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意志的系譜學：尼采《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二十五節之深度詮釋(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二十六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緒論：現代性最隱晦的盟約——《道德系譜學》III, 25 之問題意識
尼采的《道德系譜學》作為一部「論戰檄文」（polemical pamphlet），其第三篇論文以一個看似簡單卻極具穿透力的問題為核心：「禁慾理想意味著什麼？」（Was bedeuten asketische Ideale?）1。在對藝術家、哲學家、教士等禁慾理想的各種載體進行了細緻的系譜學考察後，尼采在第二十五節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現代性最引以為傲的成就——科學。此處的分析不僅是全書的論證高潮，更是對整個西方價值體系根基的系譜學診斷。它揭示了一個驚人的事實：現代科學，這個看似與宗教信仰、形上學教條誓不兩立的實踐，非但不是禁慾理想的對手，反而是其最狡猾、最成功的繼承者與盟友（Bundesgenossen）4。
本報告旨在對《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二十五節的內文，進行一場具備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核心論點在於，現代科學與禁慾理想共享一個從未被自身所質疑的形上學信仰：對「真理」的無條件崇拜。這種「真理意志」（Wille zur Wahrheit）本身，就是禁慾理想在世俗化時代最精緻、最隱蔽的變體。
為實踐高品質的「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本報告將以 GM III, 25 的文本為圓心，透過系譜學方法，向上追溯此「真理意志」的漫長歷史。此一探源將回溯至其在古希臘思想中的濫觴——從蘇格拉底的理性主義、柏拉圖對荷馬的勝利，到其在現代性後果（哥白尼、康德）中的體現。最終，報告將探討尼采為對抗此一強大同盟所提出的真正力量——藝術。此一結構旨在揭示在 GM III, 25 這短短一節之中，所壓縮的深厚思想史脈絡，並闡明尼采對現代性內在矛盾的深刻洞察。
第一章：不神聖的同盟——科學作為禁慾理想最精緻的形態
1.1 文本精解：「盟友」關係的揭示
在 GM III, 25 中，尼采使用了「Bundesgenossen」（盟友、同盟者）這一關鍵詞，其意涵遠超單純的比喻，而是揭示了一種深層的結構性共謀關係 4。這種同盟之所以隱晦，是因為科學在表面上處處表現為禁慾理想的對立面：它反對信仰、反對無法驗證的形上學、反對僵化的宗教教條 7。然而，尼采穿透了這層表象，指出這不過是現代精神的自我誤解。科學家們只是用一種新的、更為抽象的信仰，取代了舊的、更為具象的信仰。
尼采的原文極具力量：「不！這『現代科學』——你們最好睜開眼睛看看！——暫時是禁慾理想最好的盟友，正是因為它是最不自覺、最不情願、最隱秘和最地下的！」6。此處的分析必須聚焦於「不自覺」（unbewussteste）一詞。科學家們，作為現代性的典範，堅信自己是基於純粹的求知慾，擺脫了一切價值預設。但尼采的系譜學考察揭示，他們恰恰是在一種最深刻的無意識狀態下，服務於一個古老的理想。他們並未意識到，自身實踐背後那股驅動性的力量，其根源與他們所鄙視的宗教虔誠並無二致。
1.2 系譜學分析：共享的形上學信仰——「真理意志」（Wille zur Wahrheit）
科學與禁慾理想的共同基礎，在於一個從未被科學自身所審問的前提。尼采在論文前段已明確指出：「對真理的意志必須得到一次批判……真理的價值必須被試驗性地置於問題之中。」8。科學在其所有活動中，從不質疑「真理」本身的價值；它理所當然地預設了「真理比非真理、比假象更有價值」。尼采一針見血地指出，這並非一個科學的結論，而是一個形上學的、道德的信仰 7。
這種對真理的無條件價值評估，其系譜可以追溯至柏拉圖以降的整個西方哲學與宗教傳統。在這個傳統中，「真理」被等同於「存在」、「善」，最終等同於「神」8。柏拉圖主義將世界劃分為真實的理念世界與虛假的現象世界；基督教則將其通俗化為神聖的天國與罪惡的塵世。科學，儘管拋棄了上帝與天國的說法，卻完整地保留了這個價值結構。它僅僅是將「上帝」這個詞替換成了「真理」，但那種對一個絕對的、超驗的、獨立於人類視角之外的實在的信仰，卻原封不動地保留了下來。科學家對「客觀真理」的獻身，與教士對上帝的獻身，在心理結構上是同質的。
1.3 科學的禁慾生理學：生命力的貧乏化
尼采的分析並不止步於觀念史，他進一步從生理學與心理學的視角，描繪了科學家作為一種「人類類型」的禁慾特徵。他認為，嚴謹的科學活動，其前提是「一種生命的貧乏化」（eine gewisse Verarmung des Lebens）。這意味著：情感必須冷卻，生命的節奏必須放緩，本能的直覺必須讓位給步步為營的辯證法與邏輯推演 6。
科學家對「客觀性」的追求，本質上是一種自我克制與自我否定的實踐。它要求研究者抽離個人的情感、慾望、偏好乃至一切具體的生命視角，力求成為一面純粹反映「事實」的鏡子。尼采將這種對「詮釋」的禁絕，與教士的守貞（Keuschheit）相提並論 7。兩者都是對生命本能的系統性壓抑，一種將豐富、混亂、充滿矛盾的生命力，馴化為貧乏、有序、單一的理智活動。因此，尼采斷言：「看看一個民族中學者走到前台的時代：那是疲憊的時代，通常是黃昏、衰落的時代——洋溢的力量、生命的確定性、未來的確定性都已消失。」6。科學的興盛，被系譜學地定位為一種文化生命力衰退的徵兆。
這種分析揭示了現代性的一個深刻悖論。科學的「客觀性」與「價值中立」的面具，實際上是禁慾理想在現代最成功的偽裝。它使得一種極其強烈的價值判斷——即「真理至上」——看起來像是無價值判斷的純粹求知。禁慾理想在宗教的直接形式衰落後，並未消亡；它只是找到了一個更為精緻、更難察覺的宿主。它成功地將自身對此世生命的根本不信任，轉化為一種對「客觀事實」的冷靜追求，從而延續了其對西方文化的深遠支配。
第二章：系譜學的深層探源（一）：從《悲劇的誕生》中的蘇格拉底主義到理論人的樂觀主義
2.1 思想的連續性：科學問題作為蘇格拉底問題的現代變體
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將「科學視為一個問題」（Wissenschaft als Problem gefasst）的提法，並非其思想成熟期的突發奇想，而是直接呼應並深化了其處女作《悲劇的誕生》中的核心關切 5。《悲劇的誕生》中對蘇格拉底主義的激烈批判，已然預示了後期對科學精神的系譜學診斷。兩者共享同一個批判核心：一種對理性的無限樂觀，堅信知識能夠完全穿透存在的本質，並對其進行修正與完善 10。
在《悲劇的誕生》中，尼采哀嘆：「悲劇死於什麼？死於道德的蘇格拉底主義、辯證法、理論人的知足與樂觀。」11。這段描述與 GM III, 25 中對科學家心態——冷靜、辯證、取代本能——的刻畫，形成了驚人的對應。這表明，在尼采看來，現代科學精神的系譜學源頭，並非始於文藝復興或啟蒙運動，而是古希臘悲劇文化的衰落時刻，其始作俑者正是蘇格拉底。
2.2 蘇格拉底的遺產：樂觀主義與對悲劇智慧的敵意
蘇格拉底主義的核心信條——「知識即德性，人之所以為惡，僅僅是因為無知」——蘊含著一種深刻的形上學樂觀主義。它預設了一個根本上是可知的、合乎邏輯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不存在無法用理性解決的痛苦或矛盾，只存在尚未被充分認識的問題。這種信念驅使著一種永無止境的追問與概念剖析，其最終目標是為生命找到一個清晰、理性、可操作的公式。
這種樂觀主義與古希臘前蘇格拉底時期的悲劇智慧構成了根本性的對立。悲劇智慧，作為戴奧尼索斯精神的藝術體現，恰恰在於它承認並直面存在的非理性、痛苦與永恆矛盾，並將其視為生命本身不可根除的本質部分 12。悲劇並不提供解決方案，而是透過藝術的轉化，讓人們在痛苦的深淵中感受到一種形上的慰藉與生命的肯定。蘇格拉底主義的出現，標誌著對生命這一陰暗、混沌面向的系統性否定，它試圖用理性的光明驅散悲劇的陰影。
2.3 理論人與禁慾教士的親緣性
蘇格拉底主義催生了一種新的人類類型——「理論人」（der theoretische Mensch）10。理論人堅信，通過因果鏈的邏輯推演，可以窮盡存在的深淵，並掌握其運作的法則。這種信念賦予了他一種巨大的安慰，使他免於直面存在的無常與可怖。知識，對他而言，不僅是工具，更是最高的善與最終的救贖。
這種將生命本質上簡化為一個認知問題的衝動，與禁慾教士將生命簡化為一個道德問題的衝動，在結構上是同源的。兩者都無法忍受生命本身的無意義與偶然性，都試圖用一個抽象的、普遍的、超越性的框架（無論是理性法則還是道德誡律）來馴服、解釋乃至否定生命的複雜性、矛盾性與痛苦性 14。理論人對無知的恐懼，與教士對罪的恐懼，皆源於同一種虛弱的生命狀態：無法承受一個沒有終極意義與目的的世界。因此，西方的「科學精神」，其系譜學的真正奠基者是蘇格拉底。他是第一位「理論人」，也是第一位將「真理意志」置於生命之上的西方思想家。從蘇格拉底的辯證法到現代科學的實驗室，貫穿著一條清晰的譜系線，那就是以理性樂觀主義對抗生命悲劇性的不懈努力。GM III, 25 對科學的批判，實際上是對這條延續兩千多年的蘇格拉底文化譜系的一次總清算。
第三章：系譜學的深層探源（二）：柏拉圖對荷馬——「生命誹謗者」與「生命神化者」的永恆鬥爭
3.1 價值鬥爭的起源：柏拉圖的「真實世界」發明
若說蘇格拉底主義是「真理意志」的方法論開端，那麼柏拉圖則是其形上學的奠基者。尼采毫不含糊地斷言：「柏拉圖對抗荷馬：這是全部的、真正的對立——一邊是善意的『彼岸世界者』、偉大的生命誹謗者，另一邊是生命不自覺的神化者，那金色的自然。」16。這場鬥爭，在尼采看來，構成了西方價值史的根本衝突。
柏拉圖最關鍵的哲學「發明」，便是將世界劃分為「理念的真實世界」與「感官的現象世界」17。這一劃分絕不僅僅是形上學的區分，它首先是一種價值等級的劃定：理念世界被賦予了「善」、「真實」、「永恆」等所有正面價值，而我們棲居其中的感官世界則被貶斥為「虛假」、「變動」、「低等」的摹本。這一發明，構成了對感官、身體、激情以及整個此世生命的系統性貶抑與「誹謗」（Verleumder des Lebens）16。從此，追求「真理」就意味著要超越並否定感官經驗，轉向一個非物質的、抽象的彼岸。
3.2 兩種世界觀的對決：貴族價值與奴隸道德的哲學原型
荷馬的世界，作為柏拉圖的對立面，體現了一種截然不同的價值體系。荷馬史詩所讚頌的，是一種貴族式的價值：力量、健康、美、財富、榮耀，以及在公開的競爭（agon）中實現的個人卓越 19。在這裡，「善」與「惡」的區分尚未出現，取而代之的是「高貴」（gut）與「卑下」（schlecht）的對立，其判準完全是內在於此世的，源於強者對自身生命狀態的直接肯定 14。這是一種對生命的「神化」（Vergöttlicher），它在人與神之間看到的不是不可跨越的鴻溝，而是一個連續的光譜，英雄的功業甚至能引發諸神的嫉妒 16。
在尼采的系譜學視野中，柏拉圖的哲學革命，是弱者、病患者為了對抗強者的貴族價值而發動的一場精神戰爭。由於在現實中無法取勝，他們便發明了一個更「真實」、更「高級」的彼岸世界，並宣稱只有在這個世界中，他們的品質（如虔誠、節制、靜觀）才具有真正的價值。這是「怨恨」（ressentiment）在哲學領域的第一次偉大創造與勝利，它成功地將價值判斷的權力從行動者轉移到了旁觀者與受苦者手中 14。
3.3 柏拉圖主義作為禁慾理想的哲學母體
柏拉圖的這一創舉，為後世所有形式的禁慾理想提供了哲學母體。尼采著名的論斷——基督教只是「為人民服務的柏拉圖主義」（Platonismus für's "Volk"）——精準地揭示了這一繼承關係。基督教繼承了柏拉圖的二元世界觀，並將其通俗化、道德化，變成了「天堂」與「塵世」、「不朽的靈魂」與「有罪的肉體」的對立 18。禁慾教士所宣揚的一切，其哲學基礎都可以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找到。
而現代科學的「真理意志」，儘管拋棄了基督教的神學外衣，卻完整地保留了柏拉圖主義的核心結構。它同樣信仰存在一個獨立於人類視角、感官之外的「真實世界」（即客觀規律），並且堅信，通達這個世界是人類的最高使命。科學家追求的那個冰冷的、數學化的「客觀真理」，正是柏拉圖「理念」在歷經兩千年演變後，最終的、最蒼白、最去神話化的化身。
因此，西方文明內在的根本衝突，無論其外在表現為何——宗教與世俗、信仰與理性、道德與權力——其最深層的結構都是「柏拉圖對荷馬」這一原型鬥爭的無盡變奏。GM III, 25 中科學與禁慾理想的同盟，正是柏拉圖主義陣營在現代取得全面勝利後的最新表現形式。
荷馬價值體系 vs. 柏拉圖-禁慾理想價值體系
第四章：現代性的後果——哥白尼式的羞辱與康德式的牢籠
4.1 「人的自我矮化」（Selbstverkleinerung des Menschen）
尼采對現代性的核心診斷，可以用「人的自我矮化」這一概念來概括 23。這是一個持續數世紀的過程，人類在此過程中逐漸喪失了其曾經擁有的尊嚴、獨特性和在宇宙秩序中的核心地位。這一過程並非偶然，而是禁慾理想通過其最新的盟友——科學——所取得的巨大成功。弔詭的是，科學的每一次「進步」，都伴隨著對人類中心主義的又一次沉重打擊，從而加劇了這種自我矮化。
4.2 從宇宙中心到虛無：哥白尼的革命
尼采對哥白尼革命的詮釋，完全顛覆了啟蒙運動以來的樂觀敘事。在傳統觀點中，哥白尼的發現是科學理性戰勝宗教迷信的偉大勝利。然而，從價值的系譜學角度看，這卻是人類價值感的第一次宇宙級崩潰。在托勒密-基督教的宇宙觀中，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人類是上帝造物的巔峰，整個宇宙的運轉都圍繞著人類救贖的戲劇而展開。這種宇宙觀為人類的存在提供了無與倫比的尊嚴和意義。
哥白尼的發現，將地球從這個尊貴的位置上驅逐出去，變成了一顆圍繞太陽旋轉的普通行星。尼采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事件的深層心理後果：「自哥白尼以來，人似乎滑上了一個斜坡——他越滾越快，遠離中心——去向何方？去向虛無？去向『對其虛無的刺骨感受』？」24。人類從上帝造物的中心，驟然變成了廣袤、冷漠宇宙中一個偶然角落的偶然存在。這場宇宙論的羞辱，為現代虛無主義的降臨鋪平了道路。
4.3 從物自身到現象：康德的革命
如果說哥白尼革命是外在的、宇宙論的去中心化，那麼康德的「哥白尼式革命」則是內在的、知識論的去中心化 25。康德試圖為牛頓物理學的客觀有效性奠定哲學基礎，卻以將人類理性徹底囚禁於現象世界為代價。他劃分了現象（Erscheinung）與物自身（Ding an sich），並斷言我們所能認識的，僅僅是經過我們先天認知形式（時間、空間、範疇）過濾和建構後的世界，而世界的「真實」面貌——物自身——則永遠無法企及 24。
在尼采看來，這是柏拉圖主義最陰險、最精緻的內化與最終完成。柏拉圖的「真實世界」（理念）雖然在彼岸，但至少對於哲學家而言是可通達的。而康德則在「真實世界」的門口掛上了「禁止入內」的牌子。這使得對任何超驗價值的信仰都變得在哲學上不可能，從而徹底摧毀了傳統形上學的根基，加速了虛無主義的到來 23。科學所研究的，不再是「真實世界」，而僅僅是一個由人類認知結構所規定的現象世界。
這一系列由科學及其哲學盟友所推動的革命，其總體效果是災難性的。禁慾理想所催生的「真理意志」，最終以科學的形式，系統性地摧毀了所有能為人類存在提供意義、價值和尊嚴的形上學及宗教幻覺，而這些幻覺本身正是「真理意志」的早期形態。這是一個深刻的悖論：禁慾理想的最終勝利，恰恰在於它成功地證明了自身賴以為生的所有價值預設都是虛假的。其結果，便是現代人那種無家可歸的漂泊感與「自我矮化」的深刻體驗。
第五章：真正的對手——藝術作為「欺騙意志」的反向運動
5.1 權力意志的另一面：藝術作為反向運動（Gegenbewegung）
在科學與禁慾理想結成牢固同盟，共同推動著生命價值之貶抑的背景下，尼采指出，唯一能夠真正對抗禁慾理想的強大力量，既不是更先進的科學，也不是另一種道德哲學，而是藝術 27。藝術，在尼采的後期思想中，被視為權力意志的最高形式之一。它不尋求發現一個預先存在的「真理」，而是積極地創造價值、詮釋世界、肯定生命。因此，藝術在本質上是一種「反虛無主義」（Anti-Nihilismus）的力量，是禁慾理想的真正對手 27。
5.2 肯定假象：「對假象的良知」
自柏拉圖以來，西方的真理追求建立在對「假象」（Schein）的根本敵視之上。哲學家與科學家的任務，就是剝去感官世界的虛假表象，以觸及背後的「真實本質」。禁慾理想更是將整個塵世生命視為一種需要被克服的幻象。
藝術則採取了截然相反的立場。它公開地承認、擁抱並讚美假象。藝術家是那些擁有「對假象的良知」（guten Gewissens für den Schein）的人，他們知道自己在創造幻覺、編織夢境，並以此為最高的榮耀 29。藝術的偉大不在於它模仿現實，而在於它能創造出比「現實」更豐富、更有力、更能激發生命的視角。這種對假象的坦然肯定，本身就是一種強健的、反禁慾的生命姿態。
5.3 「謊言的神聖化」與「欺騙的意志」
基於對假象的肯定，尼采進一步提出了他最具挑戰性的美學論斷。他在遺稿中寫道，藝術是這樣一個領域，「在其中，謊言得以神聖化，欺騙的意志擁有著良知」（in der gerade die Lüge sich heiligt, der Wille zur Täuschung das gute Gewissen zur Seite hat）27。這一論斷直接顛覆了長達兩千多年的將「真理」等同於「善」的柏拉圖-基督教價值體系。
在尼采看來，追求赤裸裸的「真理」，往往會導向對生命的否定。科學所揭示的那個冷漠、無目的、充滿殘酷偶然性的宇宙，對生命而言是致命的。正如他那句著名的格言所言：「我們擁有藝術，是為了不因真理而毀滅。」（Wir haben die Kunst, damit wir nicht an der Wahrheit zugrunde gehn.）28。藝術的「謊言」，即那些由強大生命力所創造出的風格化、理想化的幻象，成為保護生命免於虛無主義侵蝕的必要盾牌。藝術的「欺騙意志」，並非出於軟弱或逃避，而是源於一種豐盈的權力意志，它要將自身的價值印刻在存在之上，為世界賦予色彩、意義和值得欲求的目標。
因此，尼采的美學不僅僅是關於藝術的理論，更是其整個價值重估計劃的核心組成部分。藝術提供了一種完全不同於科學和道德的評價標準——即一個視角、一種詮釋、一個「謊言」，是否有助於生命的提升、強化與肯定。未來的哲學家，即「超人」的預告者，必須同時是藝術家。他們不再是「真理」的謙卑僕人，而是新價值的創造者，能夠像荷馬一樣，為人類的存在賦予新的神話和意義，從而戰勝禁慾理想及其在現代科學中的最終化身 20。
結論：真理意志的自我克服——一個偉大景觀的序幕
6.1 回歸文本終點：禁慾理想的自我毀滅
對《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二十五節的系譜學考察，最終引導我們至尼采思想中最深刻、最具戲劇性的洞見之一：禁慾理想將因其自身的內在邏輯而走向自我毀滅。這一過程並非由外部力量所摧毀，而是一場內在的、必然的悲劇。禁慾理想為了維護其至高無上的地位，培育出了一種絕對的德性——對「真理」的無條件忠誠，即「誠實」（Redlichkeit）。這種對真理的追求，最初是為了揭示此世的虛假，以證明彼岸世界的真實。
然而，在歷經兩千年的發展後，這種被提升到極致的求真精神，這種絕對的智識誠實，最終會不可避免地將其批判的矛頭指向自身 31。當一個受過禁慾理想嚴格訓練的、誠實的靈魂，開始用系譜學的方法審視道德、宗教以及禁慾理想本身的起源時，他會發現，它們的根基並非神聖的啟示或絕對的真理，而是建立在謊言、心理虛構和生理需求之上。禁慾理想所創造出的最強大的武器——真理意志——最終成為了刺向其心臟的匕首。
6.2 「上帝已死」的深層意涵：柏拉圖-基督教道德形上學的總崩潰
這場禁慾理想的自我克服，正是尼采宣告「上帝已死」的深層系譜學意涵。這一宣告遠非簡單的無神論陳述。它意味著，作為西方兩千年來所有價值（包括「善」的價值、「美」的價值，以及最重要的，「真理」的價值）之最終擔保者的那個超驗世界，已經徹底失去了其可信度 24。
而完成這一弑神之舉的，正是禁慾理想最誠實、最成功的後裔——現代科學。科學以其對世界的自然主義解釋，系統性地排除了任何超自然或超驗的價值來源的可能性 32。科學的誠實，不允許自己再相信那個能夠為痛苦賦予意義、為道德提供基礎的上帝。因此，「上帝已死」的事件，是真理意志對其自身神學根源的最終清算，是柏拉圖-基督教道德形上學的總崩潰。
6.3 展望：虛無主義的完成與價值重估的可能性
禁慾理想的自我克服，將歐洲推入了尼采所預言的「虛無主義」時代——所有最高的價值都已自行貶值，人類失去了目標與方向。這是一個極度危險的時刻，因為正如尼采在第三篇論文開篇所言：「人寧願欲求虛無，也不能無所欲求。」（der Mensch lieber noch das Nichts wollen will, als nicht wollen）3。在缺乏新目標的情況下，人類可能會陷入消極的虛無主義，或是在「最後的人」的平庸幸福中走向衰亡。
然而，這場危機也蘊含著前所未有的機遇。禁慾理想的崩潰，清空了兩千年來的價值廢墟，為新價值的創造騰出了空間。GM III, 25 的分析最終指向一個開放性的、面向未來的問題：在「真理意志」完成其自我毀滅的任務之後，在我們認識到所有價值都只是視角之後，人類將如何生存？我們能否創造出超越善惡、超越真假、真正肯定生命的新價值、新理想？
因此，《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二十五節不僅僅是一份對現代科學精神的系譜學診斷書，它更是一個偉大景觀的序幕。它描繪了西方最古老、最強大的價值理想如何走向其必然的終結，並以此為一種全新的、後形上學的、肯定生命的哲學——即「查拉圖斯特拉」的哲學——的登場，拉開了帷幕。這是一場賭上人類未來的鬥爭，而理解科學與禁慾理想的隱秘同盟，正是邁向未來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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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bermas Der Philosophische Diskurs Der Moderne PDF | PDF,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de.scribd.com/document/391823021/Habermas-Der-philosophische-Diskurs-der-Moderne-pdf
Eveline Krummen - SOKRATES UND DIE GÖTTERBILDER Zur Erkenntnis der höchsten Ideen in Platons Symposion (215 ab)1 - Brill,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brill.com/downloadpdf/display/title/30430.pdf
Nietzsche contra Schopenhauer on Art and Truth,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uu.diva-portal.org/smash/get/diva2:1909827/FULLTEXT01.pdf
Untitled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dokumen.pub/download/zur-genealogie-der-moral-1887-gtzen-dmmerung-1889-9783787324330-9783787338252.html
ニヒリズムと系譜学,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heideggerforum.main.jp/ej6data/takeuchi.pdf
Nietzsche, Friedrich (1844–1900) - 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www.rep.routledge.com/articles/biographical/nietzsche-friedrich-1844-1900/v-1/sections/moral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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