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者的利己與鄰人的死亡：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論高級人〉第十一節之系譜學闡釋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三篇Vom höheren Menschen第十一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第一章：緒論——在高級人之間言說：一部農牧神劇的倫理學高潮
1.1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的戲劇性結構與目的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在其哲學作品中佔據著一個獨特且核心的位置。然而，其第四冊的性質與地位，歷來是詮釋爭議的焦點。不同於前三冊帶有史詩般宣告與悲劇性預言的基調，第四冊在結構與氛圍上呈現出顯著的轉變。許多學者將其定性為一部「農牧神劇」（Satyr Play）或「戲謔劇」1。在古希臘戲劇傳統中，農牧神劇通常在三部悲劇之後上演，其內容充滿戲謔、狂歡與嘲諷，旨在釋放悲劇所積累的緊張情緒。此一定位對於理解第四冊的內涵至關重要，它揭示了本冊的雙重意圖：一方面，這是查拉圖斯特拉對其教誨的最終總結與深化；另一方面，這也是一場對其追隨者——所謂「高級人」（höheren Menschen）——的殘酷試煉與戲謔性診斷。
第四冊的敘事場景集中於查拉圖斯特拉的山洞，各色「高級人」因嗅聞到他思想的芬芳而被吸引至此。這些人物——包括兩位國王、良心苛責者、魔術師（暗指華格納）、退隱的教皇、最醜陋的人、自願的乞丐與查拉圖斯特拉的影子——構成了十九世紀歐洲精神的縮影。他們雖然超越了群氓（Pöbel），卻未能達到查拉圖斯特拉所預言的超人（Übermensch）境界。他們是查拉圖斯特拉教誨的失敗產物，是其言說的誤解者與部分接受者，但正因如此，他們也構成了從「人」通往「超人」的必要橋樑與過渡階段 2。因此，第四冊的整體結構並非一次單純的教義宣告，而更像一場精心設計的診斷實驗。查拉圖斯特拉在此的角色，從前三冊的宣告者轉變為一位醫師與試煉者。他引誘這些高級人暴露其內心深處最根本的弱點——尤其是在「驢子節」（Das Eselsfest）的鬧劇中達到高潮——然後，在〈論高級人〉的長篇講話中，為他們的病症開出精準的藥方。
1.2 〈論高級人〉的定位：對憐憫的最終宣戰
在第四冊的戲劇性脈絡中，〈論高級人〉（Vom höheren Menschen）這一長篇講話無疑構成了哲學上的高潮。這是查拉圖斯特拉在經歷了與各位高級人的單獨相遇，並目睹了他們集體的墮落（驢子崇拜）之後，所進行的最直接、最系統的訓話。此篇講話的核心目標，是揭示並根除高級人之所以未能成為超人的根本障礙。這個障礙，尼采將其歸結為一個核心情感與道德價值：憐憫（Mitleid）。
憐憫，在尼采的整個哲學體系中，被視為奴隸道德（Sklavenmoral）最精巧、最普遍、也最致命的殘餘。它是一種使生命衰退、否定強者、頌揚軟弱的情感。高級人們雖然在智識上脫離了群氓，但在情感結構上，他們依然被這種源於基督教道德的憐憫所束縛。他們對人類的苦難感到噁心與絕望，這種情緒使他們無法真正地肯定生命，也無法創造出新的價值。因此，查拉圖斯特拉的整篇講話，可以被視為一場對憐憫的最終宣戰。而本報告所要聚焦的第十一節，正是這場戰爭中最關鍵的戰役之一。它提供的解藥，是一種創造性的、神聖的「利己」（Eigennutz），用以對抗那使人衰敗、源於憐憫的「鄰人之愛」（Nächstenliebe）。
1.3 第十一節的核心任務：重估「鄰人」與「自我」
本報告將對〈論高級人〉第十一節的文本進行一次基於系譜學方法的深度闡釋，將其視為尼采宏大的「重估一切價值」（Umwertung aller Werte）計劃在倫理學領域的一個精煉縮影 5。報告的核心任務在於，透過細緻的文本分析（Kunst der Auslegung），揭示尼采如何在此處對兩個西方倫理學的基石概念——「鄰人之愛」與「利己」——進行徹底的價值顛覆。
報告將首先進行文本的精讀與解構，特別聚焦於尼采所運用的核心隱喻——「懷孕者」（die Schwangere）——以及他對道德語言語法的批判。其次，報告將運用系譜學方法，分別追溯「鄰人之愛」與「利己」這對概念在猶太-基督教道德傳統中的價值譜系，闡明它們如何服務於一種否定生命的權力意志。隨後，報告將論證尼采如何透過「創造者」（die Schaffenden）的形象，將「利己」重估為一種神聖的、肯定生命的德性。最後，報告會將此節的教誨置於《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的整體戲劇脈絡中，論證這種新的倫理學乃是高級人克服自身弱點、朝向超人邁進的最終試煉。整個分析過程將證明，尼采在此處發動的，不僅僅是一場概念的重新定義，更是一場對道德價值根基的徹底革命。
第二章：闡釋之藝（Kunst der Auslegung）——文本的精讀與解構
2.1 對創造者的呼喚：「Ihr Schaffenden, ihr höheren Menschen!」
第十一節以一個莊嚴的雙重呼喚開場：「你們創造者，你們高級人！」（Ihr Schaffenden, ihr höheren Menschen!）。此處的稱謂順序並非偶然。查拉圖斯特拉首先強調的是他們的「創造者」（die Schaffenden）身份，其次才是他們作為「高級人」的現狀。這暗示了一個核心論點：「創造」是高級人超越其當前困境、克服其內在弱點的唯一途徑 7。他們之所以僅僅是「高級的」（höher），而非「超越的」（über），正是因為他們尚未能完全擁抱其作為創造者的使命。法文譯本將其譯為「Vous qui créez, hommes supérieurs!」10，同樣凸顯了「創造」（créer）這一正在進行的、主動的行動性。這個開場白設定了整節的基調：這是一段說給那些有潛力、但尚未完全實現其創造天命的個體的教誨。
2.2 懷孕的隱喻：對「利己」的第一次重估
緊接著，查拉圖斯特拉引入了本節最為核心且最具震撼力的隱喻：「一個女人只會懷上她自己的孩子。」（Eine Frau ist nur mit dem eignen Kinde schwanger.）隨後他立即將此生理事實應用於創造者的倫理學：「在你們的利己之中，你們創造者，有著懷孕者的謹慎與遠見！」（In eurem Eigennutze, ihr Schaffenden, ist der Schwangeren Vorsicht und Vorsehung!）10。
「懷孕者」（die Schwangere）的形象在此處絕非一個無關緊要的比喻，而是尼采進行價值重估的關鍵工具。它從生理學與心理學兩個層面，徹底顛覆了傳統道德對「利己」（Eigennutz）的貶斥。
從生理學層面看，懷孕是生命權力意志最直接、最本能的展現。母體的一切行為，即使從表面上看是極端的「利己」——如吸收營養、規避危險、保護自身——其最終目的都是為了那個在她體內成長的、既是她一部分又將成為獨立個體的「果實」（die Frucht）。這種「利己」與生命的繁衍、擴張與未來直接掛鉤，它不是一種自私的索取，而是一種豐盈的培育。尼采的這一挪用，展現了他思想的複雜性。儘管他因諸如「見到女人？別忘了你的鞭子！」11 之類的言論而常被貼上「厭女」的標籤 12，但在這個闡述其核心倫理學思想的關鍵時刻，他卻選用了最具女性特質的「懷孕」作為最高德性的典範。這並非是對現實女性的讚美，而是提取了「懷孕」這一生理過程中蘊含的權力意志——那種超越個體當下存續、朝向未來、保護新生命的強大創造力——並將其提升為一種精神典範。這既是對生命本能力量的肯定，也巧妙地顛覆了將女性僅僅視為被動生育工具的傳統觀念。
從心理學層面看，查拉圖斯特拉強調懷孕者的「謹慎與遠見」（Vorsicht und Vorsehung）。這與傳統道德所譴責的那種短視的、衝動的、只顧眼前利益的自私行為劃清了界線。創造者的「利己」是一種充滿智慧的、對未來的關懷。它保護的對象，是「那無人曾親眼見過之物，那果實」（Was noch Niemand mit Augen sah, die Frucht）。這個果實，就是創造者心中醞釀的新價值、新作品，乃至超人這一更高的可能性。因此，這種神聖的利己，其本質是一種對未來的最高忠誠。
2.3 道德語法的摧毀：對「für」、「um」、「weil」的批判
在建立了「懷孕的利己」這一正面形象後，查拉圖斯特拉轉而攻擊其對立面。他要求創造者：「你們要學會拋棄那個『為』字……你們的德性就是要你們不做任何帶有『為』、『為了』和『因為』的事情。你們應該對這些虛假的小詞彙堵住耳朵。」（Verlernt mir doch diess »für« [...] eure Tugend gerade will es, dass ihr kein Ding mit »für« und »um« und »weil« thut. Ihr sollt euch gegen diese falschen kleinen Worte die Ohren verstopfen.）10。
這一段是尼采系譜學方法最精微的體現。他意識到，若要重估價值，必先摧毀支撐舊價值的語言結構。在傳統的奴隸道德，特別是基督教道德中，一個行為的價值恰恰是由這些「虛假的小詞彙」所定義的。一個行為之所以是「善」的，是「因為」它無私，「為了」鄰人，是「為」了上帝的榮耀 13。這種道德的語法本質上是功利主義和目的論的：行為的價值永遠來自於其自身之外的某個對象或目的。
查拉圖斯特拉在此發動的，是一場針對道德語言「語法」的系譜學攻擊。他將「為鄰人」（Das »für den Nächsten«）斥為「小人物的德性」（die Tugend der kleinen Leute），其背後的邏輯是「手洗手」（Hand wäscht Hand）的互利交換與算計 10。這種道德缺乏內在的創造力與驅動力，它永遠是反應性的（reaktiv），需要一個外在的理由來為自身辯護。要求創造者拋棄這些功能詞，就是要他們從根本上拒絕奴隸道德的整個邏輯框架。創造者的行為不應有任何外在的理由，創造本身就是其唯一的理由與目的。
2.4 「鄰人」的內化：從外在對象到內在意志
本節的論證在最後一句達到了高潮，完成了一次徹底的概念置換：「你的作品，你的意志，才是你的『鄰人』：別讓自己被虛假的價值所蒙騙！」（Euer Werk, euer Wille ist euer »Nächster«: lasst euch nicht zu falschen Werten überreden!）10。
這句話宣告了傳統「鄰人」概念的死亡，以及一個全新倫理學視角的誕生。在猶太-基督教傳統中，「鄰人」（Nächster）是一個具體的、外在的、與你並存的他人，是你憐憫、服務與愛的對象。查拉圖斯特拉將這個概念徹底內化（internalisieren）。新的「鄰人」不再是那個在你身邊、需要你幫助的弱者，而是從你自身意志中即將誕生的「未來之物」——你的作品、你的孩子、你對超人的渴望。
這一概念置換是尼采為克服「上帝已死」所帶來的虛無主義（Nihilismus）而提出的積極方案 2。當外在的價值來源（上帝、超驗世界、普世道德法則）崩潰之後，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必須從個體內部被重新創造。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提供了一條路徑：人不再需要向外尋求值得奉獻的對象，而必須將自身最深處的創造性意志及其產物，視為最值得關愛、保護與為之奮鬥的「鄰人」。這是一種徹底的內在轉向，要求個體對自身的創造性潛能承擔起全部責任。這不僅僅是一種倫理學的重新定義，它標示著為大地重新賦予意義的超人之路的開端。
第三章：「鄰人之愛」（Nächstenliebe）的系譜學考察
3.1 「鄰人之愛」作為奴隸道德的基石
為了深刻理解查拉圖斯特拉在〈論高級人〉第十一節中對「為鄰人」這一說法的猛烈抨擊，必須對「鄰人之愛」（Nächstenliebe）這一概念進行系譜學的追溯。在尼采的《論道德的系譜》（Zur Genealogie der Moral）與《善惡的彼岸》（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中，這一概念被揭示為奴隸道德體系的基石與最有效的武器。
根據尼采的分析，「鄰人之愛」的譜系並非源於一種豐盈、滿溢的生命力，而是恰恰相反，源於弱者、被壓迫者、在生存鬥爭中失敗的群體對強者的怨恨（ressentiment）13。在貴族道德（Herrenmoral）中，「善」的價值是由強者自我肯定的姿態所創造的，它等同於高貴、有力、驕傲、健康的利己。而與之相對的「壞」（schlecht），則是指那些卑下的、軟弱的、平庸的事物。奴隸道德則發動了一場價值上的「奴隸起義」（Sklavenaufstand in der Moral），將這一價值等式徹底顛倒。出於對強者的無能為力的怨恨，奴隸們宣稱：那些強者是「惡」（böse）的，而我們這些軟弱的、受苦的、無私的、憐憫的人，才是「善」（gut）的 14。
在這一價值顛覆的過程中，「愛你的鄰人」成為了一條具有普遍約束力的誡命。它的功能在於，將一種源於特定群體（弱者）生存需要的情感（對同類的憐憫與互助），提升為一種普世的、絕對的道德法則，用以束縛和馴化那些天性卓越、傾向於自我肯定的個體。它要求強者壓抑自己的力量，去關愛弱者，從而實現一種普遍的平庸化，這正是群體（Herde）的根本利益所在。
3.2 「鄰人之愛」的心理學批判：對自我的壞的愛
尼采的系譜學不僅僅是歷史的，更是心理學的。他深入剖析了「鄰人之愛」背後的心理動機。早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冊的〈論愛鄰〉（Von der Nächstenliebe）一篇中，查拉圖斯特拉就一針見血地指出：「你們圍繞著你們的鄰人，並為此說著漂亮話。但我告訴你們：你們的鄰人之愛，是你們對自己的壞的愛。」（Ihr drängt euch um den Nächsten und habt schöne Worte dafür. Aber ich sage euch: eure Nächstenliebe ist eure schlechte Liebe zu euch selber.）18。
這段話揭示了「鄰人之愛」的兩個核心心理根源：對孤獨的恐懼與對自我的無法忍受。人們之所以逃向鄰人，是因為他們無法獨自面對自己內心的空虛與貧乏。他們需要鄰人作為一面鏡子，來獲得對自我的虛假肯定；或者，他們投身於為鄰人服務的事業中，是為了遺忘自身存在的問題 18。這種愛，其本質不是一種源於內在豐盈的給予（Schenken），而是一種源於內在匱乏的逃避（Flucht）。它是一種症狀，表明個體未能與自身建立起一種健康的、肯定的關係。因此，當查拉圖斯特拉在第四冊中再次對高級人批判「為鄰人」的道德時，他是在診斷他們內心深處同樣的病根：他們雖然在思想上遠離了群氓，但在心理結構上，依然需要一個外在的對象來安放他們的價值感，依然無法忍受創造者所必須承擔的絕對孤獨。
3.3 對比概念：「朋友之愛」與「最遠者之愛」
為了更清晰地界定其批判的對象，尼采提出了一系列與「鄰人之愛」相對立的正面概念，其中最重要的是「朋友之愛」（Freundesliebe）與「最遠者之愛」（Fernstenliebe）。
朋友之愛：查拉圖斯特拉明確宣稱：「我教導你們的不是鄰人，而是朋友。」（Nicht den Nächsten lehre ich euch, sondern den Freund.）18。朋友與鄰人有著本質的區別。鄰人是偶然的、被動的關係，通常建立在憐憫與同情的基礎上。而朋友則是主動選擇的、基於力量與共同目標的關係。朋友不是你憐憫的對象，而是與你共同朝向超人奮鬥的夥伴、你的挑戰者、你的激勵者。在朋友關係中，甚至敵意也是一種值得尊敬的品質，因為一個好的敵人能迫使你不斷超越自己 7。朋友之愛是一種貴族式的愛，它要求平等的力量與共同的創造意志。
最遠者之愛：如果說朋友之愛是橫向的關係，那麼最遠者之愛則是縱向的、朝向未來的關係。查拉圖斯特拉勸告道：「我勸你們逃離鄰人，去愛最遠者！」（Zur Nächsten-Flucht rathe ich euch und zur Fernsten-Liebe!）18。這個「最遠者」（der Fernste）就是超人，是人類尚未實現的最高可能性。這種愛要求個體克服對當下、渺小、人之常情的事物的依戀，將全部意志與激情投向一個遙遠的、宏大的目標。它是一種對未來的愛，是對人類自我超越的愛。
通過這兩個對比概念，尼采的意圖變得十分清晰。他所反對的，並非人與人之間的一切情感連結，而是那種以憐憫為基礎、導致生命力衰退、阻礙個體超越的「鄰人之愛」。他所倡導的，是一種基於力量、創造與自我超越的、全新的情感與倫理模式。這種系譜學的揭示，不僅僅是對古代道德的歷史考據，更是對現代社會價值觀的深刻診斷。現代社會的許多核心價值，如普世人權、社會正義、利他主義，雖然披著世俗與科學的外衣，其底層的情感結構與價值預設卻與基督教的「鄰人之愛」同構。它們都預設了「弱者優先」、「憐憫為善」、「壓制傑出個體以求群體福祉」的價值判斷。尼采的批判因此具有極強的當代性，他揭示了，即使在「上帝已死」之後，基督教道德的「影子」依然籠罩著西方文化，體現在其世俗化的繼承者——民主、社會主義與人道主義之中 6。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對「鄰人之愛」的批判，是對整個現代西方道德基礎的根本性質疑。
第四章：「利己」（Eigennutz）的價值重估——創造者的權力意志
4.1 顛覆傳統：「利己」作為德性而非惡習
在西方主流的道德哲學傳統中，「利己」（Eigennutz）或「利己主義」（Egoismus）幾乎無一例外地被視為一種應受譴責的惡習。從柏拉圖將城邦的共同利益置於個人利益之上，到基督教教義將「愛鄰如己」作為核心誡命，再到康德的絕對命令要求個體的行為準則必須能夠普遍化，利己始終被定位為道德的對立面 22。它被等同於自私、貪婪，被認為是破壞社會和諧、損害他人利益的根源。
尼采的「價值重估」在此處展現出其最為激進與顛覆性的一面。他並非簡單地為傳統意義上的自私自利辯護，而是進行了一次精細的系譜學區分。他要揭示，被籠統地稱為「利己」的行為背後，存在著兩種截然不同、甚至相互對立的生命狀態與權力意志。第一種是奴隸的、匱乏的、反應性的利己，它源於對生存的焦慮與對他人的怨恨，其本質是索取與囤積。第二種，也就是查拉圖斯特拉所讚頌的，是貴族的、豐盈的、創造性的利己。這種利己並非源於匱乏，而是源於內在力量的滿溢。
4.2 神聖的利己：作為權力意志展現的創造
查拉圖斯特拉用以重估「利己」的核心工具，正是前文分析過的「懷孕者」的隱喻。創造者的「利己」，是其內在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豐盈到極致的必然結果 16。根據尼采的哲學，權力意志是所有生命最根本的驅力，其本質並非如叔本華所說的「生存意志」（Wille zum Leben），即僅僅為了自我保存（Selbsterhaltung），而是永無止境的生長、擴張、克服與自我超越的意志 15。
從這個角度看，創造者的「利己」行為——如保護自己的時間、精力與內心平靜，拒絕無謂的社交與他人的干擾——其目的並非為了維持現存的、渺小的自我，而是為了「自我提升」（Selbsterhöhung）。它所保護的，不是那個已經存在的「我」，而是那個即將從「我」的意志中誕生的、更高的、尚未成形的未來之物——即查拉圖斯特拉所說的「果實」、「作品」與「孩子」。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論自我克服〉（Von der Selbst-Ueberwindung）一篇中，查拉圖斯特拉明確指出，生命本身就是權力意志，它總是需要克服自身，去創造出比自身更強大的事物 8。因此，創造行為是權力意志的最高形式，而服務於這一創造行為的「利己」，自然也成為了一種神聖的、值得肯定的德性。
這種倫理學的視角是徹底反功利主義的。傳統倫理學，無論是基督教的「為鄰人」，還是邊沁（Jeremy Bentham）的「為最多數人謀最大幸福」，其本質都是功利主義的——一個行為的價值，最終是由其外在的後果（對他人或社會的益處）來決定的。尼采所批判的「為」、「為了」、「因為」這些詞彙，正是這種功利邏輯的語言體現。而創造者的「利己」則將價值的源頭徹底拉回到行動者自身及其意志。一個創造行為的價值，不在於它對世界有何用處，而在於它是否是創造者內在權力意志的一次忠實、有力、淋漓盡致的展現。「懷孕者」的隱喻完美地詮釋了這一點：母親保護胎兒並非出於任何外在的功利計算，而是一種內在的、不可抗拒的生命驅力。尼采在此處提出的，是一種基於「存在」（Sein）而非「效用」（Nutzen）的倫理學。創造者的最高德性在於「成為你自己」（Werde, der du bist），其作品對世界的影響是次要的、衍生的，而非其行為價值的來源。
4.3 孤獨的條件：利己作為抵禦群體的盾牌
這種神聖的「利己」同時也是創造者維持其必要孤獨的先決條件。創造新價值是一項極度孤獨的事業，它要求個體脫離舊有的價值體系，獨自面對未知 9。在這一過程中，來自群體（Herde）的道德噪音是最大的威脅。群體道德的本質是均質化與馴化，它無法容忍任何超越其理解範圍的卓越個體 14。而「鄰人之愛」正是群體用以拉平個體、消解其獨特性的最有力工具。它以「無私」之名，要求個體為群體犧牲，遵循共同的、被普遍接受的價值標準。
因此，創造者必須學會「堵住耳朵」，對這些要求與評判報以一種健康的、高貴的「利己」10。這種利己是一種精神上的自我防衛，是「距離的激情」（Pathos der Distanz）的體現。它在創造者與群體及其價值觀之間劃出了一道鴻溝，為新價值的孕育和誕生開闢了一片神聖而無人干擾的空間。沒有這種高貴的、充滿遠見的自我關愛，任何真正的創造都無從談起。
4.4 道德概念的系譜學對比
為了系統地呈現尼采在〈論高級人〉第十一節中所完成的價值重估，可以將核心的道德概念在兩種對立的道德體系中的詮釋進行列表比較。此表格清晰地揭示了，尼采並非在發明全新的詞彙，而是在同一片語言的戰場上，為舊有的核心倫理學詞彙注入了全新的、顛覆性的、肯定生命的內涵。
第五章：從高級人到超人——作為橋樑的創造者
5.1 高級人的悲喜劇：為何他們需要這番教誨？
要理解〈論高級人〉第十一節的教誨為何如此關鍵，就必須回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的開篇。查拉圖斯特拉之所以結束孤獨、下山尋人，是因為他聞到了一股來自高級人的「苦惱」（Not）與求救的氣味。聚集在他洞穴中的這些人物，構成了歐洲精神的最高典範，但同時也是其最深刻危機的體現。他們是「偉大的蔑視者」（großen Verachtenden），因為他們敢於蔑視現代社會的平庸與群氓的價值；但他們同時也是「偉大的崇敬者」（großen Verehrenden）與「偉大的絕望者」，因為他們依然崇敬著某些舊的理想，並因這些理想的破滅而深陷絕望 10。
對這些人物的逐一分析揭示了他們的共同困境 4。兩位國王厭惡現代的平等主義，卻依然被對人民的「噁心」與憐憫所困擾；良心苛責的學者（暗指實證主義科學家）追求知識的極致，卻因此變得枯燥、缺乏生命力，不懂得歡笑與舞蹈；魔術師（華格納式的浪漫主義藝術家）擁有強大的精神力量，卻將其用於表演與欺騙，沉溺於虛榮；退隱的教皇見證了上帝的死亡，卻只能在哀悼中度日，無法肯定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最醜陋的人，即殺死上帝的人，其行動的根源是出於對上帝的憐憫所引發的怨恨。他們所有人都實現了某種程度的自我超越，脫離了群氓，但都卡在了一個危險的中間狀態。他們是通往超人的「橋樑」，但橋樑本身並非目的，它必須被跨越，甚至在必要時被犧牲 4。
這些高級人的形象並非憑空捏造，而是尼采對其同時代文化精英的深刻批判。他們分別影射了十九世紀歐洲的各種文化典型：沒落的舊貴族、實證主義科學家、浪漫主義藝術家、失去信仰的宗教領袖等。尼采認為，這些他同時代的「最優秀者」，雖然在各自領域有所成就，卻都深陷於現代性的頹廢與虛無主義之中。他們要麼懷舊，要麼怨恨，要麼虛榮，但都缺乏從自身內部創造新價值的力量。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因此成為了一個象徵性的舞台，上演著現代歐洲精神的危機。
5.2 創造性利己作為最終的試煉
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第十一節關於創造者之利己的教誨，成為了查拉圖斯特拉為這些高級人設下的最終試煉。他們之所以停滯不前，無法成為超人，其根本原因在於，他們仍然以外在的標準來衡量自己，仍然渴望被他人理解與認可，仍然無法擺脫對人類苦難的憐憫——這一切，都是查拉圖斯特拉所診斷的「對自我的壞的愛」。
要求他們學會創造者的「利己」，就是要他們將價值的重心徹底、無情地轉回自身。這意味著：國王必須停止對人民的憐憫，專注於培育自身的貴族德性；學者必須停止為知識而知識，讓知識服務於生命的提升；藝術家必須停止為觀眾表演，為自身的創造意志而歌唱；殺死上帝者必須克服怨恨，從肯定生命的角度去創造新的神。這一轉變，是從「反應性」（reaktiv）到「行動性」（aktiv）的根本轉變，是從背負他人價值的駱駝、摧毀舊價值的獅子，到創造新價值的嬰兒的「三段變形」（Drei Verwandlungen）的最後一步。只有完成了這一步，他們才能真正地「治癒」，才能從「高級人」的苦惱中解脫，為超人的到來鋪平道路。
5.3 在學術光譜中定位：海德格與蘭珀特的詮釋
將本節的討論置於更廣闊的尼采詮釋史中，可以進一步凸顯其重要性。不同的詮釋傳統為理解「高級人」與「超人」的關係提供了不同的視角。
馬丁·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視角：海德格在其尼采講座中，將尼采的哲學理解為西方形上學的終結。他將超人詮釋為對虛無主義的克服，是那種能夠承擔起為整個大地重新立法的重任、將權力意志作為存在之基本特徵來加以肯定的人類類型 26。從這個角度看，〈論高級人〉第十一節的教誨可以被視為超人立法能力的倫理學基礎。只有當個體能夠擺脫一切外在的價值依託（上帝、社會、鄰人），從自身意志中直接創造出價值（即將自己的作品與意志視為唯一的「鄰人」），他才能獲得那種為大地設定新目標的絕對自由與權威。高級人的失敗，正在於他們尚未達到這種形上學層面的自主性。
勞倫斯·蘭珀特（Laurence Lampert）的視角：蘭珀特等北美學者則更強調尼采思想中的政治哲學維度與其寫作的隱微性（esotericism）27。他們傾向於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解讀為一部培養未來哲學家-立法者的教育手冊。在此視角下，高級人可以被看作是一種潛在的、但尚不成熟的政治貴族。查拉圖斯特拉與他們的互動，是一場篩選與教育的過程。第十一節的教誨，因此可以被理解為一種隱微的教誨，旨在向那些最有潛力的讀者揭示，真正的統治權力並非來自於對他人的支配，而是源於一種能夠自我立法的、創造性的利己。這種利己是未來統治者區別於舊式統治者（如書中的國王）與群氓的根本標誌。
無論從何種詮釋視角出發，〈論高級人〉第十一節都處於一個關鍵的樞紐位置。它不僅是查拉圖斯特拉倫理學教誨的核心，更是理解從「人」經由「高級人」到「超人」這一轉變過程的鑰匙。
第六章：結論——新的鄰人與價值的未來
6.1 總結：一場倫理學的哥白尼式革命
本報告透過對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論高級人〉第十一節的系譜學闡釋，揭示了一場深刻的倫理學革命。尼采藉由查拉圖斯特拉之口，對西方道德傳統的兩個基石概念——「利己」（Eigennutz）與「鄰人」（Nächster）——進行了徹底的價值重估。這場重估的核心，可以被比作一場倫理學領域的「哥白尼式革命」。
在舊的「托勒密體系」中，道德宇宙的中心是外在的、他者的：上帝、社會、群體，以及其最直接的代表——「鄰人」。個體的價值與行為的善惡，都取決於其與這個外在中心的關係。無私、憐憫、為他人服務，被視為最高的德性，因為它們使個體圍繞著這個中心旋轉。而「利己」則被視為離經叛道的行為，是脫離軌道的罪惡。
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則發動了一場革命。他將道德宇宙的中心從外在的太陽（上帝、社會、他人）拉回到了個體內在的、創造性的意志。在這個新的「哥白尼體系」中，創造者自身就是太陽。他的價值不再需要外在的光源來照亮，而是從自身豐盈的權力意志中迸發出來。道德的軌道不再是卑微地圍繞他人旋轉，而是從自身出發，創造出全新的價值星系。那個曾經被視為道德義務對象的「鄰人」，如今被內化為自身的「作品」與「意志」；而那個曾經被視為罪惡的「利己」，如今被重估為神聖的、如懷孕者般保護未來果實的最高德性。
6.2 創造者的孤獨與未來
這一全新的倫理學為人類的可能性開啟了壯麗的前景，但它也要求創造者付出巨大的代價。其中最沉重的代價，便是承擔起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獨。當你的「鄰人」是你尚未完成的作品、是你內心深處的意志時，你便與所有活在當下、遵循舊有價值的人們隔絕開來。你的愛是指向「最遠者」的愛，你的關懷是給予那個「無人曾親眼見過之物」的關懷。這意味著你將不被理解，甚至被視為自私、冷酷、無情的人 9。
然而，正是這種孤獨，賦予了創造者無與倫比的自由與尊嚴。他不再是任何外在價值的奴隸，不再需要他人的認可來證明自身的存在。他成為了自身生命意義的唯一來源，成為了為大地賦予新意義的立法者。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對舊有道德體系的挑戰與克服。
6.3 最終展望：從《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到尼采的後期思想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以其詩意、寓言式的語言，提出了這場倫理學革命的宏大願景。在尼采後期的著作，如《善惡的彼岸》與《論道德的系譜》中，這些思想得到了更為系統化、更具戰鬥性、更為冷峻的哲學闡述。查拉圖斯特拉的預言，在後期著作中轉化為系譜學家的解剖刀與心理學家的診斷書。
最終，查拉圖斯特拉在〈論高級人〉第十一節留給他的追隨者，也留給後世所有潛在的「高級人」的，並非一套新的、可以被輕易遵循的道德誡命，而是一個永恆的、令人不安的挑戰：你是否敢於將你自身的意志與作品，當作你唯一的、真正的「鄰人」來愛？你是否擁有那種懷孕者的「謹慎與遠見」，去保護你內心那尚未誕生的果實，對抗整個世界的誤解與敵意？
這個問題，沒有簡單的答案。它標示著從「人」到「超人」那條永恆的、危險的過渡之路。走上這條路，意味著向舊的鄰人告別，並在絕對的孤獨中，學會愛上那個從我們自身誕生的、全新的鄰人。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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