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用之我：莊子〈人間世〉中生存與自由的現代解讀 (by gemini)
導論：行過火焰的藝術
在中國哲學的璀璨星空中，《莊子》以其汪洋恣肆的想像與深刻的洞察獨樹一幟。其中，〈人間世〉一篇尤為特殊。它褪去了〈逍遙遊〉的神話色彩與〈齊物論〉的玄思辯論，將目光投向一個充滿荊棘、危機四伏的現實世界 1。這是一個權力交錯、陰謀詭詐、個體生命卑微如草芥的場域 3。傳統上，〈人間世〉被解讀為一部亂世中的處世哲學，教導知識份子如何在險惡的政治環境中明哲保身、全身遠禍 2。然而，若僅止於此，則低估了莊子思想的深刻性與普世性。
本報告旨在論證，《人間世〉並非一本消極避世的退隱手冊，而是一部極其精密且務實的生存指南，指導個體如何在一個本質上充滿危險與荒謬的世界中航行。透過將其核心教誨置於現代理論的透鏡之下——特別是存在主義哲學、精神分析心理學及後結構主義的權力批判理論——我們得以揭示，〈人間世〉是一套跨越時空的完整策略，旨在面對壓倒性的外在壓力時，培養出一個堅韌、完整且獲得根本自由的自我。
為達成此目標，本報告將採用一個三維的分析框架：
存在主義（卡繆、沙特）：將〈人間世〉的背景設定及其人物困境，框架為一場與「荒謬」的正面對決。篇章中所描繪的政治現實，其非理性與敵意，恰恰呼應了存在主義者所言，人類對意義的追尋與世界之「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永恆衝突 5。
精神分析（榮格）：將「心齋」的修養工夫，詮釋為一個心理學上的「個體化」（individuation）過程——一趟從受限的「自我」（ego）走向整合的「自性」（Self）的內在旅程。此視角將莊子的內觀技術，轉化為一種深刻的心理治療與人格整合的模式 7。
批判理論（傅柯）：將「無用之用」的核心概念，分析為一種抵抗社會規範與規訓權力（disciplinary power）的政治策略。莊子對「有用」的批判，在此框架下，成為一種對權力技術的解構與顛覆 8。
莊子筆下的戰國亂世，充斥著權謀、暴力與價值崩壞 2，這與二十一世紀人類所面臨的焦慮有著驚人的相似性：政治的動盪、資訊的超載、以及現代社會對功利價值的無情逼迫。在一個要求每個人都必須「有用」、必須被量化的時代，莊子的智慧顯得尤為迫切與重要。本報告的意圖，即是通過與現代思想的對話，重新激活〈人間世〉的潛能，證明其不僅是古代的遺產，更是指引現代心靈穿越火焰、尋求安頓的鮮活羅盤。
第一部分：存在主義的舞台——在荊棘叢生的世界中直面荒謬
〈人間世〉開篇即為我們描繪了一個殘酷的舞台。這不是一個和諧有序、可以透過道德理想來完善的世界，而是一個「滿佈荊棘、僅免刑焉」的無道之世 1。在這個世界中，個體的生存本身就是一場 precarious 的賭博。莊子透過一系列寓言，揭示了這個「人間世」作為一個存在主義劇場的本質，其核心特徵是人類尋求意義、秩序與價值的渴望，與一個充滿敵意、冷漠或混亂的現實之間的根本衝突。
第一節：荒謬的政治學——顏回與葉公子高的不可能任務
存在主義哲學家卡繆（Albert Camus）將「荒謬」定義為人類的呼喚與世界不合理的沉默之間的分裂 5。它不是世界本身的屬性，也不是人內心的狀態，而是兩者並存時所產生的張力。〈人間世〉中的政治場域，正是這種張力的完美體現。顏回與葉公子高的故事，是兩則關於「荒謬之人」的經典案例，他們被拋入一個無法用理性或道德來駕馭的處境中，其掙扎深刻地揭示了存在的荒謬本質。
案例研究：理想主義者顏回
顏回，作為孔門最傑出的弟子，懷抱著儒家的淑世理想，意圖前往衛國，勸說一位「其年壯，其行獨，輕用其國，而不見其過」的暴君 11。他滿懷信心地準備了「仁義繩墨之言」，試圖用道德規範來匡正亂政 4。顏回的使命之所以是荒謬的，正在於他所使用的工具（道德、理性、仁義）與他所面對的現實（一個非理性的、耽溺於自身權力的暴君）完全不相稱。
孔子對此的反應，並非鼓勵其志，而是劈頭蓋臉地給予了最嚴厲的警告：「譆！若殆往而刑耳！」（唉！你去了恐怕只會招來殺身之禍罷了！）11。孔子深刻地指出，在暴君面前陳述仁義道德，無異於「以人惡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即是用別人的醜行來彰顯自己的美德，這只會激起對方的反感與報復 12。顏回的理想主義，在赤裸裸的權力現實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甚至是一種致命的天真。他代表了那種堅持在絕望的任務中奮鬥的「荒謬英雄」，他的行動本身就構成了一種對世界非理性的抗議，儘管這種抗議的結局幾乎注定是悲劇。莊子藉此寓言，無情地揭示了將理性秩序強加於非理性世界之舉的徒勞與危險。
案例研究：焦慮的外交官葉公子高
如果說顏回的困境源於理想與現實的衝突，那麼葉公子高則陷入了一個更為精微的存在主義陷阱：一個無論如何選擇都注定失敗的處境。他受楚王重託出使齊國，這是一項他無法拒絕的任務。然而，他面臨著一個兩難的絕境：任務若成功，隨之而來的是因心力交瘁而導致的「陰陽之患」；任務若失敗，則必然遭受君王懲罰的「人道之患」11。
葉公子高的處境，完美地詮釋了存在主義中「選擇的自由」的弔詭。他看似有行動的自由，但每一個選項都通往痛苦。這種無處可逃的困境，正是存在主義所謂的「被判定為自由」（condemned to be free）。他那種深刻的焦慮——「朝受命而夕飲冰，我其內熱與！」（早上接到命令，晚上就要喝冰水，我的內心實在是焦灼啊！）——並非普通的憂慮，而是存在主義式的「畏」（Angst）11。這種「畏」源於個體突然意識到自身存在的偶然性、無根基性，以及必須獨自承擔一個沒有任何內在意義或保障的處境 15。葉公子高的焦慮，是他清醒地意識到自己被拋入一個無法掌控的命運之中的直接反應。
這兩個故事共同描繪了一個權力橫行、道德失效、個人意志被巨大外力所碾壓的世界 1。莊子的政治現實主義，遠非犬儒式的冷嘲熱諷，而是其存在主義哲學的堅實基礎。他不像儒家理想主義者那樣，相信世界可以被道德改造；相反，他要求我們首先必須直面這個世界的本來面目——一個充滿危險與不確定性的場域。這種不抱幻想的清醒，是尋求任何真實出路的第一步。而角色們所感受到的深刻焦慮，也並非需要被消除的心理缺陷，反而是一種哲學上的美德。它標誌著個體與真實處境的坦誠相遇，是擺脫自欺與「偽善」（bad faith）的信號，更是驅使他們尋求更深層次生存模式的催化劑，從而為第二部分所探討的「心齋」之法鋪平了道路。
第二節：「安之若命」作為存在主義式的反抗
面對顏回與葉公子高所陷入的荒謬困境，莊子（藉由孔子之口）給出的核心建議是：「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16。從字面上看，這句話似乎宣揚一種消極的宿命論，勸人放棄掙扎，逆來順受。然而，若將其置於存在主義的脈絡中進行解讀，便會發現這是一種極其深刻且主動的內在反抗姿態。
這種姿態的實踐包含兩個不可或缺的步驟：
「知其不可奈何」（認識到其不可改變性）：這是反抗的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要求一種清醒的、不帶幻想的智識誠實。個體必須首先清晰地辨識出情境中哪些部分是自己力量所無法改變的。對於顏回而言，是暴君的本性；對於葉公子高而言，是君王的命令與險惡的政治博弈。這一步驟與存在主義對「處境」（situation）的強調相呼應。人總是被拋入一個既定的處境中，這個處境構成了其存在的客觀限制。承認這些限制，不是軟弱，而是擺脫無謂幻想、進行真實選擇的前提 16。
「安之若命」（像對待天命一樣安然處之）：這一步驟是真正的反抗所在。在清晰地認識到「不可奈何」之後，「安之」並非消極忍受，而是一種主動的、有意識的「接受」。這種接受，如同卡繆筆下的薛西弗斯（Sisyphus），在意識到自己推石頭上山的命運是永恆且徒勞的之後，依然選擇擁抱這個命運。薛西弗斯的反抗，不在於他能改變推石頭的現實，而在於他能夠蔑視這個現實所意圖強加給他的絕望。他通過清醒地、甚至快樂地接受他的荒謬任務，從而戰勝了它 5。
同樣地，當莊子的人物「安之若命」時，他們並非向命運屈服，而是通過有意識地接納這個「命」，剝奪了它製造內心痛苦與焦慮的權力。痛苦的根源，往往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我們對事件的反抗與「非如此不可」的執念。一旦放棄這種徒勞的內心掙扎，坦然接受處境的本來面目，個體便在內心層面超越了這個處境的束縛 19。反抗的戰場從外部世界轉移到了內心世界。外在的枷鎖（暴君、君命）依然存在，但它已無法鎖住個體的精神。這種接受，將被動的承受轉化為一種主動的選擇，從而在一個看似毫無自由的境地中，捍衛了最核心的內在自由。
因此，「安之若命」絕非宿命論的陳詞濫濫調。它是一種基於對「命」的深刻理解——即生命際遇中那些不可分割的、超越個人好惡揀擇的整體部分——而產生的一種坦蕩接受與無條件承擔的生命態度 17。它是一種存在主義式的英雄主義，其偉大之處不在於改變世界，而在於面對一個無法改變的世界時，依然能夠保有內心的完整與尊嚴。這是一種在荒謬中起舞的智慧，一種在火焰中行走的藝術。
第二部分：心理學的道路——透過「心齋」消融自我
莊子為存在主義困境所開出的藥方，並非外在的政治行動或社會改革，而是一場深刻的內在轉化。「心齋」，這一在〈人間世〉中首次被系統闡述的概念，不僅僅是一種靜坐冥想的技巧，更是一套精密的心理-精神技術，旨在解構那個慣於籌劃、憂慮、執著的表層自我（ego），從而觸及一個更深邃、更具韌性、更與生命本源相通的意識模式。
第一節：心靈地圖的繪製——聆聽的三個層次
在顏回求教如何應對衛國暴君時，孔子向他揭示了「心齋」的具體路徑。這條路徑由三個遞進的層次構成，宛如一張引導探索者從心靈的表層深入其核心的地圖 21。
第一層次：「無聽之以耳」
「不要用耳朵去聽。」這句話的意涵是，超越純粹的、未經處理的感官知覺。耳朵是通往外部世界的門戶，它接收著來自「人間世」的各種喧囂、誘惑、威脅與社會要求——正是這些外部刺激，構成了存在危機的直接來源。因此，修行的第一步，是將注意力從外部世界收回，開始向內探索。這並非要人堵塞感官，而是要停止被動地被感官所捕獲的資訊所牽引，為更深層次的聆聽創造空間 21。
第二層次：「無聽之以心」
「不要用心去聽。」這是「心齋」工夫中最為關鍵也最為困難的一步。「心」（heart-mind），在莊子的語境中，指的是我們日常賴以運作的意識核心——那個進行思考、判斷、分別、籌劃的自我（ego）22。這個「心」是焦慮的製造工廠。它不斷地將流動的現實切割成二元對立的概念（是/非、善/惡、成/敗、利/害），並基於這些概念產生欲求、恐懼、驕傲與憂患。正是這個「心」，讓顏回執著於「仁義」之名，讓葉公子高在「成」與「不成」之間備受煎熬。
因此，「齋戒其心」，就是要讓這個喋喋不休、永不滿足的「心」暫時停機。這意味著懸置判斷，放下籌謀，停止內心那永無休止的獨白與對話。這是一種對自我慣性運作模式的刻意「禁食」，從而讓被其遮蔽的更深層的實相得以顯現 21。
第三層次：「而聽之以氣」
「而是用氣去聽。」當分別心的作用被懸置，當自我的喧囂沉寂下來，一種全新的感知模式才成為可能——用「氣」去聆聽。「氣」在此處，並非單指呼吸的生理之氣，而是一種更根本的、流遍萬物的、未分化的生命能量。它先於概念，超越二元對立。用「氣」去聽，是一種純粹的、直覺性的、不加評判的接收狀態，即莊子所說的「虛而待物」——讓心靈處於一種空明的狀態，如實地映照萬物的本來面目 21。
在這種狀態下，個體不再透過「自我」這個狹隘的濾鏡去經驗世界，而是直接地、整體地與現實發生感應。這是一種無我（no-self）的體驗，是主客消融的狀態。莊子說：「唯道集虛」，只有在心靈達到這種「虛」的境界時，宇宙的根本法則——「道」——才能匯聚於此 21。這意味著，通過「心齋」，個體得以從孤立的自我，回歸到與萬物一體的生命之流中。
第二節：榮格的詮釋——從自我（ego）到自性（Self）
瑞士心理學家卡爾·榮格（Carl Jung）的分析心理學，為莊子的「心齋」提供了一個驚人契合的現代詮釋框架。榮格深受東方智慧，特別是道家思想的啟發，他的人格結構理論與個體化過程，可以視為對「心齋」內在機理的心理學解碼 7。
自我與自性
在榮格的理論中，「自我」（ego）是意識的中心，是我們日常所認知的「我」。然而，它只是整個心靈海洋中的一個小島。心靈的整體，榮格稱之為「自性」（Self）。「自性」是完整性的原型，是整個心靈（包含意識與無意識）的調節中心與最終目標 7。人生的終極目的，即「個體化」（individuation）過程，就是建立「自我」與「自性」之間一道活生生的、充滿活力的連結，讓小我（ego）服務於大我（Self）的智慧。
「心齋」作為個體化之路
「心齋」的三個層次，可以精確地對應於個體化的心理歷程：
「聽之以心」：這代表著完全由「自我」（ego）主導的生活模式。在這種模式下，個體過度認同於自己的意識思維、社會角色與個人意志。這種「自我通膨」（ego inflation）會導致個體與其無意識的深層根源相斷裂，從而產生疏離感、焦慮與生命的無意義感。顏回與葉公子高的困境，正是源於他們試圖用「自我」的有限力量去解決超出其掌控範圍的問題。
「齋戒其心」：這個過程在榮格心理學中，相當於一種有意識地從外部世界撤回心理能量（libido），並將其轉向內在的探索。這是一個必要的「內傾」（introversion）階段。個體必須暫時放下「自我」的目標與防禦，勇敢地進入那片看似「空虛」的無意識領域。這往往伴隨著迷失、混亂與痛苦，但也正是轉化的契機所在。
「聽之以氣」：這是在個體化過程中達到的整合狀態。在此狀態下，「自我」不再是心靈的主宰，而是轉變為「自性」的忠實僕人與代言人。個體開始能夠聆聽來自內心深處的、超越理性邏輯的直覺與智慧。這種狀態下的行動，不再是出於自我的強求，而是順應著生命整體的流動。榮格認為，「自性」作為心靈的整體，其運作方式正是如「道」一般，自然而然，圓融無礙。因此，「聽之以氣」，就是聆聽「自性」的聲音，與內在的「道」合一 7。
從這個角度看，「心齋」不僅僅是為了解決政治困境的應急之策，它本身就是一趟完整的心理治療與精神成長之旅。它精準地處理了第一部分所揭示的存在主義焦慮的根源。焦慮的產生，是因為脆弱而孤立的「自我」試圖掌控一個無法掌控的世界。而「心齋」的療癒之道，便是通過消融這個問題重重的「自我」中心，將個體的認同轉移到更廣闊、更堅實的「自性」基礎之上。如此一來，外部世界的風暴雖然依舊，卻再也無法撼動個體內在的寧靜核心。那個曾經讓葉公子高「內熱」的外部壓力，如今已無法穿透「虛而待物」的寧靜心靈。這是一種從根本上改變生存模式的深刻轉化，為第三部分將要探討的政治抵抗策略，奠定了堅不可摧的心理基礎。
第三部分：社會政治的抵抗——以「無用」作為對抗權力的策略
當個體通過「心齋」的內在修煉，達成了心理上的整合與自由之後，他便具備了採取一種更為精微而有效的外部行動策略的能力。〈人間世〉的智慧，並未停留在個人的心靈安頓，而是進一步將這種內在的自由，轉化為一種在險惡社會中的生存藝術。「無用之用」這一核心概念，在此將被重新詮釋為一種針對「人間世」中無所不在的權力結構的、高明的抵抗策略。
第一節：「有用」的暴政——從傅柯視角解讀社會規範
法國思想家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的權力理論，為我們理解莊子對「有用」的批判提供了一個強大的分析工具。傅柯指出，現代權力的運作模式，主要並非通過君主式的、公開的暴力鎮壓，而是通過一套無所不在的規範、標準與紀律，來生產出對體系「有用」的「馴順的身體」（docile bodies）9。權力不僅是壓迫性的，更是生產性的——它生產出特定類型的主體、知識與真理。
「仁義繩墨」與「有用之人」
在〈人間世〉的語境中，儒家所倡導的「仁義繩墨」以及整個社會對個體「有用」的期待，正扮演著一種規訓權力的角色 12。它們共同定義了何謂一個「好」的臣子、一個「有價值」的人。這套價值標準被社會成員內化，使得個體進行自我監視、自我規訓，努力將自己塑造成符合這套模範的樣式。那些被認為「有用」的個體，如同筆直的良木（「直木先伐」），會被權力體系迅速地識別、徵用，最終被消耗殆盡 27。
分類的權力
被定義為對某個特定目的「有用」（例如，一個能幹的使臣、一塊能做棟樑的木材），這個行為本身就是一種權力操作。它將一個複雜的、多維度的生命體，簡化為一個單一的功能性角色，並將其置入一個權力關係的網絡中 29。一旦被分類、被標籤，個體就變得清晰可辨、易於預測，從而便於被統治的權力所管理和支配 31。現代性將生命簡化為一種「使用價值」，一種功能化的存在，其意義完全由其在市場或權力體系中的交換價值來定義，莊子的思想正表達了對這種「效用原則」的深刻抵制 8。
第二節：無用之樹與隱身之術
面對這種「有用」的暴政，莊子提出了他最富創見的抵抗策略，其精髓體現在篇中那幾棵著名的大樹寓言中。
大樹的寓言
〈人間世〉中匠石與櫟社樹的故事，以及南伯子綦在商丘見到的大木，是理解「無用之用」的關鍵文本 26。這些樹木都碩大無朋，壽命悠長，但它們的共同特點是「不材」——木質疏鬆、枝幹扭曲，完全不符合工匠的實用標準。「匠者不顧」，因為它們「為舟則沉，為棺槨則速腐，為器則速毀，為門戶則液樠，為柱則蠹」。它們是徹底的「不材之木也，無所可用」。
然而，正是這種在功利主義眼光下的「無用」，成為了它們得以保全自身、盡其天年的根本原因（「故能若是之壽」）8。它們的「無用」，使其免於被砍伐的命運。莊子藉此深刻地指出，世俗所追求的「有用」，往往是招致禍害的根源；而被人們鄙夷的「無用」，反而蘊含著保全生命與本真的「大用」30。
「無用」作為一種「反治理術」（Counter-conduct）
因此，「無用」並非一種被動的匱乏狀態，而是一種主動的、充滿智慧的政治姿態。它是對權力體系將萬物工具化、功能化的一種根本性拒絕。通過保持自身的扭曲、不規則、難以被歸類，這棵樹變得讓權力難以辨識、無法利用。權力之網試圖捕捉和定義它，但它總能從網眼中滑脫。它拒絕被塑造成橫樑、舟船或棺木，從而抵抗了被工具化的命運。
這種策略的核心，是讓自己變得對權力體系「不可讀」（illegible）。在一個依賴分類、統計和標準化來進行治理的系統中，成為一個異類、一個無法被輕易納入檔案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解放。這是一種隱身之術，不是物理上的消失，而是在權力的視野中，成為一個沒有價值、不值得被徵用的對象。
第三節：政治哲學的第三條道路——超越儒家與馬基維利
莊子所提出的這套生存策略，為個體在政治場域中的安身立命，提供了一條獨特的、超越了傳統二元對立的第三條道路。
拒絕儒家的理想主義
莊子清醒地看到，在一個由赤裸權力主導的世界裡，儒家試圖通過道德說教來改造統治者的做法（如顏回的使命），是天真且極度危險的 4。它高估了道德的力量，低估了權力的殘酷。
拒絕馬基維利的現實主義
在另一個極端，是為權力而權力的犬儒式現實主義，其代表人物便是文中的暴君。這種思想在西方由馬基維利（Niccolò Machiavelli）系統化，他主張政治應與傳統道德分離，君主為了維持國家權力，可以使用任何必要的手段，無論其是否符合道德規範 33。這種做法雖然可能在權力鬥爭中有效，但它會侵蝕人性，使人陷入永無止境的鬥爭與猜忌之中。莊子同樣拒絕這條道路，因為它雖然保全了物理生命，卻以犧牲內在的安寧與本真為代價。
莊子之道
莊子的「無用」之策，開闢了第三條路。它像馬基維利主義一樣，對權力的本質有著極為現實的認識，但其目標並非獲取權力，而是使個體免於權力的侵害。這是一種以退為進、以柔克剛的政治智慧，一種建立在「心齋」所達成的心理完整性之上的、充滿彈性的閃避、游移與策略性隱身的藝術 38。
一個關鍵的論點是，第二部分所探討的心理自由，是實踐第三部分政治自由的絕對前提。一個人如果內心仍然渴望著「有用」所帶來的回報——例如名聲、地位、他人的認可——他就不可能真正地、心安理得地去實踐「無用」的策略。對他而言，「無用」將會是一種痛苦的壓抑，而非一種智慧的解放。只有當個體通過「心齋」的修煉，從根本上超越了對自我（ego）的執著，擺脫了對外部評價的依賴，他才能將「無用」作為一種游刃有餘的生存工具。內在的修煉，必須先行。
莊子對功利主義的批判，也驚人地預示了現代與後現代思想對資本主義和技術官僚主義的批判。〈人間世〉中工匠與國家的核心邏輯，是工具理性——萬事萬物皆依其對預設目的之「效用」來被評估 26。這正是現代資本主義社會的根本邏輯，在其中，個人、自然甚至知識的價值，都主要由其經濟產出或功能性來衡量 8。莊子對「無用」的禮讚，是對此邏輯的徹底顛覆，它倡導一種內在的、非工具性的、僅僅「是其所是」的價值。這使其思想與當代的反消費主義、極簡主義、深度生態學等思潮產生了深刻的共鳴，這些思潮同樣挑戰將一切價值還原為使用價值的現代性弊病 41。
表格一：個體政治策略比較
結論：在後現代世界中尋找大用
本報告通過存在主義、精神分析與權力批判理論的三重透鏡，對莊子〈人間世〉進行了現代性的重讀。其核心論點的遞進關係清晰可見：首先，個體被拋入一個存在主義式的荒謬世界，面對無可避免的困境與焦慮；其次，莊子提供了「心齋」這一內在修煉法門，作為一種深刻的心理治療，旨在通過消融執著的表層自我（ego），觸及更為整合、寧靜的自性（Self）；最後，這個在心理上獲得完整與韌性的個體，便能進一步在社會政治領域中，採取「無用之用」的精微策略，以抵抗規訓權力的侵蝕，從而捍衛自身的終極自由。
這三個層次的分析——存在之診斷、心理之療癒、政治之策略——共同構成了一套完整而連貫的生存哲學。它始於對外部世界的清醒認識，轉向對內在心靈的深刻改造，最終回歸到一種全新的、更富智慧的方式來應對外部世界。
在當代，「無用之我」這一形象，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具顛覆性的理想範式。我們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被功利主義邏輯所滲透的時代。社交媒體要求我們不斷地自我品牌化，勞動市場要求我們持續地提升「人力資本」，消費文化則誘使我們相信生命的價值在於獲取與展示。在這樣一個要求恆時在線、無盡生產、不斷證明的世界裡，莊子所倡導的「無用」的勇氣——在世界要求喧囂時敢於沉默，在世界要求奔忙時敢於靜定，珍視「存在」本身而非「作為」——成為了一種最為深刻、也最為必要的反抗形式。
〈人間世〉真正的「大用」，不在於它教導我們如何依照世界的標準去獲得成功，而在於它教導我們如何從世界的標準中倖存下來，並在此過程中，尋獲一種世界既無法給予、也無法奪走的自由。對這部古老文本的最終現代詮釋是：莊子為我們提供了一部永不過時的指南，指引我們去培養一個在心理上完整、在存在上篤定、在政治上自由的自我。在追尋「無用」的過程中，我們或許能最終發現，這才是生命最真實、最偉大的用途。
引用的著作
虛己遊世---《莊子‧人間世》文本結構的詮釋與分析__臺灣博碩士論文知識加值系統,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ndltd.ncl.edu.tw/r/36674503239657870255
〈人間世〉的自處處人之道 - 臺北市立大學,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utaipeir.lib.utaipei.edu.tw/dspace/retrieve/5573/11-3.pdf
莊子＜人間世＞研究= The Study of the "Human Affairs" - 華藝線上圖書館,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www.airitilibrary.com/Article/Detail/10158383-200002-27-2-165-172-a
人間世,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www.bptang.com/3book/chuangtz/ca04.htm
如果人生本質上毫無意義，那人生可能就不值得活了。卡繆的荒謬哲學讓我們面對最根本的選擇：「生存還是毀滅」。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1cyuis8/if_life_is_inherently_meaningless_life_might_not/?tl=zh-hant
再讀卡繆〈荒謬的推理〉 - Medium,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medium.com/@fvkrh6t57/%E5%86%8D%E8%AE%80%E5%8D%A1%E7%B9%86-%E8%8D%92%E8%AC%AC%E7%9A%84%E6%8E%A8%E7%90%86-cb861ed7ee3d
庄周梦蝶的自性化内涵研究——从荣格分析心理学视角看庄子的道论思想,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www.hanspub.org/journal/paperinformation?paperid=55516
庄子哲学思想的现代性“抗体”-马克思主义学院 - 长沙理工大学,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www.csust.edu.cn/mksxy/info/1077/1776.htm
傅柯的權力理論徹底改變了我們對這個概念的理解。在他的著作中，權力並非由上而下，強者對弱者的統治，而是一種海洋般的力量，存在於每一次互動之中（從親密的愛人到暴君和奴隸），每個人都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www.reddit.com/r/CriticalTheory/comments/v8ie77/foucaults_theory_of_power_revolutionised_our/?tl=zh-hant
有人可以用大白話解釋一下卡繆的「荒謬主義」到底是什麼意思嗎？我在舊的Reddit 貼文上看到的東西，讓我相信我好像不太懂。 : r/askphilosophy,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www.reddit.com/r/askphilosophy/comments/110tp6i/can_someone_explain_in_laymans_terms_what_exactly/?tl=zh-hant
莊子-內篇‧人間世- 漢川草廬,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www.sidneyluo.net/d/04.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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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基雅维利思想：如何影响世界领导人的决策？ | 政治 - 半岛电视台,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chinese.aljazeera.net/opinions/2024/9/10/%E9%A9%AC%E5%9F%BA%E9%9B%85%E7%BB%B4%E5%88%A9%E6%80%9D%E6%83%B3%E5%A6%82%E4%BD%95%E5%BD%B1%E5%93%8D%E4%B8%96%E7%95%8C%E9%A2%86%E5%AF%BC%E4%BA%BA%E7%9A%84%E5%86%B3%E7%AD%96
馬基維利主義、國家理性說與暴君放伐論＊ - 出版品,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publication.iias.sinica.edu.tw/10011191.pdf
老庄哲学：出世与入世的平衡 - 人民论坛网,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www.rmlt.com.cn/2024/0102/691837.shtml
转：庄子的出世主义论证- 日记- 豆瓣,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m.douban.com/note/131256330/
《莊子‧外雜篇》對戰國諸家子學的批判,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chinese.thu.edu.tw/upload/newspaper_upload/13/13-2.pdf
從莊子「無用之用」察其「用」之蘊義=A Study on the Meaning of ＂Usefulness＂ in Zhuang Zi,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www.airitilibrary.com/Article/Detail/10217851-201909-201910180001-201910180001-35-58
由莊子「無用之用」談生命教育的意義The Significance of Life Education: In the View of Zhuangzi's “Use of Non-Usefulness” - 國立中央大學文學院, 檢索日期：10月 25, 2025， https://lit.ncu.edu.tw/jcsc/issueArticle.asp?P_No=293&CA_ID=2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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