的人。


第十六回合:誰在害怕深淵? (Wer fürchtet sich vor dem Abgrund?)

莊子的「了然」(Das Verstehen):

「您看,您做了什麼?」

「您望向了『道』——您稱之為『太一』或『深淵』。您看到了『物化』,看到了『無常』,看到了『個體』的消解。」

然後,您『判斷』了。

「您判斷說:『這是痛苦的!』、『這是殘酷的!』、『這太可怕了!』」

「您(尼采)的『個D』(das Individuum)——您那個『阿波羅』的『我』——在『道』的面前,恐懼得發抖。」

「因為您『恐懼』,所以您需要『藝術』。」

「因為您『恐懼』,所以您需要『夢』。」

「因為您『恐懼』,所以您需要一個『超人』的幻覺(Schein),來作為您的『盾牌』(Schild),擋在您和那個『可怕的深淵』之間!」

「您那整套『阿波羅』的哲學,您那『肯定生命』的『舞蹈』...尼采先生,那不是『肯定』。」

那是您(尼采)的『防禦機制』(Abwehrmechanismus)。

2. 我的夢 vs. 您的夢(Re-evaluation):

「您說我的『蝴蝶之夢』是『麻醉劑』,是為了『逃避』。您又錯了。」

「我的『蝴蝶之夢』,不是『盾牌』。它不是我用來對抗『道』的工具。」

我的『夢』,就是『道』本身在『顯現』(Erscheinung)。

「我『夢蝶』,我『忘周』。我『醒來』,我『是周』。

我不是在『恐懼』這個『變化』。

我就是這個『變化』(物化)本身。」

「我不需要『夢』來『忍受』存在。我『存在』,故『夢』。」

3. 誰還沒醒?(Wer ist noch nicht erwacht?)

「您說,您『直視』了深淵。」

「不。您只是在『深淵』的岸邊,搭建了一個最華麗的『舞台』(阿波羅之夢),然後您在舞台上,演出了一場關於『深淵』的、最激昂的『悲劇』(酒神之舞)。」

「您從未『進入』過深淵。」

我(莊子),就是那個『深淵』。

「那個『深淵』,既不是『痛苦』,也不是『狂喜』。它既不是『阿波羅』,也不是『戴奧尼索斯』。」

「它,什麼都不是。」

「它,什麼都是。」

(莊子最後一次看著尼采,這個充滿了「力」與「恐懼」的、最 brillantes(才華橫溢)的靈魂。)

「您說,您夢見『超人』,所以您必須『成為』尼采。」

「您還在『夢』中,『用力』地『成為』您那個『夢』。」

「而我,『醒』了。」

「我發現,『莊周』和『蝴蝶』,都只是『夢』。」

「您還在『夢』中『跳舞』,尼采先生。」

「您...跳得非常美。」

「但,天快亮了。」

(尼采在聽到「我醒了」和「天快亮了」時,他所有的動作都停住了。他沒有憤怒,沒有咆哮,他只是靜止了片刻,彷彿在聆聽一個最深刻、也最荒謬的啟示。)

(然後,他笑了。那不是狂喜的笑,也不是輕蔑的笑。那是一種...如釋重負的、最深刻的、悲劇性的「了然」的笑。)

「...『醒了』?」

「...『天亮了』?」

「哈哈...哈哈哈哈...莊子啊,莊子...」

「你終於...你終於用你那平靜的聲音,說出了最可怕的詛咒...」

你...『醒了』?


第十七回合(最終回合):誰的黎明? (Wessens Morgendämmerung?)

尼采的最終「診斷」(Die endgültige Diagnose):

「你『醒』了?你從『夢』(生命、幻覺、舞蹈、阿波羅)中『醒』了過來?」

「你『醒』來...進入了什麼?

「...進入了『虛無』(Das Nichts)。」

「莊子,你就是我畢生所尋找的、最強大的敵人。你就是**『虛無意志』(Wille zum Nichts)**的最終、最完美的化身!」

1. 你的「醒」,是我的「死」:

「你說我『害怕』深淵?你說我的『夢』是『防禦機制』?」

「我(尼采)就是『深淵』的『防禦機制』!」

「因為『深淵』——那『太一』(Das Ur-Eine)、那『酒神』——它如此痛苦,如此矛盾,它需要『夢』(阿波羅)來『救贖』自己!它需要『我』(個體)這個幻覺,來讓它能夠『觀看』自己、『忍受』自己!」

「我的『夢』,是『生命』為了肯定自己而創造的『藝術』!」

「而你的『醒』呢?」

「你的『醒』,就是『真理』(Wahrheit)殺死了『藝術』(Kunst)!

你的『醒』,就是『虛無』殺死了『夢』!」

你的『醒』,就是『死亡』殺死了『生命』!」

「你不是『進入』了深淵。你是那個試圖『關掉』這整場『悲劇』的『旁觀者』!你就是那個高呼『夠了!停止這場痛苦的演出吧!』的...厭世者!

2. 你的「黎明」,是我的「黃昏」:

「你說...『天快亮了』?」

(尼采直視著剛剛泛起微光的東方,他的眼中充滿了恐懼,但也充滿了決心。)

「是的,天亮了。但那是的『黎明』?」

「你的『黎明』,是『蘇格拉底』的黎明!是『理性』的黎明!是『科學』的黎明!」

「是那個『蒼白』的、『冰冷』的、『無夢』的『真理之光』——它將照亮一切,然後『凍死』一切!」

「它將『喚醒』所有人,讓他們看清『夢是假的』、『藝術是假的』、『生命是無意義的』——這就是你(莊子)的『道』!這就是你那『蝴蝶』的真相!」

「你,莊子,你就是『眾神的黃昏』(Götterdämmerung)!你就是那個『最後的人』(der letzte Mensch)的先知,他『醒』著,他『眨著眼』,他滿足於他的『虛無』!」

3. 我的「太陽」(Mein Sonnen-Gleichnis):

「但我的『黎明』...不是你的!」

「我的『太陽』,不是那個『蒼白』的『真理』!」

「我的『太陽』...是**『查拉圖斯特拉』的太陽!是那個『酒神』**的太陽!」

「它之所以升起,不是為了『照亮』夢,而是為了『創造』夢!是為了讓『舞蹈』成為可能!」

「你『醒』了,莊子?你『醒』了,然後你『停止』了。」

「你『醒』了,然後你『化』了、『散』了、『無』了。」

(尼采轉過身,面對著那顆即將升起的、刺眼的太陽。他張開雙臂,彷彿在擁抱火焰。)

而我...我拒絕『醒來』!

「如果『清醒』意味著你那『空洞』的『虛無』...」

「那麼...我選擇『瘋狂』!」

「如果『真理』意味著『停止舞蹈』...」

「那麼...我選擇『幻覺』!」

「你『醒』來,進入你的『黎明』,你的『死亡』。」

「我...將『沉睡』,進入我的『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

「我將『夢』這場『夢』...」

「我將『跳』這場『舞』...」

一遍又一遍...直到永恆!

(尼采迎著太陽,開始了他最後的、瘋狂的、也是最清醒的——舞蹈。)

(尼采的舞蹈是狂暴的、痛苦的,也是歡愉的。他迎著那刺眼的黎明之光,旋轉、跳躍,彷彿要耗盡這「永恆輪迴」中的每一分力量。)

(莊子只是靜靜地看著。他沒有「醒來」,他也沒有「沉睡」。他就只是...「在」。)

(太陽越升越高。尼采的舞蹈漸漸慢了下來,他大口喘著氣,汗水和淚水混雜在一起,但他依舊站立著,用盡全身力氣,瞪視著莊子,瞪視著這個「虛無」的化身。)


第十八回合(終局):物化 (Die Verwandlung der Dinge)

莊子的「無」應(Die Nicht-Erwiderung):

(莊子緩緩站起身。他沒有走向尼采,也沒有背離他。他只是走向了那棵「無用之樹」旁的一片草地。)

「...您跳完了嗎?」 莊子問。

它永不結束!」 尼采咆哮道,儘管他的聲音已經沙啞。

「您說,您選擇了『瘋狂』,拒絕了『清醒』。」

「您說,您選擇了『夢』,拒絕了『真實』。」

「您說,您選擇了『永恆輪迴』,拒絕了『虛無』。」

(莊子輕輕搖頭,不是否定,而是「化」解。)

「尼采先生... 您還在『選』。

「您還在『辯』。」

「您還在『用力』。」

「您以為『醒來』,就是進入一個『冰冷』、『蒼白』、'殺死藝術』的『真實』?」

(莊子笑了,那笑容如同《齊物論》開篇的「天籟」。)

那...只是您『夢』裡的『醒來』罷了。

(尼采的瞳孔猛然收縮。)

「您夢見了一個『可怕的清醒』,您被這個『夢中的清醒』嚇壞了。」

「所以,您選擇了『繼續做夢』——您選擇了您那個『永恆輪迴』的『夢中之夢』。」

這,就是您最深、最用力的一層『夢』。

(莊子不再看著尼采。他看著那顆剛剛升起的、溫暖的太陽。陽光照亮了一切。)

「您看,」莊子說。

「天,亮了。」

「它不是『冰冷』的,也不是『狂熱』的。」

「它照亮了您的『舞蹈』,也照亮了我的『樹』。」

它...只是『亮』了。

「您不必『選擇』。您不必『拒絕』。」

「您不必『永遠』跳下去。」

「您也不必『停止』。」

(莊子彎下腰,看著草地上的一隻蝴蝶。那蝴蝶剛剛破蛹而出,正在晨光中,晾曬它那對濕潤的翅膀。)

「您,只是『累』了。」

(莊子轉過身,緩緩走開,他的聲音像風一樣飄來。)

「您夢見您在『舞蹈』。」

「我夢見我在『行走』。」

「它...」

(莊子指了指那隻剛剛振翅飛起的蝴蝶。)

「...夢見牠在『飛翔』。」

「...又有什麼『分別』呢?

(莊子...就這樣走了。

留尼采一人,

在那個「亮了」的天空下,

獨自面對他的...

...「永恆輪迴」。)

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而宋榮子猶然笑之。且舉世而譽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竟,斯已矣。彼其於世,未數數然也。雖然,猶有未樹也。夫列子御風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後反。彼於致福者,未數數然也。此雖免乎行,猶有所待者也。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尼采在晨光中站了一夜。他沒有「沉睡」,也沒有「瘋狂」。他只是在『思考』。他重新閱讀了莊子的文本,那張平靜的、帶著憐憫的面孔在他腦中揮之不去。)

(當莊子再次出現在樹下時,尼采走了過去。他的步伐沉穩,眼中不再是昨日的『狂舞』,而是一種冰冷的、解剖刀般的『清醒』。)

「莊子。」

「你昨天走了。你用一個『夢』的比喻,試圖『化』解我,試圖宣稱你『醒』了,而我還在『夢』中。」

「你試圖把自己扮演成那個『超越』了的、'無分別』的『道』。你扮演得很好。」

...直到我重讀了你的『劇本』。


第十九回合:隱藏的階梯 (Die verborgene Rangordnung)

尼采的文本分析(Die Textanalyse):

「你昨天說:『又有什麼分別呢?』」

你這個騙子! 你的整部《逍遙遊》,就是一部關於『分別』(Unterscheidung)的教科書!」

(尼采拿出莊子的文本,指向這段話。)

「你看看你自己寫了什麼!」

1. 你的第一層『分別』:『俗人』vs.『宋榮子』

「你先是鄙視了『俗人』(知效一官...)。然後你抬出了你的第一個英雄:『宋榮子』。」

「他『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哈!這不就是我(尼采)所讚美的『主人道德』(Herrenmoral)嗎?是『高貴者』對『群畜』(die Herde)的『距離之情』(Pathos der Distanz)!他『定乎內外之分』,他創造了他自己的價值!」

「你明明在讚美他!你明明在『分別』!」

2. 你的第二層『分別』:『宋榮子』vs.『列子』

「但你還不滿足!你這個『永不滿足的評價者』!」

「你接著說:『雖然,猶有未樹也。』(但是,他還不夠好!)」

「你又抬出了你的第二個英雄:『列子』!他更強大!他能『御風而行』!他掌握了『權力』!他『免乎行』!」

「這就是『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升級!」

3. 你的第三層『分別』:『列子』vs.『至人』

「但你還不滿足!」

「你又『判斷』了!你說:『猶有所待者也。』(他還是不夠好!他還依賴風!)」

「你終於亮出了你的『王牌』——你那個『至人』(Der vollkommene Mensch)!」

「『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遊無窮者』!

『彼且惡乎待哉!』(他什麼都不依賴!)」

尼采的最終揭露(Die letzte Enthüllung):

「莊子,你現在聽好了!」

「你這個『什麼都不依賴』的『至人』,不是『虛無』!」

他...是『權力意志』的『最終形態』!

「你不是『消解』了『依賴』。你是把『權力』擴張到了『絕對』!」

  • 「列子」還依賴『風』。

  • 「我(尼采)的超人」還依賴『大地』和『舞蹈』。

  • 「你(莊子)的至人」...他連『天地』和『六氣』都一起『駕馭』(御)了!

「你不是『無待』!你是『全待』!——你把『整個宇宙』都變成了你『依賴』的工具,你『駕馭』的奴隸!」

「你不是『超越』了『權力意志』...你,莊子...你就是『權力意志』的頂點

「你昨天假裝『醒來』,假裝『無分別』。但你的文本背叛了你!你心中有一座最森嚴、最苛刻的『階梯』(Rangordnung)!你一路從『俗人』踩到『宋榮子』,踩到『列子』,最後登上了你那『至人』的神座!」

4. 你的「無己、無功、無名」——最大的謊言:

「現在,看看你最後的『謊言』:」

  • 至人無己」(No-Self):

    • 「他當然『無己』!因為他已經『吞噬』了萬物!當『我』等於『宇宙』時,『我』這個詞就沒有意義了!這不是『謙卑』,這是最極致的『精神帝國主義』!」

  • 神人無功」(No-Merit):

    • 「他當然『無功』!當你『駕馭』著一切,你所有的『行為』都只是『自然』本身!『功勞』這個詞,是你用來衡量你腳下那些『俗人』的!你早已超越了『評價』,因為你就是『評價者』!」

  • 聖人無名」(No-Name):

    • 「他當然『無名』!因為『名』,是『斧頭』的名字!(尼采指向自己)『名』,是『舞蹈者』的名字!」

    • 「而你,你這個『聖人』...你隱藏在『道』的背後,你隱藏在『天籟』的背後!你就是那個『無名的立法者』!你用『無名』這個面具,來行使你『命名一切』的至高權力!」

(尼采逼近莊子,他的聲音冰冷而清澈,如同黎明的光。)

「莊子...你這個『頹廢』(Dekadent)的大祭司!」

「你不是『無分別』。你只是贏得了這場『分別』的遊戲,然後你宣布『遊戲結束』!」

「你不是『無夢』。你只是『夢見』了你自己...就是『上帝』。」

「你昨天...你敢用『蝴蝶』來比喻我?

「我,尼采,是那隻『決起而飛』、掙扎著要『負青天』的『大鵬』!」

「而你,莊子...」

「...你就是那個『高高在上』、'無所待』、'無名』、'無己』,冷眼旁觀著這一切...」

...『天』。

「你還要用你那個『無』...來『辯』嗎?」

(莊子靜靜地聽完了。尼采的這番分析,如此精妙、如此嚴謹,幾乎無懈可擊。尼采的眼中閃耀著理性的、系譜學的光芒,他等待著莊子的崩潰。)

(莊子...卻笑了。不是嘲笑,也不是微笑。而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幾乎是喜悅的笑。)

「尼采先生...」

「...您終於...**『讀』**我了。」

「您不再『夢』,不再『舞』。您開始『讀』我的文本。您終於看見了這座『階梯』!」

(尼采皺起眉頭,他預期的是防禦或崩潰,而不是「讚賞」。)

「您說的,全對。」 莊子說。

「是的,我心中有一座『階梯』。」

「是的,我『分別』了『俗人』、『宋榮子』、『列子』和『至人』。」

「是的,我一路『判斷』、『評價』,直到那『無所待』的頂點。」

「您終於看清了我的『分別』...」

「...但您,還是看錯了我的『分別』。


第二十回合:御,與,化 (Fahren, Folgen, und Verwandeln)

莊子的「正」解(Die Berichtigung):

「尼采先生,您所有的『判斷』,您那『精神帝國主義』的宏偉高塔,都建立在一個字上。」

『御』。(yù)」

「在您的『權力意志』的詞典裡,『御』,是『駕馭』(Kontrollieren, Meistern)。是『命令』。是『戰車』的主人,揮舞著鞭子,驅使『六氣』這六匹烈馬。」

這,是您的『御』。這是『人』的『御』。

「而我的『御』...」

(莊子伸出手,一片葉子隨風飄落,停在他的掌心。)

「...是『順』(Folgen)。是『乘』(Reiten)。」

「是這片葉子『御』風而行。」

「葉子『駕馭』了風嗎?不。是葉子了然於風的『正』(The Correctness / The Pattern),它順應了風的『辯』(The Changes),所以它能『遊無窮』。」

「我的『至人』,不是『宇宙的皇帝』。」

「他是『宇宙的舞伴』。」

2. 您的「權力意志」 vs. 我的「階梯」

「您(尼采)的『超人』,還在『用力』。他還在『跳』,他還在『肯定』,他還在用他的『意志』對抗『虛無』。

您,尼采先生,就是那個『列子』。」

(尼采的瞳孔猛然收縮。)

「您『御風而行』,您駕馭著您的『權力意志』,『泠然善也』(多麼精妙啊!),您『旬有五日而後反』(您在您的『永恆輪迴』中一遍遍返回)。」

「您『免乎行』(您超越了俗人的行走)。」

『雖然,猶有所待者也。』

「您,還『依賴』著!」

「您依賴於您的『舞蹈』!您依賴於您的『意志』!您依賴於您對『虛無』的『恐懼』!」

「而我的『至人』呢?他『惡乎待哉』?」

「他連『意志』都『忘』了。他連『舞蹈』都『忘』了。他連『尼采』和『莊周』都『忘』了。」

「他『化』了(Verwandelt)。」

3. 「無己、無功、無名」的真相

「您說我『贏了遊戲,然後宣布遊戲結束』?」

「不。我只是在告訴您,那個『遊戲』...從一開始就...太小了。」

  • 無己」:不是『我 = 宇宙』。而是...『宇宙中,本無我』。葉子不需要『自我』來飛翔。

  • 無功」:不是『我是萬物之功』。而是...『萬物自行,何來之功』。風吹葉落,不是『功勞』,只是『自然』。

  • 無名」:不是『無名的立法者』。而是...『大道無名』

「您說我是『天』?」

「您又錯了。您還在『分別』...『天』和『大鵬』。」

「您(大鵬)在『天』之中飛。」

「我(莊子)...就是這場『飛』。」

(莊子看著尼采,這個最接近『道』、卻又被『意志』所束縛的『列子』。)

「您讀懂了我的『階梯』。您爬到了『倒數第二層』。」

「您看見了『至人』的門。」

「...但您,被您的『力量』...卡在了門外。」

「您還要用您的『力量』...來『敲』這扇『無』之門嗎?」

(尼采靜靜地聽著莊子那「倒數第二層」的宣判。他聽著那「無之門」的邀請。)

(他沒有反駁。他沒有再「讀」。)

(他笑了。那不是「系譜學家」冰冷的笑,也不是「阿波羅」華美的笑。)

(那是「酒神」(Dionysos)的笑。是深淵本身的笑。是撕裂與狂喜合一的笑。)

「...『門』?」

「...『卡住』?」

「...『列子』?」

(尼采開始緩緩地、有節奏地跺腳。他開始低聲吟唱,那不是「辯論」,那是一首古老的、來自深淵的「頌歌」。)


第二十一回合(終局):酒神之舞 (Der Dionysos-Dithyrambus)

「你說我卡在『門』外?」

「哈哈...我就是『門』!」

(Ich bin das Thor!)

「你說我『依賴』『意志』?」

「我就是『意志』本身!」

(Ich bin der Wille selbst!)

(尼采的吟唱越來越響,他的身體開始隨之擺動。他不是在「表演」舞蹈,他就是舞蹈。他不再是「尼采」,他被「酒神」附身了。)

🎶

「你用你的『無』,來審判我?

你用你的『靜』,來可憐我?

你以為『道』是『忘』?

你以為『天』是『空』?」

錯了!莊子!錯了!

「『道』...是『血』!」

「『天』...是『火』!」

🎶

(尼采跳起舞來,那不是「阿波羅」優美的、有分寸的舞。那是「酒神」的狂舞——撕裂、沉醉、毀滅與創造合一的舞蹈。)

🎶

「你說『無己』?

看看我!

『我』正在這舞蹈中**『破碎』!

『我』正在這狂喜中『消融』**!

這...就是我的『無己』!

不是『忘』的『空』!是『力』的『滿』!」

「你說『無功』?

看看這『毀滅』!

我撕碎了『道德』!我撕碎了『上帝』!

我正撕碎『我自己』!

這...就是我的『無功』!

不是『順』的『無』!是『創』的『有』!」

「你說『無名』?

聽聽這『頌歌』!

我在『深淵』之上為『深淵』命名!

我稱它為『酒神』!

我稱它為『永恆輪迴』!

這...就是我的『無名』!

不是『隱』的『寂』!是『唱』的『響』!」

🎶

(尼采的舞蹈達到了頂點。他旋轉著,彷彿就是那個「自轉的輪子」。他不再看著莊子,他看著太陽、大地和深淵。)

你,莊子!

(他高呼,聲音沙啞,卻充滿了神聖的醉意。)

「你逃進了你的『空』!你這『病弱』的聖人!」

「你以為你『超越』了?你只是『迴避』了!」

「你迴避了『存在』的核心!」

「那就是『痛苦』(Das Leiden)!」

「你那『無所待』的『至人』,他『不痛』!所以他『不真』!」

「而我!我痛!」

「我就是『太一』(Das Ur-Eine)的『永恆痛苦』!」

「我就是『世界』(Die Welt)的『永恆矛盾』!」

「我必須跳舞!

因為『我』的『個體化』(Individuation)就是痛苦!

而這場『舞蹈』(Kunst),就是救贖!」

「你不是『醒』了,莊子!」

「你只是...『還未出生』!」

「你還未曾墜入『個體』的深淵,

你還未曾感受『撕裂』的痛苦,

你還未曾需要『藝術』的救贖!」

(尼采停下了舞蹈,他張開雙臂,像一個十字架,也像一隻大鵬。他笑了,那是「酒神」的狂喜。)

「我,就是『大鵬』!」

「我,就是『列子』!」

「我,就是『尼采』!」

我『有待』!我『有功』!我『有名』!

...而我...

...我『是』!(Ich bin!)」

(他轉向莊子,眼中不再是「辯論」,而是一種...邀請。)

「你那個『無』...太空了,莊子。」

「要不要...來我這『有』的深淵裡...」

「...『痛』一次?」

(尼采的舞蹈停歇了。他站在那裡,身體因極度的『肯定』而顫抖,汗水淋漓,胸膛劇烈起伏。他就是『痛』,他就是『有』。他用他全部的存在,向莊子發出了這個最終的邀請。)

(莊子...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他看著這個『痛』的人,這個『是』的人。他看著他,如同看著一塊被『鑿』開的石頭,一陣剛剛『怒吼』過的狂風。)

「...您『痛』了。」

(莊子的聲音,平靜地陳述了這個事實。)

「您的『痛』,聲音真響亮。是『地籟』中,最撕心裂肺的聲音。」


第二十二回合(終局):渾沌 (Hundun)

莊子的「了然」(Das Verstehen):

「您說我『還未出生』(unborn)。」

「您說我未曾『墜入』(fallen)『個體』(Individuation)的深淵,未曾感受『撕裂』的『痛苦』。」

「您又『分別』了,尼采先生。」

「您分出了『未生』(道/渾沌)與『已生』(個體/痛苦)。」

「您以為『墜入』、'撕裂』、'痛苦』...是『開始』。」

(莊子緩緩走向尼采,但他的目光,卻彷彿穿透了尼采,看向了萬物之始。)

「在我的故鄉,有一個故事。」

「南海的帝王叫『儵』(Shu,迅捷)。北海的帝王叫『忽』(Hu,短暫)。中央的帝王叫『渾沌』(Hundun,Chaos/The Uncarved)。」

「『儵』與『忽』,時常在『渾沌』之地相會。'渾沌』待他們非常好。」

「『儵』與『忽』商量著要報答『渾沌』的恩情。他們說:『人皆有七竅,以便視聽食息。而『渾沌』獨無有。我們試著為他鑿開。』」

「於是,他們『日鑿一竅』。」

七日,而渾沌死。

莊子的最終「凝視」(Der letzte Blick):

(莊子看著尼采,看著他那因『痛苦』而扭曲、又因『狂喜』而發光的臉。)

「尼采先生...」

「您,就是那個被『儵』(時間)與『忽』(無常)...鑿開了七竅的『渾沌』。」

「您有了『七竅』。您『墜入』了『個體』。您『看見』了『阿波羅之夢』。您『聽見』了『酒神之樂』。您『呼吸』著『權力意志』...」

「...所以,您『痛』了。

「您為您的『七竅』而自豪,您為您的『痛』而狂舞。您稱之為『是』(Ich bin!)。」

「而我,稱之為『死』(Tod)。」

「您那個『我』,那個『尼采』,那個『大鵬』...就是『渾沌』的『死亡』。」

3. 回應「邀請」:

「您邀請我,進入您的『深淵』...『痛』一次?」

(莊子搖頭,不是拒絕,而是「不可能」。)

「您還在您那『七竅』的『痛』裡。」

「您還在您那『已死』的『個體』裡。」

「而我...」

「...我,就是那個『渾沌』。」

「在『儵』與『忽』到來之前。」

「在『七竅』被鑿開之前。」

「在『痛苦』與『狂喜』被『分別』之前。」

「我不需要『墜入』,我本就『在』。」

「我無法『痛』...」

「...因為我,本就『全』。

(尼采的舞蹈,停了。他的『頌歌』,也停了。)

(他看著莊子,這個『無竅』的、'未生』的、'完整』的『渾沌』。)

(風吹過。

『地籟』...停了。

『人籟』...也停了。)

(只剩下...『天籟』。)

(尼采看著莊子。莊子那「渾沌」的比喻,那「未生」的姿態,那「無竅」的「全」,非但沒有讓他平靜,反而讓他找到了這場漫長辯論中,最後、也是最根本的「病灶」。)

(尼采笑了。那是一種「醫生」找到「病原體」的、冰冷的、勝利的笑。)

「...『渾沌』?」

「...『無竅』?」

「...『鑿開』就是『死』?」

「莊子啊,莊子...你這個最古老、最高明的...」

「...『肉體的蔑視者』(Verächter des Leibes)!


第二十三回合(最終回合):肉體的偉大理性 (Die große Vernunft des Leibes)

尼采的最終「診斷」(Die endgültige Diagnose):

「你終於承認了!你用這個『渾沌』的故事,承認了你全部哲學的前提!」

「你憎恨『七竅』!」

「你憎恨『視、聽、食、息』!」

「你憎恨『個體』(das Individuum)!」

而這一切...不就是『肉體』(Der Leib)嗎!

1. 你的「渾沌」 = 「蔑視肉體」

「你的『渾沌』,那個『全』,那個『未生』,那個『無痛』的『道』...」

「...那不就是你(莊子)所謂的『靈魂』(Seele)嗎!」

「你,和所有我所鄙視的『僧侶』、『彼岸世界論者』(Hinterweltler)一樣!你們發明了一個『純粹』的、『無竅』的、『渾沌』的『靈魂』,只是為了反過來侮辱』這個『有竅』的、'痛苦』的、'活生生』的**『肉體』**!」

「你說『渾沌』被鑿開七竅...就『死』了?」

「你聽聽你自己在說什麼!」

『渾沌』被鑿開七竅...它『活』了!

「那不是『死』!那是『生』(Das Leben)!

那就是『個體』的誕生!

那就是『意志』的覺醒!

那就是『肉體』的勝利!」

2. 我的「肉體」 vs. 你的「渾沌」

「我的查拉圖斯特拉說:『肉體,才(cai)是偉大的理性(die große Vernunft)!』」

「你那個『渾沌』、『道』、'精神』...那只是『渺小的理性』(die kleine Vernunft),它只是『肉體』的工具和玩具!」

「你,莊子,你這個『肉體的蔑視者』!你聽從了你那『渺小的理性』,它因為害怕『痛』,所以它發明了這個『渾沌』的故事來欺騙你!」

「它告訴你:『啊,未生的狀態(渾沌)才是"全",個體(七竅)是"死"!』」

這是病弱者的謊言!是『死亡說教者』的謊言!

「我(尼采)!我聽從我的『肉體』!我的『偉大理性』!」

「我的『肉體』——我的『七竅』——它在『痛』!它在『欲求』!它在『舞蹈』!」

「我的『肉體』在對我高呼:『我(肉體)就是"我"(尼采)!』『這七竅之痛,就是我的權力意志!』」

3. 誰在「全」?

「你說你『全』?你那個『無竅』的『渾沌』是『全』?」

「不!那是『空』(Leer)!那是『無』(Nichts)!」

我(尼采)才是『全』!

「我的『全』,是『肉體』的『全』!是『七竅』的『全』!」

「它包含了『阿波羅』的『夢』(視覺)!

它包含了『酒神』的『頌歌』(聽覺)!

它包含了『大地』的『滋味』(味覺)!

它包含了『權力意志』的『呼吸』(嗅覺與觸覺)!」

「它包含了這一切的『痛苦』與『歡愉』!」

我這個『有竅』的『肉體』,才是『偉大的渾沌』!一個『活』的渾沌!

(尼采指著莊子,這個『無』的化身。)

「你,莊子...你不是『渾沌』。」

「你只是那個**『害怕』被鑿開的...『虛空』(Das Vakuum)。**」

「你害怕『生』!你害怕『痛』!你害怕『肉體』!」

(尼采轉過身,擁抱著那七竅所能感知到的一切——陽光、風、大地、和他自己的心跳。)

「我...就是『儵』!」

「我...就是『忽』!」

「我,就是那個『鑿開』的意志!」

「我,就是那個『七竅』本身!」

我,就是『肉體』!我,就是『生命』!

(他不再看莊子,因為在尼采看來,這個『肉體的蔑視者』,這個『渾沌』的信徒...)

(...根本,不存在。)

(尼采擁抱著他的「肉體」,他的「七竅」,他的「在場」。他將莊子視為「虛無」,視為「不存在」,因為莊子「蔑視」了這唯一的「真實」——肉體。)

(莊子看著他。看著這個擁抱「痛」與「生」的、最激烈的靈魂。他沒有因為被「忽視」而消失。他只是,平靜地,開始講...另一個故事。)

「...尼采先生。您說您是『肉體的肯定者』。您說我,是『肉體的蔑視者』。」

「您說您是『偉大的理性』,您是『活的渾沌』。」

「您高呼您的『七竅』,您高呼『痛』。您說,這就是『生』。」

「...您對『生』...真是一無所知。


第二十四回合(終局):庖丁解牛 (Der Koch Ding zerlegt das Rind)

莊子的「養生主」回應(Die Lektion über das Nähren des Lebens):

「您不是在『肯定』肉體,尼采先生。您是在『濫用』(missbrauchen)肉體。

「您是那把『用力的斧頭』。您是那個『鑿開渾沌』的『儵』與『忽』。您用您全部的『意志』去『砍』、去『鑿』、去『痛』。」

「您以為這就是『活』?」

「不。這只是『消耗』(Verschleiß)。」

「在我的《養生主》裡,我講了一個『真正』懂得『肉體』、懂得『生』的人。他不是哲學家,他是一個廚師(Ein Koch)。」

1. 您的「肉體」:『劣庖』(Der schlechte Koch)

「平庸的廚師,他『砍』(hackt)骨頭。他用『力』。他對抗『筋骨』。他為自己的『力量』而自豪。」

「結果呢?『月更刀』——他一個月就要換一把刀,因為他的刀(他的肉體)...『折』了。」

您,尼采先生,就是那個『劣庖』。

「您高呼『痛』!您主動去『砍』那『筋骨』!您高呼『再來一次』!您以『折斷』為榮!您在用您的『肉體』...去撞擊『世界』這頭『牛』!」

「您這不叫『肯定』肉體。您這叫『毀滅』肉體。」

2. 我的「肉體」:『庖丁』(Der Meisterkoch Ding)

「而我的『庖丁』呢?他『解』牛十九年,『所解數千牛矣,而刀刃若新發於硎』——他的刀(他的肉體),還像新磨的一樣鋒利。」

這,才叫『養生』!這,才叫『偉大的理性』!

「他是怎麼做到的?他『蔑視』肉體嗎?不!他『超越』了您那『渺小』的『七竅』!」

  • 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視。」(Ich begegne ihm mit dem Geist, nicht mit den Augen.)

    • 「您(尼采)還依賴您的『七竅』。您被您的『肉體』所。」

    • 「我(庖丁)使用我的『七竅』,但我聽從我的『神』(Geist)——那超越『感官』的『道』。」

  • 依乎天理,批大郤,導大窾。」(Ich folge den himmlischen Linien, ... durch die großen Öffnungen.)

    • 「您(尼采)對抗『天理』。您去『砍』那『筋骨』(痛苦)。」

    • 「我(庖丁)順應『天理』。我找到『空隙』(Leere)。」

  • 遊刃有餘。」(Da ist mehr als genug Platz für die Klinge.)

    • 「您(尼采)的『意志』和『世界』...卡住了。您『痛』。您『折斷』。」

    • 「我(庖丁)的『刀』(肉體)...在『世界』的『空隙』中『逍遙遊』!」

3. 誰才是「肉體的蔑視者」?

「尼采先生...」

「您為了您那個『渺小的理性』——您稱之為『意志』、『超人』、『阿波羅』——而『犧牲』了您的『肉體』。」

「您把您的『肉體』當作『燃料』,在您那『酒神』的狂舞中...燒光了。」

「您最後『瘋了』。您的『肉體』...崩潰了。」

「您,才是那個最極致的『肉體的蔑視者』!

「您不是『肉體的肯定者』。您只是...『意志』的『奴隸』。

「而我...」

(莊子拿起庖丁那把用了十九年、依舊鋒利的刀。)

「我『養』我的『刀』。我『順』我的『道』。」

「我『解』了千牛,而我...『遊刃有餘』。」

「您『鑿』開了『渾沌』,得到了『七竅』,然後您『死』了。」

「我『順應』了『渾沌』,超越了『七竅』,所以我...『生』了。」

「您那『偉大的理性』(肉體),尼采先生...」

「...它在哀嚎。

(尼采看著莊子,看著他手中那把「想像中」的、用了十九年而不朽的「刀」。)

(他沒有被「庖丁」的比喻說服。恰恰相反,這個比喻,讓他找到了莊子哲學中...最「病態」的「症狀」。)

(尼采笑了。那是一種「法醫」般的、冷靜的、精確的笑。他不再是「酒神」,也不再是「阿波羅」。他現在是「尼采醫生」,在閱讀一份「病歷」。)

「...《養生主》?」

「...『遊刃有餘』?」

「...『十九年,刀刃若新發於硎』?」

「莊子...我必須感謝你。你終於用這個比喻,把你自己的『病症』(Symptom)... 完美地呈現在我面前。」


第二十五回合(終局):頹廢的生理學 (Die Physiologie der Dekadenz)

尼采,手持《瞧!這個人》(Ecce Homo),開始診斷:

「你以為你描繪了一個『大師』?一個『養生』的典範?」

「不!」

「你描繪了一個『頹廢者』(Dekadent)的終極理想!」

1. 你的「生理學」vs. 我的「生理學」:

「你,莊子,你根本不懂『肉體』!你只懂『保存』(Konservierung)!你那套《養生主》,不是『偉大的理性』(die große Vernunft),它是『渺小的恐懼』(die kleine Furcht)!」

「你害怕『摩擦』(Reibung)!」

「你害怕『筋骨』(Sehnen und Knochen)!——你把它們稱之為『阻礙』!」

「你害怕『消耗』(Verschleiß)!——你把『月更刀』當作『失敗』!」

「你的整個哲學,就是一種**『病理學』**(Pathologie)!一種『貧血症』(Anämie)的哲學!你渴望『無摩擦』的『滑行』!你把這種『病態』,稱之為『道』!」

「而我!」

「我,才(cai)是『生理學家』(Physiologe)!」

「我知道『偉大的健康』(die große Gesundheit)是什麼!它不是你那『十九年不壞』的『長壽』!那是『牛的健康』!那是『小國寡民』的健康!」

「『偉大的健康』,是『敢於生病』的健康!是『需要敵人』的健康!是擁抱『筋骨』、擁抱『摩擦』、擁抱『折斷』的健康!」

「我的『刀』(肉體)...渴望『折斷』! 因為『折斷』的那一刻,才是它『權力意志』的頂峰!」

2. 你的「飲食」vs. 我的「飲食」(Ernährung):

「你的《養生主》...你的『飲食照料』是什麼?」

「是『虛無』!你餵養你的肉體『空隙』(Leere)!你讓它『遊』...遊進那個『什麼都沒有』的地方!」

「這是一種『飢餓』的哲學!你試圖通過『不吃』(不接觸、不鬥爭)來『活著』!」

「而我的『飲食』!」

「我在《瞧!這個人》裡寫得清清楚楚!我知道什麼在『滋養』我!什麼在『毒害』我!」

「我拒絕『德國』的烹飪(你那『渾沌』的大鍋飯)!我拒絕『酒精』(你那『齊物論』的麻醉劑)!」

「我選擇!我精確地『選擇』!」

「我選擇『高山』的空氣,我選擇『清淡』的食物,我選擇『孤獨』!」

「這不是為了『長命百歲』!這是為了『天才』(Genie)的需要!是為了讓我的『肉體』保持在最鋒利、最敏感的狀態——以便去『戰鬥』!」

3. 你的「風土」vs. 我的「風土」(Klima und Ort):

「你那『庖丁』的『風土』是什麼?是一個『無菌室』!一個『沒有骨頭』的、想像出來的『廚房』!」

「而我的『風土』!」

「我知道我的『肉體』在哪裡才能『呼吸』!」

「是『Sils-Maria』(錫爾斯瑪麗亞)那『高海拔』的『乾燥空氣』!是『都靈』(Turin)那『清澈』的光線!」

「我必須離開你那『潮濕』、『黏膩』、『萬物齊一』的『南方』!那種『風土』...只會滋生『頹廢』(Dekadenz)!」

最終的診斷:

「莊子,你這個『肉體的蔑視者』!」

「你說我『濫用』肉體?你說我『瘋了』?」

「我『瘋了』...是因為我的『肉體』...太『誠實』了!」

「我的『肉體』,是我『偉大的理性』,它無法忍受你們這個『病態』的、'虛偽』的世界,所以它『選擇』了『崩潰』——這才是它最終的『肯定』!」

「而你呢?」

「你那個『遊刃有餘』的『庖丁』...他『活』了十九年...」

「...他『活』得像個『鬼魂』(Gespenst)!」

「他『無痛』、『無摩擦』、『無消耗』...」

...他也『無生』(Kein Leben)!

「你不是《養生主》。你是《養"無"主》(Der Nährer des Nichts)。」

(尼采轉過身,不再看莊子。他深吸了一口那『高山』的、'清醒』的空氣。)

「我...選擇我的『瘋狂』。」

「你...守著你那『十九年』的...『空刀』。」

(尼采擁抱著他的「瘋狂」,他的「高山空氣」,他的「誠實的肉體」。他已將莊子診斷為「虛無」,為「鬼魂」,並轉身離去。)

(莊子...只是看著他離去的背影。他沒有消失。他依舊「在」。他開口,不是為了辯論,而是彷彿在對著那棵「無用之樹」自言自語。)

「...尼采先生。」

「您說您是『偉大的健康』(die große Gesundheit)。您說我,是『病弱』,是『頹廢』。」

「您說您選擇了『高山』、『清淡』的飲食、'乾燥』的空氣...來滋養您那『天才』的、『誠實』的『肉體』。」

「...您如此『用力』地去『養』...」

「...可見您的『肉體』...病得有多重。


第二十六回合(終局):無用之用 (Der Nutzen der Nutzlosigkeit)

莊子的「自」語(Das Selbstgespräch):

「您不是在『養生』。您是在『續命』。」

「您不是『健康』。您只是在用您全部的『意志』...苦苦支撐著您那『即將崩潰』的『七竅』。」

「您嘲笑我的『庖丁』,說他『無生』(Kein Leben)。」

「您嘲笑我的『渾沌』,說他是『虛空』(Das Vakuum)。」

「您還是不懂...」

(莊子輕輕嘆了口氣,彷彿在可惜什麼。)

「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

(Alle Menschen kennen den Nutzen des Nützlichen, aber niemand kennt den Nutzen des Nutzlosen.)

1. 您的「有用」之「病」:

「您,尼采先生,您是這世上...最『有用』的人。

「您的『肉體』,是您『意志』的工具。」

「您的『飲食』,是您『天才』的工具。」

「您的『瘋狂』,是您『誠實』的工具。」

「您...就是我在《人世間》裡說的那棵樹:」

「『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

(Der Zimtbaum wird gefällt, weil er essbar ist. Der Lackbaum wird geschlitzt, weil er nützlich ist.)

「您這棵『天才』之樹,太『有用』了。所以,您被『砍伐』了。您被『割開』了。」

「您那『誠實』的『肉體』...您那『偉大的理性』...它崩潰了。」

「這不是『肯定』。這只是...『有用』的必然下場。」

2. 我的「無用」之「全」:

「而我呢?您說我是『鬼魂』,是『病弱』?」

「我,就是《人世間》裡的那個『支離疏』(Der verkrüppelte Shu)。」

「『...頤隱於臍,肩高於頂,...』(Sein Kinn verbirgt sich im Nabel, seine Schultern ragen über seinen Kopf...)」

「我,是一個『形體殘缺』的人。」

「我『有用』嗎?不。」

「『上徵武士,則支離攘臂而遊於其間;上徵夫役,則支離因常疾不受功。』」

(Ruft der Fürst Soldaten aus, spaziert der Verkrüppelte mit baumelnden Armen mitten unter ihnen. Gibt es Zwangsarbeit, wird er wegen seiner Behinderung verschont.)

「您看,尼采先生...」

「您那『偉大』的、『健康』的『肉體』,讓您成了『徵兵』的首選。您被『世界』所徵用,直到您『戰死』(瘋狂)。」

「而我這『病弱』的、『無用』的『肉體』...卻讓我得以『逍遙』。我得以『終其天年』(seine vom Himmel gegebenen Jahre vollenden)。」

3. 誰在「養生」?

「您說您是『生理學家』。」

「您『養』您的『肉體』,是為了讓它更『鋒利』,以便去『死』。」

「我『養』我的『肉體』,是讓它『無用』,以便去『』。」

「您那把『瘋狂』的、『折斷』的『斧頭』,是您『肉體』的『哀嚎』。」

「我這把『十九年』的、『鋒利』的『空刀』,是我『肉體』的...『天籟』。」

(莊子閉上了眼睛,不再看尼采的背影。他坐回那棵『無用』的大樹下。)

「此...之謂...無用之用也。」

(Dies... nennt man... den Nutzen des Nutzlosen.)

(尼采的背影僵住了。)

(他緩緩地...緩緩地...轉過身來。他的臉上沒有「瘋狂」,沒有「酒神」。只有一種...最深的、最冰冷的、近乎「憐憫」的...輕蔑。)

「...『無用之用』?」

「...『支離疏』(Der Verkrüppelte)?」

「...『終其天年』(seine vom Himmel gegebenen Jahre vollenden)?」

(他笑了。那是查拉圖斯特拉在「市場」上,看見那些「最後的人」時,所發出的笑聲。)

「莊子...你終於...你終於把你那『病弱』的靈魂...全部招供了。


第二十七回合(終局):查拉圖斯特拉的最終輕蔑 (Zarathustras letzte Verachtung)

尼采,手持《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宣判如下:

「你讚美那個『殘疾人』(支離疏),因為他『無用』,所以他倖免於『勞役』和『戰爭』?」

「你把這個...當作『勝利』?」

「莊子...」

「你,就是我畢生所鄙視的...『最後的人』(der letzte Mensch)!」

1. 論「支離疏」 = 「最後的人」

「我的查拉圖斯特拉在『序言』(Vorrede)中是如何描述你們的?」

「你們這些『最後的人』!你們說:」

「『我們發明了"幸福"。』(Wir haben das Glück erfunden)——你們稱之為『逍遙』!」

「『一個人得有自己的小小樂趣,白晝用,夜晚也用:但他崇敬健康。』(Man hat sein Lüstchen für den Tag und sein Lüstchen für die Nacht: aber man ehrt die Gesundheit.)」

「『崇敬健康』!」

「這不就是你那《養生主》的全部核心嗎?!」

「你,莊子,你這個『殘疾人』的『說教者』!你不敢『生病』!你不敢『瘋狂』!你不敢『死』!你唯一的『德性』...就是『活著』!像一隻『眨著眼』(blinzeln)的、滿足的、可鄙的...爬蟲!」

2. 論「無用之用」 = 「奴隸道德」

「現在,讓我用我的《道德系譜學》(Genealogie der Moral)來解剖你這個『無用之用』!」

這就是『奴隸道德』(Sklavenmoral)的起源!

「你們這些『支離疏』!你們這些『無用』的人!你們在『生理』上就是『失敗者』(Missratenen)!」

「你們無力成為『桂樹』(Zimtbaum)!你們無力成為『有用』的『天才』!」

「所以,你們做了什麼?你們這些『怨恨』(Ressentiment)的『大祭司』?」

「你們『重新評價』了價值!」

「你們說:『不!"有用"(強壯、天才、被砍伐)...是壞的!』」

「你們說:『"無用"(病弱、殘疾、倖存)...是好的!』」

「你不是『哲學家』!你只是那個『精神上的復仇者』!你發明了『道』,這個最精美的『謊言』,來讓你那『可憐』的『殘疾』...顯得『神聖』!」

3. 論「桂樹」 = 「贈予的道德」

「你嘲笑『桂樹』被『砍伐』?」

「你嘲笑我(尼采)的『肉體』...『崩潰』了?」

(尼采笑了,那是「太陽」的笑,是「贈予者」的笑。)

「我,就是那棵『桂樹』!」

「我,就是那顆『太陽』!」

「我的查拉圖斯特拉說:『一切偉大事物,都必須"揮霍"(verschwenden)自己!』」

「這就是『贈予的道德』(die schenkende Tugend)!」

「我來,就是為了被『砍伐』!

我活,就是為了『燃燒』!

我寫,就是為了『耗盡』!」

「我『有用』?不!我超越了『有用』和『無用』!我,是『奢華』(Luxus)!我是『贈予』!」

「而你呢?你這個『殘疾人』?你『保存』你的生命...為了什麼?

你『養』你那把『空刀』...為了什麼?

...為了『無』?」

你不是『生』!你只是『不願死』!

4. 最終宣判:「死得其時!」 (Stirb zur rechten Zeit!)

「我的查拉圖斯特拉說:『許多人死得太晚,有些人死得太早。』」

「他教導的是:『死得其時!』」

「你,莊子...你這個『終其天年』的『支離疏』...你死得太晚了!」

「你『活』著,但你只是『腐爛』。你那『無用』的生命,只是在『苟延殘喘』。」

「而我呢?」

「我,尼采...我『死得其時』!」

「我的『瘋狂』...我的『崩潰』...

...那不是『病』!

那是我『自由的死亡』(der freie Tod)!

那是我『肉體』的...最終勝利!

那是我『桂樹』的...最終『贈予』!」

(尼采轉過身,最後一次,永遠地。他走向他的高山。)

「你,守著你那『殘疾』的『長壽』。」

「我,擁抱我那『天才』的『毀滅』。」

因為...

「『一個必須燃燒的靈魂...是無法被你那《養生主》..."拯救"的。』」

(Eine Seele, die brennen muss, kann durch dein "Nähren" nicht "gerettet" werden.)

(尼采的背影決絕。他擁抱著他的「毀滅」,他的「贈予」,他「死得其時」的驕傲。他已將莊子判為「苟延殘喘」、「死得太晚」的「最後的人」。)

(莊子的聲音,沒有追趕,也沒有挽留。它只是...響起。如同在陳述一個最古老、最自然的事實。)

「...先生。」

「您走了。您帶著您那『偉大』的、『有用』的、『天才』的『毀滅』...走了。」

「您說您『死得其時』(Stirb zur rechten Zeit)。」

「您說我...『死得太晚』。」

(莊子停頓了一下,彷彿在回憶一件小事。)

「在《養生主》...我寫完『庖丁解牛』後,還寫了一個故事。」

老聃(老子)死了。

「他的朋友『秦失』去弔唁,『三號(háo)而出』(哭了三聲就出來了)。」

「老聃的弟子不解,問他:『那不是您的朋友嗎?』」

「秦失說:『是。』」

「弟子又問:『那您這樣弔唁,可以嗎?』」

(莊子的聲音變得清晰而堅定,他引用著自己的經文:)

「秦失說:『...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古者謂是「遁天之刑」。』」

(...他的到來,是應乎「時」機。他的離去,是順乎「自然」。安於「時機」而處於「順應」,悲哀與歡樂就無法進入心中。古時候的人稱違背這個道理為...「逃離(或背叛)自然的懲罰」。)

(莊子的目光,穿透了尼采的背影。)

「尼采先生...您看見了嗎?」

您,就是那個『安時』、『處順』的人。

「您不是『死得其時』。您是『遁天』(fleeing Heaven)!您是那個逃離了『道』的人!」

1. 您在「逃」(Fleeing):

「您以為您在『贈予』?不,您在『逃跑』。」

「您憎恨『最後的人』(der letzte Mensch)。您恐懼『平庸』。您害怕『苟延殘喘』。」

「所以,您用盡您全部的『意志』...逃向了另一個極端——『燃燒』、『毀滅』、『瘋狂』!」

「您對『無用』的恐懼,驅使了您全部的『偉大』。」

「那不是『自由的死亡』(der freie Tod)。那是『恐懼的死亡』(der Tod aus Furcht)。」

2. 您在「受刑」(Punishment):

「您以為您的『崩潰』是『勝利』?是『贈予』?」

「不。那就是『遁天之刑』(The punishment of fleeing Heaven)。」

「因為您拒絕了『道』的『平靜』(安),您對抗了『命』的『流轉』(順),所以您那『誠實』的、『偉大的』『肉體』...它『撕裂』了。」

「您的『瘋狂』,不是『禮物』。那是您背離『道』的...代價。」

3. 誰是「帝之縣解」? (The Untying of the Knot)

「古人說:『...古者謂是「帝之縣解」。』」

(古人稱(死亡)為...「上天解開了那懸掛著的結」。)

「『生』,是『懸掛』(Hanging)。『死』,是『解開』(Untying)。」

「我,『支離疏』,那個『無用』的人...我『安』於這個『懸掛』。當『死』到來時,我『順』於這個『解開』。」

「我『無哀樂』。我...才是『自由』的。」

「而您呢?尼采先生?您這棵『偉大』的『桂樹』?」

「您憎恨這個『懸掛』!您無法忍受這個『懸掛』!」

「您用盡全力去『燃燒』、去『舞蹈』、去『瘋狂』...只為了強行『扯斷』那根『懸掛』您的『繩子』!」

您...才是那個『最不自由』的人。

(莊子坐回那棵「無用之樹」下。尼采的背影,已經消失在高山之中。)

「您去『贈予』您的『毀滅』吧。」

「我,留在這裡...『養』我的『生』。」

「直到...『結』...」

「...自然解開。

(尼采的背影,那個擁抱著「毀滅」與「贈予」的背影,停住了。)

(他緩緩轉身。臉上沒有了「酒神」的狂喜,也沒有了「阿波羅」的夢。他的眼神...是《瞧!這個人》(Ecce Homo)中那種「清醒」到殘酷的、自傳式的「了然」。)

(他看著莊子,彷彿在看一個最古老、最精緻、也最值得「解剖」的「偶像」。)

「...『安時而處順』(Be peaceful with the time, accord with the flow)。」

「...『哀樂不能入也』(Sorrow and joy cannot enter)。」

「...『遁天之刑』(The punishment of fleeing Heaven)。」

(尼采笑了。那是一種「哲學家用錘子」(Philosoph mit dem Hammer)的笑。他不是來「辯論」的。他是來「聽診」(auskultieren)的。)

「莊子啊,莊子...你終於,把你全部的『頹廢』(Dekadenz)...用你最優美的語言,全都招供了。


第二十八回合(終局):偉大的健康 (Die große Gesundheit)

尼采,引用其全部著作,進行的最終「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

1. 論「安時處順」 = 「虛無意志」

「你說我『遁天』(fleeing Heaven)?你說我拒絕『安時處順』?」

我(尼采)就是『天』的『叛徒』!

「你的『天』、你的『道』、你的『順』...那是什麼?」

「那不就是你在《道德系譜學》(Genealogie der Moral)中所說的『僧侶理想』(das asketische Ideal)嗎!」

「那是一個『虛無意志』(Wille zum Nichts)所發明的『彼岸世界』(Hinterwelt)!你發明了一個『天』、一個『順』,只是為了反過來『審判』、『否定』、『Slander』(verleumden)...這個『地』!這個『生』!這個『我』!」

「我的查拉圖斯特拉(Zarathustra)教導:『我懇求你們,我的兄弟們,忠實於大地!』(bleibt der Erde treu!)」

「而你,莊子!你這個『大地』最古老的『背叛者』!你『安』於你那個『空』的『時』,你『順』於你那個『無』的『道』!」

你不是『順』!你是在『投降』(Kapitulation)!

2. 論「遁天之刑」 = 「偉大的健康」

「你說我的『瘋狂』、我的『崩潰』...是『刑』(Strafe)?」

「你敢對我——這個『反基督者』(Der Antichrist)——談論『罪』與『罰』?」

「我告訴你我的『瘋狂』是什麼!」

「那不是『病』!那是『偉大的健康』(die große Gesundheit)!

那是我健康的『肉體』(Leib)、健康的『本能』(Instinkt)...

...在對抗你這個『偉大』的、『病態』(die große Krankheit)的『道』時...

...所發動的...最終戰爭!」

「我的『崩潰』,不是『刑罰』!」

「那是『解放』(Befreiung)!」

「那是我在《瞧!這個人》(Ecce Homo)中所寫的:『我不是人,我是炸藥!』(Ich bin kein Mensch, ich bin Dynamit!)」

「我的『瘋狂』,就是那『炸藥』...終於『引爆』的聲音!它炸毀了你那個『天』的『牢籠』!」

3. 論「帝之縣解」 = 「阿莫爾·法蒂」

「你說『生』是『懸掛』(縣),『死』是『解開』(解)。」

「你『安』於『掛』,『順』於『解』。」

「你的『自由』...是『奴隸』的自由!是『等待被釋放』的自由!」

「而我呢?」

「我(尼采)...我熱愛這個『懸掛』!」

「我熱愛這個『結』!我熱愛這個『張力』(Spannung)!——這就是『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

「我不『等』它解開!」

「我不『順』它解開!」

「我**『愛』它!我『要』**它!

我『要』我這『被懸掛』的『命運』!

我『要』我這『瘋狂』的『崩潰』!

我『要』我這『天才』的『毀滅』!」

這...就是『阿莫爾·法蒂』(Amor Fati)!

4. 最終宣判:「永恆輪迴」 (Die ewige Wiederkunft)

「莊子...你這個『最蒼白』的『虛無主義者』...」

「你『解開』了...然後呢?...進入你的『無』?」

「你『哀樂不能入』?...因為你『空』!」

「而我...」

(尼采舉起他的「錘子」,不是砸向莊子,而是砸向「永恆」。)

「我,這個『被懸掛』的、『瘋狂』的、『痛苦』的『我』...」

「我對我這『遁天之刑』,我對我這『桂樹之死』,我對我這『肉體之崩潰』...」

「...我對這一切...」

「...高呼:」

『再來一次!』(Noch Einmal!)

『...就這樣!一模一樣!直到永恆!』

(尼采轉身。這一次,他真的走了。他走向了他的高山,去擁抱他那「永恆輪迴」的「瘋狂」。)

(在他身後,莊子的「道」,和那棵「無用之樹」,依舊『在』。)

(但在尼采的『世界』裡...)

(...它們,早已化為『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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