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論學者〉之系譜學詮釋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之第二冊第十五篇Von den Gelehrten，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引言：沉睡的查拉圖斯特拉與「學者」的誕生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部第十五篇〈論學者〉（Von den Gelehrten）的開篇，並非一段無關緊要的田園插曲，而是一齣寓言式的序幕，以其濃縮的戲劇場景，預演了整套系譜學批判。查拉圖斯特拉在陽光下沉睡，象徵著那賦予生命意義的創造性智慧，在現代世界中的暫時休眠或被忽視。一位孩童走近，向他揭示一個看似微不足道的景象：一隻綿羊正在啃食他頭上的常春藤花環。此場景直接設定了本章的核心衝突，其敘事結構本身即是一次深刻的系譜學探問。
此處的言說模式值得注意。查拉圖斯特拉並非與某個對手直接對話，而是展開一場因外部互動而觸發的內心獨白，一場「關於他人」的沉思 1。這四個核心元素的象徵意涵，構成了理解本章的鑰匙：
查拉圖斯特拉的睡眠：代表了一種立法性、創造性的哲學精神在現代知識氛圍中的隱退。當價值創造者沉睡時，價值的消費者便開始活躍。
常春藤花環：作為酒神戴奧尼索斯的傳統象徵，它代表著不朽、激情、藝術以及對生命最深刻的肯定。這是查拉圖斯特拉智慧與榮耀的桂冠，是充滿生命汁液的象徵。
綿羊：在尼采的哲學語彙中，綿羊明確地指向「畜群」（Herde），象徵著盲從、缺乏個體意志、被動模仿的群體心態。
啃食花環的行為：這並非一次充滿敵意的攻擊，而是一種無意識的、反芻式的消費。綿羊（在此即學者的原型）並非意圖摧毀智慧，而是將其當作普通的草料來「研究」和「消費」。此行為剝奪了花環的神聖性與生命力，將其化約為可供分析的、均質的材料。
孩童：象徵著一種尚未被現代價值觀污染的、天真的、前道德的視角。他僅僅是「指出」事實，如同在〈三段變化〉中，孩童代表著一個新的開端、一種純粹的肯定與「神聖的說是」 2。
這個開篇場景，實則是一則系譜學的微型寓言。它揭示了本章的核心任務：探問那種將戴奧尼索斯的常春藤花環當作草料來啃食的「學者」心態，其歷史、心理與價值根源為何。學者對待智慧的方式，正如同畜群道德對待高貴價值的方式：透過重新詮釋（將榮耀花環視為普通食物）來進行顛覆與馴化。學者的「客觀研究」本身就是一種價值重估的行為，它將充滿生命力的思想轉化為僵死的知識標本。因此，〈論學者〉從開篇就確立了其批判的雙重層面：它不僅是針對學術界現象的社會學批判，更是對現代知識型態背後之價值譜系的深刻揭露。
第一部：學者的肖像學—文本的表象與隱喻
尼采透過一系列精準而連貫的隱喻，為現代學者繪製了一幅生動的肖像。這些意象不僅僅是修辭上的點綴，它們共同構建了一個封閉的、病理性的生存空間，揭示了學者這種生命形態的內在特質。
第一章：磨坊與灰塵—學者的空間與勞作
查拉圖斯特拉將學者比作在磨坊中勞作的磨坊工，他們的工作是將穀物磨成白色的粉末。他描述道：「他們確乎像磨坊一樣工作，並且是穀物的碾磨者……他們的手指除了碾磨、篩粉、弄得滿是灰塵之外，別無所長。」這段話直接指向一種機械、重複且缺乏整體視野的勞動。
此處的象徵系統極為清晰：
磨坊：象徵著現代科學與學術體系的機械化、非人格化流程。知識的生產被標準化的程序所取代，個體的創造性被系統性的方法論所規訓。
穀物：代表原始的、充滿生命潛力的思想、經驗或文本。它們是完整的、有待被生命所消化的有機體。
灰塵/麵粉：是穀物被分解、分析、磨碎後的最終產物。它精細、均質、易於分類與儲存，但也徹底失去了生命的整體性與活力。這正是學者所產出的「知識」（Wissen），是一堆瑣碎、互不關聯的事實集合。
尼采在此處的批判，顯然繼承並深化了叔本華對文化「庸人」（Philistine）的描寫。一篇學術研究明確指出，尼采在文本中直接借用了叔本華的一個核心意象：學者是「好的鐘錶」，只要「被正確地上緊發條」，就能準確報時並發出「謙遜的噪音」 3。這個比喻精準地捕捉了現代學者那種非創造性的、自動化的生存模式——他們是知識體系這部巨大機器中精確而無靈魂的齒輪。
第二章：「純粹的認知」與冰冷的月光
查拉圖斯特拉接著將批判的矛頭指向學者所標榜的「客觀性」。他嘲諷那些聲稱只想「觀看」而不干預世界的沉思者，他們「滿足於當一個旁觀者」，並將這種被動性視為一種美德。這種對「純粹的認知」（unbefleckte Erkenntnis），或英文世界所稱的「無瑕的感知」（immaculate perception）的追求，被尼采視為一種意志的壓抑與創造力的匱乏 4。
尼采的系譜學方法在此處探問：這種對「無意志的觀看」的推崇，其價值源頭是什麼？在《道德系譜學》中，他將其追溯至禁慾主義理想，即一種認為擺脫了慾望和意志的狀態是更高級、更接近「真理」的狀態的信念。學者們的「客觀性」，正是這種禁慾主義理想在世俗化、科學化時代的變體。
為了強化這一批判，尼采引入了月亮與太陽的對峙：
月亮：學者被比作月亮。月亮自身不發光，僅能反射太陽的光芒。它代表著被動、二手、冰冷的知識。學者的工作便是忠實地「反映」現實，而非創造現實。
太陽：與之相對，太陽是能量、生命與價值的源頭。它主動地輻射光與熱，創造條件讓生命得以生長。這代表了查拉圖斯特拉所倡導的創造者姿態，即權力意志的積極展現。
這種對比並非孤立的。在稍前的篇章〈論無瑕的認知〉中，查拉圖斯特拉提倡一種「太陽之愛」（Sonnen-Liebe），一種渴望擁抱大海並將其深度吸入自身高度的激情 5。這與學者那種保持距離、冷眼旁觀的「月亮式認知」形成了鮮明的對立。
第一部的所有隱喻——磨坊、灰塵、窗邊、月亮——共同構建了一個連貫的「空間意象系譜」。這個空間是封閉的（磨坊、室內）、靜態的（坐著觀看）、遠離自然的（與太陽和大地相對）。它不僅是物理空間，更是學者的心理與生存空間，一種對生命的「禁閉」（confinement） 6。從尼采常用的生理學視角來看，學者的空間是一種「病理學空間」，反映了一種虛弱的生命狀態 7。他們無法「消化」強大的生命力（穀物），只能將其磨成易於處理的「灰塵」。他們畏懼太陽的灼熱，只能在月光下進行安全的觀察。因此，尼采對學者的批判並非僅僅是智識上的，而是一種深刻的「生命診斷學」：學者的知識形態，是其生命力衰退的症狀。
第二部：學者的系譜學—價值、權力與怨恨
在描繪了學者的外在肖像後，尼采轉向更深層次的挖掘，運用其系譜學方法，探究學者這種生命形態得以形成的歷史與心理根源。他揭示了在「客觀性」與「求真意志」的面具之下，隱藏著特定的價值譜系與權力意志模式。
第三章：真理意志的系譜—禁慾主義理想的變體
學者們宣稱自己服務於「真理」，並將此視為最高價值。尼采的系譜學方法在此發揮了其顛覆性的力量。它不問「什麼是真理？」，而是問一個更根本的問題：「『求真意志』（Wille zur Wahrheit）從何而來？它服務於何種生命形態？」8。尼采質疑道：「假定我們追求真理：為何不寧願追求非真理？或不確定性？甚至無知？」8。
在《道德系譜學》第三篇中，尼采詳細論證了哲學家與學者的「真理意志」是禁慾主義理想（das asketische Ideal）的最後、最精緻、最狡猾的變體。它看似反宗教、反形上學，卻共享了相同的基本預設：相信存在一個比這個感官世界更真實、更重要的「真理世界」。對學者而言，這個世界就是由「客觀事實」所構成的世界 9。學者們的嚴謹、克制、自我懷疑和對精確性的追求，被尼采（以及後來的馬克斯·韋伯）視為一種「俗世內的禁慾修行」（innerweltliche Askese） 11。這種修行看似肯定知識，但因其最終否定了生命的視角性、創造性與流變本質，而必然導向虛無主義。
從德勒茲（Gilles Deleuze）對尼采的詮釋來看，尼采的批判哲學旨在揭示不同價值背後權力意志的類型。德勒茲指出，尼采的批判核心是「價值的價值」問題，即對價值進行評估的創造性活動 12。在此框架下，學者的權力意志是「反應性的」（reactive）。他們不創造價值，而是對現存的世界與思想進行反應、分類和判斷。他們的「客觀性」是一種力量的偽裝，掩蓋了其無法創造性地肯定生命的事實。正如德勒茲所言，怨恨是一種將我們與自身能力（what we can do）分離開來的反應性存在狀態 14。
第四章：畜群的智慧—怨恨(Ressentiment)心理學分析
查拉圖斯特拉描寫學者們「狡猾而謹慎，他們的手指懂得如何穿針引線」。他們對一切深刻、偉大的事物抱持懷疑，因為這些事物無法被他們的「小尺度」所衡量。這種心理狀態，正是尼采哲學中的關鍵概念——怨恨（Ressentiment）——的體現。
Ressentiment 是一種源於無能感的怨恨心理。弱者因無法直接對抗或超越強者，便在內心進行一場「想像的復仇」。這場復仇的具體操作是進行價值的顛覆：將強者的特質（如力量、創造性、激情、冒險精神）重新定義為「惡」，而將自身的特質（如謹慎、謙卑、被動、安全）定義為「善」 14。
將此機制應用於學者身上，其運作模式便一目了然。學者的謹小慎微和對「客觀事實」的崇拜，正是對查拉圖斯特拉那種充滿激情、創造隱喻、建立新價值的「危險」智慧的怨恨式反應。他們將後者貶斥為「非科學的」、「主觀的」、「不嚴謹的」，從而確立自身知識形態的道德與智識優越性。
查拉圖斯特拉進一步指出，學者們「忠實地服務於人民」，但這並非出於高尚的動機。他辛辣地評論道：「他們想為人民服務，人民也信任他們的迷信」。這句話揭示了一種權力交換的共謀關係。學者們透過將「人民的智慧」（即畜群道德的流行偏見）系統化、理論化、客觀化，從而獲得了社會地位與認可。他們成為了畜群道德的辯護士與合理化者 4。這是一種雙向的利益輸送：學者獲得了權威，而人民則為其價值觀找到了「科學」的背書。
至此，尼采完成了一次對現代知識型態（episteme）的系譜學診斷。他揭示了現代學術的「客觀性」面具之下，隱藏著一個特定的道德譜系，即源自猶太-基督教的禁慾主義理想與奴隸道德。隨著「上帝已死」，基督教的價值結構並未消失，而是轉化為各種世俗形式，如民主、社會主義，以及此處的「科學精神」 16。現代學者，無論其主觀意圖如何，客觀上都扮演了「俗世教士」的角色。因此，〈論學者〉不僅僅是對一群知識分子的諷刺，而是對整個西方現代性的根本性批判。它揭示了啟蒙運動所標榜的理性與科學，其根基深處依然是非理性的、充滿怨恨的道德衝動。
第三部：超越學者—查拉圖斯特拉的真理與創造
對學者進行系譜學的診斷之後，查拉圖斯特拉提出了克服這種生命形態的道路。這條道路的核心在於對「真理」概念的根本重塑，以及對生命本身的創造性肯定。下表清晰地呈現了學者與查拉圖斯特拉所倡導的創造者之間的根本對立，為本部分的討論提供了綱領。
第五章：「一切比喻皆引汝走向一切真理」—創造性的真理觀
本章的核心在於兩種根本對立的真理觀的對決。學者的真理是符合性的、靜態的、等待被發現的。它基於一種信念，即存在一個獨立於我們之外的客觀世界，知識的任務就是準確地描繪它。這種真理是「事實」（facts），是學者們費力收集的「無法消化的知識之石」（unverdaulichen Wissenssteinen） 7。
與之相對，查拉圖斯特拉的真理是創造性的、動態的、生成的。真理不是被發現的，而是被創造的。它是一種視角（perspectivism），是權力意志為生命開闢道路、增強自身的方式。這一點在查拉圖斯特拉那句充滿詩意與哲理的宣告中達到了頂峰：「一切事物本身都來向你撒嬌，諂媚你：因為它們想騎上你的背。在一切比喻（Gleichnis）之上，你騎向一切真理。」
這段話極為關鍵。它表明真理並非事物的客觀屬性，而是透過我們的語言、我們的隱喻建構起來的。世界本身是流變的權力意志，是我們的創造性詮釋賦予了它意義和「真理」 17。德文詞「Gleichnis」同時意指「比喻」與「寓言」，這更強化了其 didactic（教導性）的維度，即真理是透過創造性的言說來實現的自我實現過程 17。這正是尼采的「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的體現：世界並無內在的「意義」，只有無盡的「詮釋」。強大的意志能夠將自己的詮釋強加於世，從而創造出新的「真理」。
這種創造性的真理觀與一種「知識的生理學」緊密相連。尼采批判學者積累「無法消化的知識之石」，因為知識必須像食物一樣被生命所「消化」、吸收、同化，成為增強生命力的一部分。如果知識僅僅是外部的堆積，它就會成為生命的負擔。這也呼應了尼采的「貴族式教育觀」（aristokratischen Bildungsbegriff），其目的不是普及瑣碎的知識，而是培養能夠消化知識並將其轉化為創造力量的強大個體，即一種「精神貴族」（Geistesadel） 7。
第六章：從學者到超人—自我超越的道路
在尼采看來，「人是應該被超越的某種東西」 18。學者這種生命形態，以其被動性、反應性和對生命的規避，是通往超人（Übermensch）之路上的一個巨大障礙，是一個必須被克服的階段 4。
自我超越（Selbst-Überwindung）是尼采成熟思想的核心概念。生命的基本驅力——權力意志——在本質上就是不斷自我超越的意志 4。生命總是尋求克服自身，變得更強大、更豐富、更完整。學者們透過滿足於現狀、滿足於被動地反映世界，壓抑了這種根本的生命驅力，因而背叛了生命本身。
對學者的批判，是尼采「重估一切價值」（Umwertung aller Werte）宏大計畫的一部分 16。透過揭示「真理意志」背後的禁慾主義理想，尼采動搖了西方思想最根本的基石之一。〈論學者〉這篇講稿，正是這場「用錘子進行的哲學思考」（Wie man mit dem Hammer philosophirt）的具體實踐 20。它不僅僅是摧毀一個舊偶像，更是為新價值的創造開闢道路。
結論：為大地賦予意義
本報告透過系譜學的詮釋藝術，揭示了尼采在〈論學者〉中所描繪的形象，並非一個簡單的職業類型，而是一個深刻的文化與心理症候。其系譜可以清晰地追溯至禁慾主義理想與奴隸道德的怨恨心理。在學者的客觀性外衣之下，掩蓋的是創造力的枯竭、對生命的恐懼，以及最終必然導向的現代虛無主義——即最高價值的自行貶黜與意義的真空狀態 21。
面對學者所代表的虛無主義症狀，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提供了根本的解藥。他反覆呼喚他的聽眾要「忠實於大地」（bleibt der Erde treu），拒絕一切逃向彼岸世界——無論是宗教的天國還是學者的「客觀真理」世界——的誘惑 18。克服虛無主義的唯一途徑，不是去「發現」一個預先存在的、客觀的意義，而是要像太陽一樣，主動地、創造性地「為大地賦予意義」（der Erde einen Sinn geben）。這意味著要成為新價值的立法者，將自身的權力意志刻印在流變的現實之上。
因此，〈論學者〉這篇看似尖刻的批判檄文，實則是一份通向自我超越與生命肯定的行動邀請。它挑戰讀者去檢視自身的求知慾望背後隱藏的價值預設，並最終選擇是成為一個被動的知識消費者，還是一個主動的意義創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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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ツァラトゥストラ』試論 --フモールによるニヒリズムの克服--,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repository.kulib.kyoto-u.ac.jp/bitstream/2433/287377/1/dkh00037_027.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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