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同情者：查拉圖斯特拉價值重估戰場之系譜學詮釋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之第二冊第三篇Von den Mitleidigen.，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前言：〈論同情者〉——查拉圖斯特拉價值重估的關鍵戰場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恢弘的哲學詩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中，第二冊第三篇〈論同情者〉（Von den Mitleidigen）不僅僅是一個孤立的篇章，它實則構成了一座關鍵的思想戰場。於此，查拉圖斯特拉發起了對西方道德傳統核心——以基督教及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哲學為代表的「同情道德」——最為猛烈的總攻擊 1。此處的教誨，並非簡單的道德說教，而是一場深刻的價值重估工程（Umwertung aller Werte）的戲劇化展演與核心縮影。它旨在透過系譜學的銳利目光，穿透「同情」此一被奉為圭臬的「最高美德」的溫情脈脈的面紗，揭示其背後隱藏的病理學根源、頹廢的權力意志形態，及其最終導向生命否定的虛無主義本質 4。
本報告將採用系譜學的洞察，對〈論同情者〉進行一次逐層深入的「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分析將循序展開，劃分為三個主要部分。首先，將對「同情」此一情感進行病理學診斷，揭示其作為一種頹廢權力意志的複雜心理動力學，並探討其對施予者與接受者雙方所造成的毀滅性效應。其次，將追溯同情的神學系譜，深入詮釋查拉圖斯特拉那句驚世駭俗的箴言——「上帝死於他對人的同情」——背後的深刻意涵，將其定位於尼采對基督教神學的內在爆破。最後，報告將闡明查拉圖斯特拉為超越此種病態道德所提出的對應之道：一種基於生命豐盈與創造意志的「創造者倫理」，其核心為一種強硬而著眼於未來的「偉大的愛」。透過此番剖析，本章節作為尼采整體哲學規劃中不可或缺的一環，其重要性將被充分彰顯。
第一部：同情的病理學診斷——一種權力意志的頹廢形態
尼采對同情的批判，其深刻之處在於他揭示了一種雙重結構的病理學。此批判不僅僅停留在社會倫理層面，而是同時作用於兩個相互關聯且互為因果的維度：其一為個體心理動力學，即同情如何在施予者與接受者之間扭曲權力關係，並催生出羞恥與怨恨；其二為文化生命政治學，即同情作為一種被普遍化的道德，如何導致整個物種的生命力衰退與類型降格。這兩個層面構成了一個自我強化的頹廢循環：個體層面的權力遊戲與羞恥感，鞏固了以保存弱者為最高價值的「奴隸道德」；而這種道德的普遍化，則進一步阻礙了人類物種的整體提升與「超人」（Übermensch）的誕生，最終將文化拖入集體性的虛無主義泥沼。尼采在此的分析，實則預示了後世關於生命政治（biopolitics）的某些核心關切：一種以「關懷」和「保存生命」為旗幟的道德，是否可能最終反而成為生命朝向更高形態發展的最大障礙。
第一章：憐憫（Pity）的權力遊戲：解構「無私」的假象
對〈論同情者〉的精確解讀，其基石在於一項至關重要的概念釐清：尼采所猛烈批判的德文詞彙 Mitleid，在其特定的哲學語境中，並非指涉叔本華式的、打破個體化原理的「共感」（Compassion），而應被更準確地理解為一種帶有階級與權力意涵的「憐憫」（Pity）8。學者大衛・卡特萊特（David Cartwright）的分析對此提供了堅實的基礎，他指出，「憐憫」的行為預設了施予者在某種程度上處於更優越、更幸運的地位，而接受者則處於低下、不幸的狀態 8。因此，憐憫者並非真正地「與他者一同受苦」（suffering with another），而是在他人的痛苦中，反襯並確認自身的強大與幸運。這種情感的本質並非無私的給予，而是一場隱蔽的權力遊戲。
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深刻地揭示了同情作為「偽裝的自我主義」（disguised egoism）的本質 9。當一個人「僅僅出於憐憫而行善時，他真正幫助的是他自己」9。此行為背後的深層動機，是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尋求滿足的一種頹廢形態。受苦者在此成為了「唾手可得的獵物」（easy prey），對於那些內心驕傲感低下、且缺乏偉大征服前景的人而言，向這些無助者施予憐憫，成為了一種廉價且輕易獲得權力感與優越感的途徑 8。憐憫者透過緩解他人的痛苦，實則是在緩解因目睹痛苦而在
自身內部引發的不適感，其最終目的指向的是自身的安寧與自我價值的提升 8。
更進一步，憐憫的行為本身就內含著對他人的貶低（devaluing）與輕蔑 8。將某人或某物稱為「可憐的」（pitiful），無異於宣稱其未達到應有的標準，是一種價值上的否定。因此，憐憫的姿態侵犯了對他人應有的基本尊重。正如查拉圖斯特拉所暗示的，一份出於憐憫的贈禮，其提供的方式本身就可能構成一種深刻的「羞辱」（humiliating）8。它赤裸裸地彰顯了雙方權力地位的不對等，將接受者釘在了無能與被動的十字架上。
表格一：Mitleid 的概念辨析
為了釐清尼采批判的核心標的，下表將對比叔本華與尼采對 Mitleid 的不同詮釋，為後續分析奠定堅實的概念基礎。
第二章：毒化的贈禮：羞恥（Scham）與復仇心（Rachsucht）的生成
查拉圖斯特拉的診斷揭示了同情最陰險的後果：它是一份毒化的贈禮，在接受者的靈魂深處播下羞恥與復仇的種子。他一針見血地指出，同情最大的危害在於它使接受者感到「羞恥」（Scham）11。這種羞恥感源於一個殘酷的心理現實：個體的無力、匱乏與失敗狀態，在憐憫者的目光下被赤裸裸地暴露、確認並加以標示。接受幫助的行為，在此情境下，無異於公開承認自身的低下與依賴。尼采在其晚期著作中甚至將「使人感到羞恥」定義為惡的本質，而將「不使人感到羞恥」（to spare someone shame）視為最具人性的行為 13。同情，作為一種彰顯優越感的行為，恰恰從根本上違反了後者，它以關懷之名，行羞辱之實。
伴隨羞恥而來的，是無法償還的心理負債感。查拉圖斯特拉引用了一句深刻的心理學格言：「巨大的負債感不會使人感恩，反而使人尋求報復」（Great indebtedness does not make men grateful but vengeful）8。這份源於憐憫的恩惠，成為一筆永遠無法結清的賬目，它不斷地提醒著受惠者曾經的無能與屈辱。這種無法排遣的怨恨，如同查拉圖斯特拉所比喻的，像一種「看不見的真菌」，在受惠者的內心深處悄然滋生、蔓延 11。最終，施惠者——那個不斷以其存在本身來映照出受惠者卑微處境的人——將成為怨恨與復仇慾望的投射對象。
這一心理動力學的揭示，與尼采關於自由的理念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在《歡愉的智慧》（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中，尼采將「不再對自己感到羞恥」（No longer to be ashamed before oneself）視為「已獲自由的封印」（the seal of freedom attained）13。這意味著真正的自由是一種內在的主權，是個體能夠誠實地直面自身全部樣貌，包括其缺陷與過失，而無需來自外部（無論是他人目光還是超驗上帝）的評判與赦免。同情道德的運作機制則與此背道而馳。它透過持續不斷地製造並強化羞恥感，將個體囚禁在對他人目光的恐懼與永恆的自我厭惡之中，從而根本上阻礙了個體達成這種內在的誠實與精神上的解放。
第三章：衰敗的症候：作為文化病理的同情
從個體心理層面擴展至文化診斷的宏觀視野，查拉圖斯特拉將同情視為一種深刻的文化病理，是生命力衰退與集體頹廢的明確症候。首先，同情非但不能減少世間的痛苦總量，反而成為了「痛苦的倍增器」（multiplies misery）9。其邏輯在於，憐憫者的痛苦——一種因目睹他人受苦而引發的自身不適——被疊加在了受苦者原有的痛苦之上。它是一種精神上的「感染」（infection），一種有害健康的「道德寄生蟲」（a moral parasite which is injurious to the health），會不斷吸食與耗盡強者的生命元氣，使其分心於他人的不幸，從而偏離自身創造性的生命軌跡 10。
從系譜學的角度追溯，對同情的無上推崇，其根源正是一種文化上的頹廢與生命力的衰退 8。這種道德價值觀源於一種無法正面肯定生命中那些必然存在的痛苦、鬥爭、毀滅與不平等的弱者心態 10。它將痛苦本身視為一種需要被「廢除」的惡，而非通往偉大的必經試煉。這種被尼采譏諷為「對舒適的宗教」（the religion of comfortableness）的價值觀 12，其終點必然是虛無主義。因為，如果生命必須以無痛苦、安全、舒適為前提才值得欲求，那麼充滿變動與苦難的真實生命本身，就變得毫無價值，最終導向對存在的全盤否定。
更進一步，這種道德在尼采看來具有一種深刻的「反達爾文主義」傾向。同情的美德要求保存「所有不幸與衰敗之物」（a conservator of everything miserable）9，它無差別地維護所有生理上與精神上的「失敗者」與「病態者」。這種做法直接干擾了尼采所理解的作為生命發展法則的「淘汰法則」（law of selection）15。在此，尼采展現了其思想中帶有濃厚社會達爾文主義色彩的一面。他認為，同情道德透過將對「低下者與受苦者」的憐憫提升為衡量靈魂高度的標尺，不僅頌揚了軟弱本身，更從根本上阻礙了「人類類型」（Typus Mensch）的整體提升與進化，使得更高貴、更強健的生命形態無法湧現 9。它以道德之名，行生命退化之實。
第二部：上帝之死——同情的神學系譜
尼采在〈論同情者〉一章中所觸及的神學批判，其革命性在於他將一個看似純粹的神學命題——上帝之死——進行了徹底的心理學化還原。他在此處並非進行傳統的形上學存有論證，而是展開了一場針對「上帝」這一概念在西方人類心理結構中之功能及其必然崩潰的深刻心理學分析。其內在的因果鏈條清晰可見：首先，以基督教為代表的奴隸道德，出於自身的需求，塑造了一個「全知、全善、全憐憫」的上帝形象；其次，這個上帝形象在信徒的內心中，轉化為一個無所不在的「神聖見證者」，祂的目光穿透一切，不斷窺探並「同情」著人類最隱秘的羞恥與醜陋；再次，對於一個尚存驕傲感與尊嚴感的個體而言，這種永恆的、侵入性的憐憫構成了一種終極的心理折磨與無可逃遁的羞辱；最終，為了擺脫這位帶來終極羞恥感的「見證者」，從而重獲內在的自由與主權（即「不再對自己感到羞恥」），「殺死上帝」便成為一種心理上的必然選擇。這一分析不僅是對基督教的激進批判，更深刻地揭示了任何形式的「絕對他者」（無論是上帝、理性、歷史規律或社會輿論）作為道德最終仲裁者和個體內心窺探者時所蘊含的內在危險。
第四章：「上帝死於對人的同情」之詮釋學
在〈論同情者〉的高潮部分，查拉圖斯特拉轉述了從「魔鬼」那裡聽來的兩句箴言：「『上帝也有他的地獄：那就是他對人的愛。』」以及，「『上帝已死；上帝死於他對人的同情。』」16。尼采特意將此一深刻洞見的來源歸於魔鬼，其用意在於彰顯這是一個徹底顛覆傳統神聖敘事的「褻瀆性」真理，是從被壓抑的、被視為邪惡的視角所揭示的真相。
這句話的第一層意涵指向同情作為上帝自身的無盡苦難。一個全知（omniscient）的上帝，被迫永恆地目睹並分擔其創造物——人類——所承受的一切痛苦、卑劣與荒謬。這種無限延伸的同情，對上帝自身構成了無窮無盡的折磨。如果一個全能全善的存在，必須同時對其創造物的苦難感同身受，那麼祂自身將不可避免地成為宇宙中最痛苦、最受折磨的存在 12。在這種設定下，上帝的同情最終耗盡了祂自身的神聖生命力，使其變得虛弱、病態，最終無法存續。上帝因其自身的核心屬性——愛與同情——而自我毀滅。
由此，尼采的論述構成了一種極端激進的「反神義論」（Anti-Theodizee）17。傳統的神義論（Theodicy）旨在面對世間的惡與苦難，為上帝的絕對良善進行辯護。然而，尼采的系譜學洞察則釜底抽薪，指出問題的根源恰恰在於那個被預設的、被推崇備至的「善」——即基督教道德中的「同情」。正是這種被視為神聖的同情，成為了導致上帝崩潰與死亡的內在原因。這不是來自外部的攻擊，而是基督教神學核心屬性的一次內在爆破，是一場神聖的自我解消。
第五章：神聖的見證者與弒神者的誕生
「上帝之死」的第二層，也是更為深刻的意涵，在於將同情重新定義為一種侵犯性的窺探。在《查拉圖斯特拉》第四部「最醜陋的人」的自白中，這一點得到了最為淋漓盡致的展現。上帝的同情被描述為「沒有任何羞恥心」，祂「潛入我最骯髒的角落」15。祂是「最好奇、太無禮、太多管閒事」的同情者，祂那「無所不見的眼睛」（all-seeing eye）看透了「人類的底層與深淵，所有隱藏的羞恥與醜陋」15。在這裡，神聖的同情不再是溫暖的撫慰，而是一種冷酷的、無所遁形的監視，一種將個體最不願示人的內在完全暴露在外的暴力。
正是在這種無法承受的目光之下，「弒神者」誕生了。「最醜陋的人」向查拉圖斯特拉坦承，自己就是「上帝的殺害者」（the murderer of God）。他之所以犯下這樁滔天罪行，其動機並非出於無神論的理性思辨，而是一種存在主義式的心理必然：他無法忍受這樣一位「見證者」（witness）的存在 15。這位見證者以上帝之名，以其無盡同情的目光，永恆地、無情地提醒著「最醜陋的人」其自身的醜陋、缺陷與罪愆。這構成了終極的、形而上的羞辱。
因此，同情的神學問題在此被徹底轉化為存在的心理學問題。「人類無法忍受這樣一位見證者活著」（man cannot bear that such a witness should live）15。為了維護個體最後的尊嚴與驕傲，為了能夠在某個時刻達成「不再對自己感到羞恥」的自由狀態，上帝這位終極的、帶來無盡羞恥感的「他者」目光，就必須被從存在的視域中徹底清除。弒神，成為了從神聖的監視中解放出來，重獲靈魂主權的必要行動。
第六章：對決叔本華：同情作為虛無主義的終極試劑
尼采對同情的猛烈攻擊，其在哲學戰場上的主要對手，無疑是他的「偉大教師」叔本華。正是叔本華，將 Mitleid 奉為一切真正道德的唯一基礎，視其為倫理學的拱心石 1。因此，尼采的整個價值重估工程，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被視為一場旨在徹底清算並克服叔本華式悲觀主義與生命否定哲學的艱鉅鬥爭 1。同情，成為了檢驗兩種哲學根本對立的終極試劑。
叔本華認為，世界作為盲目的、無盡痛苦的生命意志（Wille zum Leben）的展現，是應當被否定的。同情，作為打破個體化幻相、與眾生之苦合一的體驗，是通往這種偉大否定的道路，其最終指向的是意志的寂滅與解脫（涅槃）。然而，尼采運用其系譜學方法，對此進行了價值的徹底顛倒。他指出，這種對同情的至高推崇，其根源並非來自力量，而是恰恰相反，它本身就是生命意志已經衰弱、病態、轉而開始反對自身的明確症狀 3。它不是通往崇高的解脫，而是通往一種頹廢的、尋求安寧與無痛苦狀態的虛無主義，一種被尼采輕蔑地稱為「歐洲佛教」（European Buddhism）的生命形態 3。
查拉圖斯特拉的全部教誨，正代表了對叔本華結論的徹底顛覆。面對同一個充滿痛苦、矛盾與無常的生存實相，叔本華的最終答案是「否定它」，是透過禁慾與同情來逃離它。而查拉圖斯特拉的答案則是「肯定它」，甚至要連同其最深沉的痛苦與最恐怖的面向一併擁抱與欲求，這就是「命運之愛」（Amor Fati）的精髓。在這條從生命否定轉向生命絕對肯定的道路上，對同情道德的克服，構成了至關重要、無可迴避的關鍵一步。唯有穿越同情的誘惑，才能抵達生命肯定的最高峰。
第三部：創造者的倫理——超越同情的「偉大的愛」
在對同情道德進行了毀滅性的系譜學批判之後，查拉圖斯特拉並未止步於純粹的否定。他進而提出了一種用以取而代之的、積極的創造者倫理。此處的核心，不僅僅是提出一個與同情相對立的美德，而是進行了一場深刻的愛的系譜學分析，並倡導一種根本性的情感重新定向。尼采揭示了傳統的「愛」——無論是基督教的「鄰人之愛」（Nächstenliebe）還是叔本華的「同情之愛」——其根源往往是反應性（reactive）的，它們源於對鄰人的恐懼、自身的匱乏感，或是對強者的怨恨。這種愛的本質是消極的，其功能在於維持群體的生存、舒適與現狀。與此相對，查拉圖斯特拉提出了一種源於生命力的豐盈、內在力量的滿溢與創造衝動的主動性（active）的愛，他稱之為「偉大的愛」（grosse Liebe）。這種愛不再將情感能量耗費在保存現存的、鄰近的弱者身上，而是將其重新定向到一個更為艱鉅的目標：創造未來的、遙遠的強者，即「超人」。這是一種深刻的「情感經濟學」：人的情感與精神能量是有限的，將其浪費在對衰敗事物的同情上，就意味著剝奪了用於創造未來的寶貴資源。查拉圖斯特拉的倫理學，正是一種關於如何最優化配置生命情感能量，以促成人類類型之偉大提升的學說。
第七章：「你們要強硬！」：創造者的犧牲與自我克服
查拉圖斯特拉向他的弟子們教導說：「一切創造者皆是強硬的」（all creators are hard）16。這種被倡導的「強硬」（Härte），絕非等同於無謂的殘酷或冷漠，而是指一種為了實現一個更高、更遙遠的目標時，所必須具備的嚴苛的自我紀律與「自我克服」（Selbst-überwindung）的能力 21。創造者必須對自身的軟弱、舒適欲，乃至於那誘人的同情心保持強硬，因為這些情感會將他拉回平庸的、屬於「人，一切皆是太人性的」（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的層次。
尼采在此處區分了兩種根本不同性質的犧牲。基督教與奴隸道德所宣揚的犧牲，其根源是怨恨（Ressentiment）：弱者因為無力反抗，便在價值層面進行報復，將強者的品質（如驕傲、力量、健康）貶為「惡」，並頌揚自我否定、謙卑與順從 23。這是一種否定生命的犧牲。與此相反，創造者的犧牲是肯定生命的。它不是為了否定，而是為了創造；不是出於匱乏，而是出於豐盈。這種犧牲是為了「物種的善」（good of the species），是為了人類整體的提升，是一種充滿了艱難自我克服的、積極的行動 23。查拉圖斯特拉宣告了這種創造者倫理的最高法則：「我將自己、也將我的鄰人，犧牲給我的愛」——這愛，是指向超人的「偉大的愛」16。
正因如此，對於查拉圖斯特拉這樣以創造未來為使命的先知而言，「關懷與同情一直是我最大的危險」24。同情，以其對當下苦難的無盡關注，會不斷誘使他偏離其核心的「功業」（work），使他沉溺於對個體痛苦的無謂消耗之中，從而忘卻了孕育和教導超人這一更為宏大的歷史性任務 24。因此，克服同情的誘惑，成為了他必須通過的「最後的試煉」（the last trial），是他作為一個創造者所必須戰勝的「最後的罪愆」25。
第八章：從鄰人到最遠者：愛的重新定向
查拉圖斯特拉的創造者倫理，要求對「愛」的對象進行一次根本性的重新定向。他明確地向弟子們宣稱，他所教導的不是愛「鄰人」（den Nächsten），而是愛「朋友」（den Freund）26。在尼采的系譜學診斷中，「鄰人之愛」這一基督教的核心誡命，其起源並非神聖，而是源於一種非常人性（all-too-human）的心理狀態：對鄰人的恐懼 12。在一個擁擠的、充滿潛在威脅的群體社會中，「愛你的鄰人」成為了一種維持秩序、避免相互傷害的實用性道德，其本質是群體性的、旨在維持現狀的保守策略。
與此相對，「朋友」在查拉圖斯特拉的語境中具有特殊的、崇高的地位。朋友不是隨機的、僅因地理位置鄰近而存在的人，而是精神上的同道，是能夠相互激勵、共同成長的個體。查拉圖斯特拉將朋友定義為「一個創造性的朋友，總有一個完整的世界可以贈予」（the creating friend who always has a completed world to give away）16。與朋友的關係，是基於力量與贈予，而非基於軟弱與需求。
然而，創造者的愛最終指向的，是比朋友更為遙遠的目標——「最遠者」（den Fernsten）。這位「最遠者」，正是未來的、作為人類存在意義的「超人」18。這種愛，即「偉大的愛」（grosse Liebe），要求一種驚人的遠見與決心。查拉圖斯特拉說：「我對最遠者的偉大的愛如此要求：不要吝惜你的鄰人！人是必須被克服的東西。」18。這意味著，為了創造一個更高等的人類類型，當下的、鄰近的個體的安逸甚至生存，都可能需要被犧牲。這種倫理的基礎，不再是出於匱乏、旨在填補他人匱乏的同情，而是源於生命豐盈的「贈予的美德」（schenkende Tugend）16。強者因為自身生命的滿溢而向外創造與贈予，這是其存在的本質，它指向未來，而非執著於修補一個衰敗的現在。
第九章：同情攻克同情（Pity against Pity）：一種更高的同情？
對同情的「克服」，其內涵並非簡單地導向冷酷無情或麻木不仁。尼采本人在其自傳性著作《瞧！這個人》（Ecce Homo）中，坦承自己一生都為同情的情感所困擾與誘惑 24。查拉圖斯特拉的目標，並非要將同情從靈魂中徹底根除——這或許既不可能，也非其所願——而是要成為同情的「主人」（master of it），駕馭它，而不是成為它的奴隸 24。
為了理解這種複雜的辯證關係，有必要引入尼采在其他著作中對兩種不同「類型」的同情的區分。第一種，是源於軟弱、恐懼與怨恨的同情，即基督教式的、旨在保存一切病態與衰敗之物的同情。這是查拉圖斯特拉所要克服的主要對象。然而，尼采也暗示了存在另一種同情，一種「天生的大師」（a person "who is by nature a master"）所具有的同情，他斷言：「當這樣一個人擁有同情時，好吧，這種同情才具有價值。」12。
基於此，本報告在此提出一個詮釋：查拉圖斯特拉最終所達成的，是一種「更高的同情」（a higher pity）。這不再是對個體當下痛苦的反應性憐憫，而是一種對「人類」這個物種所蘊含的、卻因目前的頹廢道德而被壓抑、被浪費的偉大潛能的同情；是一種對那尚未實現的「超人」的同情。正是出於這種對「偉大可能性」的深沉同情，他才必須對那種使人衰弱、使人耽溺於渺小的「對渺小的同情」變得「強硬」乃至無情。這或許正是查拉圖斯特拉在另一處所言「同情攻克同情！」（Pity against pity, then!）10 的最深層含義。這是一種為了成就更高的生命形態，而必須克服較低層次情感的悲劇性智慧，是創造者所必須承擔的內在張力。
結論：最後的罪愆與通往超人之道
綜上所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的〈論同情者〉一章，透過對「同情」此一西方道德傳統核心價值的系譜學解剖，系統性地揭示了其在心理學、神學與文化層面的深層病理根源。尼采的分析表明，被奉為圭臬的同情，實質上是一種隱蔽的、旨在滿足優越感的權力意志形態；它是一劑在受惠者心中種下羞恥與怨恨的毒藥；它在神學層面構成了上帝因自身屬性而崩潰的內在原因；最終，它作為一種文化價值，是生命力衰退與虛無主義的終極症狀。
對於查拉圖斯特拉而言，同情不僅僅是一種應被批判的情感，更是他在通往超人預言者的道路上所面臨的「最後的誘惑」與「最後的罪愆」（final sin）27。這種情感以其溫情脈脈的表象，不斷誘使他偏離其創造未來的艱鉅使命，回歸到對當下衰敗事物的無謂修補之中。因此，克服同情，並代之以一種強硬的、著眼於未來的、源於生命豐盈的創造性「偉大的愛」，成為了從「人」這一過渡階段，跨越到「超人」這一更高可能性的必經之橋。
這一克服，其意義遠超於對單一情感的否定。它象徵著對整個奴隸道德價值體系的根本顛覆，是對「善」與「惡」的傳統定義的徹底重估。查拉圖斯特拉在此處所奠定的，是一種全新的、以肯定生命為最高原則的貴族倫理的基礎。唯有戰勝內心深處那最人性、卻也最危險的同情誘惑，通往超人的道路才得以敞開。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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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ur Genealogie der MoralFriedrich Nietzsche von (Deutsche Version) — Gratis-Zusammenfassung - getAbstract,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getabstract.com/de/zusammenfassung/zur-genealogie-der-moral/10389
Nietzsche: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 Eine Streitschrift - Praxis T15,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praxis-t15.ch/fileadmin/media/documents/manz/2021c_Nietzsche_-_Zur_Genealogie_der_Moral.pdf
Nietzsche's Critique of Christianity: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 YouTube,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7Kuk35VNSEc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 Wikipedia,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de.wikipedia.org/wiki/Zur_Genealogie_der_Moral
Genealogy of Morals | Friedrich Nietzsche - YouTube,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0-vtmA5c3Xk
Friedrich Nietzsche: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 Projekt Gutenberg,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projekt-gutenberg.org/nietzsch/genealog/genealog.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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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 on Pit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7b762v/nietzsche_on_pity/
Thus Spoke Zarathustra Part II: Chapters 1–7 Summary & Analysis | SparkNotes,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sparknotes.com/philosophy/zarathustra/section4/
Nietzsche's Critique of Pity: an Index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op17ig/nietzsches_critique_of_pity_an_index/
What Is There to Be Ashamed Of? Nietzsche and Plato - MDPI,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www.mdpi.com/2409-9287/9/3/76
Nietzsche et Schopenhauer : la pitié et ses ... - Archipel UQAM,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archipel.uqam.ca/987/1/M10258.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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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vid Walsh's The Modern Philosophical Revolution: Nietzsche and the Modern ... - VoegelinView,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voegelinview.com/nietzsche-and-the-modern-philosophical-revolution-pt-1/
Kapitel V „Das Heiligste … ist unter unsern Messern verblutet“: Tod Gottes und Ende der Ehrfurcht in Nietzsches Diagnose in - Brill,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brill.com/display/book/9783846766149/BP000012.xml?language=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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ニーチェ「ツァラトゥストラはこう言った」を解説する｜NAOTO - note,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note.com/sato_naoto18xyz/n/n18e87ca0b380
abstract - Katja Brunkhorst,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katjabrunkhorst.com/wp-content/uploads/2015/12/thesis_katja_brunkhorst.pdf
Nietzsche's Protestant Fathers: A Study in Prodigal Christianity 1138391204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10月 2, 2025， https://dokumen.pub/nietzsches-protestant-fathers-a-study-in-prodigal-christianity-113839120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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