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的精煉或勇氣的昇華：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論科學〉的系譜學考察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五篇Von der Wissenschaft.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第一章：導論 — 在「更高之人」間的科學難題
1.1 定位〈論科學〉的戲劇性功能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 (Friedrich Nietzsche) 充滿詩意與哲思的巨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 中，第四冊〈論科學〉(Von der Wissenschaft) 佔據了一個獨特且關鍵的位置。此章節並非孤立的哲學論述，而是被巧妙地鑲嵌在查拉圖斯特拉與一群「更高之人」(der höhere Mensch) 於其洞穴中相遇的宏大戲劇性場景之內 1。這一系列相遇構成了一幅現代歐洲精神狀況的診斷圖景，而〈論科學〉正是其中對現代性核心支柱之一——科學——進行價值重估的關鍵時刻。此處的辯論並非學院式的抽象論證，而是一場活生生的價值衝突，深刻體現了查拉圖斯特拉的生命肯定哲學與現代精神內在矛盾的根本對立。
這些「更高之人」——包括悲觀的預言家、厭惡民主的國王、失去信仰的教皇、以及此處的「精神的良知者」——是現代性頹廢的縮影 3。他們感受到上帝已死後的價值真空，因而發出痛苦的呼喊，前來尋找查拉圖斯特拉以求解脫。在此背景下，「精神的良知者」所提出的科學觀，不僅是他個人的信念，更代表了十九世紀實證主義精神在面對虛無主義危機時所能提供的最終解答。查拉圖斯特拉對此的回應，則不僅僅是反駁，更是一種根本性的價值顛覆。因此，本報告的核心任務是運用尼采自身的系譜學方法 (genealogical method)，對此章節進行一場權威性的深度詮釋 (Kunst der Auslegung)，旨在揭示尼采如何透過兩套對立的科學起源敘事——一者源於恐懼，另一者源於勇氣——來診斷現代歐洲的虛無主義病症，並為通往超人 (Übermensch) 的克服之道指明方向。
1.2 研究方法與結構概述
本報告將嚴格遵循尼采在《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中所開創的探問模式。系譜學的核心不在於探問事物的本質（「科學是什麼？」），而是追問其價值判斷的起源與演變：「在何種權力意志 (Will to Power) 的驅動下，『科學』的價值被如此這般地確立了？」4。此方法要求我們懸置對科學的現有評價，將其視為一種有待考察的歷史與心理現象，並揭示其背後隱藏的生命驅動力與道德預設。
報告的結構將依循由微觀至宏觀的分析路徑。首先，第二章將深入分析本章的戲劇性脈絡，考察「更高之人」的集體象徵意涵，並對「精神的良知者」這一角色進行定位，揭示其作為實證主義化身的典型特徵。其次，第三章將進入文本的核心，對恐懼與勇氣這兩條相互對立的科學系譜進行精密的文本剖析與比較，闡明它們各自根植於何種道德類型與心理驅動。接著，第四章將此辯論置於尼采對「真理意志」(will to truth) 與「禁慾主義理想」(ascetic ideal) 的總體批判框架下，論證現代科學如何成為了基督教道德在上帝死後的最終形態。第五章將探討查拉圖斯特拉用以完成其價值重估的獨特武器——「笑」，並將其與「快樂的科學」(gay science) 理念相連結。最後，第六章將總結〈論科學〉一章如何作為尼采整體價值重估工程的一個精煉縮影，為一種服務於生命、肯定生命的新科學發出了呼喚。
第二章：戲劇性脈絡：「精神的良知者」及其在更高人群中的位置
2.1 「更高之人」作為現代性頹廢的縮影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的場景設定極具象徵意義：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成為了現代歐洲精神流亡者的避難所。聚集於此的八位「更高之人」，構成了一幅現代性危機的集體肖像。他們並非查拉圖斯特拉所期盼的超人，甚至不是其合格的繼承者，而僅僅是「通往超人之橋樑」1。他們體現了一種雖有高度，卻「不夠高」的狀態 3。這種「不夠高」源於他們仍被過去的價值、怨恨 (ressentiment) 以及對現代性的普遍「噁心」(Ekel) 所束縛。他們缺乏一種從過往中真正解脫出來的寧靜，而這種寧靜恰恰是未來創造的先決條件 3。
這些人物各自代表了現代虛無主義的一種症狀。預言家是叔本華式悲觀主義的化身，宣揚「一切皆空」的虛無教義，試圖以「憐憫」(Mitleid)——查拉圖斯特拉的「最後罪惡」——來誘惑他 3。兩位國王厭惡民主與現代社會的「雜燴文化」，卻只能沉溺於對舊日階級秩序的懷戀，其批判充滿了反應性的憎惡而非前瞻性的創造力 3。退位的教皇雖知「上帝已死」，卻仍對「虔誠」本身懷有敬意，體現了無神論背後殘存的宗教情感結構 3。最醜陋的人則是「殺害上帝者」，他因無法忍受上帝的憐憫之凝視而犯下弒神之罪，象徵著現代人因自身的醜陋與不完美而產生的極度自卑與報復心理 3。這群人共同的特徵是，他們都感受到了舊有價值體系的崩潰，並因此發出「巨大的苦難呼喊」，這種呼喊將查拉圖斯特拉從山巔引下 7。他們尋求查拉圖斯特拉，渴望得到救贖，卻不明白真正的救贖在於自我克服，而非尋找新的偶像。查拉圖斯特拉對他們的態度充滿矛盾：一方面，他感受到憐憫的巨大誘惑，這威脅著他自身的使命；另一方面，他清晰地認識到，這些「更高之人」本身就是必須被克服的對象，是人類邁向超人途中必經的病態階段 7。
這一整體的戲劇性佈局，實際上是尼采進行的一場系譜學診斷。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成為了他的哲學實驗室，在此他聚集了現代性的各種病理樣本，以考察「上帝之死」後虛無主義的多元表現形態 11。這些「更高之人」所代表的，正是歐洲文明在失去其基督教—柏拉圖主義形上學根基後，所嘗試的各種失敗的自我療癒方案：退回到悲觀主義、保守主義、或是一種無神論的虔誠。他們的集體苦難，正是整個時代精神危機的呼喊。
2.2 「精神的良知者」的角色分析：實證主義的化身
在這一群像中，「精神的良知者」(der Gewissenhafte des Geistes) 扮演了獨特的角色。他代表了現代精神的另一種，或許是更為精微和更具欺騙性的應對虛無主義的方式——科學實證主義。他自我介紹為「水蛭的認識者」(Kenner des Blutegels)，並自豪地宣稱他窮盡一生研究的領域就是「水蛭的大腦」。這一形象生動地諷刺了十九世紀實證主義科學的精神：一種對微小、具體、可經驗的「事實」的極度迷戀，同時伴隨著對任何宏大形上學詮釋的拒斥 3。
他的「良知」或「審慎」(Gewissenhaftigkeit) 體現了一種智識上的誠實，但這種誠實是狹隘且病態的。他對水蛭大腦的探究，隱喻了科學方法論中的化約主義 (réductionnisme) 傾向——即將精神還原為物質，將複雜的生命現象拆解為其最微小的物理化學組件來加以解釋 13。這種精神狀態，雖然在表面上追求客觀與精確，卻以犧牲對生命整體的價值與意義的把握為代價。他沉迷於對「小東西」的探究，卻對「大問題」——即生命的意義與目的——避而不談。這正是尼采眼中現代學術的病徵：以方法的嚴謹性掩蓋了目標的貧乏性。
此角色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視為尼采對其自身思想發展中一個階段的自我批判。在《人性的，太人性的》(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 時期，尼采曾一度信奉實證主義的審慎與懷疑精神，試圖以科學來滌除形上學的迷霧。第四冊中的另一位「更高之人」——「影子」——通常被詮釋為尼采這一時期的化身，一個「精神上的無家可歸者」3。他因為摧毀了舊信仰，卻無力創造新價值，而陷入了漂泊與虛無。而「精神的良知者」則可被視為這種實證主義精神更為極端與專業化的體現。他找到了自己的「家」，一個由「事實」構成的、安全而狹小的壁龕，但這份安寧是以放棄對生命意義的追問為代價的。
更深一層的分析揭示了「水蛭」這一隱喻的深刻意涵。水蛭是一種寄生生物，它依附於其他生命體，吸取其血液（生命的象徵）以維持自身存在。同樣地，「精神的良知者」所代表的這種科學，其知識的獲取方式也是一種寄生性的行為。它將活生生的、充滿意義與價值的世界當作客體，从中吸取、榨乾可供分析的「數據」與「事實」，卻使世界本身變得蒼白、貧血。這是一種服務於知識而非服務於生命的求知慾，它以犧牲生命的豐盈為代價來滿足自身對確定性的渴望。這種寄生性的知識模式，直接預示了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對服務於禁慾主義理想的科學的批判，即一種本質上「敵視生命」(anti-life) 的真理意志 3。
第三章：「科學」的系譜學：恐懼（Furcht）與勇氣（Muth）的對決
〈論科學〉一章的核心戲劇衝突，在於「精神的良知者」與查拉圖斯特拉分別提出了兩種截然相反的科學起源系譜學。這場辯論揭示了，「科學」本身並非一個中性的、單一的實體，而是一個價值鬥爭的場域。同樣的求知行為，可以源於根本對立的心理驅力，並服務於截然不同的生命目標。
3.1 恐懼的系譜：精神良知者的論點
「精神的良知者」的演說，是一篇精煉的「奴隸道德」式系譜學。他開宗明義地指出，科學的根源是「恐懼」(Furcht)。他追溯道：「精神最初產生的地方，是恐懼——對野獸的古老恐懼，這種恐懼在長時間的壓抑、精煉、精神化之後——我想，今天它就叫做『科學』了。」1。這段話不僅指涉對外部野獸的恐懼，更深刻地指向了對「內在野獸」——即人類自身無法預測的激情、衝動與本能——的恐懼。
從系譜學的角度分析，這套敘事將價值的起源歸於一種反應性 (reactivity) 的心理需求。在這種觀點下，科學並非源於對世界的好奇或征服的慾望，而是源於對世界之危險與混亂的規避。它是一種防禦機制，一種為了獲得安全感而發展出的馴化工具。其目的在於將那個充滿不確定性、威脅與痛苦的現實世界，關進一個由概念、定律和可預測性構成的牢籠之中 5。這種追求知識的動力，與弱者的「怨恨」心理有著內在的親緣性。因為對生命中那些強大的、無法掌控的力量感到恐懼與無力，所以轉而發展出一套旨在控制、預測並最終消除這些力量的認知系統。這背後是一種出於自保與防禦的意志，它追求的是安逸與免於痛苦，而非生命的擴張與創造 6。這種科學精神，其本質是否定性的：它通過否定、限制和框定現實來確立自身的權威。
3.2 勇氣的系譜：查拉圖斯特拉的反論
面對這套陰鬱的系譜學，查拉圖斯特拉報以「內心的笑」，並提出了一套完全相反的、屬於「貴族道德」的起源敘事。他反駁道，科學並非源於恐懼，而是源於「勇氣」(Muth) 與「冒險」(Abenteuer)。他將科學的衝動比作一種「過剩的」(übermüssig) 力量，一種屬於獵人的、在追逐與探索中感受到的快樂 1。
此觀點與尼采的「貴族道德」價值創造模式完全一致。貴族價值源於對自身豐盈生命力的肯定，是一種主動的、向外擴張的權力意志的直接表達 14。在這種系譜下，科學不再是躲避危險的壁壘，而是強者精神向未知領域的勇敢延伸。它不是對世界的逃避，而是對世界的一種佔有、塑造與詮釋。它尋求的不是安全，而是挑戰；它享受的不是確定性帶來的安寧，而是克服不確定性帶來的權力感。
在此，查拉圖斯特拉引入了「昇華」(Sublimierung) 這一至關重要的概念，他宣稱：「你稱之為科學的東西，我稱之為勇氣的昇華！」昇華提供了一條超越「本能的野蠻釋放」與「禁慾主義的壓抑」的第三條道路。它不是要消滅或壓抑原始的、身體性的勇氣與攻擊性驅力（如恐懼的系譜所暗示的那樣），而是要將其能量轉化、精煉並引導至一個精神化的層面 16。如同煉金術將賤金屬提煉為黃金 19，昇華將原始的生理衝動轉化為文化與精神創造的動力。因此，一種健康的、肯定生命的科學，其根基恰恰在於對人類「內在野獸」的肯定與精神化，而非對其的恐懼與根除。這正是尼采所有文化哲學的核心，即一種偉大的文化，必然是強大本能得到成功昇華的結果。
3.3 科學的比較系譜學
為了清晰地展示這兩種對立的價值譜系，可以將其核心要素對比如下表所示：
這場辯論的深層意義在於，它揭示了「科學」本身並非價值中立的。同樣一套科學方法——觀察、實驗、理論建構——可以被兩種根本對立的權力意志所驅動。問題的關鍵不在於科學方法的有效性，而在於驅動這些方法的意志的價值。這場對決，實質上是兩種權力意志形態的鬥爭：一種是弱者的權力意志，它通過知識來尋求安全與掌控，以彌補自身力量的匱乏；另一種是強者的權力意志，它將知識作為自身力量溢出的表現，一種征服與創造的手段 15。科學，在這場鬥爭中，成為了雙方爭奪的武器。
第四章：真理意志作為禁慾主義理想的最終形態
查拉圖斯特拉與「精神的良知者」的辯論，不僅僅是關於科學的起源，更觸及了現代性精神結構的核心——對「真理」的信仰。尼采通過這場對話，將其在《快樂的科學》與《道德系譜學》中對「真理意志」的批判，以一種戲劇化的方式呈現出來。他揭示了現代科學看似世俗、客觀的外表下，隱藏著一個深刻的宗教殘餘：禁慾主義理想。
4.1 從「良知」到「虔誠」：科學的宗教殘餘
「精神的良知者」對真理的態度，超越了單純的學術審慎，達到了一種近乎宗教性的「虔誠」(Frömmigkeit) 3。他對「事實」的無條件獻身，對任何可能扭曲事實的詮釋的極度警惕，暴露出他內心深處對一個絕對、超越性價值的強烈需求。儘管他可能是一位無神論者，但他對真理的信仰模式，卻與信徒對上帝的信仰如出一轍。
這一點與尼采在《快樂的科學》第344節的著名論斷形成了完美的呼應。尼采在此處辛辣地指出，現代無神論科學家們是「我們當中最後的虔誠者」。他們雖然拋棄了基督教的上帝，卻絲毫沒有懷疑基督教道德的核心預設，即相信存在一個比生命本身更重要、更具價值的絕對物——「真理」3。這種「無條件的真理意志」(der unbedingte Wille zur Wahrheit) 是一種繼承而來的信仰，一種未經審查的形上學殘餘 22。科學家們自以為站在信仰的對立面，實際上卻只是將信仰的對象從「上帝」置換成了「真理」，其內在的價值結構和心理需求並未改變。他們依然需要一個外在的、絕對的權威來為存在提供依據和方向。
4.2 《道德系譜學》的視角：科學作為禁慾主義理想的盟友
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第三篇中，對此問題進行了最為系統和徹底的系譜學分析。他驚人地論證道，現代科學非但不是禁慾主義理想的對手，反而是其「最新、最高貴的形態」25。禁慾主義理想的本質，是為人類無意義的痛苦賦予一種形上學的解釋，從而使生命變得可以忍受。它通過設定一個超越性的「真實世界」（如柏拉圖的理型世界、基督教的彼岸天國）來貶低、否定這個感官的、充滿生成變化的現實世界 27。
現代科學完美地繼承了這一基本結構。它用一個「客觀的、由事實構成的世界」取代了「上帝的王國」，但同樣要求人們為了這個超越性的「真理」而犧牲個人的視角、慾望、情感和生命力。科學家對「客觀性」的追求，就是一種新的禁慾形式。它要求研究者摒棄一切主觀的「偏見」和「詮釋」，成為一面純粹反映「事實」的鏡子。這種對詮釋的禁絕 (Abstinenz von der Interpretation)，在尼采看來，與教士的禁慾在精神本質上是完全相同的 26。兩者都體現了一種對生命的懷疑與敵意，都試圖用一個僵化的、永恆的「真理」來取代活生生的、流變的現實。
因此，從系譜學的角度看，宗教與科學之間存在著一種隱秘的結構同源性。它們都運作於一種「雙世界」的形上學框架之上：一個是值得追求的「真實世界」（上帝的世界／事實的世界），另一個是需要被克服或被濾除的「虛假世界」（罪惡的世界／視角與錯誤的世界）。儘管兩者的具體內容和方法論大相徑庭，但其背後否定生命的價值判斷結構卻是完全一致的。上帝死後，人類對終極意義的心理需求並未消失，它只是找到了一個新的、更為精緻的依附對象——科學真理。科學，因此成為了禁慾主義理想在世俗化時代的新祭司階級。
然而，尼采的分析並不止步於此。他洞察到一個深刻的內在矛盾：源於禁慾主義理想的真理意志，最終將不可避免地走向自我毀滅。科學所培養的極致的智識誠實，當它最終被應用於「真理」這一價值本身時，將會發動一場致命的自我質詢 29。它會問：「真理的價值究竟是什麼？」25。一旦這個問題被提出，真理的絕對性地位就已然動搖。通過系譜學的反思，這種智識誠實將會發現，它自身對真理的無條件信仰，恰恰源於一個敵視生命的、可疑的道德預設——禁慾主義理想。這一發現將徹底瓦解真理意志自身的合法性基礎。這就是現代虛無主義的最終悲劇與最高勝利：基督教道德所孕育的真理追求，最終反過來摧毀了基督教道德自身，乃至一切絕對價值。「精神的良知者」正處於這一自我毀滅過程的中途，他堅守著對真理的虔誠，卻已然感受到了意義的真空；而查拉圖斯特拉則代表了這一過程的完成與超越，他站在禁慾主義理想的廢墟之上，宣告一種新的價值創造的可能。
第五章：笑的武器：查拉圖斯特拉的克服之道
面對「精神的良知者」那套基於恐懼的、充滿禁慾主義色彩的科學系譜學，查拉圖斯特拉並未選擇進行一場冗長而嚴肅的哲學辯駁。他最有力、也最深刻的回應，是一種看似輕盈卻極具顛覆性的姿態：笑。這種「笑」並非簡單的譏諷，而是尼采哲學中一種核心的克服策略，一種對抗現代性沉重病症的解藥。
5.1 笑作為哲學批判
在聽完對方充滿病態審慎的演說後，查拉圖斯特拉「內心笑了起來」(lachte aber dabei in seinem Herzen)。這無聲的笑，是一種深刻的哲學批判 30。在尼采的思想體系中，「笑」是專門用來對抗「重力精神」(der Geist der Schwere) 的武器。所謂「重力精神」，是指所有那些使人變得沉重、壓抑生命力的道德、真理、理想與絕對價值 32。它要求嚴肅、服從與自我否定。而笑，則能夠創造一種審美的距離，打破神聖事物的光環，將看似不可動搖的價值相對化，從而為價值重估開闢出自由的空間 33。
查拉圖斯特拉的笑，正是對「精神的良知者」那種過度嚴肅、充滿焦慮的科學精神的直接克服。他一眼看穿了這種科學背後所隱藏的恐懼、虛弱與生命力的匱乏。他的笑，源於一種更高的視角，一種俯瞰並超越了這種病態精神的輕盈與肯定姿態 34。這種笑本身就是一種力量的證明，它宣告了查拉圖斯特拉不受這種陰鬱價值觀的束縛。從發生學的角度看，系譜學的洞見提供了智識上的解放，讓人明白一個備受尊崇的價值（如「真理」）可能源於卑微甚至病態的起源。而笑，則是這種解放所帶來的情感與生理上的直接體現。它是卸下價值重負後的舒暢呼吸。「精神的良知者」被他所追求的真理壓得喘不過氣，他的精神狀態是沉重的；而查拉圖斯特拉，憑藉其系譜學的洞察力，早已看穿了這個偶像，因而他是輕盈的。他的笑，不是論證的前奏，而是內心早已贏得論戰的結果。
5.2 「快樂的科學」對決「陰鬱的科學」
查拉圖斯特拉的立場，與尼采在《快樂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 中提出的核心理念緊密相連。他所代表的，正是一種「快樂的」或「歡快的」科學。這是一種與舞蹈、詩歌、藝術和生命肯定精神融為一體的知識追求 36。這種科學的目標，不是去發現一個獨立於人類之外的、冰冷客觀的「真理」，而是將知識視為增強、美化和提升生命的工具。
「快樂的科學」擁抱視角主義 (Perspektivismus)，它坦然承認所有知識都不可避免地是一種詮釋，而非對「自在之物」的純粹反映 39。它非但不以此為憾，反而樂於在多種多樣的詮釋中遊戲、實驗，並根據其是否有助於生命力的提升來評判其價值 40。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在〈論科學〉一章中的勝利，象徵著這種充滿創造活力的「快樂的科學」，對那源於恐懼、服務於禁慾主義理想的「陰鬱科學」的勝利。
更進一步說，查拉圖斯特拉並非簡單地拒絕「科學」(Wissenschaft) 這個概念，而是對其進行了一次創造性的再挪用與重新定義。他通過提出一種基於勇氣和昇華的科學，對「精神的良知者」所代表的十九世紀主流科學概念進行了一次戲仿式的顛覆 35。在尼采看來，戲仿 (parody) 是一種強大的價值重估工具。他保留了「科學」這一外在形式，卻為其注入了全新的、肯定生命的內涵。這一行為本身，就是他所倡導的價值創造的生動展演。它表明，概念並非固定不變的實體，它們本身就是權力意志鬥爭的場域。更強大的意志——在此即查拉圖斯特拉的意志——將有權決定「科學」在未來應當意味著什麼。這預示著一種全新的知識份子形象的誕生：他不再是真理的僕人或奴隸，而是價值的創造者，是運用知識來為大地塑造意義的藝術家。
第六章：結論 — 作為價值重估縮影的〈論科學〉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論科學〉一章，以其精煉的戲劇性結構，濃縮了尼采後期思想中最核心的衝突與最深刻的洞見。通過對「精神的良知者」與查拉圖斯特拉之間關於科學起源的辯論進行系譜學考察，我們不僅得以窺見尼采對現代科學的複雜態度，更能理解這一章節如何成為其宏大的「一切價值重估」工程的一個完美縮影。
6.1 兩種意志的最終對決
本章的辯論，歸根結底是兩種根本對立的權力意志之間的對決。這場鬥爭貫穿了尼采的全部著作，即源於虛弱、恐懼和怨恨的「否定生命的意志」，與源於豐盈、力量和勇氣的「肯定生命的意志」之間的永恆鬥爭 16。
「精神的良知者」及其所代表的實證主義科學，是前者——否定生命的意志——在現代的精緻化身。他的科學，是虛無主義時代的最後避難所。在上帝死後，舊有的形上學慰藉已然失效，而這種對「客觀事實」的虔誠追求，成為了一種新的、看似世俗的機制，用以抵禦存在的混亂與無意義。它通過化約、馴化和壓抑生命中強大而不可預測的力量，來換取一種狹隘的安全感。這是一種在根本上敵視生命、逃避生成的意志。
與之相對，查拉圖斯特拉則代表了後者——肯定生命的意志。他所倡導的基於勇氣的科學，是通往超人的工具，是權力意志在精神領域的昇華與展現。這種科學不尋求躲避，而是主動迎向挑戰；它不服務於對真理的被動發現，而服務於對意義的主動創造 42。它將知識視為增強生命、塑造大地、並最終克服人類自身的手段。這兩種科學觀的對立，實質上是兩種人類類型、兩種生存方式的對立。
6.2 對一種新科學的呼喚
通過此次系譜學考察，可以明確，尼采並非一個籠統的「反科學主義者」。他所反對的，是一種特定形態的、被禁慾主義理想所俘獲、並最終服務於虛無主義的科學。與此同時，他為一種全新的科學發出了熱切的呼喚。
這種新科學，即「快樂的科學」，將是一種敢於承認自身視角性、樂於實驗、並以服務生命為最高宗旨的知識形態。它的任務不再是徒勞地去發現一個所謂的「自在之物」的客觀真理，而是要成為超人「為大地創造意義」的得力助手 2。這意味著未來的知識將不再是壁壘分明的學科劃分，而是一種藝術、哲學與科學的深度融合。它將由創造者的勇氣所引導，以遊戲般的精神對世界進行無盡的詮釋與重塑。
最終，〈論科學〉的系譜學考察向我們揭示了尼采進行一切價值重估的最終標準：任何一種道德、一種理想、一種知識形態，其最終的價值都取決於它究竟是提升了生命，還是削弱、貶低了生命。查拉圖斯特拉在這短短的一章中，為我們生動地上演了這一根本標準的具體應用，從而為走出虛無主義的陰谷，邁向一個更強大、更富創造力的人類未來，指明了方向。
引用的著作
Thus Spoke Zarathustra Part IV: Chapters 10–20 Summary & Analysis - SparkNote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sparknotes.com/philosophy/zarathustra/section10/
"Dexter", Democracy, and Nietzsche: Puzzling Through the Deep End of America's TV Obsession - Inquiries Journal,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www.inquiriesjournal.com/articles/570/dexter-democracy-and-nietzsche-puzzling-through-the-deep-end-of-americas-tv-obsession
Zarathustra's Last Supper: Nietzsche's Eight Higher Men,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tandfonline.com/doi/pdf/10.1080/15665399.2007.10819953
Philosophie de Friedrich Nietzsche - Wikipédia,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fr.wikipedia.org/wiki/Philosophie_de_Friedrich_Nietzsche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 Wikipedia,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de.wikipedia.org/wiki/Zur_Genealogie_der_Moral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Deutsche Version) von Friedrich Nietzsche — Gratis-Zusammenfassung - getAbstrac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getabstract.com/de/zusammenfassung/zur-genealogie-der-moral/10389
A Commentary on, and Partial Analysis of, Nietzsche'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Part 4, with Especial Reference to Discourses 11 to 20 - 4823 Words | Bartleby,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bartleby.com/essay/A-Commentary-on-and-Partial-Analysis-of-F3C5F243VC
The Last Temptation of Zarathustra - Project MUSE -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muse.jhu.edu/article/226138/summa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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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DF) “Untimeliness” and De-(con)struction. Footnotes to Nietzsche and Derrida,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317798754_Untimeliness_and_De-construction_Footnotes_to_Nietzsche_and_Derrida
Thus Spoke Zarathustra - Wikipedia,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us_Spoke_Zarathustra
Le “ dernier homme ” de Nietzsche : - OpenEdition Journal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journals.openedition.org/leportique/349
What was Nietzsche's view of science, and how did it relate to his philosophy?,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philosophyofreligion1.quora.com/What-was-Nietzsches-view-of-science-and-how-did-it-relate-to-his-philosophy
A Philosophical Analysis of Otherness in Nietzsche'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 Bucknell Digital Common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digitalcommons.bucknell.edu/cgi/viewcontent.cgi?article=1463&context=honors_theses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 The Cleveland Orchestra,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programs.clevelandorchestra.com/24-25-classical/also-sprach-zarathust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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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s Spoke Zarathustra | Summary, Quotes & Analysis - Lesson - Study.com,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study.com/learn/lesson/thus-spoke-zarathustra-quotes-summary-analysis.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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