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部第十一篇〈致意〉之系譜學考察報告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一篇Die Begrüssung.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緒論：作為系譜學診斷舞台的《致意》
弗里德里希．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在其第四部，也是私下發行的最後一部中，達到了一個戲劇性與哲學性的高潮。這部被尼采本人視為「不為大眾所作」的「莊嚴終曲」1，其核心在於查拉圖斯特拉對其最終誘惑——「憐憫」（）——的克服。在此脈絡下，第十一篇〈致意〉（Die Begrüssung）不僅是敘事弧線的關鍵轉折點，更應被理解為一座系譜學的診斷舞台，一個尼采對現代性精神狀態進行活體解剖與價值重估的實驗劇場。此處的「致意」，遠非一次溫和的問候，而是一場深刻的價值清算、一次對過去最高貴形式的告別儀式，以及對一種全新未來可能性的迎接。
本報告旨在應用尼采自身的系譜學方法，對〈致意〉的文本進行一場高品質的「詮釋的藝術」（）。系譜學方法的核心，在於追溯價值判斷的起源（）與其歷史演變，揭示其背後所服務的權力意志形態與生命類型 2。在本報告的分析框架中，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將被視為一個系譜學的實驗室，而聚集於此的「高等人」（der höhere Mensch）則構成了分析的主要對象。他們並非單純的文學角色，而是西方兩千年柏拉圖-基督教道德傳統在「上帝已死」的時代背景下崩潰後，所產生的精神病理學樣本。他們是最高貴的失敗者，是舊價值的活化石。
本報告的核心論點如下：〈致意〉這一場景，透過對「高等人」進行集體性的系譜學診斷，深刻地揭示了現代歐洲虛無主義的根本困境——即最高貴的精神力量在失去形上學支撐後，如何轉變為自我消耗的頹廢形態。同時，本報告將論證，查拉圖斯特拉對「憐憫」此一最終罪愆的克服，構成了通往「超人」（）道路的決定性一步。這一克服確立了一個根本性的前提：一種全新的、非憐憫的姿態是面對他者之苦、乃至於面對整個人類存在的必要條件。因此，這場看似簡單的「致意」，其最終目的並非款待這些客人，而是為了告別他們所代表的「尚且為人，太過為人」的時代，從而為一種更偉大的未來——查拉圖斯特拉稱之為「大中午」（）——的到來，掃清道路。
第一章：高等人的系譜學：現代性危機的諸多化身
在〈致意〉的場景中，查拉圖斯特拉所面對的並非一群烏合之眾，而是他此前在山中漫遊時所逐一相遇的「高等人」。這些人物的集合並非偶然，他們共同構成了一幅現代歐洲精神狀況的全景圖。本章將運用系譜學方法，對這些高等人進行類型學分析與病理學診斷，揭示他們不僅是文學上的象徵，更是特定價值體系衰敗後的歷史產物與精神類型。
第一節：價值廢墟中的幽靈：高等人類型學分析
查拉圖斯特拉在第四部開篇，因聽到一聲「苦惱的呼喊」（Cry of Distress）而動身尋找「高等人」4。他沿途遇到的角色包括：因厭惡現代社會的平庸而拋棄王國的兩位國王；尋求吸乾自身所有偏見與假設的「精神上的憑良心者」（即水蛭採集者）；渴望偉大卻又深陷自我欺騙的魔術師；在上帝死後哀悼不已的退位教皇；因無法忍受上帝之憐憫而將其殺死的「最醜陋的人」；厭倦了富人與窮人、轉而向牛學習反芻的自願的乞丐；以及在摧毀一切舊價值後失去目標的查拉圖斯特拉自身的「影子」4。
這些人物的共同特徵，是他們都對現代社會的淺薄、舒適與「小確幸」感到一種深刻的「噁心」（nauseous）4。他們是「更高」的人，因為他們的身心無法忍受市場廣場上群眾（）的喧囂與價值觀，他們擁有超越常人的精神敏感度與追求。然而，他們同時也是徹底的失敗者。尼采透過查拉圖斯特拉的視角明確指出，人是「猿猴與超人之間的一條繩索」，而這些高等人正是這條繩索的最佳體現：他們是「橋樑而非目的」（a bridge and not a destination）6。
從系譜學的角度審視，這些高等人代表了西方文明中各種最高貴的價值體系的最終繼承者。國王代表了前現代的貴族統治權威；教皇代表了基督教的虔誠與禁慾主義理想；有良知的學者代表了蘇格拉底以降對知識與真理的絕對追求；魔術師則象徵了浪漫主義藝術中對深刻性的表演式追求。在「上帝已死」——即所有超驗價值與絕對真理的根基已然崩塌——的時代，這些曾經賦予他們生命意義與方向的價值體系，如今已成為無根的殘骸。他們因此成為懸浮於虛無主義深淵之上的幽靈，是價值廢墟中的徘徊者，其高貴之處恰恰在於他們無法像群眾一樣對此崩潰無動於衷。
第二節：痛苦的起源：從症狀到譜系的診斷
高等人的「苦惱的呼喊」並非無病呻吟，而是其內在價值結構崩潰時必然產生的症狀。系譜學的任務正在於此：超越症狀本身，追溯其歷史與心理的根源，從而診斷其背後的生命形態。尼采的系譜學要求我們探問「價值的價值」（the value of these values）2，即一種被奉為圭臬的「美德」，究竟是在何種權力關係與生命條件下被建構出來，它又服務於何種生命形態的保存與擴張。
一個核心的論點在此浮現：高等人的「病症」，正是他們過往所信奉的「美德」在失去其形上學土壤後，其內在的生命否定性反噬自身的直接後果。他們並非被外部世界擊垮，而是被自己內在的價值體系所毒害。他們是自身輝煌歷史的最終囚徒。
以「退位的教皇」為例，他的核心症狀是在上帝死後，依然保持著對上帝的虔誠與無盡的哀悼 4。他曾經的美德是至高無上的「虔誠」（piety）。系譜學的診斷將這種虔誠追溯至柏拉圖-基督教傳統中對感官世界的徹底蔑視，以及對一個更真實、更高級的「彼岸世界」的渴望 6。這種價值觀的內在邏輯是生命否定性的：它將生命的重心置於一個虛構的來世，從而貶低了此世的價值。當其信仰的對象——上帝——死亡後，這種曾經支撐他、賦予他力量的強大意志，便失去了投射的目標，轉而成為一種自我消耗的憂鬱與虛無主義力量。他的痛苦，源於其情感結構依然被一個已死的上帝所綑綁，他無法創造新的價值來填補這個真空 7。
同樣的診斷邏輯也適用於「最醜陋的人」。他的痛苦來自於對上帝那無所不見的「憐憫」目光的怨恨，這種怨恨最終驅使他「殺死上帝」4。這種對於被憐憫的極度敏感與羞恥，並非一種健康的驕傲，而是基督教道德千年教化的結果。在「奴隸道德」的價值重估中，源於內在力量的「善」被重新定義為「惡」，而自身的軟弱、缺陷與苦難則被內化為一種需要被憐憫的「罪」（bad conscience）3。最醜陋的人正是這種內化殘酷的極致體現。他殺死上帝的反抗行為，並非一種創造性的超越，而是一種根植於「怨恨」（）的反動。他依然被對「憐憫」的反應所定義，而非真正地超越了憐憫的價值框架 12。
下表將系統性地呈現對數位關鍵高等人的系譜學診斷，揭示其症狀、頹廢價值、歷史起源及其失敗的內在必然性。
表格一：高等人的系譜學診斷
第三節：「苦惱的呼喊」作為歐洲虛無主義的交響
查拉圖斯特拉最初以為那聲劃破山中寂靜的「苦惱的呼喊」來自單一的個體，一個他所尋找的「高等人」。然而，當他最終回到洞穴，在〈致意〉的場景中，他才意識到，這聲呼喊是所有這些人的集體合唱 7。這聲呼喊是驅動整個第四部敘事的根本動力。正如日本學者所指出的，這些高等人共通的特徵是「處於困窮之中，並尋求幫助」（困窮していて, 助けを求めている）14。
這聲集體的、發自肺腑的呼喊，正是尼采所診斷的歐洲虛無主義（）最生動的聽覺化呈現。它不是對某個特定事物的抱怨，也不是對某種具體不幸的哀嘆。它是一種更為根本的痛苦：在最高價值自行貶黜、所有目標都失去意義之後，權力意志無處安放、無所依歸時所發出的空洞共鳴。他們向上——朝向查拉圖斯特拉——發出呼喊，這個姿態本身就暴露了他們最深刻的軟弱。他們仍在尋找一個外在的拯救者，一個新的權威，一個可以為他們指明方向的「牧羊人」15。他們渴望被引導，渴望被賦予意義，而不是自己成為意義的創造者。這恰恰是他們雖然「更高」，卻終究無法自我克服的根本標誌。他們的呼喊，是整個西方文明在失去其神學與形上學支柱後，所發出的集體求救信號，而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成了這場虛無主義交響樂的首演之地。
第二章：最終的罪愆：查拉圖斯特拉對憐憫誘惑的克服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部的核心戲劇衝突，並非發生在查拉圖斯特拉與外部敵人之間，而是其內心深處的一場試煉。當他面對這些聚集於其洞穴的、痛苦而高貴的「高等人」時，一種強烈的情感油然而生——「憐憫」（）。然而，對於查拉圖斯特拉而言，這種看似高尚的情感，卻是他必須克服的「最終的罪愆」（the final sin）。本章將聚焦於此一衝突，透過系譜學的批判，揭示憐憫為何在尼采的價值序列中佔據如此危險的位置，以及克服它對於查拉圖斯特拉的使命具有何等決定性的意義。
第一節：「Mitleid」的系譜學批判：一種生命衰退的情感
在尼采的哲學中，對「憐憫」的批判是一以貫之的主題。他將其視為一種最具欺騙性與危害性的頹廢情感。從系譜學的角度出發，憐憫絕非一種純粹、中性的利他情感，而是具有特定歷史起源與心理動力的價值判斷。尼采認為，憐憫與那些能夠提升生命能量的「強壯性情感」（）截然對立；它具有一種「抑制性」（depressive）的作用，當一個人憐憫時，他便喪失了力量 16。更甚者，憐憫具有高度的傳染性，它使得痛苦本身加倍，並將其散播開來，從而賦予生命一種陰鬱、可疑的面貌 16。
憐憫的系譜學根源，直指基督教的「奴隸道德」。在這種道德體系中，憐憫被提升為「美德中的美德」，成為衡量一切價值的標準。這種價值觀通過同情弱者、病者、失敗者與「所有被生活所詛咒的人」，來含蓄地否定強者、健康者與成功者的價值，從而達成一種群體性的生命水平拉低與弱化。憐憫的根本問題在於，它違背了尼采視為生命核心法則的「演化的選擇法則」：它不惜一切代價「保存那些已然成熟、應當衰亡的東西」16。
此外，尼采對憐憫的心理學剖析揭示了其偽善的本質。憐憫行為的深層動機，往往並非真正為了他者，而是一種精巧的自私。觀看他人的痛苦會引發觀看者自身的不適與痛苦，而憐憫的行動——例如施捨——其首要目的便是為了快速緩解觀看者自身的這種不愉快感受 18。它是一種力量的展演，憐憫者透過將他者置於需要被幫助的「低下」位置，來確認自身的「優越」地位，這種行為往往會深深地羞辱並侵犯受者的驕傲與尊嚴 12。因此，憐憫在本質上是一種生命衰退的情感，它既消耗憐憫者的力量，又剝奪被憐憫者的自尊，最終導致雙方的共同沉淪。
第二節：洞穴中的試煉：憐憫作為查拉圖斯特拉的「最終罪愆」
第四部的敘事結構，可以被理解為一場精心佈置的「誘惑」。開篇之際，那位蒼老的預言家便向查拉圖斯特拉宣告，他此行的目的正是要「引誘查拉圖斯特拉犯下他最後的罪愆」——而這罪愆，便是憐憫 4。查拉圖斯特拉隨後在山中逐一收集這些高等人的過程，無異於一步步走向這個為他量身打造的試煉場。最終，所有這些痛苦的靈魂聚集在他的洞穴中，將他置於憐憫誘惑的中心。法語學界甚至將第四部的副標題直接理解為「查拉圖斯特拉的誘惑」（）22，足見此一主題的核心地位。
一個深刻的哲學論證在此展開：查拉圖斯特拉對高等人的憐憫，之所以構成最危險的誘惑，是因為它將導致他重蹈「上帝之死」的覆轍。此一論證的邏輯鏈如下：
首先，根據第一章的分析，我們已經從高等人的口中得知了「上帝之死」的兩種系譜學版本。退位的教皇見證了上帝因其對人類無限的、無法承受的憐憫而窒息死亡 4；而最醜陋的人則宣稱，是他，因無法忍受上帝那洞悉一切、充滿憐憫的凝視，憤而將其殺死 4。無論是哪一種版本，憐憫都處於上帝之死的事件核心。憐憫，是舊神的致命弱點。
查拉圖斯特拉的歷史使命，是作為「上帝已死」的宣告者與「超人」的預言者，為人類創造一套全新的、肯定生命的價值體系。
然而，高等人聚集到他的洞穴，其本質是將他視為一個新的權威，一個可以拯救他們脫離虛無主義痛苦的對象。他們對他的期待，是一種對新的「神」、新的「牧羊人」的期待。
在此情境下，如果查拉圖斯特拉屈服於對他們的「憐憫」，他就會不自覺地開始扮演這個拯救者的角色。他會去「治癒」他們的痛苦，去「安慰」他們的靈魂，而不是像他一貫主張的那樣，促使他們進行痛苦的「自我克服」。
這種基於憐憫的拯救者行為模式，將會完美地複製舊神的核心情感結構與價值邏輯。查拉圖斯特拉將會成為一個新的、仁慈的「神」，而高等人將永遠停留在被庇護者的位置，無法成長為獨立的創造者。最終，這個新的「神」也將不可避免地因憐憫的重負而走向死亡，或者被新一代無法忍受其憐憫的「最醜陋的人」所殺害。
因此，克服憐憫對查拉圖斯特拉而言，不僅是一場個人的心理考驗，更是一場關乎其整個哲學使命成敗的歷史性抉擇。他必須堅決地拒絕成為高等人的「神」，才能為「超人」——一個無需神、自我立法、自我創造的存在——真正開闢道路。他對憐憫的最終勝利，標誌著他與整個基督教-奴隸道德的心理結構完成了最徹底的決裂。
第三節：憐憫與創造的對立：為何贈予者不能是同情者
查拉圖斯特拉的核心形象之一，是一位「贈予者」（a giver）。在序言中，他因為智慧的過度豐盈，如同滿溢的太陽，而必須「下山」（），將其智慧贈予人類 6。這種贈予的動力，源於內在力量的滿溢與豐沛。與此相對，憐憫的心理動力學則是基於對他者「匱乏」的反應。創造者關注的是自身的豐盈，而同情者關注的是他人的空虛。
這兩種姿態在根本上是互不相容的。憐憫是一種力量的流失與消耗 16。它看到受苦者與自身之間的鴻溝，並試圖用同情去填補，其結果往往是雙方一同被拉入痛苦的泥潭。更重要的是，憐憫的姿態會深深地羞辱受者的驕傲 12。當查拉圖斯特拉說「當我幫助他時，我嚴重地侵犯了他的驕傲」，他揭示了憐憫行為中內含的權力不對等與精神侵犯。
相比之下，創造者的贈予，是一種基於力量的姿態。它不是為了填補他人的匱乏，而是為了分享自身的富足。它召喚他者也成為同樣豐盈的創造者，而非永遠的接受者。查拉圖斯特拉在〈致意〉中對高等人所採取的態度——既邀請他們進入洞穴，又與他們保持一種冷峻的距離；既一針見血地診斷他們的病症，又斷然拒絕扮演拯救者的角色——正是這種創造者姿態的完美體現。他給予高等人的不是溫暖的慰藉，而是一面冷酷的鏡子和一個嚴峻的挑戰。他的「致意」本身，就是一種價值重估：他拒絕了基於共同痛苦和相互憐憫而形成的病態社群，為一種基於共同力量與創造性歡愉的新型社群奠定了基礎。
第三章：《致意》的展演舞台：權力意志與價值重估的交鋒
〈致意〉這一章節雖然篇幅短小，卻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部中一個高度濃縮的戲劇性時刻。若要對其進行深刻的「詮釋的藝術」，就必須將其視為一場權力意志的交鋒舞台，其中查拉圖斯特拉的語言、姿態、洞穴的象徵意義，乃至於整個場景的氛圍，都成為價值重估的有力工具。
第一節：文本的精細解讀：洞穴中的戲劇
場景的設置本身就充滿了象徵意義。查拉圖斯特拉回到他位於山巔的洞穴，發現他一路遇到的所有高等人都已聚集於此。他的動物——象徵驕傲與智慧的鷹與蛇——在他們中間，似乎暗示著一種原始的、超越人類的生命力量在審視著這些人類的最高典範。洞穴，這個古老的象徵，在此處呈現出雙重意涵：對於高等人而言，它是躲避山下平庸世界的庇護所，一個他們尋求慰藉與拯救的場所；但對於查拉圖斯特拉而言，這個洞穴即將成為一個試煉場，一個他完成自身最終蛻變、並對高等人進行最終審判的舞台。它既是孕育新生命的子宮，也可能是埋葬舊價值的墳墓。
查拉圖斯特拉的「致意」話語，是這場戲劇的核心。他的言辭充滿了矛盾與張力，既是歡迎，也是拒絕；既是承認，也是批判。他首先稱呼他們為「更高的人」，承認了他們超越群眾的高貴性。但緊接著，他便一針見血地指出他們內心的根本問題：「你們的心在絕望」，「我看見許多烏雲從你們的靈魂中升起」。他最關鍵的提問是：「在我這裡，誰能感到賓至如歸呢？」（Wer dürfte bei mir sich heimisch fühlen?）這句話徹底顛覆了傳統的待客之道。它將「家」（Heim）的概念進行了重估：查拉圖斯特拉的家，並非一個提供溫暖與安逸的避風港，而是一個充滿其強大、豐盈、甚至灼熱光芒的試煉之地。只有能夠忍受這種光芒、並從中汲取力量的生命，才能在此「賓至如歸」。這句問候，實質上是對高等人的一次資格審查，一次對他們生命強度的挑戰。
第二節：支配意志與服從意志的權力遊戲
根據尼采的哲學，「權力意志」（）是所有生命背後最根本的驅力，它旨在擴張、支配、成長並不斷地自我超越 6。權力意志並非單純指對他人的控制，其最高形式體現為「自我克服」（）25。在〈致意〉的場景中，兩種截然不同的權力意志形態發生了深刻的碰撞。
查拉圖斯特拉的權力意志，表現為一種主動的、創造性的、賦予意義的支配意志。他並非透過物理暴力或強制命令來控制局面，而是透過他的語言。他的話語重新定義了場景中的一切價值：何為「歡迎」，何為「家」，何為「高貴」。他通過言說來「支配」整個局勢，將高等人置於被審視、被診斷的位置。他的意志是要將這些人從他們對舊價值的依賴中解放出來，迫使他們直面自身的軟弱，從而為一種新的、更強大的生命形態創造可能。
與之相對，高等人的權力意志則表現為一種被動的、反應性的、尋求意義的服從意志。他們來到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其根本動機是尋找一個比他們更強大的意志來依附。他們渴望被組織、被賦予目標、被拯救。尼采曾深刻地指出，即使是「服從者的意志」中，也隱藏著「想成為主人的意志」25——他們希望通過服從於查拉圖斯特拉，來間接地克服自身的虛無與痛苦。這正是尼采在其他地方猛烈批判的「畜群」（）意志的一種更為精緻、更高貴的變體。他們雖然在智識上超越了普通畜群，但在意志的結構上，依然是尋求牧羊人的羊。〈致意〉這場戲，便是創造者意志對依附者意志的一次明確宣告與劃界。
第三節：歡愉與社群的重估
高等人聚集在洞穴時，整個氛圍是沉重、憂鬱、充滿絕望的。他們因共同的痛苦與對現代性的厭惡而連結在一起。這是一種基於匱乏與否定性的社群。查拉圖斯特拉的「致意」，正是對這種社群模式的一次根本性重估的序幕。
在後續的章節中，查拉圖斯特拉將反覆教導高等人要學會「歡笑」與「舞蹈」——這兩種被他視為生命力豐盈與精神自由的最高表達形式 7。歡笑能夠殺死沉重的「地心引力之靈」，舞蹈則象徵著對生命所有起伏的輕盈肯定。這與高等人那充滿悲劇感與精神重負的狀態形成了鮮明對比。
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在〈致意〉中對他們發出的挑戰，實際上是在宣告：你們若要待在我的世界裡，就必須放棄你們那基於共同痛苦而形成的病態連結，轉而學習一種基於共同力量與創造性歡愉的新型社群模式。他的「致意」，是為了將他們從憂鬱的泥潭中喚醒，為後續諷刺性地解構舊有崇拜儀式（如「驢子節」），並最終唱響肯定一切生命的「醉歌」鋪平道路。他拒絕成為他們痛苦的共鳴者，而是要成為他們未來歡愉的啟迪者。這場「致意」，是對一種全新社群倫理的奠基，一種屬於未來哲學家的、超越憐憫的共同體。
第四章：從橋樑到超人：高等人的失敗與未來哲學的展望
高等人聚集於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並最終在〈致意〉中被定位，這一系列事件的結局並非他們的成功轉化，而是他們失敗的必然性被深刻地揭示。然而，在尼采的哲學視野中，這種失敗並非純然的負面事件。它是一種「成功的失敗」，對於通往「超人」的道路具有不可或缺的積極意義。本章將總結高等人失敗的根本原因，闡明其作為「橋樑」的價值，並最終將〈致意〉這一場景定位於尼采未來哲學的宏大視野之中。
第一節：「尚且為人，太過為人」（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
查拉圖斯特拉在早期的言說中便已斷言：「裸體地，我看過他們兩個，最偉大的人與最渺小的人：——他們彼此之間仍然太過相似。說真的，即使是最偉大的人，我也發現他——尚且為人，太過為人！」24。這句診斷，精準地概括了高等人失敗的根本原因。他們的問題不在於他們不夠「高」，而在於他們終究未能擺脫「人」這種存在的根本侷限。
儘管他們在精神、意志與品味上遠遠超越了市場上的群眾，但他們的內心結構依然被那些「太過為人」的情感與需求所束縛。這些侷限包括：根植於弱者道德的怨恨（最醜陋的人）；對一個絕對權威與慰藉的渴望（退位的教皇、兩位國王）；在破壞之後無力創造的虛無主義癱瘓（影子）；以及最重要的，一種無法承受生命之重、渴望被拯救的深層憂鬱。他們雖然看到了現代性的病症，卻無法開出藥方，因為他們自身就是這種疾病最晚期、最高貴的併發症 7。
高等人的失敗，因此成為「人」這種生命形態內在悲劇性的最終展演。他們窮盡了在舊有價值體系內進行自我提升的所有可能性，攀登到了「人」所能達到的最高峰，卻發現那峰頂本身就是一座牢籠，四面皆是懸崖。他們以自身的集體存在，為查拉圖斯特拉的核心教義——「人是某種必須被克服的東西」（Man is something that shall be overcome）——提供了最雄辯、最無可辯駁的論證 8。
第二節：作為「橋樑」（Brücke）與「沒落」（Untergang）的價值
儘管高等人註定失敗，查拉圖斯特拉卻對他們抱持著一種獨特的「愛」。他明確表示，他所愛的，並非那些到達彼岸的人，而是那些作為「過渡」（going-over）與「沒落」（going-under）的人 6。高等人正是這樣的「橋樑」（）7，是通往超人時代的必要前兆與準備階段 14。他們的價值，不在於他們自身，而在於他們為一個更偉大的未來所扮演的功能性角色。
一個更深層次的論證在此展開：高等人的聚集與失敗，不僅是超人出現的歷史前提，更是查拉圖斯特拉完成其自身教導使命、並實現其最深刻「沒落」的必要條件。此一論證的邏輯鏈如下：
查拉圖斯特拉的使命，不僅僅是空洞地預言超人，更在於實際地「創造」出能夠迎接超人到來的精神與價值條件。
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前三部中，他的教導多是面向抽象的「弟子」或分散的群眾，其效果往往不彰，甚至遭到誤解與嘲笑 28。
到了第四部，他必須面對最具體、最高級、也最頑固的失敗者——高等人。他們構成了對其教導的終極「試金石」。他不能再僅僅宣講理論，而必須在與他們的直接互動中，活生生地展示為何他們的方式是錯誤的，以及何為正確的道路。
通過與高等人的互動，特別是在〈致意〉中為這場互動確立基調，查拉圖斯特拉的教導才從抽象的理論轉化為具體的實踐。他親身示範了如何面對虛無主義的深淵，如何拒絕憐憫的溫柔誘惑，以及如何建立一種基於力量而非軟弱的新型社群。
與此同時，查拉圖斯特拉的「沒落」（）概念，不僅指物理上從山巔「下到」人群之中，更是一種深刻的精神投入與自我犧牲 6。與這些高等人打交道，忍受他們令人窒息的憂鬱氛圍，並克服內心對他們的憐憫，這本身就是查拉圖斯特拉最痛苦、也最深刻的「沒落」。他必須深入人類最高貴的頹廢形式之中，與之共處並戰勝其誘惑，才能完成對「人」這種存在的最終克服。
因此，高等人的存在，以其高貴的失敗，迫使查拉圖斯特拉將其哲學「肉身化」，完成了從一個孤獨的「教導者」到一個歷經試煉的「實踐者」的轉變。他們的失敗，不僅為超人的登場清空了歷史的舞台，也最終成就了查拉圖斯特拉自身的成熟與完滿。
第三節：結論——告別高等人，朝向大中午
在第四部的結尾，當查拉圖斯特拉成功地克服了對高等人的憐憫之後，一個決定性的「預兆」（）出現了：一頭大笑的獅子與一群鴿子來到他的洞穴 7。獅子，作為「三段變形」中摧毀舊價值的自由精神的象徵，與鴿子（或許象徵著新的、輕盈的思想）的結合，預示著他的真正繼承者、「他的孩子們」即將到來。查拉圖斯特拉宣告，他已準備好迎接他的「大中午」（）——一個價值重估完成、超人成為大地之意義的時刻 29。
由此觀之，〈致意〉這一場景，便成為了整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哲學轉折點。它是一場告別儀式。查拉圖斯特拉在此向「過去」最高貴、最深刻、也最值得尊敬的形式——高等人——致以最終的告別。通過系譜學的冷峻診斷，他揭示了高等人為何只能屬於過去，為何他們是橋樑而非目的。通過克服憐憫這一最終的內心試煉，他證明了自己已經超越了舊有的人類情感結構，準備好迎接一個全新的未來。
這場在山巔洞穴中的「致意」，因此遠非一次對客人的簡單歡迎。它是一次對一個沒落時代的莊嚴送別。它象徵著一種「未來哲學」的誕生：這種哲學必須具備無比的勇氣，去告別那些最高貴的失敗者；必須擁有堅硬的內心，去拒絕那些最溫柔、最人性的誘惑。唯有如此，這種哲學才能最終在價值的天空中，迎來一個沒有上帝、沒有憐憫、沒有陰影的、屬於超人與永恆回歸的燦爛的「大中午」。
引用的著作
Thus Spoke Zarathustra - Wikipedia, 檢索日期：10月 16, 2025， https://en.wikipedia.org/wiki/Thus_Spoke_Zarathustra
Nietzsche's Ethics | 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檢索日期：10月 16, 2025， https://iep.utm.edu/nietzsches-ethics/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by Friedrich Nietzsche | Research Starters - EBSCO, 檢索日期：10月 16, 2025， https://www.ebsco.com/research-starters/literature-and-writing/genealogy-morals-friedrich-nietzsche
Thus Spoke Zarathustra Part IV: Chapters 1–9 Summary & Analysis | SparkNotes, 檢索日期：10月 16, 2025， https://www.sparknotes.com/philosophy/zarathustra/section9/
In Nietzsche's magnum opu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he delivers a story of redefining one's own values, separating from the herd, and becoming a complete individual. This is done in the face of the deterioration of a mediocre society.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6,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sjoz2a/in_nietzsches_magnum_opus_thus_spoke_zarathustra/
Existentialism Thus Spoke Zarathustra Summary—1, 檢索日期：10月 16, 2025， http://www2.hawaii.edu/~freeman/courses/phil360/12.%20Zarathustra%20notes.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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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does Nietzsche mean by the "will to power?"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6,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1bie1z/what_does_nietzsche_mean_by_the_will_to_power/
L'inhumaine humanité des Grecs ou comment surmonter le dégoût de l'homme, 檢索日期：10月 16, 2025， https://journals.openedition.org/noesis/402
« Nietzsche : Ainsi parlait Zarathustra » - Presse-toi à gauche ! Une tribune libre pour la gauche québécoise en marche, 檢索日期：10月 16, 2025， https://www.pressegauche.org/Nietsche
Kommentar zu Nietzsches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I und II [1. ed.] 9783110293050, 9783110293319, 9783110381849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10月 16, 2025， https://dokumen.pub/kommentar-zu-nietzsches-also-sprach-zarathustra-i-und-ii-1nbsped-9783110293050-9783110293319-9783110381849.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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