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造性的不潔：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論更高之人〉第十二節的系譜學闡釋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三篇Vom höheren Menschen第十二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導論：創造行動中病與不潔的悖論
在尼采晚期思想的巔峰之作《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也是最後一冊中，其主角查拉圖斯特拉終於迎來了他最渴望卻也最成問題的聽眾：「更高之人」（höheren Menschen）。這些人是回應其召喚的個體，然而他們本身卻構成了一個哲學上的難題。在此背景下，查拉圖斯特拉於〈論更高之人〉（Vom höheren Menschen）第十二節中，提出了一段精煉而深邃的箴言，它不僅是對這些更高之人的診斷，更是對其整個創造哲學的濃縮：»Wer gebären soll, der ist krank; wer aber geboren hat, ist unrein«（「凡欲生育者皆有病；然已生育者則不潔」）。
這句箴言初看之下充滿了矛盾。在傳統的價值體系中，「病」（Krankheit）與「不潔」（Unreinheit）皆為負面標記，分別指向生理的衰敗與道德的瑕疵。然而，查拉圖斯特拉卻將它們與至高的肯定性行動——「生育」（gebären）——緊密相連。此處的「生育」不僅指涉生物學上的繁衍，更深刻地指向精神層面的創造，即新價值的誕生。因此，這句箴言並非一個簡單的陳述，而是一個需要系譜學方法來解包的深刻哲學悖論。它迫使我們追問：為何創造的先決條件是「病」？為何創造的必然結果是「不潔」？
本報告的分析脈絡建立在《查拉L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的戲劇性場景之上。聚集在查拉圖斯特拉洞穴中的「更高之人」，是人類克服自身的潛在可能，卻也是一個未竟的、充滿缺陷的計畫 1。他們以其對人類現狀的厭惡、深刻的痛苦以及對查拉圖斯特拉教誨的嚮往為特徵。然而，他們最大的弱點，正在於他們仍未擺脫舊有價值觀的殘餘，特別是基督教道德的核心情感——憐憫（Mitleid）3。他們是過渡性的存在，是懸於人與超人（Übermensch）之間的繩索，但他們自身卻因憐憫與自我懷疑的重負而顫抖，無法前行 5。查拉圖斯特拉對他們發表的這番言說，因此不僅僅是教誨，更是一種最終的、嚴酷的治療，旨在將他們從「太過人性」（allzumenschlich）的侷限中徹底解放出來。
本報告主張，透過對此箴言進行系譜學的闡釋（Kunst der Auslegung），可以揭示其作為一次對禁慾主義核心概念——「病」與「不潔」——的激進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的本質。尼采在此處將這兩個術語從生物學與道德敗壞的標記，轉化為最高創造行動的必要前提與榮譽勳章。這句箴言既是對更高之人內在困境的精準診斷，也為他們的自我克服開出了一劑猛藥。本報告將首先追溯「純潔」概念的系譜學起源，揭示其作為禁慾主義理想的反生命本質；其次，將深入分析創造者的「病」如何被重估為一種創造性的懷孕狀態；接著，將探討創造者的「不潔」如何成為打破舊秩序的功績證明；最後，將此分析應用於更高之人的具體困境，並以查拉圖斯特拉關於「海洋」的隱喻作為結論，闡明一種超越傳統純潔/不潔二元對立的、屬於超人的全新肯定性純潔。
第一部分：一個禁慾概念的系譜學：「純潔」（Reinheit）
為了理解查拉圖斯特拉為何將「不潔」賦予創造者，我們必須首先運用尼采在《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發展出的方法，追問其對立面——「純潔」（Reinheit）——的起源與價值。尼采的系譜學拒絕從抽象的、非歷史的觀念出發，而是直指價值判斷背後的權力關係、生理狀態與社會現實。
「純潔」與「不潔」在社會階層化中的起源
根據《道德系譜學》的考察，「純潔」與「不潔」這對價值二元對立，其源頭並非指向某種形上學的實在或先驗的道德律，而是根植於極為具體的社會階層現實，特別是僧侶階級（die priesterliche Kaste）的自我界定 6。尼采指出，當統治階級同時也是僧侶階級時，他們便會選擇一個能彰顯其祭司功能的詞彙來自我標榜。「純潔」最初便是在此脈絡下，作為階級區分的標誌而出現的 6。
「純潔之人」最初的意涵與任何內在的道德品質無關，而是指向一系列外在的、儀式性的禁絕行為。一個「純潔」的人是：一個會清洗自己的人、一個拒絕食用某些會導致皮膚病的食物的人、一個不與未洗澡的平民女性同寢的人、一個憎惡血液的人——尼采強調，「僅此而已，幾無其他」6。這種「純潔」的觀念，其基礎是身體上的區隔與衛生上的講究，其目的在於劃清自身與「不潔」的平民之間的界線。因此，「不潔」最初的意涵並非「罪惡」，而是指涉那些平民的、混雜的、與土地和血液緊密接觸的生命狀態。
僧侶階級與價值倒反
這一對概念的哲學重要性，在於它成為僧侶貴族對抗戰士貴族（die kriegerische Aristokratie）價值體系的關鍵武器。戰士貴族的價值判斷，植根於「一種強健的體魄，一種繁盛、富饒、甚至洋溢的健康」，以及所有維護這種健康所需之物：戰爭、冒險、狩獵、舞蹈與競技 6。他們的「善」是自我肯定的，是從自身滿溢的生命力中自然湧現的。
與之相對，僧侶貴族的價值體系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前提之上。由於他們生理上的虛弱與無能（Ohnmacht），他們無法在現實世界中與戰士貴族抗衡。這種無能催生了他們的怨恨（ressentiment）。怨恨是一種壓抑的、無法直接行動的仇恨，它轉向內心，在想像中尋求復仇，並最終變得具有創造性——它創造出新的價值 6。僧侶們正是透過怨恨，將戰士貴族所珍視的一切——力量、健康、驕傲、感官享受——重新標記為「惡」或「不潔」，而將他們自身的狀態——軟弱、貧窮、謙卑、受苦——標記為「善」或「純潔」。這便是尼采所稱的「道德中的奴隸起義」（Sklaven-Aufstand in der Moral）。
這一價值倒反的核心，便是將「純潔/不潔」的對立從一種儀式性的、階級性的區分，轉化為一種內在的、道德性的、乃至形上學的對立。僧侶的存在方式——沉思、禁慾、遠離塵世的血腥與混亂——被提升為通往真正「實在」的唯一途徑。他們的反感官形上學，將這個充滿生成變化的感官世界貶低為虛假的表象，而將一個想像中的、永恆不變的、純粹精神性的「彼岸世界」設定為終極實在 6。正是在這種僧侶式的土壤中，人類的心靈變得「深刻」且「邪惡」，人也首次成為一種「有趣的動物」7。
歷史上的查拉圖斯特拉作為「命運攸關的謬誤」
在這一系譜學考察中，一個至關重要的反諷層次，來自於尼采對歷史人物查拉圖斯特拉（Zarathustra，即瑣羅亞斯德）的理解。在《瞧！這個人》（Ecce Homo）中，尼采解釋了他為何選擇這個名字作為其主角。他指出，歷史上的查拉圖斯特拉是「第一個在善與惡的鬥爭中看到事物運轉的真正齒輪的人」，他將道德轉譯為形上學，視之為力量、原因、目的本身。因此，尼采斷言：「查拉圖斯特拉創造了這個最命運攸關的謬誤，即道德」8。
這意味著，尼采筆下的主角查拉圖斯特拉，其使命恰恰是為了克服（überwinden）他歷史同名者所開創的整個道德框架。禁慾主義的「純潔」理想，正是這個將世界分裂為善惡二元的形上學謬誤的直接後裔。當僧侶們將世界劃分為「純潔」的彼岸與「不潔」的此岸時，他們正是在延續歷史上查拉圖斯特拉所犯下的「原罪」。因此，當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宣稱「已生育者則不潔」時，他正是在用一種驚人的方式，顛覆並療癒他自己歷史形象所造成的創傷。
從這一系譜學的視角出發，禁慾主義的「純潔」理想暴露出其內在的深刻矛盾。它並非僅僅是一種另類的價值體系，而是從根本上反生命的。它的定義完全基於否定：它不是身體，不是本能，不是這個世界。這就創造了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為了實現其「純潔」的理想，它必須首先宣稱生命的源泉本身是「不潔」的。正如僧侶的禁慾實踐（禁絕肉食、性慾、爭鬥）所證明的，他們所否定的，恰恰是健康、強壯的生命本身最直接的表達 6。因此，「純潔」這個概念，只能透過系統性地否定和譴責生命的基本驅力來維持自身。它是一種將自身建立在對生命本身的貶低之上的價值觀，一種偽裝成崇高道德的虛無主義（Nihilismus）。這也解釋了為何查拉圖斯特拉不能僅僅提出一種「新的」純潔來取而代之；他必須從根本上拆解整個「純潔/不潔」二元對立所依賴的反生命邏輯。
第二部分：創造者的病：作為新價值之前提的懷孕
在確立了「純潔」概念的反生命系譜之後，我們現在可以轉向分析查拉圖斯特拉箴言的第一部分：»Wer gebären soll, der ist krank«（「凡欲生育者皆有病」）。查拉圖斯特拉在此處執行的，正是他所宣揚的「價值重估」：將一個傳統上被視為負面的狀態——「病」（Krankheit）——轉化為一種肯定性的、甚至是必要的前兆。
對»Wer gebären soll, der ist krank«的文本細讀
此句的關鍵在於將「生育的意願或必然性」（gebären soll）與「病」的狀態直接聯繫起來。這裡的「病」，不能從現代醫學的病理學角度來理解為一種單純的官能缺陷或衰退。相反，它應被詮釋為一種深刻的生理與心理張力狀態，一種滿溢前的積蓄，其最佳的類比便是「懷孕」（Schwangerschaft）11。懷孕在生理上是一種「不正常」的狀態，它改變了身體的常態功能，帶來不適與痛苦，但這一切都是為了迎接一個新生命的誕生。創造者的「病」，正是精神上的懷孕。
「病」的價值重估
尼采思想中對「病」的態度是複雜且辯證的。一方面，在《道德系譜學》中，他將人類的「病態」歸咎於僧侶道德。僧侶們透過製造「壞的良心」（schlechtes Gewissen），將人類強大的動物本能（攻擊、殘酷、漫遊的慾望）轉向內在，攻擊自身，從而使人成為一個「有病的動物」7。這種病是壓抑與自我折磨的結果，是一種虛無主義的病。
然而，查拉圖斯特拉所談論的創造者的「病」，卻是截然不同的類型。它不是群畜因無力發洩其本能而產生的壞良心，而是強者體內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過度積蓄的結果。這是一種「偉大的健康」（große Gesundheit）的前奏，一種因力量滿溢而產生的「神聖的痛苦」（ein göttliches Leiden）12。當一個個體體內的創造力積累到即將迸發的臨界點時，他會經歷一種深刻的內在動盪與不安。舊有的價值、習慣與舒適感都將被這種即將到來的創造衝動所瓦解，使他處於一種與周遭世界格格不入的「病態」。
混沌作為孕育的子宮
這種創造性的「病」，正是查拉圖斯特拉在序言中提出的著名論斷的具體體現：「人自身內還須有混沌，才能生出一個舞蹈的星辰」13。創造者的內心不是一個井然有序、和諧安寧的場所，而是一個充滿衝突、矛盾與張力的混沌狀態。這種內在的混沌，正是孕育新價值的子宮。它與尼采所描繪的「末人」（der letzte Mensch）的狀態形成了最鮮明的對比。「末人」的特徵是消除了所有痛苦與風險，追求渺小的幸福與舒適，他們的心靈不再有混沌，因此也「不再能生出一個舞蹈的星辰」5。他們是健康的，卻是貧瘠的；而創造者是「有病」的，卻是豐饒的。
孕育的痛苦
將「病」理解為懷孕，也必然地引入了「痛苦」（Schmerz）的主題。在尼采的哲學中，痛苦並非需要被消除的惡，而是所有成長、生成（Werden）與自我超越的內在組成部分 16。他反對叔本華式的悲觀主義，後者將痛苦視為生命的本質並導向對生命的否定。尼采則主張一種狄奧尼索斯式的肯定，即連同痛苦與毀滅一起肯定生命的整體 11。創造者的「病」，正是孕育的痛苦，是在自身體內承載著未來的重負所帶來的苦楚。這不是一種值得憐憫或需要逃避的痛苦，而是一種被加以肯定的、證明生命力正在積蓄與轉化的痛苦。它是一種徵兆，預示著偉大事物即將誕生。
更進一步地，創造者的這種「病」也必然是一種深刻的孤獨狀態。如同生理上的疾病或懷孕會將個體從群體的「健康」日常運作中隔離開來，創造性的「病」也迫使個體轉向內在，從而與周遭的價值共識產生疏離。更高之人聚集在查拉圖斯特拉的山洞中，遠離山下的市集，這種物理上的隔離，正象徵著創造者所必需的心理隔離 1。要創造新價值，首先必須與維繫舊價值的集體（群畜）決裂。從群畜的視角來看，這種決裂本身就是一種「病態」的表現，一種對集體健康的背離。因此，這種「病」不僅是內在張力的狀態，更是一種社會性的處境：成為一個異類、一個孤獨者，一個不再與公共道德「同步」的人。這種孤獨並非詛咒，而是創造行動的絕對前提，因為真正的創造不可能在群畜的喧囂與認同中發生。它要求一種絕對的靜默與內省，一種只有在「病」的隔離中才能獲得的條件。
第三部分：創造者的不潔：作為對舊秩序之逾越的誕生
如果說創造者的「病」是對傳統價值的一次重估，那麼查拉圖斯特拉箴言的第二部分——»wer aber geboren hat, ist unrein«（「然已生育者則不潔」）——則是一次更為激進、更具顛覆性的宣告。它將創造行動的結果直接等同於一個在禁慾主義道德中代表著終極否定的概念：「不潔」（Unreinheit）。
對»wer aber geboren hat, ist unrein«的文本細讀
這句話的衝擊力在於其因果關係的必然性。它並非說「已生育者『可能』不潔」，而是斷言創造的完成必然導致「不潔」的狀態。這意味著，「不潔」不是創造過程中一個可以避免的意外副產品，而是其內在的、本質的結果。要理解這一點，我們必須將「誕生」（geboren hat）這一行動，置於尼采關於價值創造的更廣闊的哲學脈絡中。
創造即毀滅
此處分析的核心，建立在尼采「創造性毀滅」（schöpferische Zerstörung）的概念之上。在尼采看來，創造與毀滅並非兩個相互對立的行動，而是一個統一過程的兩個面向。查拉圖斯特拉在書中反覆強調：「凡欲成為創造者，必先成為毀滅者並打破價值」1。新價值的誕生，必然以舊價值的死亡為代價。正如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那個著名的比喻：「要建立一座聖殿，就必須摧毀一座聖殿：這是法則」19。
當一個創造者「生育」出一個新價值時，這個行動本身就構成了對既有價值體系（那座舊聖殿）的攻擊與摧毀。新價值的肯定，同時就是對舊價值的否定。例如，當查拉圖斯特拉教導要「忠實於大地」（bleibt der Erde treu），並將希望寄託於超人而非彼岸世界時，他不僅僅是提出了一個新觀念，他同時也在摧毀整個建立在彼岸信仰之上的基督教道德大廈 1。
創造者作為逾越者
從被摧毀的舊道德秩序的視角來看，創造者是終極的逾越者（Transgressor）與褻瀆者。新價值的「誕生」，是最根本的「不潔」行為，因為它侵犯了舊體系中最神聖的信條，打破了其善惡的界線。創造者的雙手，因沾滿了他們所擊碎的舊價值法版（alte Tafeln）的塵土而變得「不潔」21。他們是道德上的「罪犯」，因為他們拒絕服從既有的法律，並膽敢為自己立法。
不潔作為榮譽勳章
因此，查拉圖斯特拉在此處完成了對「不潔」的終極價值重估。它不再是羞恥的標記，反而成為一項偉大成就的證明，一枚榮譽勳章。被舊道德判定為「不潔」，恰恰證明了一個人已經成功地創造出了全新的事物，並超越了舊道德的管轄範圍。這種「不潔」，是那些敢於站立在「善惡的彼岸」（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之人的標誌，是那些克服了自身內在的道德家的人的印記 22。當群畜指責創造者「不潔」時，這對創造者而言應是最高的讚揚，因為這意味著他們的創造是如此新穎、如此具有顛覆性，以至於舊有的語言只能用其最負面的詞彙來加以描述。
這一論點的深層力量，在於查拉圖斯特拉將「不潔」與「誕生」聯繫起來時，所進行的一次深刻的哲學回歸。他刻意地援引了生物學的現實，將他的新價值體系根植於大地與身體，這與禁慾主義那反物理的、「天國的」邏輯形成了直接對抗。物理上的分娩行為，在生物學意義上是徹底「不潔」的——它涉及血液、羊水、以及身體的撕裂。而我們在第一部分已經看到，僧侶式「純潔」的系譜學根源，恰恰建立在對這些生物學現實的否定之上，特別是對「血液的憎惡」6。
透過將最高的精神行動（價值的創造）與最本能、最原始的生物學行動（分娩）聯繫起來，並坦然接受其所導致的「不潔」，查拉圖斯特拉完成了一次徹底的哲學倒轉。他所斷言的是，真正的價值與神聖性，並非在於逃離身體與大地，而是在於以其最原始、最強大的形式來肯定它們。創造者的「不潔」，證明了他們對生命實存狀態的誠實，證明了他們拒絕了那種「在現實面前逃之夭夭的『理想主義者』的怯懦」8。這使得整個隱喻的基礎不再是抽象的邏輯，而是尼采所稱的「身體的哲學」（Philosophie des Leibes），從而使這次價值重估變得完整，並從禁慾主義的立場來看無懈可擊。
第四部分：更高之人的重負：來自過去的殘餘不潔
在完成了對查拉圖斯特拉箴言的系譜學解構之後，我們現在必須將其全部的診斷力量，應用於其直接的聽眾——那些聚集在山洞中的「更高之人」。這句箴言對他們而言，不僅是一條普遍的哲學真理，更是一面鏡子，精準地映照出他們自身悲劇性的、懸而未決的處境。
更高之人的雙重困境
更高之人正被困在一種雙重的不潔之中。首先，按照舊道德的標準，他們是「不潔」的。因為他們已經開始質疑上帝，厭惡人類的渺小，並尋求一條通往超人的道路。他們是背叛者和異端，他們的靈魂已經被懷疑所「污染」。
然而，他們同時也處於另一種更危險、更具腐蝕性的「不潔」之中：他們仍被舊道德的殘餘所污染。儘管他們在理智上拋棄了舊信仰，但在情感與本能深處，他們依然是舊價值的繼承者。他們身上殘留著憐憫、羞恥、罪惡感以及尼采視為一切奴隸道德根源的「復仇精神」（Geist der Rache）3。他們對人類的厭惡，本身就是一種反應性的、充滿怨恨的情感。他們渴望超越，卻又因憐憫自身與他人的痛苦而停滯不前。他們是「所有更高之人的總和」，代表著人類歷史上所有偉大卻失敗的嘗試，他們的心靈是一個戰場，新舊價值在此激烈交鋒 4。
查拉圖斯特拉的診斷與挑戰
查拉圖斯特拉的箴言，正是對此困境的精準診斷。更高之人處於「病」的狀態，他們感受到了孕育新價值的痛苦與動盪，但他們卻尚未「生育」。他們因懷孕的重負而發出痛苦的呐喊，卻又因恐懼分娩的「不潔」而退縮。他們的痛苦呐喊，是流產的呐喊。
因此，查拉圖斯特拉的挑戰是雙重的。他首先要求他們停止憐憫自身的「病」，不再將其視為一種缺陷或詛咒，而是要學會肯定它，將其視為一種創造力的積蓄，一種偉大健康的徵兆。他們必須學會熱愛自身的內在混沌。其次，他要求他們鼓起勇氣，完成最終的、具有決定性的「生育」行動，即徹底打破舊價值法版，並為自己創造新價值。他們必須學會將未來成就所帶來的「不潔」視為一種解放的標誌，一種力量的證明。他們必須明白，要成為真正的創造者，就不能害怕弄髒自己的雙手。
為了清晰地展示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如何作為一次系譜學的價值重估在運作，以下表格將禁慾主義的價值體系與創造者的價值體系進行了直接對比。這也揭示了定義更高之人鬥爭的兩種不同「不潔」之間的區別。
禁慾概念的價值重估
結論：一種新的純潔——容納河流的海洋
透過系譜學的闡釋，查拉圖斯特拉那看似矛盾的箴言——「凡欲生育者皆有病；然已生育者則不潔」——其內在的深刻邏輯得以彰顯。創造者的「病」與「不潔」，並非其偉大之處的對立面，事實上，它們構成了其偉大的本質。這句箴言拆解了禁慾主義道德的核心價值，並為一種全新的、肯定生命的創造倫理奠定了基礎。
這一新倫理的最終理想，體現在查拉圖斯特拉最為強大的一個隱喻之中：超人即海洋。在序言中，當查拉圖斯特拉初次向市集中的民眾宣講時，他便已提出了這個意象：»Wahrlich, ein schmutziger Strom ist der Mensch. Man muss schon ein Meer sein, um einen schmutzigen Strom aufnehmen zu können, ohne unrein zu werden.«（「真的，人是一條污濁的河流。人必須是大海，方能容納一條污濁的河流而自身不為所污」）20。
這「海洋的純潔」，便是查拉圖斯特拉所提供的新理想。它徹底超越了僧侶式的、基於否定與分離的「純潔」觀念。僧侶的純潔是脆弱的，它需要建立圍牆，將所有被視為「不潔」的生命現實排除在外，才能維持其自身的虛假狀態。而海洋的純潔，則是一種源於巨大肯定性力量的純潔。它是一種強大到足以擁抱生命全部樣貌——包括其痛苦、其混沌、其「污穢」——並透過權力意志將其吸收、轉化、提升的力量。海洋不拒絕河流，無論其多麼污濁；它以其深邃與廣闊將其容納，並最終使之成為自身的一部分。
這正是更高之人必須學會的最終課程，也是他們從一個充滿怨恨與自我憐憫的過渡階段，邁向真正創造者的橋樑。他們必須停止試圖「洗淨自己的靈魂」（die Seele rein waschen）以符合一種反生命的純潔標準，而是要努力成為海洋，擁有那種能夠容納自身與世界之全部「不潔」的偉大健康。這便是終極的自我克服（Selbstüberwindung），是從「更高之人」到作為超人之前奏的創造者的轉化 1。
綜上所述，〈論更高之人〉第十二節這段簡短而密集的箴言，如同一枚透鏡，聚焦了尼采晚期哲學的全部弧光：它包含了對傳統道德的系譜學批判，對生命及其內在痛苦與混沌的狄奧尼索斯式肯定，以及對一種能夠創造自身價值並為大地賦予意義的新人類的展望。它不僅是對更高之人的教誨，更是對所有未來哲學家——那些敢於成為「有病」的孕育者與「不潔」的創造者——的召喚。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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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s Spoke Zarathustra Full Work Analysis - SparkNote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sparknotes.com/philosophy/zarathustra/section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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