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民參與模式與世代差異下的台灣2025罷免浪潮分析報告
I. 緒論：以2025年罷免浪潮透視台灣民主
2025年的台灣政壇，見證了一場前所未有的罷免浪潮，其規模之大、範圍之廣，被媒體與社會稱為「大罷免潮」1。這波浪潮主要針對立法委員，其背景源於2024年總統暨立法委員選舉後形成的「朝小野大」政治格局 1。執政的民主進步黨雖保有總統席位，卻在立法院失去多數，由中國國民黨與台灣民眾黨組成的在野聯盟掌握了國會主導權。隨之而來的，是激烈的立法衝突與政治對峙，涵蓋國會職權修法、預算審議、乃至於選舉罷免制度本身的修改等多個面向 1。在這樣的氛圍下，罷免行動應運而生，不僅針對國民黨籍立委，民進黨籍立委、乃至新竹市市長等地方首長亦成為目標 1。
本報告旨在深入剖析此一複雜的政治現象，並從兩個核心分析視角切入：
公民參與模式： 探討此波罷免行動的本質。這究竟是公民意識高漲、積極行使憲法賦予權利以追求政治責任的體現？抑或是代議政治失靈下選民普遍不滿的宣洩，甚至淪為政黨之間常態化的政治鬥爭工具？[使用者查詢]
世代政治動態： 檢視不同年齡世代在政治認知、參與模式及資訊接收上的差異，如何影響他們對罷免議題的態度與行動？特別是罷免連署進入大學校園所引發的「政治是否應退出校園」辯論，更凸顯了世代間對於青年政治參與及政治界線認知的歧異 10。2025年罷免行動中觀察到的特定世代與性別參與模式，亦值得深究 5。
本報告之目的，在於透過整合法律規範、歷史脈絡、實證數據與社會學觀察，對2025年的罷免事件進行全面且多面向的分析，回應使用者提出的各項問題。報告結構將依序探討台灣罷免權的法律與歷史背景、2025年罷免事件的具體樣貌與爭議、罷免潮背後所反映的公民參與意涵、校園政治辯論所揭示的青年參與議題、不同世代的政治行為模式，最終提出綜合性的評估與結論。
II. 台灣的罷免權：法律架構與歷史軌跡
A. 憲政基礎與法律框架
台灣的罷免權，與選舉權、創制權、複決權並列，是《中華民國憲法》第十七條所保障的人民基本政治權利 12。此權利的行使，亦須符合憲法第七條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以及第一百二十九條普通、平等、直接、無記名投票等原則 12。規範罷免權行使的主要法律為《公職人員選舉罷免法》（簡稱《選罷法》）12。該法歷經多次修訂，其前身為《動員戡亂時期公職人員選舉罷免法》18。
《選罷法》第二條界定了適用罷免的公職人員範圍，涵蓋中央（立法委員）及地方（直轄市議員、縣市議員、鄉鎮市民代表、直轄市長、縣市長、鄉鎮市長、村里長等）多個層級 16。根據該法，罷免案須由原選舉區選舉人發動，並遵循特定的程序進行 17。其基本流程分為三階段：
提議階段： 由原選舉區選舉人提出罷免理由書及提議人名冊 17。
連署階段： 提議成立後，須在法定期限內徵求更多選舉人連署 17。
投票階段： 連署達標後，由選舉委員會舉辦罷免投票，以無記名方式決定罷免案是否通過 13。
值得注意的是，《選罷法》第七十五條規定，公職人員就職未滿一年者，不得罷免 17。
此外，針對縣市議會議長、副議長及鄉鎮市民代表會主席、副主席等間接選舉產生的職位，其罷免程序則依《地方制度法》處理，相對簡化，主要由議員或代表發動連署，並在議會或代表會內部進行記名投票表決 17。
B. 罷免機制的演進：門檻、程序與關鍵修法
罷免門檻的高低，直接關係到罷免權的實際可行性，也是台灣罷免制度演變的核心。
2016年前的高門檻時期： 在2016年修法之前數十年，台灣的罷免門檻極高，常被稱為「雙二一門檻」（投票率須達選舉區總選舉人數二分之一，且同意票超過有效票二分之一）或類似的高標準 20。這使得罷免案極難成功，多數罷免行動僅具象徵意義，難以對公職人員產生實質壓力 17。
2016年的關鍵改革： 2016年，由民進黨主導的立法院通過了《選罷法》重大修正案，大幅降低罷免門檻，意在活化公民的罷免權利 17。主要變革包括：
提議門檻：由原選舉區選舉人總數2%降至1% 17。
連署門檻：由13%降至10% 17。
投票通過門檻：改為「有效同意票數多於不同意票數，且同意票數達原選舉區選舉人總數四分之一（25%）以上」17。
其他程序調整：延長連署期間、廢除罷免活動宣傳之禁令、取消罷免不得與各類選舉同日舉行之限制（此點後續引發爭議並有再修正討論）17。
2024年底至2025年初的門檻加嚴： 2024年底至2025年初，面對針對自身陣營立委的罷免浪潮，由國民黨與民眾黨佔多數的立法院再度修改《選罷法》，增加了罷免程序的技術性門檻 6。主要內容為：
要求提議人及連署人名冊，須檢附提議人及連署人之國民身分證正面及反面影本 6。內政部對此表達疑慮，認為可能增加個資外洩風險並影響民眾參與意願 24。
新增刑事責任，對於偽造、變造或冒用他人名義進行提議或連署者，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科新台幣一百萬元以下罰金 6。
此次修法時機敏感，引發在野黨為自我保護而提高罷免難度的批評 6。行政院提出覆議案但遭立法院否決 9，民進黨團則表示將聲請釋憲 6。此修正案於2025年2月20日生效 1。
表一：台灣公職人員罷免門檻與程序演進（選罷法）
C. 歷史視角：2025年前的罷免嘗試與結果
在2016年修法大幅降低門檻之前，罷免案的成功率極低。歷史上較受矚目的案例，如1994年至1995年間因核四預算爭議而發起的反核立委罷免案 20、2015年因太陽花學運後續效應針對國民黨立委蔡正元的罷免案 20、以及2017年因同性婚姻議題針對時代力量立委黃國昌的罷免案 20，最終都因未能跨越當時的高門檻而宣告失敗。
2016年的改革成為分水嶺，此後罷免案的成功案例顯著增加，證明了新門檻的實質影響力：
高雄市市長韓國瑜 (2020年)： 成為台灣史上首位被成功罷免的直轄市市長。其罷免同意票高達93萬9千餘票，甚至超過他2018年的當選票數，投票率達42.1% 5。
桃園市議員王浩宇 (2021年)： 成為首位被成功罷免的直轄市議員 17。
台中市立法委員陳柏惟 (2021年)： 成為首位被成功罷免的立法委員 17。
然而，即便在低門檻時期，罷免案也並非必然成功。例如，2021年針對高雄市議員黃捷的罷免案 17、2022年針對台北市立法委員林昶佐的罷免案 17，以及2024年針對基隆市市長謝國樑的罷免案 17，皆因同意票未達25%門檻，或同意票少於不同意票而失敗。
從歷史脈絡觀察，2016年至2024年底這段期間，可視為台灣民主史上罷免權行使的一個特殊「機會之窗」。在此之前，罷免權因制度設計而效用有限；在此期間，門檻降低使得罷免成為具有實質威脅的公民武器，成功案例橫跨不同層級的民選公職。然而，隨著2025年罷免浪潮的興起，掌握立法院多數的政黨迅速通過修法，增加程序性障礙。這顯示出，當罷免權被認為可能引發政治不穩定或改變黨派力量對比時，政治力量便可能介入，試圖限縮或關閉這個「機會之窗」。這段歷史的擺盪，凸顯了罷免制度在強化公民監督與維持政治穩定之間持續存在的張力。
表二：台灣重大罷免案（2016年修法後）
註：百分比為佔原選舉區選舉人總數比例。投票率為投票人數佔選舉人總數比例。數據主要參考 17。
III. 2025年罷免現象剖析：案例、背景與爭議
A. 政治背景：立法僵局與罷免浪潮的起源
2025年罷免浪潮的直接導火線，是2024年選舉後形成的政治格局。民進黨雖贏得總統大選，但在立法院失去過半席次，國民黨成為國會最大黨，並與民眾黨形成穩定的多數聯盟，造成「朝小野大」的局面 1。此後，立法院成為朝野激烈攻防的主戰場。
在野的國、眾兩黨憑藉席次優勢，強力推動多項爭議性法案，包括被指控擴權的「國會改革法案」（部分條文後經大法官宣告違憲 7）、大幅刪減中央政府總預算 5、以及修改《選罷法》、《憲法訴訟法》與《財政收劃分法》等 5。這些立法行動及其審議過程（例如被批評為程序倉促、缺乏溝通），引發了民進黨及部分公民社會的強烈反彈，指控在野黨「毀憲亂政」、「沒收民主」1。社會上也因此爆發了被稱為「青鳥行動」的街頭抗議 1。
在此背景下，部分公民團體（許多與「青鳥行動」有關或立場親綠）開始醞釀並發起針對國民黨籍立委的罷免行動 1。民進黨立法院黨團總召柯建銘更公開呼籲全面罷免國民黨區域立委 1。面對此攻勢，國民黨及其支持者迅速展開反制，定調為「以戰止戰」，鎖定多位民進黨籍立委及部分地方議員發動罷免 1。民眾黨亦以「掃除綠衛兵」為名加入戰局 1，使得原本針對特定立委的行動，迅速演變為全國性、跨黨派的大規模罷免對決。
B. 罷免地圖：主要目標、發起者與訴求
2025年的罷免浪潮規模空前，數十件罷免提案湧入中選會，涵蓋了藍綠兩大黨相當比例的區域立委 1。據統計，除了離島及原住民選區外，幾乎所有國民黨籍區域立委都面臨罷免提案 1。
主要的罷免目標及發起團體包括（參考 1）：
國民黨籍立委：
林沛祥（基隆絕沛）、王鴻薇（山除薇害）、李彥秀（港湖除銹）、羅智強（大安強強滾）、徐巧芯（剷除黑芯）、賴士葆（文山退葆）、葉元之（板橋大刪元）、牛煦庭（桃汰牛氓）、涂權吉（全力一擊）、傅崐萁（微光花蓮拔傅行動）等數十位。
民進黨籍立委：
吳思瑤（地動刪瑤）、吳沛憶（憶事吳成）、蘇巧慧（去怋除穢）、黃捷（罷免黃捷）、許智傑（罷免許智傑）等十餘位。
其他目標：
時任新竹市市長高虹安（風城安心上路）1。
各方提出的罷免理由呈現不同側重：
針對國民黨/民眾黨盟友的罷免理由： 主要圍繞其在立法院的表現，指控其行為破壞民主憲政（如「毀憲亂政」、「國會擴權」）、盲從黨意或特定人物（如「傅隨組織」）、與中國大陸立場過於接近（如「反共保台」、「中共同路人」）、忽略地方需求或個人品行操守問題等 1。
針對民進黨籍官員的罷免理由： 多被定調為對綠營發動罷免的反制（「以罷制罷」），部分提及特定政策立場（如過去的萊豬議題，但在2025年較少被強調）或表現不佳，但整體而言，更側重於政黨動員對抗的色彩，由國民黨中央或地方黨部、青年團等扮演主導角色 1。
表三：2025年主要罷免案概覽（例示）
註：狀態與理由主要根據新聞報導與罷免團體公開資訊，可能隨時間變化。
C. 程序進展與挑戰
罷免程序的第一階段（提議）相對門檻較低（1%），多數針對國民黨立委的罷免案迅速跨過此門檻，其中不少趕在2025年2月20日新法生效前送件，以適用舊法，避免提交身分證影本的要求 1。而針對民進黨立委的提議案，則有多件因格式或資料問題需要補件，但最終仍有相當數量通過審核，進入第二階段 1。
第二階段（連署）是真正的考驗，門檻提高至10% 17，且有法定期限（立委罷免為60天，自領取連署人名冊次日起算 43），對組織動員能力要求極高。各罷免團體紛紛設立街頭連署站、透過網路社群宣傳、尋求友善店家或組織協助 1。根據中選會公布的時程，第二階段連署截止日多落在2025年5月至6月間 34。部分罷免藍委的團體已自行宣布達成10%連署目標 1。
在此過程中，一些公民團體如「民主補破網」、「反共護台志工聯盟」扮演了重要角色，為各地罷免藍委的團體提供技術指導、資源協調與媒體整合等支援 1。同時，藍綠白三大政黨也深度介入，民進黨與國民黨皆公開表示支持或協助各自陣營的罷免/反罷免行動，動用黨部系統、民意代表、青年組織等資源進行動員與宣講 1。
D. 爭議陰影：舞弊指控、司法調查與政治效應
2025年的罷免浪潮伴隨著嚴重的程序爭議，特別是針對國民黨發起的罷免綠委行動，爆發了大規模的「幽靈連署」指控，包括使用已故人士資料、直接抄錄黨員名冊、冒名連署等 1。
這些指控引發了司法機關的介入。台北、新北、高雄、台南等多地檢察署展開偵查，搜索了國民黨地方黨部辦公室，並約談、聲押了多名黨工及罷免案領銜人 38。其中，國民黨台北市黨部主委黃呂錦茹等人遭聲押，尤為引人注目 44。部分罷免綠委的提案也因查出大量不合格連署而被中選會宣告不成立 3。
面對司法調查，國民黨與民眾黨方面強烈反擊，指控執政的民進黨政府進行「選擇性辦案」、「司法追殺」，意圖打壓合法的罷免權行使，製造「綠色恐怖」與「寒蟬效應」38。他們質疑為何針對罷免藍委團體的檢舉未獲同等力度的偵辦 42。
這些連署舞弊的指控與隨之而來的司法風暴，無疑為罷免浪潮蒙上陰影。一方面，它加劇了本已緊張的政治對立；另一方面，也將公眾的部分注意力從罷免的實質理由轉移到程序的合法性問題上，可能影響了罷免行動的動能與社會觀感 38。
更深層次的影響在於，當罷免過程本身陷入大規模的舞弊指控和司法爭訟，且這些爭議高度集中於一方（主要針對國民黨發起的罷免案）時，無論個案的實質理由為何，都可能對罷免制度的公信力造成傷害。如果罷免在公眾印象中，更多地與法律攻防、程序瑕疵、以及政治動員下的不法手段聯繫在一起，而非基於對公職人員表現的實質評斷，那麼其作為直接民主監督工具的正當性將受到侵蝕。這種情況下，罷免的「過程」可能壓倒其「目的」，反而可能有利於現任者將挑戰者描繪為程序不當或動機不良的政治攻擊，從而削弱了這項直接民權的效力。
IV. 解讀罷免潮：民主活力或政治惡鬥？
2025年罷免案的激增，引發了對其在台灣民主體系中意義的深刻辯論。究竟是公民力量的展現，還是政治極化的惡果？
A. 作為公民課責強化的罷免權
支持觀點認為，罷免權的頻繁行使，特別是在2016年門檻降低後，是公民意識提升和積極參與政治的表現 36。罷免被視為選民對代議士失職或背離民意時的必要制衡工具，尤其是在面對被認為是國會濫權或違背選民託付的情況下 8。有論者將罷免比作民主體制的「煞車」，能在代議政治失靈時及時介入修正 37。
從這個角度看，2025年許多針對國民黨立委的罷免行動，展現了公民社會的活力。這些行動常由基層志工發起和推動，其中不乏大量30歲以上、關注政策影響與下一代未來的女性積極參與，顯示出超越傳統政治動員模式的草根力量 5。行使罷免權被視為實踐憲法賦予的公民權利，是對民主課責機制的有效運用 22。
B. 作為政治策略與體制失能的罷免權
另一種觀點則將罷免潮視為台灣政治高度極化、代議制功能不彰的徵兆 22。批評者認為，罷免已偏離其原有目的，淪為政黨鬥爭的常態化工具，成為「選舉的延長賽」或下一次選舉的「前哨戰」22。失敗的政黨或派系利用相對較低的門檻，發動罷免以干擾、削弱對手，而非出於真正的公共利益考量。
這種觀點擔憂，過於頻繁的罷免可能導致政治不穩定，使民選官員難以專心施政，時刻面臨被拉下的風險 22。同時，舉辦大量罷免投票也耗費鉅額社會成本 4。2025年藍綠雙方高度組織化、系統性地發動罷免與反罷免，動用政黨資源進行全國性動員，更強化了其作為政治策略而非純粹公民行動的印象 1。
C. 2025年脈絡下的動機與論述分析
在2025年的罷免浪潮中，雙方的論述策略清晰可見。罷免國民黨立委的陣營，大量運用「反共保台」的框架，將被罷免對象的立法行為或立場與中國大陸的威脅聯繫起來，指控其為「中共同路人」或「中共代言人」1。這種論述試圖將國內的政治分歧提升至國家安全層次，以動員更廣泛的支持。
相對地，國民黨與民眾黨陣營則將其發動的罷免定調為對民進黨濫用罷免權的反制（「以戰止戰」），並強烈批評司法調查是「綠色恐怖」，意圖打壓異己 4。
將國內政治爭議與地緣政治焦慮高度捆綁的「反共保台」論述，是2025年罷免潮中一個顯著的特徵。雖然兩岸關係一直是台灣政治的核心議題，但如此直接地將罷免國內民意代表的行動框架為「保衛台灣抵抗共產主義」的必要之舉，顯示了政治動員策略的轉變與激化。這種論述可能有效激發特定群體的危機感與參與熱情，但也可能過度簡化複雜的立法議題，將政治對手描繪為國家安全的威脅，從而加深社會對立，使理性對話與妥協更加困難 46。
從制度設計的角度來看，台灣在短短幾年內經歷了罷免門檻的大幅降低（2016年）與程序障礙的提高（2024/2025年），反映了直接民主機制在實踐中面臨的根本性張力。降低門檻旨在回應民意，強化問責，彌補代議民主的不足；但隨之而來的頻繁運用與高度政治化，又引發了對穩定性、是否淪為黨爭工具的擔憂，進而觸發了提高門檻的反作用力。這種制度上的擺盪，凸顯了在民主設計中尋求平衡的持續挑戰：如何讓直接民主工具既能有效監督權力，又不至於成為製造持續政治衝突或輕易被操弄的黨派武器？2025年的經驗，恰好發生在這個制度變革的轉折點上，為理解此一平衡難題提供了關鍵案例。
V. 政治、校園與青年：2025年的罷免辯論
A. 罷免行動進入學術殿堂：事件與學生反應
2025年的罷免浪潮中，一個引人注目的現象是罷免連署活動進入了大學校園。包括台灣大學、政治大學、成功大學、中山大學在內的二十多所大專院校，陸續有學生團體或個人在校內設立攤位，徵求師生連署罷免特定立委 10。
這些校園內的罷免連署點，引發了校內師生及社會輿論的不同反應：
支持方： 部分學生積極參與或支持這些活動，主張這是行使《憲法》保障的公民權（投票權、罷免權）與言論自由，強調大學生作為成年公民，關心並參與公共事務是理所當然的。他們認為，只要活動合法、不涉及毀謗，就應受到尊重 10。台灣大學學生會亦發表聲明，呼籲尊重表意自由 48。
反對方： 另一些學生及校外人士則對此表達疑慮或反對。他們擔心政治活動，特別是帶有高度黨派對抗色彩的罷免連署，會干擾校園的學習氛圍（尤其在考試期間），將社會的政治對立引入學術殿堂。在大學生常用的網路論壇Dcard上，出現不少質疑聲音，甚至有學生形容罷免團體「像邪教一樣入侵校園」10。
衝突與應對： 校園內的罷免活動也引發了一些實際衝突。例如，有參與連署的台大學生在網路上遭到言語羞辱和人身攻擊 48；在中山大學，學生設立的罷免攤位文宣一度遭校方移除，引發學生會批評校方侵害表意自由 10。
B. 再掀論戰：「政治應否退出校園？」——論點與歷史根源
校園罷免連署活動的出現，再次點燃了台灣社會長期存在的「政治退出校園」爭議 10。理解這場辯論，需要回溯其歷史脈絡。
「政治退出校園」的口號，主要是在台灣民主轉型時期，針對國民黨威權統治年代對校園的嚴密控制而提出的。當時，黨國體制透過在各級學校設立黨部、派駐軍訓教官、審查教材、監控師生言行等方式，壓制學術自由與獨立思考，將校園作為政治灌輸的場所 10。因此，「政治退出校園」的核心訴求是排除黨派組織對大學的干預，確立大學自治、學術自由與校園的政治中立。
時至今日，這場辯論的內涵已有所演變：
主張「退出」者： 部分人士（包括一些學生和政治人物）認為，為了維護校園的純淨與學術中立，應避免任何形式的政治活動進入校園，特別是可能引發衝突的黨派動員或罷免連署 10。台灣民眾黨的觀點即傾向於反對政治團體進入校園進行罷免宣傳 49。
主張「參與」者： 另一方則認為，大學是社會的一部分，大學生是擁有完整公民權的成年人，關心、討論乃至參與政治活動（包括連署罷免）是其基本權利。他們強調應區分「政黨組織進入校園設立據點」（通常不被允許）與「學生個人或團體在校園內表達政治意見、行使公民權利」（應受保障）10。教育部長鄭英耀也公開表示，學生在校園設立罷免攤位屬於言論自由和公民活動，應予尊重 48。
這場辯論也凸顯了現行法規與校園管理規範在此議題上的模糊地帶。部分大學（如政治大學）表示已意識到此問題，並著手研議更明確的校內處理選罷活動準則 10。
C. 校園政治參與的世代觀點
校園內的罷免辯論，也折射出不同世代對於政治參與和校園角色的潛在差異。部分年輕學生希望校園能遠離政治塵囂，可能反映了他們對當前政治極化、黨派惡鬥的厭倦感，或是對「政治」本身抱持較為負面的印象 10。這與經歷過威權時期、將校園視為爭取民主自由重要場域的前輩們，可能存在不同的理解框架。
相較於太陽花學運等過往由青年學生主導的大型社會運動，2025年罷免浪潮中，大學生在街頭行動的參與度似乎相對較低 5。這可能與多重因素有關，包括不同世代的政治社會化經驗差異、青年群體政黨認同感下降、關注議題的轉變，或是參與模式的改變（例如更傾向於線上參與而非線下集結）10。
2025年的「政治退出校園」爭議，其意義不僅在於校園管理的規則界定，更觸及了在一個成熟民主社會中，公民政治參與的本質。上一代人所理解的「政治進入校園」主要指涉威權政黨的控制，而當代部分年輕人所憂慮的「政治進入校園」，則可能更多地指向他們希望避免的黨派衝突與社會撕裂。這暗示著「政治中立」的意涵可能正在演變：從確保免於黨國控制的自由，轉變為尋求免於黨派紛擾的空間。
這種世代間對於校園政治活動的不同反應（一方主張行使權利，另一方尋求隔絕），可能對未來公民參與文化的培養產生長遠影響。如果相當一部分年輕世代將積極的政治參與（即使是受憲法保障的罷免連署）主要視為具有破壞性或過度黨派化的行為，可能會助長政治冷漠，或使其更傾向於選擇非對抗性的參與方式。這將形塑台灣未來民主的樣貌，可能使得某些形式的公民行動（如街頭抗議、罷免動員）的動員基礎發生變化，並影響年輕世代的政治論述風格。
VI. 台灣政治參與的世代輪廓
A. 理解台灣的政治世代：社會化與共同經驗
「政治世代」是指在成長關鍵期（通常是青少年至成年早期）共同經歷了重大政治事件、社會變遷或經濟狀況，從而形成了相對獨特的集體記憶、價值觀與政治傾向的同齡群體 51。分析台灣的政治世代，有助於理解不同年齡層在政治態度與行為上的差異根源。
儘管世代劃分必然簡化了複雜的現實，且個體經驗各異，但根據台灣的歷史發展，大致可勾勒出幾個具有代表性的政治世代（參考 51 的框架）：
威權統治世代： 經歷國民黨遷台、白色恐怖、戒嚴時期以及經濟起飛。其政治社會化深受黨國體制與反共教育影響，可能對國家認同、民主價值持有與後續世代不同的看法。
民主轉型世代： 在青少年或成年時期見證了台灣從威權走向民主的過程，包括解嚴、社會運動風起雲湧、本土意識抬頭、乃至首次總統直選。這段經歷可能塑造了他們對民主價值、國家認同的特定觀點。
首次政黨輪替世代（或稱網路原生世代）： 成長於民主化之後的台灣，經歷了首次政黨輪替、網路普及化、太陽花學運等事件。他們的政治啟蒙與資訊來源更多元，對傳統政治權威的態度可能不同。
後太陽花/數位原生世代： 在民主已相對鞏固、智慧型手機與社群媒體高度滲透的環境下成長。他們面對的政治議題、資訊環境、乃至於兩岸關係的感知，可能又與前一世代有所差異。
理解這些世代形成的歷史背景，是探討其政治參與模式差異的基礎 51。
B. 歧異路徑：世代在參與風格、資訊消費與政治態度上的差異
研究顯示，不同世代在政治參與的各個面向確實存在差異：
參與風格： 年齡與政治參與的關係並非簡單線性。雖然傳統上認為年長者投票率較高，但年輕世代可能更傾向於參與體制外的、非慣常性的政治活動，如示威遊行、連署請願、網路政治表達等 50。研究指出，個人的「參與規範」（相信應積極參與）較能預測積極性參與，而「義務規範」（相信應投票、守法）則較能預測投票行為 50。這些規範的強度可能因世代而異。網路無疑已成為重要的政治參與平台，尤其對年輕世代而言 50。
資訊消費： （儘管現有資料較少直接探討此點，但可合理推論）不同世代獲取政治資訊的管道差異巨大。年長世代可能仍較依賴傳統媒體（報紙、電視），而年輕世代則高度依賴網路、社群媒體、影音平台與意見領袖。這種資訊來源的分流，可能導致不同世代間的政治認知差距擴大，對議題的理解、事實的判斷乃至於對政治人物的評價產生顯著差異，並可能加劇同溫層效應與假訊息傳播的挑戰。
政治態度：
國家認同與統獨觀： 多項研究一致指出，年輕世代的台灣認同較強，支持統一的比例顯著低於年長世代。「天然獨」的說法雖有爭議，但年輕世代普遍對「統一」選項接受度較低是明確趨勢 51。
民主價值： 台灣年輕世代普遍展現出對民主價值的高度支持，以及對威權體制的反對，此趨勢甚至比部分歐美國家更為明顯 51。然而，對民主實際運作的滿意度可能不高，對未來前景的看法也可能趨於審慎或悲觀 54。
政黨認同： 年輕世代對傳統藍綠兩大黨的依附程度可能較低，無特定政黨偏好或支持新興政黨的比例相對較高 52。
C. 2025年罷免潮的啟示：跨年齡與性別的動員模式
2025年的罷免浪潮提供了一個觀察當前世代政治動員模式的窗口。其中，針對國民黨立委的罷免行動，呈現出一個顯著特徵：核心參與者與志工群體中，30歲以上的世代，特別是女性（尤其是母親身份者）佔了極高比例（高達七至九成），而20多歲青年學生的參與熱度似乎不如以往的社會運動 5。
對此現象的可能解釋包括：
議題共鳴： 罷免的核心訴求，如反對國會擴權、擔憂預算刪減影響民生、以及「反共保台」的國安焦慮，可能更直接觸動了已成家立業、肩負家庭責任、經歷過民主轉型歷程的30歲以上群體 5。
動員網絡與資源： 相較於學生，30歲以上世代可能擁有更穩定的人際網絡與社會資源（時間、金錢），有利於組織動員。
性別因素： 女性的高比例參與，可能與她們對下一代未來的關切、對特定政策影響的敏感度、或是社會角色的變遷，使得女性在公共領域的發聲與行動更為積極活躍有關 5。
與此相對，由國民黨或民眾黨發起的反制罷免行動，似乎更依賴政黨既有的組織體系，特別是地方黨部與青年團的動員 1。這顯示不同陣營可能採取了不同的動員策略，觸及了不同的社會群體。
從2025年罷免行動的參與者輪廓來看，大規模的公民動員可能越來越受到生命歷程階段（life-stage）的務實關懷（如家庭福利、經濟穩定、政策影響）以及既有社會網絡的驅動，而不僅僅是由青年學生主導的理想性或意識形態運動。這或許標誌著公民社會的成熟化，參與模式更加多元，橫跨不同年齡層，而不僅限於過去常被聚焦的學運世代。
若不同類型的政治行動（如罷免、選舉、抗議）確實能動員不同的世代或人口群體，這意味著政治行動者（政黨、社會團體）需要採取更細緻、多元的策略來與社會各個區塊溝通互動。單一的訊息或動員方式可能難以涵蓋所有群體。此外，30歲以上世代在2025年罷免潮中的突出表現，可能預示著這個群體（其中許多人經歷過太陽花學運的洗禮）的政治影響力正在上升。隨著他們步入社會中堅力量的階段，他們所關切的議題（如民主鞏固、國家安全、經濟民生）可能在未來數十年內，更深刻地塑造台灣的政治議程與公共論述。
VII. 結論：變動中的公民參與和世代動態
A. 綜合評估2025年罷免潮對台灣公民文化的意義
2025年的大罷免潮，是台灣民主發展進程中一個複雜且多義的現象。一方面，它延續了2016年罷免門檻降低後公民力量得以展現的趨勢，體現了選民試圖運用憲法賦予的權利，對其認為失職或背離民意的代議士進行課責，可被視為民主活力的象徵。但另一方面，這波罷免潮發生在極度政治對立的背景下，藍綠雙方高度動員、相互鎖定目標，使其濃厚地染上了政黨鬥爭的色彩，也引發了罷免權是否被濫用、加劇社會撕裂的疑慮。
因此，評估其對公民文化的影響是雙重的：它既可能強化了公民監督的意識與實踐，但也同時突顯了在低門檻下，罷免機制易被捲入黨派衝突、甚至引發程序爭議（如幽靈連署）的風險。2025年的經驗顯示，罷免權這把「公民武器」能否真正促進民主課責，而非僅是加深政治鴻溝，取決於其行使的動機、過程的公正性以及社會對其功能的共識。而連署舞弊的指控與司法調查的介入，更可能對公眾對罷免制度乃至民主程序的信任度造成長遠的影響。
B. 罷免浪潮所揭示的世代維度評估
此次罷免潮清晰地勾勒出台灣政治參與中的世代差異。從校園內「政治退出與否」的辯論，到街頭罷免行動中不同年齡層參與熱度的對比（30歲以上世代相對活躍，青年學生參與模式可能轉變），都顯示出不同世代在政治認知、參與偏好與動員模式上的歧異。
30歲以上世代，特別是女性，在罷免藍委行動中的突出角色，可能反映了結合生命歷程關懷與政治理念的動員新趨勢。而年輕世代對校園政治活動的複雜態度，以及相對不同的參與模式（可能更側重線上），則預示著未來公民參與樣貌的可能變遷。這些觀察究竟是特定時空背景下的短暫現象（如對立法院衝突的反應、反共論述的效力），還是代表了更長期的世代政治演變趨勢，仍有待後續觀察。然而，不同世代透過不同管道接收資訊，可能加劇彼此理解的落差，是未來政治溝通必須面對的挑戰。
C. 對台灣民主與政治參與未來的啟示
展望未來，2024年底至2025年初通過的《選罷法》修正案，提高了罷免連署的程序門檻（要求身分證影本並加重偽造罰則），勢必對未來的罷免行動產生抑制作用。其效果是有效遏止舞弊、回歸理性監督，還是過度限縮公民權利、保護現任者，將是未來檢驗的重點。
同時，台灣的公民參與模式將持續演化。網路社群作為政治資訊傳播、意見表達與動員串連的平台，其重要性只會不斷提升。不同世代的價值觀、關注議題與參與習慣的差異，將持續塑造政治競爭的樣貌。政治行動者需要更精準地理解並回應不同社會群體的需求與溝通方式。
總體而言，2025年的大罷免潮及其引發的種種現象與辯論，再次展現了台灣民主的韌性與複雜性。它既是公民力量試圖發揮影響力的實踐，也是政治體系在制度規則、政黨策略、公民行動與世代變遷等多重力量交織下的動態調適過程。如何在強化民主課責的同時避免政治惡鬥的空轉，如何在尊重多元參與的同時維護民主程序的公信力，將是台灣民主持續深化必須面對的課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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