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的虛構》第一章：集體認同的哲學與社會學分析

前言：從讀書會到系統性報告

本報告呈現讀書會成員對小坂井敏晶《民族的虛構：建立在想像上的集體認同，如何成為現實的族群矛盾？》一書第一章的討論內容。

第一章的核心命題指出，民族或種族並非天生或客觀存在的「實體」，而是在特定歷史與社會脈絡下被主觀創造出來的「虛構」。然而，這個「虛構」非但沒有削弱集體認同的力量，反而積極地塑造了現實，成為當代族群衝突的根源。本報告將透過層層遞進的分析，首先探討民族作為「虛構」的哲學基礎，接著闡釋這種「虛構」如何透過「差異化運動」與「自我實現預言」成為社會現實，最後揭示「同質性」如何成為比「異質性」更深層的歧視動因。透過對讀書會論述的深度挖掘與整合，本報告旨在為讀者提供一個理解當代集體認同與族群矛盾的全新視角。

第一部分：民族作為「空」與「色」的本體論反思

拒絕實體論：從佛學「因緣合合」到哲學批判

本書的核心起點是拒絕將民族視為具有「實體性質」的基礎單位。講者引述作者的觀點，強調這種視角本身就存在根本性的問題。任何將事物視為不變、不受外力影響的「實體」的信念，實際上是人們「刻意的」或「主觀的相信」所產生的結果。這種觀點與哲學中對實體論（essentialism）的批判一脈相承，認為事物的本質並非一成不變。

為了將抽象的哲學觀點具象化，講者透過佛家核心概念「色即是空，空即是色」進行闡釋。

「色即是空」：指出我們所見的「色相」，如民族或種族，並非天生且沒有實體性。它們是「因緣合合」的結果，是「隨著各種機緣條件在歷史脈絡下形成的一個斷點」。這意味著，表象背後沒有不變的實體，任何集體認同都是在特定時空條件下的偶然聚合。
「空即是色」：這一個反向的命題則引導我們思考，為何這些虛構的「空性」能夠形成強大的社會現實，甚至讓個人願意為之「赴湯蹈火、犧牲性命」。這促使本書探討虛構如何成為現實的機制，以及我們應如何理解並共同生活在這些虛構所產生的現實之中。

這種本體論的觀點也挑戰了人類習以為常的認知模式。講者指出，人類的知覺與認知為了方便性，會傾向於將不穩定、流動的事物視為「同一件事情」。例如，我們意識上會認為「1點17分28秒講的1」與「1點17分30秒講的1」是同一件事，但嚴格來說，它們是在不同時間點發生的，本質上並非同一。這種將流動性實體化的傾向，正是我們將「民族」與「種族」視為恆定實體的根本原因。這種認知習慣被應用於社會現象，催生了諸如「中華民國人」、「台灣人」等看似固定的概念。然而，當一個從馬來西亞或北京來的人，最終變成一個台灣人時，其身份認同的流動性便挑戰了這種靜態的觀點。佛學的「因緣和合」與哲學的實體論批判在此形成了深層的理論互補，共同挑戰了西方形上學中對本質主義的執著，並將這種高階的批判具體應用於最敏感的社會議題——民族與種族認同，揭示其虛構性。

語言與分類：主觀範疇的歷史性建構

本書觀點明確指出，社會「對象」並非先驗存在，而是由「語言這個差異化體系所創造出來的」。這與後結構主義語言學中，語言不僅是描述現實的工具，更是塑造現實的動態過程這一觀點相呼應。

講者引用社會學家布爾迪厄的觀點，揭示了「範疇化」（category）一詞在古希臘語中本是「公開譴責」或「貶低」的意思。這表明範疇化本身並非中性的分類行為，其本質上就內含了高低階的評價。當我們對一個人進行「範疇化」時，例如說「他是一個老師」或「他是一個工人」，我們不僅僅是在進行客觀描述，更是在進行一種隱含的社會評價與區隔。這些分類本身帶有隱含的社會位階，並隨著時間被社會成員內化，最終成為社會區隔與排斥的基礎。因此，分類本身就是一種權力行為。

講者進一步闡釋，當我們談論「混種、多樣、多元、雜種」等概念時，看似是在擁抱包容主義，但這些概念本身卻已經內含了其對立面——「純粹性」。對「多元」的強調，反而可能強化了「純粹」的邊界。例如，「你台灣人，我中國人，我日本人」這樣的說法，自動預設了一個未被命名的「純粹」或「單一」的標準作為參照點。這種命名所預設的「純粹」基石，例如「我是一個純粹的台灣人」，會成為判斷他者的依據，並產生隱性的排他性。這使得人們很難去傾聽，因為在心態上已預設了隔閡，並將對方的身份視為理所當然。這也解釋了為何僅憑單一指標（如性別、外貌）來判斷一個人，會造成認知的隔閡。

第二部分：虛構如何成為現實：差異化運動的動力學

自我實現的預言：偏見與惡性循環

講者引用書中觀點，闡述了偏見如何形成一種「惡性循環」或「自我實現的預言」。這個機制與單純的偏見不同，它是一個動態的建構過程。講者指出，最初毫無根據的偏見，會引導人們在現實中「製造出足以證明我們想法的狀況」，而這些狀況又「反過來為最初的偏見正當化」。

這個循環可被分解為四個步驟：首先，人們出於某種主觀意圖（例如為了證明某群人比較「差」）而進行分類。其次，這種主觀偏見引導了後續的行為，例如歧視或排除。接著，這些歧視行為在現實中製造出了符合最初偏見的結果（例如被歧視的群體在社會上真的處境困難）。最後，當人們看到這些結果時，會進一步強化他們最初的偏見，並認為「他們本來就是那樣的人」，從而完成整個惡性循環。

講者以頭骨測量為例，完美地闡釋了這個惡性循環。十九世紀的歐洲人曾試圖用頭骨大小來證明北歐人種的優越性。然而，當他們將測量範圍擴大到世界尺度時，發現非洲人的頭骨比北歐人更長，這使得他們預設的「優越性」無法成立。面對這個與偏見相悖的結果，他們便「換個標準」來繼續維持他們的認知。這證明了分類與標準是服務於先入為主的偏見，而非基於客觀事實。這種行為正是人們為了正當化其主觀世界觀所進行的歷史性建構。

邊界與對立：共同體形成的關鍵動能

本書最核心的論點之一是，集體認同（identity）並非先於分界而存在，而是因為「差異化的運動在事後建構了同一性」。換言之，一個集體的形成往往需要一個「外團體」或「敵人」。講者強調，如果沒有一個外團體的存在，一個團體的內部也難以形成。

這個論點在多個案例中得到了印證：

猶太人與希特勒： 講者引述書中摘要，指出希特勒對猶太人的迫害，反而成為「靜態猶太人」凝聚建國的推手。
台灣人與馬英九： 講者指出，台灣人「台灣主體意識」的形成，馬英九其實是推手。這表明在與外部政權（或其在台代表）的政策與意識形態對立過程中，內部的認同才得以強化。
原住民族與漢人： 講者闡述，在與漢人政權對立之前，原住民只有各部落認同，是在「原漢對立的過程當中」才創造出「原住民族」這個更大的集體虛構，以形成對抗的基礎。
海外經驗： 講者以自身經驗為例，指出在台灣時並不會強烈感覺自己是台灣人，但當身處歐洲或海外時，就會很明顯地感覺到「我是台灣人」，並將自己與日本人、韓國人、中國人區分開來。

這些案例揭示了一個共同模式：民族國家的形成，是從「對立運動」開始，形成「邊界」，然後才在邊界內部進行「文化上的均質化」。這個過程是動態且具有策略性的。當一個外部威脅或對立的「他者」出現時，人們為了共同生存或對抗，會在心理或物理上劃定界限。接著，在這個新劃定的邊界內，人們會逐漸共享文化記憶、語言、價值觀（如棒球運動之於台灣人），形成一個具有「內部結構」的集體。這種共享與同質化，最終反過來鞏固了「我們」是誰、「我們」與他者有何不同的虛構敘事。

第三部分：同質性的恐懼：親密性與歧視的弔詭

跨越界限的威脅：為何越相似反而越排斥？

這是本書第一章最核心且最具洞察力的觀點之一。講者明確指出：「種族歧視不是既有的差異造成的，種族歧視本身就是對同質的事物進行差異化的運動」。這個論點挑戰了人們對於歧視來源的普遍認知，認為排斥的根源不在於差異，而在於對同質性的恐懼。

講者引用研究，揭示了歧視的動機並非是為了追求自身群體的「最大利益」，而是希望「將自己的組別與其他組別的差距最大化」。在實驗中，受試者寧可選擇讓自己組別獲得較少，但能讓對方組別更慘的選項。這種心理機制解釋了為何人們會出於「見不得人好」或「不願被同化」的深層心理恐懼而做出非理性的行為。歧視的根源在於對邊界被模糊的焦慮，而非理性的利益考量。

同質性歧視的具體展現，在多個歷史與社會案例中得到了印證，表明「距離越是靠近，為了保持界限所進行的差異化力量就越強大」：

猶太人內部矛盾： 納粹大屠殺中，最讓希望保持種族純潔性的人感到威脅的，是那些外觀與行為上與德國人幾乎無異的猶太人。這種模糊的界限，比顯而易見的差異更令人恐懼，因為它挑戰了「純粹」德國人身份的根基。
台灣人的情感： 講者指出，台灣人可能對來自越南或印尼的移工「心安理得接受」，但對「來使用健保的北京人或中國人」卻「超敏感」，因為他們「太相近了」，以至於界限被模糊。
日本社會： 日本人對部落民與在日朝鮮人的歧視，根源於後者在文化與外貌上與日本人高度相似，模糊了「純粹」日本人的界限。

以下表格將以視覺化方式對比「異質性歧視」與「同質性歧視」的動力學：

範疇	異質性歧視	同質性歧視
心理動機	追求自身利益最大化，或出於對未知與異己的單純恐懼。	追求與他者差距最大化，源於對界限模糊與被同化的深層恐懼。
排斥對象	與自身有顯著客觀差異的群體（如外觀、語言、信仰）。	與自身高度相似，難以區分的群體。
心理威脅	外部威脅、陌生感、文化衝擊。	內部威脅、身份認同根基被動搖、純潔性被稀釋。
歧視表現	公開排斥、隔離、奴役、物理性驅離或滅絕。	刻意差異化、內部鬥爭、背叛感、隱性排擠。
案例	歐洲殖民者對非洲原住民的歧視。	德國納粹對猶太人的迫害，台灣社會對在台中國人的敏感。

社會與心理機制：恐懼、信任與共同生活

本報告不僅是理論分析，更提供了一條「共同生存」的可能路徑。講者將本書的抽象理論與具體的社會問題連結，探討如何對抗僵化的分類。講者援引哲學討論，指出當人們被「個體化、原子化、疏離化」時，恐懼的支配才會起作用。在這種狀態下，個人完全不知道如何定位自己，也缺乏集體的支持，因此容易屈從於恐懼，並尋求僵化的集體認同作為安全感。

對抗僵化分類的解方，則來自於日常生活的「信任」與「善意」的實踐。講者以「在路上扶跌倒的人」為例，指出這種行為是基於一種「信任」的集體意識，相信在需要時他人也會伸出援手。這種微觀的日常行為，正是對抗原子化恐懼的有效途徑。

此外，講者認為，對抗僵化的分類，可以採取一種「遊戲化」的態度。他以「命名雲朵」為例，指出命名本身可以是「好玩」且充滿「彈性」的，而不會讓人們被困在既定的分類中。這種態度鼓勵人們在與他人互動時，主動「鬆綁」僵化的標籤與分類，從而在日常生活中建立信任與連結。這些微觀的互動與善意累積，逐漸形成一個基於互助與彈性的「共同體」，為對抗僵化的集體認同提供了新的可能性。這表明，儘管宏大的敘事具有塑造現實的力量，但個體的日常互動同樣具有反向塑造結構的潛力。

結語：在虛構世界中尋求真實

《民族的虛構》第一章的讀書會討論，為我們提供了理解當代族群矛盾的深層視角。本報告總結了其核心洞見：民族與種族是歷史建構的「虛構」，而非客觀的「實體」。然而，這種「虛構」卻具有積極塑造現實的力量，它透過「差異化運動」來創造邊界，並透過「同質性的恐懼」來驅動排斥。因此，民族矛盾的根源，並非單純來自於異質性，而更深層地來自於對同質性模糊界限的恐懼。這種恐懼促使人們刻意進行「差異化」，以確保其虛構的集體認同不被消解。

本書與讀書會的討論不僅是理論分析，更提供了一條「共同生存」的可能路徑。我們必須認識到「虛構」的積極作用，並在日常生活中，透過相互信任與「遊戲化」的態度，主動地「鬆綁」僵化的標籤與分類。只有當我們不再將彼此視為固定的「實體」，而是視為流動、可滲透的「因緣合合」，一個更具彈性與包容性的共同體才能形成。這是在一個由虛構所支配的世界中，尋找真實連結與共同生存之道的關鍵。

日常生活實作筆記

2025年8月22日星期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