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的意志或無所意欲：尼采《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二十八節之深度詮釋學考察(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二十八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第一章：文本的解剖：《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二十八節之精讀
尼采的《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作為一部論戰書（Streitschrift），其巔峰與結論體現於第三篇的收束之處，特別是第二十八節。此節不僅是對「禁慾主義理想」（asketisches Ideal）的最終判決，更是對整個人類意志歷史的深刻診斷。要對此文本進行一場名副其實的「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必須逐句解剖其論證結構，揭示其潛藏的心理學戲劇，並將其置於尼采思想的整體脈絡中進行考察。本章旨在進行此一精讀工作，探究尼采如何在此宣告一個影響西方文明兩千年的心理學定律。
1.1 「苦難的無意義性」作為人類的詛咒
尼采在第二十八節的開篇，便投下一枚思想的炸彈，其威力足以撼動所有傳統的倫理學與神學根基。他寫道：「苦難的無意義性，而不是苦難本身，才是迄今為止籠罩於人類之上的詛咒」（Die Sinnlosigkeit des Leidens, nicht das Leiden, war der Fluch, der bisher über der Menschheit ausgebreitet lag）1。此一區分至關重要。尼采並非一位耽溺於抱怨痛苦的悲觀主義者；相反，他認為人類作為「最勇敢、最習慣於苦難的動物」（das tapferste und leidgewohnteste Thier），非但不否定苦難，甚至會主動尋求它，前提是「人們為它指出一個意義，一個苦難的『為何』」（vorausgesetzt, dass man ihm einen Sinn dafür aufzeigt, ein Dazu des Leidens）2。
此處揭示了一個根本的人類學洞見：真正折磨人類心靈的，並非痛苦的本體論現實，而是詮釋學上的真空狀態。問題的核心不在於存在著痛苦，而在於缺乏一個能解答「為何受苦？」（wozu leiden?）此一尖銳詰問的框架2。當苦難被體驗為純粹的偶然、無理性的暴力或宇宙的冷漠時，它便將人類拋入一種存在的深淵。這種狀態，即是意義的闕如，使人感到自己不過是「風中之葉，一場無意義的遊戲的玩物」（wie ein Blatt im Winde, ein Spielball des Unsinns）2。
這種對意義真空的恐懼，尼采在其他地方稱之為「對真空的恐懼」（horror vacui）5。這並非一種抽象的哲學困境，而是一種深刻的心理折磨，一種認知上的混亂與存在上的漂泊感。因此，人類歷史上所有偉大的宗教與道德體系，其最深層的驅動力，並非對幸福的追求或對德性的嚮往，而是一場逃離意義虛無的絕望奔逃。人類的首要問題，並非如何消除痛苦，而是如何忍受痛苦；而忍受痛苦的先決條件，便是為其賦予意義6。由此，尼采將整個道德與宗教的歷史，重新定位為一場對抗詮釋學危機的鬥爭。詛咒並非來自存在本身，而是來自詮釋的匱乏。
1.2 禁慾主義理想作為「權宜之計」（faute de mieux）
面對「苦難的無意義性」這一巨大詛咒，人類歷史迄今為止只提出了一種解藥：禁慾主義理想。尼采對此理想的評價極其精準而尖刻，他稱之為「迄今為止存在過的『權宜之計』中的卓越典範」（in jedem Betracht das „faute de mieux“ par excellence, das es bisher gab）2。法文片語「faute de mieux」是理解尼采系譜學方法的關鍵。它意指「因缺乏更好的選擇而做出的選擇」，這是一種權宜之計，而非基於內在價值或真理性的理想方案。
禁慾主義理想的價值，完全在於其功能性。它之所以能夠統治人類如此之久，並非因其神聖、真實或良善，而是因為在它出現之時，人類面臨的是一個二元選擇：要麼接受一個詮釋，要麼什麼詮釋都沒有。尼采斷言：「任何一種意義都比完全沒有意義要好」（irgendein Sinn ist besser als gar kein Sinn）3。禁慾主義理想的任務，便是填補那「巨大的空虛」（ungeheure Leere），並關上通往「自殺式虛無主義」（selbstmörderischen Nihilismus）的大門2。
這是一個典型的系譜學論證：一種價值或理想的支配地位，並非由其宣稱的超驗來源或客觀真理來解釋，而是由它為特定人群在特定歷史條件下所提供的心理學效用來解釋。禁慾主義理想的勝利，是一場不戰而勝，因為在它登上歷史舞台時，根本沒有任何競爭者10。它的成功，證明了人類處境的絕望程度，而非該理想自身的高貴。它之所以被接受，不是因為它帶來了光明，而是因為它暫時驅散了那令人無法忍受的、徹底的黑暗。它是一劑猛藥，雖有劇毒，卻是唯一能夠讓瀕死的病人暫時苟延殘喘的藥方。
1.3 詮釋的代價：罪咎視角下的新苦難
然而，這劑解藥本身就是一種更為陰險的毒藥。尼采緊接著指出，禁慾主義理想所提供的詮釋，「無疑地，也帶來了新的苦難，更深的、更內在的、更惡毒的、更啃噬生命的苦難」（brachte neues Leiden mit sich, tieferes, innerlicheres, giftigeres, am Leben nagenderes）2。這種新的苦難從何而來？尼采給出了精確的診斷：「它將一切苦難都置於『罪咎』（Schuld）的視角之下」（sie brachte alles Leiden unter die Perspektive der Schuld）2。
在此，第三篇的論述與第二篇關於「壞的良心」（schlechtes Gewissen）的分析完美地銜接起來。禁慾主義僧侶（asketischer Priester）的核心職能，並非如其所宣稱的那樣是為了減輕苦難，而是為了對苦難進行「重新詮釋」（Umdeutung）9。他們將受苦者向外的怨恨（ressentiment）巧妙地轉向其自身。苦難不再是強者的壓迫或命運的無常所致，而是受苦者自身的「罪」所應得的「罰」。
這是一場心理學上的天才之舉，也是一場精神上的災難。禁慾主義理想透過引入「罪」與「罰」的因果框架，成功地解決了苦難的「無意義性」問題。苦難現在有了意義，它的意義就是懲罰。然而，這個方案的代價是，人類為了逃離意義的真空，卻將自己囚禁在一個自我折磨的牢籠中。它用一種「應得的」苦難，取代了「無意義的」苦難。生命力本身、人的本能、感官、身體，這一切都被打上「罪惡」的烙印，成為需要被克服、被壓抑、被否定的對象。
因此，人類贏得了一場皮洛士式的勝利（Pyrrhic victory）。他們從存在主義的混亂中被拯救出來，卻陷入了永恆的內疚與自我鞭笞的病態之中。詮釋的確被賦予了，但代價是生命本身被迫轉而反對自身。這場交易，是用健康換取了連貫性，用生命的豐盈換取了形上學的慰藉。
1.4 「意志本身得救了」：懸崖邊的虛無主義
在揭示了禁慾主義理想的可怕代價之後，尼采卻做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讓步，這也正是其思想辯證性的體現。他寫道：「但無論如何——人藉此得救了……意志本身得救了」（Aber trotzalledem – der Mensch war damit gerettet... der Wille selbst war gerettet）2。這句話的份量，不亞於整個《道德系譜學》的任何論斷。在禁慾主義理想出現之前，人類因為缺乏目標而無法「意欲」（wollen）。一個沒有「為何」與「何往」的意志，是癱瘓的意志。
禁慾主義理想，儘管其目標是反生命的、虛無的，但它畢竟提供了一個目標。它讓人類「從此可以意欲『某物』」（er konnte nunmehr Etwas wollen）2。在尼采看來，意欲的內容——「意欲何方、為何、以何物意欲」（wohin, wozu, womit er wollte）——在最初的緊急關頭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意欲這個機能本身得以保存和重新啟動。
此處，尼采揭示了一種虛無主義的層級結構。最深淵、最危險的虛無主義形式，並非帶有否定性目標的積極虛無主義（aktiver Nihilismus），而是意志完全崩潰、無法設定任何目標的消極虛無主義（passiver Nihilismus）。後者是一種徹底的癱瘓，是生命的停滯與死亡。禁慾主義理想，儘管其全部內容都導向對生命的否定（即一種積極的虛無主義），但它透過提供一個「意欲」的對象，恰恰將人類從後一種更可怕的、消極的虛無主義深淵中拯救出來。
意志的引擎被重新點燃，即便它現在正驅使著人類駛向自我毀滅的懸崖。這是一場在懸崖邊緣的拯救，一次飲鴆止渴式的急救。它防止了意志的即刻猝死，卻為一種長期的、慢性的、自我消耗的疾病埋下了根源。
1.5 最終的診斷：「寧願意欲虛無，也不能無所意欲」
本節的結尾，也是整部《道德系譜學》的最終判詞，是尼采最著名的格言之一：「人，寧願意欲虛無，也不能無所意欲」（lieber will noch der Mensch das Nichts wollen, als nicht wollen）4。這句話不僅是一個哲學論斷，更是一個心理學定律，尼采認為它解釋了西方文明兩千年的精神史。
「意欲虛無」（das Nichts wollen）並非「沒有意欲」。它是一種積極的、有方向的意志活動，只不過其方向是指向「虛無」（das Nichts）。這個「虛無」，在尼采的語境中，並非空無一物，而是對所有生命肯定性價值的系統性否定：否定生命、否定感官、否定理性、否定幸福與美、否定此世與生成4。這就是禁慾主義理想的本質，一種「對生命的憎惡，一種對生命最基本前提的反抗」9。
這條定律是「對真空的恐懼」（horror vacui）的最終表達。意義的真空是如此令人恐懼，以至於人類寧願擁抱一個旨在創造另一種真空——即存在的自我消解——的意志，只為了擁有一個可以去「意欲」的對象。
在此，尼采也為其核心概念「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提供了最深刻的註腳。「權力意志」的對立面，並非和平、靜止或無私，而是「不意欲」（nicht wollen）。因此，「虛無意志」（Wille zum Nichts）並非權力意志的真正對立物，而是其墮落、頹廢、病態的變體12。當權力意志處於一種衰敗的生理狀態，無法再透過創造與肯定來感受自身的力量時，它便轉向否定與毀滅，以此作為其最後的權力表達方式13。意欲虛無，是意志為了避免自身徹底消亡而採取的最後、最絕望的自保手段。它透過選擇一個自我毀滅的內容，來悖論性地肯定了「意欲」這一機能本身的存在。
第二章：詮釋的競技場：禁慾主義理想與權力意志的系譜學
《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二十八節的診斷，必須被置於尼采更宏大的哲學框架中才能完全理解其意涵。此處的分析不僅是關於苦難與意義，更是關於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變形，以及價值如何在一場永恆的詮釋競技（agon）中被創造與顛覆。本章旨在將前一章的文本精讀，與尼采的權力意志系譜學及其與叔本華思想的深刻對決聯繫起來，從而揭示禁慾主義理想作為一種特定權力意志形態的起源與機制。
2.1 僧侶作為詮釋者：重估價值的權力
在這場長達兩千年的心理學戲劇中，禁慾主義僧侶是絕對的主角。他的權力並非源於肉體的力量或政治的權威，而是源於詮釋的壟斷權。僧侶是那位抓住了「苦難」之意義解釋權的歷史行動者9。他面對的是一群在現實中無力、充滿怨恨（ressentiment）的「羊群」。他並沒有消除他們的苦難——事實上，他需要這些苦難來維持自己的權力——而是改變了苦難的方向與意義。他將羊群向外的怨恨，巧妙地引導向內，轉化為對自身的憎恨，並將其命名為「罪咎」14。
這一詮釋學的轉向，是尼采在第一篇中所描述的「道德中的奴隸起義」（Sklavenaufstand in der Moral）的核心機制，是一場最精妙的「精神復仇」（geistige Rache）。僧侶對禁慾主義理想的投入是絕對的，因為「這個理想不僅構成了禁慾主義僧侶的信念，也構成了他的意志、他的權力、他的利益」（Dieses Ideal constitutes nicht nur die Überzeugung des asketischen Priester, sondern auch seinen Willen, seine Macht, sein Interesse）14。
因此，道德的歷史，本質上是一部詮釋相互競爭的歷史，一場詮釋學的競技（agon）15。在這場競技中，僧侶之所以勝出，並非因為他的體魄比戰士更高貴，而是因為他是一位更狡猾的心理學家與更具創造力的詮釋藝術家。他創造了一個「封閉的意志、目標與詮釋的系統」（ein geschlossenes System von Wille, Ziel und Interpretation），這個系統是如此的全面與極權，以至於它宣稱對所有其他權力擁有優先權，並將一切事物都收編為服務於其單一目標的工具14。透過重新定義善與惡，僧侶不僅為受苦者提供了慰藉，更重要的是，他為自己——作為這位新價值體系的最高解釋者與中介者——攫取了無上的權力。
2.2 權力意志的變貌：從生命肯定到生命否定
尼采的一個核心論點是，禁慾主義理想本身就是權力意志的一種表現形式13。然而，這是一種特殊形態的權力意志：它是弱者、病者、生理上衰敗者的權力意志。由於他們缺乏直接支配、塑造與享受生命的能力，他們便尋求透過否定生命來間接地支配生命。因此，「虛無意志」正是這種倒錯的、變質的權力意志12。
一個健康的、生命力上升的權力意志，會對生命的一切面向——包括其內在的矛盾、鬥爭與苦難——說「是」。它透過創造、克服與自我超越來實現自身的增長。相對地，一個衰敗的、生命力下降的權力意志，則對所有強健生命所肯定的事物說「不」。它憎恨肉體、本能、感官、變化，以及將苦難視為成長條件的強者視角11。僧侶所推崇的價值——「貧窮、謙卑、貞潔」——其根本目的在於貶低戰士貴族所珍視的「強大的肉體性」（mächtige Leiblichkeit）14。
尼采的哲學框架在此避免了簡單的二元論。並非存在著一個「權力意志」與另一個外在的「虛無意志」在對抗。更準確地說，只存在權力意志這唯一的驅力，但它會根據承載它的生命體的生理狀態，而呈現出不同的視角與表達方式。當生命體強健時，權力意志表現為肯定與創造；當生命體衰弱時，權力意志則表現為否定與復仇。因此，「虛無意志」是權力意志陷入自我矛盾的狀態，是生命自身的擴張衝動轉而反對其自身存在的根本條件。這是一種生命為了繼續感受權力，而選擇了以反生命的方式來行使權力的悲劇性策略。
2.3 與叔本華的對決：苦難的兩種面貌
第三篇的整個論述，尤其是其結論，可以被視為尼采對其昔日「教育家」叔本華的一場最終的、最激烈的思想對決。叔本華的悲觀主義哲學，與基督教一樣，將苦難的普遍性視為反對生命的最終論據。他認為生命本質上是痛苦的，因為它是不斷欲求的「生存意志」（Wille zum Leben）的體現，而欲求必然導致痛苦。因此，最高的智慧在於透過禁慾與靜觀，最終否定此生存意志，達到一種無欲的寂靜狀態17。
尼采尖銳地指出，叔本華不過是「基督教詮釋的繼承者」17。他天才地將那些被基督教排斥的偉大文化現象——如藝術、英雄主義、悲劇——重新收編，並從一種基督教式的、虛無主義的視角出發，將它們詮釋為通往「解脫」、否定生命意志的道路17。在叔本華的價值體系中，幸福（被定義為痛苦的缺席）是核心目標18。
尼采的立場與此截然相反。對他而言，苦難非但不是反對生命的論據，反而是「生命強化」（Lebenssteigerung）的必要條件與工具，而生命強化遠比幸福重要18。尼采將叔本華與基督教的悲觀主義，診斷為一種源於「生命匱乏者」（von der Verarmung des Lebens Leidenden）的病理學反應。他們因為無法承受苦難，所以選擇貶低整個存在18。尼采提出的對抗理想，是源於「生命豐盈者」（von der Überfülle des Lebens Leidenden）的理想。這種理想需要苦難作為刺激，並在肯定生命的悲劇性本質中達到其最高峰。
因此，對苦難的詮釋，成為了區分兩種根本對立的生命形態的試金石。悲觀主義的詮釋導向禁慾主義理想與虛無意志；而悲劇性的、肯定的詮釋，則導向尼采的戴奧尼索斯精神與權力意志的最高形式。以下表格清晰地呈現了這兩種對立的價值評估：
透過這場與叔本華的無聲辯論，尼采在第三篇第二十八節的結論中，不僅僅是在批判一個古老的宗教理想，更是在清算整個西方悲觀主義形上學的傳統，並為一種全新的、以肯定生命為基礎的價值重估奠定基礎。
第三章：詮釋的藝術與科學的界限
《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二十八節的結論，其影響力遠超對宗教道德的批判。它實際上指向了尼采對現代性核心問題的診斷：在「上帝已死」之後，人類將如何面對意義的真空？尼采預見到，舊的禁慾主義理想並不會輕易消亡，而是會變形、偽裝，並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現代科學——找到其最後的避難所。因此，對此文本的終極詮釋，必須觸及尼采對「真理意志」的系譜學考察，以及他所倡導的、作為虛無主義解毒劑的「詮釋的藝術」。
3.1 真理意志作為禁慾主義理想的最終形態
在導向第二十八節的結論之前，尼采在第三篇的後段（特別是第二十三至二十七節）已經精心鋪陳了一個驚人的論點：現代科學並非禁慾主義理想的對立面，而是其最精緻、最現代、最隱蔽的繼承者3。現代學者與科學家，以其嚴謹的「理智良知」（intellektuelle Gewissen）為傲，他們唾棄信仰，要求證據。然而，尼采揭示，他們自身也建立在一種絕對的、從未被質疑過的信仰之上，那就是對「真理」之絕對價值的信仰。
這種無條件的「真理意志」（Wille zur Wahrheit），其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禁慾實踐。它要求學者捨棄個人的慾望、偏好與視角，追求一種非個人的、「客觀的」真實。這種對詮釋的禁絕，對「純粹事實」的崇拜，與僧侶對肉體的禁絕，在結構上是同構的22。科學與禁慾主義理想，「它們立足於同一塊基石之上」：即對真理的「過高評價」，以及相信真理是「不可被批判的」3。
因此，這種真理意志，究其本質，也是一種「虛無意志」9。它敵視那個由視角、假象、生成與詮釋所構成的生命世界，而去信仰一個超越性的、唯一的、客觀的「真理世界」。這無非是柏拉圖主義與基督教的形上學二元論的世俗版本。
這一洞見具有深遠的意涵。「上帝之死」並未自動將人類從禁慾主義理想中解放出來。這個理想只是發生了轉移，從神學的領域轉移到了科學的領域。現代無神論學者，這位自詡為啟蒙之子、以摧毀舊信仰為己任的人物，卻在不自覺中成為了禁慾主義病毒的最後一位、最狡猾的宿主。他未能意識到，驅動他畢生事業的那股對真理的狂熱激情，其根源正深植於他所鄙視的、否定生命的古老理想之中23。
3.2 尼采的「詮釋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作為對抗虛無主義的展望
如果說禁慾主義理想是一種病態的、否定生命的詮釋，而科學的真理意志是其不育的後裔，那麼尼采提供的出路是什麼？答案就在於尼采自身的哲學實踐：一種作為「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的系譜學方法。這是一種自覺地採取視角、具有藝術性、並以肯定生命為最高標準的詮釋模式24。
這種詮釋藝術，不再追求一個唯一的、客觀的「真理」，因為那樣的真理並不存在，對其的信仰本身就是禁慾主義的殘餘。相反，它承認一切生命活動，包括認知，都是詮釋的過程。它的任務，不是去「發現」真理，而是去「創造」價值；不是去反映世界，而是去「變形」（transfigurieren）世界15。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將其稱為「變形的藝術」（Kunst der Transfiguration）。
這種藝術性的詮釋，旨在為苦難提供一種新的意義，一種能夠增強權力、肯定生命的意義。它試圖在不藉助任何否定生命的形上學謊言（如「彼岸世界」或「客觀真理」）的前提下，去克服人類對意義真空的恐懼。
最終，整部《道德系譜學》，特別是其在第三篇第二十八節的戲劇性終結，不僅僅是一部批判性的著作，更是一次展演性的行動（performative act）。它本身就是尼采對西方道德史所進行的一次「反詮釋」（Gegen-Auslegung）。透過揭示禁慾主義理想的病理學起源與心理學機制，尼采試圖剝奪其神聖的光環與權威，從而為一種全新的「意欲」方式開闢空間。
面對「人寧願意欲虛無，也不能無所意欲」這個古老的詛咒，尼采的回答是：我們必須成為那種能夠承受暫時的無意義，並從自身之中創造出新的、肯定生命的意義的存有者。這不再是僧侶或學者的任務，而是尼采所預言的「未來哲學家」（Philosoph der Zukunft）的任務。這位哲學家將是一位藝術家與立法者的結合體，他將以權力意志的豐盈，來對抗虛無意志的貧瘠，用創造性的詮釋來填補那巨大的空虛，最終將人類從那漫長的、自我毀滅的意志歷史中解放出來。這便是對所有價值進行重估的最終展望。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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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ntesting Nietzsche - Nochrisis,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nochrisis.blog/contesting-nietzs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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