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1月21日星期五

[AI論文生成] Meta von Salis與尼采 by chatgpt

第一章 導論:Meta von Salis 與尼采接受史的政治學

1.1 研究動機與問題意識

在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初,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逐漸成為德語思想世界中最具爭議的名字之一。與此同時,一群具有高度自我意識的女性知識份子——包括 Malwida von Meysenbug、Lou Andreas-Salomé,以及本文的主角 Meta von Salis-Marschlins——以各自獨特的方式,參與並形塑了尼采思想的流通與再敘述。

在這些女性之中,Meta von Salis 的位置既核心、又邊緣。一方面,她是瑞士首位取得歷史學/哲學博士學位的女性,亦是早期婦女參政權運動的倡議者;另一方面,她同時出身貴族,對階級、種族與國族秩序抱持一種不無危險的迷戀。

她與尼采之間的關係,更遠遠超出「文學性八卦」可以概括的範疇:

  • 她在 1880 年代中期與尼采相識於蘇黎世與 Sils-Maria,成為固定通信對象之一;

  • 她於 1897 年出版《Philosoph und Edelmensch. Ein Beitrag zur Charakteristik Friedrich Nietzsche’s》,成為最早以個人經驗與哲學理解,為尼采立傳的作者之一;

  • 她出資購買魏瑪的 Villa Silberblick,為尼采與其姊伊麗莎白提供住所,並成為日後 Nietzsche-Archiv 的物質基礎;

  • 之後,她又與伊麗莎白發生尖銳衝突,逐漸被排除在檔案館的詮釋中心之外。

本研究的基本問題由此浮現:

為何在尼采接受史的敘事中,一位在實質與象徵層面都扮演關鍵角色的女性——Meta von Salis——會被長期邊緣化乃至遺忘?

更進一步,這不是單純的「史學遺漏」,而是牽涉到一整套關於:

  1. 誰有權界定「真正的尼采」?

  2. 哪些制度與物質條件,使某些版本的尼采得以被放大,而其他版本被消音?

  3. 女性知識份子在十九世紀末的性別—階級結構中,如何參與、又如何被排除在哲學遺產的分配之外?

因此,本研究不只是要「補上」一位女性友人的傳記而已,而是要以 Meta 為核心,討論一個可稱為 「尼采接受史的政治學」(politics of reception) 的問題場域:在這個場域中,性別、階級、國家、種族與媒體機制彼此交纏,決定了某些詮釋得以成為「正典」,而另一些被推入邊界。

同時,Meta 身為一位具高度自我意識的女性知識份子,其生命史也提供了一個切入口,使我們得以重新思考:

在十九世紀末的歐陸,女性如何在排斥她們的學術與政治場域中,發明自己的「高貴性」(Edelkeit),並以此方式與尼采的倫理圖像產生危險的共鳴?

本研究的基本假設是:Meta 並非只是尼采的「女弟子」,而是一位主動參與建構尼采形象、同時也藉此建構自身形象的行動者。要理解這點,必須把她置入更廣泛的社會與思想脈絡之中。


1.2 研究對象與範圍

本研究的核心對象可區分為三個層次:

  1. Meta von Salis 的生命軌跡與文本

    • 生平與智識背景:包含其在 Marschlins 城堡的貴族成長經驗、作為家庭教師的工作、生平關鍵轉折——1883 年入學蘇黎世大學,以及 1887 年取得博士學位。

    • 公共文字與著作:例如〈Ketzerische Neujahrsgedanken einer Frau〉(1887)等婦女參政權論述、隨後的《Die Zukunft der Frau》、《Auserwählte Frauen unserer Zeit》、《Aristokratika》系列,以及本文特別關注的《Philosoph und Edelmensch》。

  2. Meta 與尼采之間的互動與互相形塑

    • 書信:主要依據 KGB(Sämtliche Briefe)中尼采致 Meta 的信件,以及後人整理的選輯與研究。

    • 空間與計畫:包括 Sils-Maria 的相遇情景,以及 1888 年圍繞 Marschlins 城堡的「療養—思考基地」構想。

  3. Meta 在 Nietzsche-Archiv 與接受史中的角色

    • 她作為 Villa Silberblick 的出資者與最初的支持者;

    • 她與 Elisabeth Förster-Nietzsche 的合作、衝突與決裂;

    • 她在二十世紀初逐漸被排除在主流尼采形象生產機制之外的歷史過程。

在時間範圍上,本研究大致聚焦於 1883–1929 年

  • 1883 年是 Meta 入學蘇黎世大學、正式進入高等學術場域之年;

  • 1884–1888 年是她與尼采往來最密切、並形成 Marschlins 計畫構想的時期;

  • 1897 年出版《Philosoph und Edelmensch》,並出資購買 Villa Silberblick,是她在尼采接受史中最具能見度的一年;

  • 1929 年為 Meta 逝世,象徵第一代女性尼采接受者的歷史閉合。

在空間範圍上,本研究尤其關注三個節點:

  1. Marschlins 城堡(格勞賓登州 Igis):作為 Meta 的出身地與「反貝羅伊特烏托邦」構想的所在地;

  2. 蘇黎世:作為女性高等教育與初期女權運動的重要場域,也是 Meta 學術與政治自我形塑的起點;

  3. 魏瑪(Weimar):Nietzsche-Archiv 與 Villa Silberblick 的所在地,是記憶與詮釋權之戰的中心舞台。


1.3 文獻回顧:從「尼采的女人」到 Meta 作為行動者

1.3.1 傳統尼采研究中的女性形象

在早期尼采研究(特別是 20 世紀上半葉)的敘事中,女性多半以兩種方式出現:

  1. 作為「誘惑者」或「干擾者」——例如對 Lou Andreas-Salomé 的污名化敘述;

  2. 作為「忠誠照顧者」——例如對 Elisabeth Förster-Nietzsche 之「守護兄長」形象的美化。

這種敘事往往把女性放在尼采生命故事的「旁邊」,而非作為共同生產思想與文本流通的主體。

自 1980 年代以來,隨著女性史與性別研究介入,這種敘事漸漸被動搖。Carol Diethe 的《Nietzsche’s Women: Beyond the Whip》(1996)與其相關論文,系統地檢視了尼采與幾位女性知識份子之間的關係,強調這些女性不只是尼采的情感對象,而是具有獨立議程的思想行動者。

Diethe 也在《Nietzsche’s Sister and the Will to Power》(2003)中,重新評估 Elisabeth Förster-Nietzsche 在尼采接受史中的角色,指出她如何利用 Nietzsche-Archiv 操作、剪輯與重新編排尼采文本,使其更契合自身的民族主義與反猶意識形態。這一批判性研究對二戰後尼采的「去納粹化」與「反伊麗莎白化」有決定性的影響。

然而,即便在這一波研究中,Meta von Salis 的角色仍然相對晦暗。她常常被輕描淡寫地提及為「瑞士女權主義者、尼采的友人」,或僅在討論 Nietzsche-Archiv 的經費與空間時被附帶提到她出資購買 Villa Silberblick。

1.3.2 專門關於 Meta von Salis 的研究

相較於英語圈,德語與瑞士本地對 Meta 的研究較為豐富,但多半集中在瑞士女權史與地方文化史層面。

  • 瑞士《歷史辭典》(Historisches Lexikon der Schweiz)與地方人物介紹,將 Meta 描述為「瑞士第一位女性歷史學家」「婦女參政權運動的先鋒」,強調她 1887 年在《Zürcher Post》發表的婦女投票權文章,是瑞士女權運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

  • 部分研究與論文(例如 Doris Stump 等)則從女性主義與酷兒史的角度,關注她與女性友人(如 Hedwig Kym、Theo Schücking)的關係,以及她如何在極度保守的性別秩序中開闢生活空間。

關於 Meta 與尼采的關係,零散但重要的材料包括:

  • 專文整理尼采與 Meta 書信往來的文章(如 Maria Bindschedler 等人的貢獻);

  • 針對 Sils-Maria 交流與 Marschlins 計畫的局部重構;

  • 對《Philosoph und Edelmensch》作為尼采形象建構文本的初步分析。

然而,這些研究多半仍採取「補充式」敘事:

  • 要不是把 Meta 當成「女權先鋒」之一,順帶提及她與尼采的關係;

  • 就是把她視為「尼采周邊人物」,順帶提及她作為女性的先鋒角色。

缺乏的是一個能夠同時把她放在「尼采接受史」與「女性知識份子史」交叉點上的分析框架:既看見她如何利用尼采,也看見尼采如何被她利用;既看到她如何被 Elisabeth 與 Nietzsche-Archiv 邊緣化,也看到她自身政治與階級位置的問題性。


1.4 理論視角與研究方法

為了避免把 Meta 簡化為「被遺忘的英雄」或「純然的受害者」,本研究採取以下幾個互相交織的理論視角與方法:

1.4.1 接受史的政治學

首先,本研究延伸「接受美學」(Rezeptionsästhetik)與「思想史的社會史」的視角,關注的不是尼采哲學本身的「真理」,而是尼采形象如何在不同社會力量之下被建構、流通與再雜糅

在這個意義上,「接受」並非單向的閱讀,而是包含:

  • 文本的剪輯、編排與再出版(如 Nietzsche-Archiv 的工作);

  • 傳記、回憶錄與性格素描的書寫(如《Philosoph und Edelmensch》);

  • 空間與儀式的設計(如 Bayreuth、Weimar 的 Villa Silberblick);

  • 跨語言、跨國界的翻譯與引介(如 Brandes、Meysenbug、Diethe 等工作)。

Meta 在其中的角色,是一個 「中介者—贊助者—作者—對手」 的複合體:她既提供物質條件,又生產文本,並在後期與 Nietzsche-Archiv 形成尖銳對立。這使得她成為觀察「尼采接受史政治學」的一個理想個案。

1.4.2 女性知識份子與性別秩序

其次,本研究借鑒女性史與性別研究關於「女性知識份子處境」的討論,特別是:

  • 女性進入大學與公共領域的歷史條件;

  • 女性作為思想傳播者、評論者與贊助者的角色;

  • 女性在既有男性主導的哲學與政治語彙中,如何「自我安置」與「再挪用」。

Meta 作為瑞士首位取得博士學位的女性之一,卻又對大眾民主與平等持保留甚或敵意,恰好打破了簡化的「進步 vs. 保守」二元:

她以一種極其特殊的方式實踐了「女性解放」,
但這種解放同時被鎖在階級與種族的想像枷鎖之內。

因此,在分析 Meta 時,本研究會刻意避免浪漫化她的角色,而是把她視為一位在矛盾權力場中進行策略性操作的行動者。

1.4.3 檔案與記憶的社會學

最後,本研究也部分採納「檔案研究」(archival studies)與「記憶社會學」的視角,將 Nietzsche-Archiv、Villa Silberblick 等具體空間,視為:

  • 文本被保存、剪輯與陳列的機構;

  • 社會與政治力量交互作用的場域;

  • 特定形式的「尼采」被塑造為可視、可參訪、可崇拜對象的劇場。

在這裡,Meta 與 Elisabeth 的對立,不只是個人恩怨,也不單是「真尼采 vs. 假尼采」的爭論,而是兩種不同 「尼采工程」(Nietzsche-project) 的競逐:

  • 一種偏向國際化、精英化、個人主義的詮釋;

  • 一種偏向民族主義、大眾化、英雄崇拜的詮釋。

本研究將透過文本分析與既有歷史資料,重構這兩種工程的主要特徵,並討論為何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後者具有壓倒性優勢。


1.5 研究方法與材料處理

在具體方法上,本研究結合以下幾種途徑:

  1. 文本細讀(close reading)

    • 對《Philosoph und Edelmensch》進行逐段閱讀,分析 Meta 如何描繪尼采的「高貴」「孤獨」「病」與「女性問題」,並比較她的用語與尼采原始文本的差異與呼應。

    • 對 Meta 的其他著作進行選讀,特別是關於「女性」「貴族」「種族」的論述,以辨識其一貫的概念圖譜。

  2. 書信與檔案材料的情境化閱讀

    • 利用 KGB 中的尼采書信,以及後來的整理與評論,重構 Meta 與尼采在 1884–1888 年的互動,包括 Sils-Maria 的談話與 Marschlins 計畫。

    • 參考關於 Nietzsche-Archiv 早期歷史的研究,梳理 Meta 參與與退出的過程。

  3. 比較—對比分析

    • 將 Meta 與 Elisabeth 的尼采形象建構策略加以對比:前者著重性格與倫理肖像,後者著重選編與文集製作;前者偏向國際化少數者聯盟,後者偏向德意志民族主義與大眾崇拜。

    • 在更廣的女性知識份子脈絡下,將 Meta 與其他早期女性讀 Nietzsche 者(例如 Meysenbug、Lou Andreas-Salomé 等)比較,指出她的獨特性與共通性。

  4. 歷史語境的重建

    • 透過瑞士女性史、教育史與地方史研究,重建 Meta 作為「女博士」「貴族女性」「婦運行動者」的多重位置。

    • 透過德國文化史與尼采研究史,理解 Nietzsche-Archiv 為何在魏瑪共和與納粹時期獲得特別象徵地位,從而壓過以 Meta 為代表的其他詮釋線索。


1.6 章節結構

在上述問題意識與方法框架之下,本研究將依照以下結構展開(本章即為第一章):

  • 第一章 導論:Meta von Salis 與尼采接受史的政治學

    • 交代研究動機、範圍與理論方法,並建立「接受史政治學」與「女性知識份子處境」的雙重視角。

  • 第二章 貴族、女博士與「危險的女性」:Meta von Salis 的生命軌跡與場域

    • 詳細重構 Meta 的家族背景、受教育歷程、女權論述與情感—友誼網絡,並分析她如何在性別、階級與國家之間定位自己。

  • 第三章 《Philosoph und Edelmensch》:為尼采立傳,也為自己立傳

    • 對該書進行細讀,分析其敘事策略、概念運用與倫理圖像,提出「反向建構文本」的詮釋。

  • 第四章 Marschlins 作為反貝羅伊特:烏托邦構想與精神共同體

    • 透過書信與相關研究,重構 1888 年的 Marschlins 計畫,並與 Bayreuth、Weimar 等空間對比,討論尼采晚期政治想像的空間化。

  • 第五章 記憶、檔案與詮釋權:Meta vs. Elisabeth

    • 分析 Nietzsche-Archiv 的早期歷史,重構 Meta 在其中的角色與被排除過程,並從知識社會學角度討論詮釋權如何被制度化。

  • 第六章 結論:女性、貴族與尼采遺產的危險政治

    • 綜合前述分析,反思 Meta 個案對當代尼采研究、女性思想史與接受史政治學的意義。


第二章 貴族、女博士與「危險的女性」:Meta von Salis 的生命軌跡與場域

本章旨在從生命史與社會場域的角度,為 Meta von Salis 勾勒一幅盡可能立體而帶有張力的肖像。她不是單純的「尼采朋友」或「女權先鋒」,而是一位在貴族出身、學術野心、女權行動與保守—民族主義轉向之間反覆擺盪的**「危險的女性」**。這種危險性不在於她是否「極端」,而在於她徹底破壞了許多我們習以為常的簡化分類:進步 vs. 保守、女性主義 vs. 貴族主義、受害者 vs. 加害者。


2.1 貴族出身與早期教育:從 Schloss Marschlins 到「主婦培育機構」

Meta,全名 Barbara Margaretha von Salis-Marschlins,1855 年出生於格勞賓登州 Igis 的Marschlins 城堡,出身自歷史悠久的邦聯貴族家族 von Salis。 這座十三世紀的堡壘式城堡,象徵著一個地方貴族世界:封閉、講究血統與名聲、同時又置身於十九世紀迅速變動的民族國家與資本主義秩序之中。

她的父親 Ulysses Adalbert von Salis 是一位自然學者,母親 Ursula Margaretha 則承襲傳統貴族家庭的教養角色。 依照當時保守的教育理想,年幼的 Meta 被送入「典型的女子寄宿學校」,先後就讀於德國 Friedrichshafen(1863–1868)與瑞士 Rorschach(直到 1871)。 她日後在自傳與回憶性文字中,將這些學校辛辣地稱作 「Hausfrauen-Züchtungsanstalten」(主婦培育機構),顯示她對那套把上層階級女兒訓練成「得體妻子與賢慧母親」的教育模式深感厭惡。

完成這種「上流社會女性標準配備」的教育後,Meta 選擇了當時為數不多、對貴族女性尚可接受的謀生途徑:家庭教師(governess)。她在德國、英國與愛爾蘭的上層家庭中任職,一方面維持生活,一方面則透過自學延伸自己在歷史、哲學與文學上的興趣。

這個階段有兩個結構性特徵值得強調:

  1. 階級位置的雙重性:作為貴族之女,她在社會身分上高於多數人;但作為家庭教師,她又同時是被雇用、被監視的「有教養的勞動者」。這種「既在上又在下」的矛盾位置,是後來許多女性知識份子的共通經驗。

  2. 對「教育」與「教養」的敏感度:她既親身經驗女子教育的侷限,也在實務上扮演教育者角色。這使她日後在思考女性權利時,始終將 「教養—階級」「性別—權利」 交織在一起,而非單純訴諸抽象平等。

換言之,在她 1883 年踏入蘇黎世大學之前,她已經在貴族家庭、寄宿學校與僱傭勞動的三角關係中,形成一套對權力與尊嚴高度敏銳的感受結構。


2.2 女博士的誕生:蘇黎世大學與「女性問題」

1883 年,Meta 終於得以進入蘇黎世大學,學習歷史、哲學與美術史,並兼修法律。 當時的蘇黎世是少數允許女性入學的歐洲大學,而女性學生在校內仍屬少數中的少數。Meta 的入學不僅是個人意志的表現,也折射出瑞士城市社會在 19 世紀末對高等教育與性別秩序的微妙鬆動。

1887 年,她以關於德意志皇后 Agnes von Poitou 的論文取得哲學院博士學位,被視為瑞士第一位在哲學院取得博士學位的女性、也是瑞士第一位女性歷史學者。 她在後來的文字中坦言,自己完成學位「並非為了頭銜本身,而是出於對**『女性問題』(Frauenfrage)**的關切」,希望透過獲得最高學位,為女性的學術與政治權利提供實際先例。

值得注意的是,她在學期間曾申請 1885 年轉往巴塞爾大學,跟隨 Jacob Burckhardt 進一步研修歷史,但遭到巴塞爾方面以「地方困難」之名婉拒。 這一事件揭示了:即便女性已在形式上獲得入學資格,她們在具體學術網絡與師承關係中,仍然被排除在關鍵資源之外。

博士學位之後,她並未獲得任何正式學術職位,而是成為自由記者、講師與作家。這種「學位有之、職位無之」的情況,在當時女性學者中非常典型,也反映了學術場域的結構性排斥:女性可以在象徵層面被慶祝為「第一位女博士」,卻不必然隨之獲得穩定的制度位置。

對 Meta 而言,這一段經驗直接轉化為政治意識。她不是在學院中以「女教授」的身分發聲,而是在報紙、講座、文學與政治小冊中,以一種**「帶著學術資本的自由作者」**姿態介入公共論辯。


2.3 女權運動者與保守貴族:政治立場的雙重性

2.3.1 「異端的新年省思」與婦女參政權

1886 年,Meta 發表小冊《Die Zukunft der Frau》(〈女性的未來〉),以抒情與論辯混合的方式,批判現有性別秩序並呼籲女性教育與政治參與。

更具標誌性的是 1887 年 1 月 1 日 她在《Zürcher Post》刊出的文章 〈Ketzerische Neujahrsgedanken einer Frau〉(〈一位女性的異端新年省思〉)。在這篇文中,她明白無誤地要求:瑞士女性應享有完整的政治選舉與被選舉權,這被後來的研究視為德語瑞士公共領域中第一次公開為婦女參政權辯護的文字

她在文中指出,女性在法律上被視為不具完全行為能力,但在刑事審判中卻又被當成完全責任主體,這種矛盾顯示出現行法制對女性極為不公——她主張,既然已要求女性承擔與男性同樣的道德與法律責任,那麼就必須承認其完整公民權。

之後,她以講師身分在多地巡迴演說,1894 年的講座系列 〈Frauenstimmrecht und die Wahl der Frau〉(〈婦女參政權與女性的選擇〉)更是直指政治體制對女性的系統性排除。

2.3.2 法庭、監獄與幻滅

然而,她的女權行動並非抽象宣言,而是實際深入法律制度的衝突現場。1904 年,她因在一起關於兩名女性被控侵占的案件中對法官表達強烈不滿,被以「藐視法庭」治罪而短期入獄。

這一事件對她的政治情感產生了深遠影響。她原本試圖透過理性論辯與法律內部批判,爭取女性作為公民與法律主體的承認;然而,法庭的懲罰讓她在情感上轉向一種對瑞士民主制度的深刻幻滅。她後來移居義大利 Capri,與好友 Hedwig Kym 共同生活,之後又與 Kym 及其夫婿同住於巴塞爾。

2.3.3 向貴族主義與種族論的轉向

更具爭議的是,她在 20 世紀初期逐步遠離有組織的女權運動,轉而在《Schweizerische Monatshefte》等刊物上發表帶有德意志民族主義、保守政治與種族論色彩的文章。

她在著作《Aristokratika》(1902)與《Aristokratika II》(1909)中,將「貴族性」(Aristokratie)與「種族」(Rasse)緊緊綁在一起,甚至出現「誰說『種族』,誰就說『貴族』」之類的表述,顯示她已將社會與政治秩序理解為一種由優越血統與精神品質共同構成的自然階級體系。

同時,她在晚年更加熱衷於閱讀 Arthur de Gobineau 的種族理論與 Heinrich von Treitschke 的德意志民族論書信,並在自己的文章中以肯定語氣引述。

這裡出現一個對我們當代讀者極具刺痛感的悖論:

  • 一方面,她是瑞士婦女投票權與法律平等的早期倡議者;

  • 另一方面,她卻在階級與種族問題上採取極度排他甚至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立場。

因此,若僅以「女權先鋒」或「保守反動者」任何一種單一標籤來形容她,都將扭曲其複雜性。本研究採取的立場是:正是這種自我矛盾,使她成為理解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女性知識份子處境的一個關鍵病例


2.4 情感與友誼網絡:從女性伴侶到哲學家

2.4.1 女性友誼與「生活形式」

Meta 的生活從未被限定在傳統的異性戀家庭模式中。研究指出,她與數位女性形成長期、情感與生活高度交織的關係,特別是與 Hedwig Kym 的伴侶式共住,被後來的女性史學者視為十九世紀末女性伴侶(Frauenpaare)現象的典型一例

她在自傳與回憶文本中,對這些女性友人的描寫,往往結合了倫理上的仰慕、生活上的依賴與情感上的親密,而不必然以現代性身份政治的語彙(如「同性戀」)來自我命名。這提醒我們:在理解她的生活形式時,不能簡單套用當代的性取向分類,而應將其置回十九世紀末「浪漫友誼」「女性結盟」的語境中。

這樣的生活形式,與她對「高貴者」與「被揀選女性」的想像互相呼應:在《Auserwählte Frauen unserer Zeit》(《我們時代的被揀選女性》,1900/1909)中,她以一系列女性肖像描繪那些在藝術、思想與政治上展現非凡力量的女性,仿若在為自己與友人們建構一個「跨國、跨領域的女性精英星座」。

2.4.2 與尼采相遇:從蘇黎世到 Sils-Maria

1884 年,Meta 透過 Malwida von Meysenbug 等人的介紹,在蘇黎世第一次與尼采相遇。 儘管尼采對女權運動與「現代女性」多所不屑,他對這位貴族出身、具有博士學位、語言犀利且個性強悍的女性卻顯露出明顯的尊重與親近。

1886 與 1887 年夏季,Meta 前往 Sils-Maria,在尼采的避暑地停留數週,與他一同散步、談話。 相關記載指出,這段時間對 Meta 而言具有決定性意義,她後來回憶說與尼采的相遇為她整個人生「投下了一道金色的光暈」。

尼采方面,則在書信中以一種介於欣賞、調侃與哲學對話之間的語氣與她往來。對他而言,Meta 是一位極少數能夠在精神上與他「保持距離又能對話」的女性——她既非追隨崇拜式的女弟子,也非僅僅將他當作戀愛對象。他在給友人的信中提到,對於有人建議他與 Meta 結婚,他與她二人都同樣感到震驚與不以為然,顯示彼此都拒絕讓這段關係落入傳統婚姻語法。

2.4.3 Marschlins 計畫的情感與政治意涵

如上一章所述,1888 年秋,當尼采在都靈進入其創作與精神亢奮高峰之際,他與 Meta 之間形成一個關於 Marschlins 城堡 的計畫構想:讓他長期居住於此,作為一種兼具療養與思考功能的基地。

這個計畫不只是後勤安排,而帶有深刻的情感與政治象徵:

  • 從情感上,它意味著尼采將自己的晚年生活託付給一位女性貴族友人,而不是傳統的家庭或學院;

  • 從政治上,它是對 Bayreuth 式民族主義藝術聖地的一種**「反向構想」**:Marschlins 被想像為一個為少數精神貴族預留的安靜據點,而非大眾朝聖之地。

在 Meta 的生命敘事中,這個未竟的計畫也具有重要意義:它將她的家族城堡從「貴族遺產」轉化為一種潛在的哲學烏托邦場所,並讓她得以在女性、貴族與哲學之間創造一個新的交叉點。


2.5 小結:作為「危險的女性」的 Meta

綜合以上各節,我們可以初步勾勒 Meta von Salis 的生命構圖:

  1. 貴族出身與學術野心:她從一座中世紀城堡出發,穿越女子寄宿學校與家庭教師生活,最終在蘇黎世取得博士學位,成為既擁有階級優勢又突破性別禁制的女博士。

  2. 女權先鋒與制度幻滅:她是德語瑞士最早公開為婦女參政權發聲的作者之一,以筆與演講挑戰民法與刑法的不平等,卻在法庭懲罰與政治現實前感到深刻挫敗,逐步退出組織化的女權運動。

  3. 精英女性聯盟與生活形式實驗:她選擇與女性友人共同生活,拒絕傳統婚姻與家庭模式,同時在著作中建構一個由「被揀選女性」與「高貴者」組成的精神共同體。

  4. 與尼采的互相鏡像:她成為尼采晚期少數重要女性友人之一,既為他提供理解與支持,也將他作為自身倫理理想的鏡子;Marschlins 計畫則是這種互相鏡像的空間化結晶。

  5. 向貴族主義與種族論的危險轉向:在政治與情感的挫敗之後,她將希望從民主政治與女權運動轉移到貴族性與種族秩序的神話上,寫下《Aristokratika》與帶有德意志民族主義色彩的晚年作品,使她在歷史上呈現出一種令人不安的複雜姿態。

從這個角度看,稱她為「危險的女性」,不是出於道德批判,而是要強調:

她同時讓我們看到 女性解放如何可能與貴族主義相連結
也讓我們不得不面對 早期女性知識份子並非必然站在「進步光譜」一端 的歷史事實。

在接下來的第三章,我們將把焦點轉向她 1897 年的著作 《Philosoph und Edelmensch》,透過細讀這部作品,分析她如何在文字中為尼采立傳,同時也為自己立下一座倫理與政治的「自我紀念碑」。

(第三章)《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作為「逆向構築」文本:在尼采與梅塔之間書寫一個類型


3.1 文本位置:不是「回憶錄」,而是介入性的「類型論宣言」

《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一份關於弗里德里希・尼采性格特徵的貢獻》(Philosoph und Edelmensch. Ein Beitrag zur Charakteristik Friedrich Nietzsche’s)出版於 1897 年,由萊比錫的 C. G. Naumann 出版社印行——也就是尼采晚期多部作品(包括《人性,太人性》第二版、《瞧!這個人》等)同一家出版商。

就書名來看,這本書似乎是「性格素描」、「回憶錄」或「追憶」式文本;但一打開導論就會發現,梅塔的企圖遠超過私人回憶,而是要透過尼采之「人」來介入當時圍繞尼采的詮釋戰爭以及更大的政治語境。

導論一開始,梅塔不是談個人經驗,而是用一個宏大歷史隱喻:

一道巨大的「民主化泥浪」(Schlammwelle der Demokratisirung)席捲 19 世紀的歐洲,而現在有一股緩慢反撲的「貴族化反潮」(Gegenwelle der Aristokratisirung)正在迎擊。這股反潮不打算「向群眾說話」,而只召喚少數與之同類的精神上貴族者,對抗當代的「諸神怪像」——民主國家、智性之平庸化、人格之吊掛示眾。

在這個框架之下,尼采不再只是被懷念的朋友,而是這場「貴族化反潮」的旗手;梅塔則自我定位為旗手的解說者、護衛者與「澄清者」。她明言:圍繞尼采所宣告、並在其人格與生命中「實現」的那種貴族性(Aristokratie),正處於一個被徹底誤解的時刻——

  • 一方面,反對者把尼采與舊式血統貴族或當代「有產階級」等同起來;

  • 另一方面,自稱信徒者則把尼采的語句用於「女性運動」內部某些不端慾望的神聖化,或者用於政治派別將「放縱權」包裝成「主人道德」。

在此情況下,《哲學家與高貴之人》宣稱要做的不是「再現尼采本來的樣子」,而是要界定一個被誤讀的「類型」(Typus)——尼采所構想並在自身實踐的 Edelmensch(高貴之人)。這也意味著:

這本書並非純然「傳記」,而是帶有強烈規範性與爭論性的「類型學文獻」:梅塔試圖反向利用自己與尼采的親密接觸,來建立一個「真正的」尼采類型,對抗當時流通中的多重尼采形象。

從這個角度看,《哲學家與高貴之人》本身就是尼采接受史的一件政治事件:它企圖在眾多搶奪尼采話語權的人(包括其姊伊麗莎白)之中,為「貴族激進主義」爭取一個正統位置。


3.2 敘事結構:在「人物素描」與「類型學論文」之間

就形式而言,《哲學家與高貴之人》由一篇長篇導論與若干章節構成,穿梭於概念辨析、時代診斷與個人回憶之間。從導論的段落安排可以看出三個核心策略:

  1. 先立「時代—貴族化」大框架,再把尼采放進去
    梅塔先描述民主化浪潮與貴族化反潮的結構衝突,接著指出尼采是這股反潮的典型代表。這種寫法有別於單純從生平出發的傳記,而是先劃出一個宏觀理論空間,再說「尼采是這個空間的中心」。

  2. 將尼采的「類型」與其作品互為詮釋
    她批評當代讀者只把「貴族」「高貴」理解為階級或財產,而忽略尼采作品中對「類型」的反覆界定。她因此主張,理解尼采的人格(作為一個 Edelmensch)是讀懂其作品的前提,同時作品反過來成為詮釋其人格的文本證據。
    這種方法在形式上類似一種「人格—文本互證」:不是心理學式的還原,而是將人格視為思想實驗的具體承載。

  3. 在描述中穿插第一手觀察,但刻意壓低「我」的份量
    與 Lou Andreas-Salomé 的《在作品中的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 in seinen Werken)相比,梅塔在文本中較少以「我」為敘事中心,而是以一種「見證人—類型學家」的姿態出現。
    她的自我退居,是為了讓「高貴之人」這個類型的輪廓突顯出來:尼采成為一個被觀察、被描摹的樣本,而不是兩人關係故事的主軸。

可以說,《哲學家與高貴之人》是一部「修辭上偽裝成人物素描的政治哲學著作」
透過尼采這個「實例」,她討論的是一整套對抗民主平庸化的貴族主義倫理學


3.3 去病理化策略:從「瘋子」到「犧牲的高貴者」

考慮到 1897 年出版時,尼采已經進入「精神死亡」狀態近十年,任何談論他的著作都不得不面對「瘋狂」與「疾病」的陰影。梅塔的策略,可以概括為一種去病理化(de-pathologization)

  1. 把疾病放入「命運—試煉」框架中,而非病歷敘述
    她並不否認尼采長年的健康困境,但會傾向強調這些病苦如何成為他「本能的精練器」與精神的試煉場。部分二手研究指出,在《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中,疾病被描述為尼采「知道自己所欠之物」的一部分:他把身體的脆弱視為必須支付的代價,以換取某種極端精神高度。

  2. 以「高貴」取代「病理」作為核心範疇
    梅塔不去詳細描繪 1889 年後的「瘋狂發作」,反而側重尼采在巴塞爾時期與薩爾斯—馬爾施林斯交往中的言談、舉止與氣度,強調他在日常生活中展現的自制、克己與「節制的力量」。
    這使得尼采的身體脆弱被包裹在一個「貴族的苦難」敘事中:他不是精神病患,而是因超出時代高度而遭命運施加重負的高貴者。

  3. 與同時期病理學式尼采圖像的對抗
    1890 年代同一出版場域中,也出現如 Poul Carl Bjerre 的《天才的瘋狂》(Der geniale Wahnsinn)等,以精神醫學語彙閱讀尼采的作品。
    梅塔的書在時間與空間上,正好與這種「天才—瘋子」敘事形成對話乃至對抗:她要說的是——尼采的「異常」不是病醫語言可以完全掌握的,而是一個**例外之人(Ausnahmemensch)**的存在形式。

在此意義上,《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不只是對尼采人格的辯護,更是對「精神病理學話語壟斷解釋權」的抵抗。她透過貴族倫理的語彙,重新封裝那些在醫學話語下會被標示為「症狀」的行為。


3.4 概念叢集:Edelmensch 作為「貴族激進主義」的核心人稱

從導論的文字可以看出,梅塔的寫作不是從「形容詞」理解貴族,而是從「類型—人稱」理解:Edelmensch(高貴之人) 是核心單位,而「哲學家」是其一種具體化形式。

這裡至少交織了四組重要的概念叢集:

  1. Edelmensch vs. 民主之人
    梅塔延續並放大了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善惡的彼岸》中對「距離激情」(Pathos der Distanz)的強調:高貴之人是那個有能力維持距離、拒絕被民主平價機制同化的人。
    在《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中,尼采被呈現為這樣一種「距離的典範」:他不迎合、少交際,甚至在現實生活中顯得孤僻,但這種孤僻被解釋為精神高度的表徵,而非社會適應不良。

  2. Edelmensch vs. 資產階級與舊貴族
    梅塔特別指出,許多人錯把尼采的「貴族」和舊制度下的血統貴族或現代資產階級混為一談。她強調尼采的貴族觀不以出生或財產為核心,而是以「靈魂血統」與精神形式為準則。
    在這裡,她同時也在為自己辯護:身為真正的瑞士貴族,她一方面享有血統優勢,另一方面又要將自己的貴族身分從庸俗的階級優越感中切割出來,與尼采的「精神貴族」同構。

  3. Edelmensch 與女性問題
    有趣的是,梅塔同時是女性主義先鋒與尼采的崇拜者。她批評當代「婦女運動」裡某些人挪用尼采語言來正當化「不純慾望」,顯示她對群眾化女性主義的懷疑。
    在她的筆下,「高貴之人」不是按性別劃分,而是少數的精神類型;女性只有在實踐這種高貴倫理時,才真正值得解放。
    這也解釋了為何後來研究者會同時在她身上看到「女權先鋒」與「保守貴族主義者」兩種看似矛盾的面向。

  4. Edelmensch 與種族—貴族論的張力
    梅塔晚年的著作(如《Aristokratika》)顯示,她後來明顯朝向 Gobineau 式的種族—貴族理論與德意志民族主義靠攏。Dorothea Roth 指出,她在 1900–1923 年間逐步將「種族」(Rasse)與「貴族性」綁在一起,甚至說出「誰說種族,就說貴族」(Wer Rasse sagt, sagt Aristokratie)之類的語句。
    從這個後見之明回看 1897 年的《哲學家與高貴之人》,我們可以問:

    她在替尼采界定的 Edelmensch 是否已經含有早期的種族化伏筆?
    文本本身仍主要以精神—倫理語彙為主,但她對「歐洲民主化泥浪」的敵意,以及對少數者「血統上的高貴」暗示,已經顯示出與後來種族論接軌的潛勢。

因此,《哲學家與高貴之人》在概念層面既是一部「尼采式貴族主義」的解說書,也是梅塔自我政治定位的宣言——在尼采與日後更加種族化的貴族主義之間,形成一個過渡節點。


3.5 自畫像的陰影:為尼采立像,也為自己立像

從尼采研究與女性主義研究的角度來看,《哲學家與高貴之人》有一個特別值得強調的面向:它同時是一部尼采傳與一部「隱形的自傳」

  1. 「以他人之名」說自己的政治倫理
    梅塔在書中對民主化、群眾政治、庸俗女性主義的批評,並非純粹為了還原尼采,而是與她自己的階級背景、教育經歷與政治立場密切交織。
    她將尼采塑造成「哲學化的高貴者」,實際上也在為自己作為貴族女性知識份子的位置辯護:

    • 她拒絕僅僅做「伯爵家的女兒」;

    • 也拒絕被納入無差別的群眾女性主義;

    • 她要的是一種少數者的、孤立的、與眾不同的「高貴女性」位置。

  2. 以「Edelmensch」對抗「瘋狂尼采」與「國族尼采」雙重圖像
    1890 年代的尼采形象,一方面被醫學化(瘋子、病人),另一方面則被伊麗莎白改造成民族主義、反猶的先知。
    梅塔透過「高貴之人」圖像,把尼采從兩種極端中抽離出來:

    • 他不是病人,而是為精神高度付出代價的少數者;

    • 他也不是民族先知,而是超越民族國家的「精神貴族」。
      這種重塑同時也將她自己與伊麗莎白對立起來,使她在未來「記憶之戰」中具備一個清晰但悲劇性的立場。

  3. 文本作為未竟社群計畫的替代物
    我們前一章談到「馬爾施林斯城堡計畫」,即尼采與梅塔構思的「反貝羅伊特」精神修道院。該計畫最終沒有實現,而《哲學家與高貴之人》某種意義上成為一個文字形式的「替代社群」

    • 在書中,尼采被描繪為「哲學家—高貴之人」的原型;

    • 未來的讀者,若能理解並實踐這種高貴倫理,就成為虛構社群的成員。
      換句話說,這本書不只是在記憶尼采,而是在嘗試以尼采為軸,建構一個跨時代、跨地理的「精神貴族共同體」。


3.6 小結:作為「逆向構築」的《哲學家與高貴之人》

綜合以上分析,我們可以把《哲學家與高貴之人》理解為一部多重向度的「逆向構築」文本:

  1. 對尼采圖像的逆向構築

    • 反抗醫學化的「天才瘋子」圖像;

    • 反抗伊麗莎白導向的「民族先知」圖像;

    • 改以「哲學家—高貴之人」類型為核心,重新凝聚尼采的生命與思想。

  2. 對貴族性概念的逆向構築

    • 把「貴族」從血統與財產語境抽離,移入精神—倫理領域;

    • 同時又埋下與種族—民族主義接軌的伏筆,使貴族概念既解放又危險。

  3. 對女性知識份子位置的逆向構築

    • 藉尼采之名,為一種「貴族女知識人」的位置辯護;

    • 既與庸俗化的婦女運動保持距離,又拒絕回到傳統性別分工。

  4. 對尼采接受史政治學的逆向構築

    • 在早期尼采研究場域中,與醫師、牧師、民族主義者、女作家們競逐「誰有資格說尼采」的權力;

    • 透過與 Naumann 的出版合作,她試圖把自己的解讀固定成一個足以與 Nietzsche-Archiv 媲美的「權威版本」。

如果說伊麗莎白是透過檔案、遺稿與版權操作來「占有尼采」,那麼梅塔在《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中所做的,則是透過一場高度自覺、帶有政治方向性的類型學書寫,來嘗試「搶回尼采」。

在下一章,我們可以進一步把這本書放入更大的框架——從勃蘭兌斯提出的「貴族激進主義」(aristocratic radicalism),到梅塔自己的《Aristokratika》,追問:

「高貴之人」作為一個政治類型,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延續尼采?又在多大程度上被梅塔帶向她自己的種族—貴族主義?

第三(四)章 《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一部「逆向構築」的尼采形象工程

本章聚焦於梅塔.馮.薩利斯(Meta von Salis-Marschlins)於 1897 年出版的《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作為尼采性格特徵之貢獻》(Philosoph und Edelmensch. Ein Beitrag zur Charakteristik Friedrich Nietzsches)。此書由萊比錫的瑙曼出版社(C. G. Naumann)出版,篇幅約 120 頁,屬於一種介於「回憶錄、人物素描、性格論」之間的混合體裁文本。

我主張,這本書不宜被簡單視為一部「尼采傳記的片段補充」,而應理解為一個極具策略性的「逆向構築文本」(reverse construction):
她一方面回應已有、正在成形中的「病理化尼采」(Nietzsche als Krankheitsfall)敘事,另一方面積極試圖重塑尼采作為一種「高貴人格類型」(Typus des Edelmenschen)的形象,並藉此植入她自身的貴族—女權政治。

換言之,《哲學家與高貴之人》既是紀念尼采的書,也是梅塔為自己塑造「尼采最懂得的女弟子/同盟者」位置的一場介入。


3.1 出版事實與體裁定位:一部「近距離的外部辯護書」

從出版事實開始,我們可以先勾勒幾個基本框架:

  1. 出版時間與場域位置

    • 1897 年,距離尼采精神崩潰(1889)與事實上的「思想死亡」已有八年。

    • 同年,梅塔以自己的資金協助伊麗莎白.福斯特—尼采購買魏瑪的「銀光別墅」(Villa Silberblick),作為尼采檔案館的所在地。

    • 同一時期,伊麗莎白正開始她那套帶有民族主義、反猶與「英雄神話化」色彩的尼采塑像工程。
      在這樣的時空下,《哲學家與高貴之人》可以被視為一種平行卻競逐的詮釋工程:它不是官方檔案館版的尼采,而是來自一位女性友人、女性歷史學家的「反向側寫」。

  2. 作者身分與體裁混合

    • 梅塔不只是一位「尼采朋友」,她本身是瑞士史上第一位在蘇黎世大學哲學學院取得博士學位的女性歷史學家,同時也是早期女權運動重要的公共知識分子。

    • 她的作品橫跨:

      • 女權論著《女人的未來》(Die Zukunft der Frau, 1886),

      • 小說《守護天使》(Die Schutzengel, 1889)等,聚焦女性處境,

      • 詩集《Aristokratika》(1902, 1909),強調貴族性與「精神之高地」,

      • 以及後來關於女性肖像與回憶錄作品。

    • 在這樣的脈絡中,《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不是中性的「傳記」,而是出自「女權貴族主義者」之手的尼采肖像畫。體裁上,它既是回憶錄、也是性格學(Charakteristik),更是一種「倫理—政治論文」。

  3. 文本結構:碎片敘事的性格論
    透過目錄與文本內容可以看到,書中不是線性的年代紀事,而是由一系列場景、片段與性格觀察所拼湊而成:例如在西爾斯—瑪麗亞的漫步、在恩嘎丁高地的談話、病痛與工作節奏、對群眾的厭惡、對少數「同類」的溫柔等等。
    這種碎片化的組織方式,與其說是要「講完尼采的一生」,不如說是要選擇性地凸顯某一種人格樣式——即她所命名的「高貴之人」(Edelmensch),使之在讀者的意識中逐漸成形。


3.2 「逆向構築」:從廢墟回推「高貴人格」的工程

所謂「逆向構築」,指的是:
尼采在 1889 年崩潰之後,歐洲學界與公眾輿論已經逐漸把他當作「病理案例」、「天才—瘋子」的典型;在這個預設之上,梅塔回頭去書寫「這個人曾經是誰」,進而說服讀者:若要理解尼采的病,必須先理解他作為「高貴之人」的結構。

這裡至少包含三層操作:

  1. 從「瘋子」退回「貴族」
    梅塔的策略不是否認尼采的精神崩潰,而是把崩潰放在「過度敏感、過度稀有的精神結構」之後。
    在她筆下,尼采不是被疾病「定義」的人,而是一個因為感知過於細緻、價值創造過於劇烈,而不得不付出精神破裂代價的「稀有存在」。
    這裡的邏輯很接近她女權論述裡的常用模式:社會把異常者視為病人,而她要說明的是:恰恰是這些被視為異常的主體,承擔了新的價值秩序。

  2. 從日常細節抽取倫理類型
    梅塔喜歡用小細節來「證成」尼采的高貴:他如何用餐、如何散步、如何對待僕人、如何對待朋友的愚蠢或粗魯、如何面對貧困與身體痛苦。這些細節不是八卦,而是構成一種**「生活風格的倫理學」
    我們可以看到,這和布蘭兌斯(Brandes)稱尼采為「貴族激進主義」(aristocratic radicalism)的描述互相呼應,只是梅塔多走了一步:她將這種「貴族」從抽象概念化回
    日常姿態與身體習慣**。

  3. 從少數見證者的位置說話
    梅塔刻意強調她是「在場者」、「見證者」:

    • 她在 1887 年長時間停留於西爾斯—瑪麗亞,與尼采有大量對話與漫步。

    • 她作為女性、作為非德國人、作為貴族兼女權人士,具有多重邊緣與中心的交錯位置。
      這種位置性,使她能夠從「既親近又有距離」的角度出發,為尼采建構一個既是私人肖像,又是公共倫理模型的人物圖像。

總結來說,《哲學家與高貴之人》是一部**從尼采的「廢墟」往回推「建築圖」**的文本;它不是中性的回憶,而是高度策略性的重建工程。


3.3 「高貴之人」(Edelmensch)作為倫理—政治類型

書名中的 Edelmensch 顯然呼應尼采自己對「高貴」(edel, vornehm)與「距離的激情」(Pathos der Distanz)的討論;但在梅塔手中,Edelmensch 已不只是一個形容詞,而被提升為一種 人格類型/主體模型

我們可以從三個層面來讀這個概念:

  1. 從價值哲學到人格拓撲學
    在尼采那裡,「高貴」往往牽涉到:

    • 對自身生命衝動的肯定、

    • 對平庸道德的輕蔑、

    • 對「距離」的堅持——不與「群眾」混為一談。
      梅塔在書中,則把這些價值內容「人物化」,變成:

    • 一種具體的談話風格:不迎合、不說場面話;

    • 一種與痛苦共處的方式:不訴苦、不尋求同情,而是把病痛當成提升感受力與思考力的條件;

    • 一種與他人相處的方式:對少數「同類」真誠而激烈,對多數人冷淡甚至殘酷。

    這樣一來,Edelmensch 不再只是倫理學/價值哲學的抽象術語,而是「如何成為這樣一種人」的具體路徑。

  2. 女性作者對男性「高貴」的再詮釋
    有趣的是:

    • 梅塔同時也是早期女權運動者,她在《女人的未來》與〈異端的跨年思考〉中要求女性享有完整政治權利、教育與法律上的平等。

    • 但在《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中,她選擇了一個男性哲學家作為「高貴類型」的範本。
      這裡並不是簡單的「女性崇拜男性天才」,而比較接近一種策略:

    她在男性尼采身上,打造一個「性別未必中性的高貴典型」,再反過來拿這個典型去衡量她所處社會中的男性與女性。
    也就是說,尼采在她筆下,既是例外之人,也是用以揭露當代男性之不高貴的鏡子——包括那些口頭上支持文化、實際上卻庸俗懦弱的男性菁英。

  3. Edelmensch 作為「政治少數」的自我表述
    梅塔後來在詩集《Aristokratika》中,以詩意方式描繪瑞士山谷風景與貴族氣質,強調的是一種內在的高度與孤獨。
    在此之前,《哲學家與高貴之人》裡的 Edelmensh,已經隱含了類似的政治寓意:

    • 高貴不是階級特權的自然結果,而是一種少數人必須以痛苦、孤立與誤解為代價所維持的存在方式。

    • 這使得 Edelmensh 成為一種「政治上的少數類型」:他/她不代表多數,不為選票說話,而是代表某種文化高度與嚴厲標準。

    對我們今天來說,這個概念可以用來重新思考:女性主體如何在不放棄平權要求的前提下,仍然保留一種對「高貴性」的嚴格追求,而不被簡化為「一切以平等為名的平均化」?


3.4 「非病理化」尼采:從「病歷」到「典範人物誌」

在尼采崩潰之後,「尼采=精神病」幾乎成為公共話語中的自明預設。醫學化與病理化的敘事,既來自精神醫學,也來自想要貶低尼采思想影響力的保守勢力。

梅塔的書可以被理解為對這種敘事的系統性反擊,但她的反擊方式不是否認疾病,而是重新排列疾病在尼采生命中的位置

  1. 拒絕「病=真理來源」的浪漫主義

    • 她並沒有把尼采包裝成「因為瘋,所以才是天才」的浪漫英雄。

    • 相反地,她強調的是:尼采的思想之形成,早在疾病爆發之前就已經具備堅實的概念架構與倫理意志;疾病只是放大、扭曲、甚至摧毀了這些結構,而不是它們的根源。

    • 這樣的寫法,間接反駁了後來某些「精神分析化的尼采讀法」,即把所有思想都還原為病理症狀的趨勢。

  2. 也拒絕「病=純粹私事」的遮蔽

    • 另一方面,她也沒有裝作疾病不存在。

    • 她會提到尼采的頭痛、視力問題、長時間的虛弱與孤立,並細緻描述這些身體狀態如何迫使他調整工作節奏、移動居住地(例如西爾斯—瑪麗亞、尼斯、都靈等)。

    • 這樣的描寫,使尼采的身體不再是抽象「精神」的附屬,而是思考條件的一部分——這點與梅塔作為女性、長期關注身體—情緒壓抑的經驗,有某種暗合。

  3. 從「病例報告」轉為「典範人物誌」
    如果說醫生與精神科醫師把尼采的生命當成「病例」,梅塔則是把同一份材料重新編排為「典範人物誌」(Viten der Vorbilder):

    • 她選取的細節不是為了證明病態,而是為了呈現一種「在不利條件下仍維持風格與高度」的能力。

    • 於是,尼采的痛苦與崩潰不是被抹去,而是被納入一種「高貴人格的悲劇代價」敘事中。

這樣的「非病理化」策略,使《哲學家與高貴之人》在尼采接受史中扮演一個關鍵但長期被忽視的角色:
它既不是醫學報告,也不是純粹的崇拜傳記,而是一種與病理化敘事競逐主導權的倫理敘事


3.5 女性作者、貴族身分與「高貴主體性」的雙重實驗

本節要特別強調的是:
《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不只是替尼采「作人物肖像」,也是梅塔藉尼采來書寫「自己想成為/正在成為的那種主體」。

至少可以看到三個層次的交織:

  1. 女性第一位博士 vs. 男性例外哲學家

    • 梅塔作為瑞士第一位女性歷史學博士,無論在學術場域或公共輿論中,都是「例外的女性」(eine Ausnahmefrau)。

    • 尼采則是她筆下的「例外之人」(Edelmensch)。
      這兩種例外在文本裡彼此照映:

    她書寫尼采的「高貴孤獨」,同時也在為她自己的「孤獨高貴」尋找前景。

  2. 貴族—女權的張力

    • 梅塔一方面來自格勞賓登貴族家族,對「貴族性」有相當的認同與浪漫化;

    • 另一方面,她又是要求普選權、平等權利的女權鬥士,在 1887 年的〈異端的跨年思考〉中公開呼籲女性應享有投票與被選舉權,被視為德語瑞士女權運動的里程碑之一。
      在《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中,這兩條線並沒有被調和為一個「完美的民主貴族主義」,反而以一種緊張的對峙形式共存:

    • 她在政治上要求普遍權利、平等對待;

    • 但在文化與精神層面,她堅持「高貴少數」的價值,甚至對「群眾」懷有深刻的不信任。

    這種張力讓這本書在今日看來充滿矛盾,卻也使它在理論上極具啟發性:
    它迫使我們去思考,是否存在一種「非菁英主義的高貴」,或者「非反民主的貴族性」?

  3. 自我書寫的預演:從尼采肖像到「被選中的女性」

    • 梅塔後來在《我們時代的被選中女性》(Auserwählte Frauen unserer Zeit, 1900/1909)中,以系列肖像描寫多位傑出女性,試圖建構一條「女性高貴的系譜」。

    • 從時間上看,《哲學家與高貴之人》是她大規模書寫「高貴人物」的前奏:先是尼采這位男性典範,後來才轉向女性典範。
      於是,本書也可以被視為一場自我書寫的預演

    透過描繪尼采,她在測試一種寫作形式——如何在不陷入平庸的心理學或八卦式傳記的前提下,為「例外人物」創造一種符合其高度的書寫形式。


3.6 小結:從《哲學家與高貴之人》通往馬爾施林斯與檔案戰爭

本章的分析試圖顯示,《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不應被輕易歸類為「旁支文獻」或「周邊讀物」,而是尼采接受史中的一個關鍵節點:

  • 它在時間上位於:

    • 尼采崩潰後、

    • 檔案館體系尚未完全壟斷尼采形象之前、

    • 梅塔與伊麗莎白關係決裂之前。

  • 在概念上,它完成了幾項重要工作:

    1. 將「高貴」從抽象倫理譬喻轉化為人格類型與生活風格。

    2. 在病理化敘事與神話化敘事之間,提出一種以倫理與風格為核心的尼采肖像替代方案。

    3. 把女性貴族—女權主體的位置寫入尼采的形象政治之中。

在下一章(第四章),我們可以從這本書的「高貴社群構想」出發,轉向分析那個未竟的「馬爾施林斯城堡計畫」——
也就是:尼采、梅塔與少數朋友試圖在阿爾卑斯山谷打造一個「反貝羅伊特式」的精神修院,作為一種超越國家與群眾政治的「另類共同體想像」。

那裡,我們會看到:《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中所刻畫的 Edelmensch,如何從一個單一人物的性格類型,進一步被投射為一個小型社群的規範模型——而這也會直接把我們帶進後來那場圍繞檔案館、遺產與記憶控制的「記憶之戰:Meta vs. Elisabeth」。



第四章 「馬爾施林斯計畫」與魏瑪別墅:從反貝羅伊特烏托邦到檔案機構的誕生

本章要處理的是一個看似「旁枝末節」、實則牽動尼采接受史核心結構的問題:
尼采應該住在哪裡?他應該「安放」在什麼樣的空間裡?由誰來決定?

這個問題有兩個交疊的場景:

  1. 瑞士格勞賓登的馬爾施林斯城堡(Schloss Marschlins)——梅塔的出生地與貴族家族庄園;

  2. 魏瑪的「銀光別墅」(Villa Silberblick)——尼采最後三年生命與尼采檔案館(Nietzsche-Archiv)的所在地。

我將主張:
「馬爾施林斯計畫」可以理解為一種反貝羅伊特式烏托邦的雛形,而銀光別墅的購買與隨後的爭奪,則標誌著這個烏托邦如何被轉化為一個高度程式化、儀式化且易被民族主義吸納的記憶機構
在這個轉化過程中,梅塔從「空間的贊助者」與「高貴少數社群的構想者」,逐漸被排擠為檔案邊緣的麻煩人物——直到在接受史中幾乎被抹去。


4.1 馬爾施林斯城堡:貴族童年、女權覺醒與空間的雙重意義

首先,我們要理解「馬爾施林斯」對梅塔而言是什麼。

  1. 家族與童年的場域

梅塔出生於 1855 年 3 月 1 日,就在家族的馬爾施林斯城堡(Schloss Marschlins)裡;她的父親是自然學家與地產持有人 Ulysses Adalbert von Salis-Marschlins,母親則來自同樣具歷史的貴族支系。

這意味著:

  • 對她而言,「城堡」不是浪漫小說中的舞台,而是日常生活——也是一種階級位置的凝結物

  • 同時,這個空間也承載了她對「女性教育被限縮為家政訓練」的憤怒,她在自傳與評論中曾諷刺當時的女子學校為「家庭主婦培育所」(Hausfrauen-Züchtungsanstalten)。

也就是說,馬爾施林斯既是「貴族性」的象徵,又是「父權秩序」的所在地——是一個既被認同、又必須被反思與重寫的場域

  1. 女權主體的原點與政治空間

梅塔 1883 年進入蘇黎世大學,是瑞士第一批女性大學生之一,1887 年取得史學博士,成為瑞士第一位在哲學院取得博士學位的女性。

她後來在蘇黎世《郵報》發表〈女人的未來〉等文章,公開主張瑞士男女普選權,為德語瑞士女權運動的重要聲音。

這條女權路徑與她的封地馬爾施林斯城堡有一種吊詭的連結:

  • 一方面,她批判的是「以家庭與產業為單位的父權秩序」;

  • 另一方面,她卻在實踐中不斷動用自己的不動產與貴族身分

    • 出版《哲學家與高貴之人》、《被選中的女性》等書時,以「馬爾施林斯/巴塞爾自費出版」身份出現;

    • 1904 年,她終於把需要翻修的馬爾施林斯城堡賣掉,與伴侶 Hedwig Kym 遷居卡布里,這個出售本身也是一種對家族傳統的斷裂。

於是,馬爾施林斯對她而言,不只是「家」或「資產」,更是一個可以被重新挪用為女性主體行動基地精神社群可能座標的空間。


4.2 「馬爾施林斯計畫」:一種反貝羅伊特式的精神修院構想

這裡的關鍵是:尼采與梅塔並非只在書信與夏日散步的層次上互動,他們曾經談過、甚至初步構想過,在馬爾施林斯為尼采打造一個「安居之所」的可能性。

  1. 尼采眼中的馬爾施林斯:一個情感密度極高的名字

在尼采書信中,有一處簡短卻意味深長的句子:
他對梅塔說,得知「馬爾施林斯城堡還沒有被賣掉」令他感到高興,儘管很難說清楚理由——「人還是應該保留自己的舊物」(sinngemäß)。

這裡至少透露出幾點:

  • 尼采明顯知道馬爾施林斯城堡的去留,也知道梅塔可能有出售打算;

  • 他對這個空間產生一種非功利性的依戀,彷彿那裡是某種未竟構想的寄託;

  • 他用「Altes」(舊的)來說,一方面是指「家族老宅」,另一方面似乎也指一種古老的生活形態與關係結構——與他晚期對現代都市與國家的厭惡互為表裡。

  1. 與瓦格納的貝羅伊特構圖形成對位

瓦格納的貝羅伊特(Bayreuth)是十九世紀最典型的藝術—政治烏托邦實驗之一:一座為藝術作品量身打造的小城、一個儀式化的禮堂、一套圍繞「救贖神話」組織的觀眾社群。

尼采早期曾為此著迷,後來在《人性的,太人性的》與《瓦格納事件》等作品中,猛烈批判貝羅伊特:指其為小市民的宗教、日耳曼民族主義的舞台、集體自我陶醉的狂歡機器。

在這樣的背景下,「把尼采安置在馬爾施林斯」可以被解讀為一種反貝羅伊特構想

  • 貝羅伊特:

    • 中心是作品與紀念典禮,向外召喚群眾;

    • 是一個面向民族、面向整個德國的象徵城市;

    • 著重的是**「公眾戲劇化」**。

  • 馬爾施林斯(在梅塔與尼采的想像中):

    • 中心是一位病弱的哲學家與少數親近友人;

    • 不需要群眾,不需要節慶,只需要寧靜、氣候與少數對話者;

    • 著重的是**「少數高貴者的日常生活與修行」**。

換句話說,貝羅伊特是大眾的聖地,馬爾施林斯被構想為少數者的修院。
這種對位,正好呼應了梅塔在《哲學家與高貴之人》中構築的 Edelmensh 概念:

  • 不是群眾教育,而是少數人的精緻共處;

  • 不是現代大都會,而是阿爾卑斯山谷中「世界的高處」。

  1. 烏托邦的脆弱性:從未真正實現的「共同生活」

必須強調的是:

  • 我們沒有證據顯示尼采真的長期住進馬爾施林斯、或那裡形成了一個穩定的「尼采圈社群」;

  • 現有資料顯示的是:梅塔與朋友曾在馬爾施林斯共同生活、寫作與組織女權活動,而尼采與梅塔主要是在西爾斯—瑪麗亞與其他度假地接觸。

因此,「馬爾施林斯計畫」更像是一種被不斷召喚、卻未能真正落地的可能世界——它在尼采晚年與梅塔自身書寫中,以暗示方式持續存在:

  • 在尼采那邊,是「知道城堡尚在」的安慰;

  • 在梅塔那邊,是在書籍扉頁標記「Marschlins/Basel」作為出版地,將自己的寫作與這個空間綁在一起。

這個烏托邦的未完成性,將在下一小節與魏瑪的銀光別墅形成鮮明對比。


4.3 銀光別墅:烏托邦移轉到魏瑪——從私宅到檔案館

如果說馬爾施林斯是未竟的烏托邦草圖,那麼魏瑪的銀光別墅(Villa Silberblick)就是這個草圖被國家—城市—文化機構化地改寫之處。

  1. 購買別墅:梅塔作為贊助人與「宅地政治」的啟動

1897 年,梅塔以自己的資金在魏瑪購買了一棟新建不久的中產住宅「銀光別墅」,作為已經精神崩潰的尼采與其姊伊麗莎白的居所,同時也作為未來尼采檔案館的基地。

這個行動延續了她在馬爾施林斯上的操作邏輯:

  • 再次以不動產來介入尼采的命運與接受史;

  • 再次以「空間的提供者與設計者」身份,嘗試塑造一種合乎她理解的尼采世界:

    • 一個遠離都市喧囂、位於文化小城魏瑪邊緣的靜養之地;

    • 一個未來可以收集手稿、書信與遺物的記憶場所。

在這一刻,梅塔幾乎扮演了**「建築師+贊助人+思想遺產保護人」**三重角色。

  1. 與伊麗莎白的決裂:從贊助人變成「多餘的人」

然而,故事迅速轉向:

  • 根據德語與瑞士相關研究的記載:

    • 梅塔購買別墅後,伊麗莎白開始對建築進行「擅自行改裝」與布置,將其改造成一個帶有儀式性與崇拜場景的空間;

    • 兩人在裝修與控制權問題上發生嚴重衝突,導致梅塔決定把房子賣給尼采親戚 Adalbert Oehler,這位親戚之後再轉售回給伊麗莎白。

這段往返買賣,使局勢發生根本逆轉:

  • 原本是「女性贊助人為一位崩潰哲學家打造棲身之所」的敘事,

  • 變成「伊麗莎白取得完全產權,成為尼采檔案館的唯一掌控者」。

從此,銀光別墅成為:

  • 一座供參觀者朝聖的場所;

  • 一個被精心設計的「尼采聖殿」;

  • 日後甚至被納粹政權納入其意識形態象徵系統的一部分。

而梅塔,則被邊緣化為一則註腳:「當初出資購買別墅的女贊助人」。

  1. 從「反貝羅伊特」到「迷你貝羅伊特」的位移

如果我們回到貝羅伊特/馬爾施林斯的對比,就會發現一個具有諷刺感的轉換:

  • 原本的構想偏向:少數者的修院、遠離群眾的高地

  • 在伊麗莎白手中,銀光別墅逐漸變成一個縮小版貝羅伊特

    • 有固定的參觀動線、儀式化陳列的遺物;

    • 有為崇拜者準備的視覺與情感場景;

    • 將尼采塑造成一位被動受難的「先知」,而不是鬥爭性的價值顛覆者。

我們可以說:

  • 在馬爾施林斯構想裡,尼采應該是少數高貴者共同生活實驗的中心

  • 在魏瑪銀光別墅與檔案館制度裡,他被重塑為民族文化與保守價值的象徵像(Icon)——後來甚至被納粹當成可以利用的「精神資產」。


4.4 空間政治學:從住所、莊園到檔案館

在這個脈絡下,「馬爾施林斯計畫」與銀光別墅事件不再只是 biographische trivia(傳記趣聞),而是可以被讀成一場空間政治學(politics of space)的案例。

  1. 住所的選擇=接受史的前設定

誰決定哲學家住在哪裡,實際上就是在決定:

  • 誰能接觸到他的身體與日常;

  • 誰能控制他的文件、手稿與遺物;

  • 誰能安排未來讀者進入他世界的方式。

在梅塔構想中,空間的主題是:

  • 距離:遠離民族國家權力中心;

  • 高度:高山、阿爾卑斯谷地、西爾斯—瑪麗亞的稀薄空氣;

  • 小規模:少數朋友、對話、散步。

在伊麗莎白構想中,空間的主題則轉向:

  • 可見性:靠近魏瑪這樣的文化首都,易於訪客造訪;

  • 儀式化:空間內部的布置強調「崇拜場景」與視覺戲劇感;

  • 可管理性:檔案、版權、參觀動線皆由單一管理者掌控。

這種空間上的改寫,直接影響尼采在 20 世紀的形象與文本命運。

  1. 莊園 vs. 檔案館:兩種「記憶技術」的牴觸

我們可以把馬爾施林斯與銀光別墅視為兩種不同的「記憶技術」:

  • 莊園式記憶(Marschlins):

    • 以生活持續性、土地與家族記憶為核心;

    • 指向的是「長時間的共處」與「慢速的對話」;

    • 它更像一種活的、流動的記憶:每年夏季、不同友人來訪、散步、寫日記。

  • 檔案館式記憶(Silberblick/Nietzsche-Archiv):

    • 以文件、遺物、出版權與展覽為核心;

    • 指向的是「控制文本流通」與「塑造官方圖像」;

    • 它是一種可計算、可控制的記憶:藉由編輯、刪改、收藏與展示,對尼采的意義進行再生產。

梅塔深度參與了前者,短暫觸及後者,最後被排除在後者之外。
從這個角度看,「馬爾施林斯計畫」的失敗,預示了生活性的、女性身體在場的記憶形式,將被專業化、官僚化、帶有民族主義色彩的記憶機構所取代。

  1. 空間與性別:誰可以做「記憶的建築師」?

最後,性別在這裡扮演的角色不容忽視:

  • 梅塔以女性貴族、女性學者、女權運動者的身份,試圖扮演「記憶建築師」:她提供土地(Marschlins)、提供資金與房子(Silberblick)、提供人物肖像書寫(《哲學家與高貴之人》)。

  • 伊麗莎白則以「妹妹」與「家庭照護者」的身份,獲得高度正當性來接管弟弟的一切——再加上她後來與德國民族主義、反猶社群的聯盟,進一步強化她掌握尼采遺產的權力。

於是,我們看到一個複雜的場景:

  • 兩位女性都在競逐「尼采的合法繼承人」這個位置;

  • 卻分別代表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向度:

    • 梅塔:國際主義、貴族—個人主義、早期女權主張,後期逐漸轉向德意志民族主義與種族論,但始終以「貴族少數」為自我定位;

    • 伊麗莎白:民族主義大眾動員、與極右思潮的聯繫、以及對尼采文本進行高度操控與剪裁。

這種性別內部的分裂,使得「女性在尼采接受史中的位置」本身就充滿張力:

  • 不是一條單一的「女性解放線」,

  • 而是一張充滿互相牴觸、甚至互相抵消的政治網絡。


4.5 小結:從破局的烏托邦到被收編的聖地

本章透過馬爾施林斯與銀光別墅,嘗試勾勒出一種「空間化的尼采接受史」:

  1. 馬爾施林斯作為未竟的反貝羅伊特烏托邦

    • 在那個構想裡,尼采將不再是為群眾演出的藝術家,而是一個在山谷中養病、與少數朋友對話的「高貴之人」;

    • 這個計畫從未完全實現,卻在尼采與梅塔的書寫與情感中,持續作為一種「可能性」存在。

  2. 銀光別墅作為被收編、儀式化的聖地

    • 梅塔以贊助人之姿開啟此地的歷史,卻在產權與裝修衝突中被排除;

    • 伊麗莎白則將之改造為一個官方尼采聖殿與檔案館,為後來的民族主義與納粹式尼采形象提供了場域。

  3. 空間政治學指向的深層問題

    • 「尼采應該住在哪裡?」其實就是「尼采應該由誰來詮釋?」、「尼采屬於誰?」的空間化版本;

    • 梅塔與伊麗莎白的衝突,不只是私人恩怨,而是一場關於記憶控制權、文本編輯權與空間象徵權的政治鬥爭。

在下一章,我們可以從這些空間與產權的糾葛出發,正式進入您一開始設定的核心主題:

「尼采接受史的政治學」——Meta vs. Elisabeth 作為一場「記憶的戰爭」。

那裡,我們會把重點從空間移向文本與敘事:

  • 誰在如何講述尼采?

  • 誰有權定義什麼是「真正的尼采」?

  • 而梅塔的《哲學家與高貴之人》在這場戰爭中,又究竟處在何種尷尬卻關鍵的位置?

(第五章)記憶的戰爭:Meta vs. Elisabeth 與尼采接受史的政治學


5.1 問題設定:從「家族八卦」到「接受史的政治學」

在標準的尼采傳記敘事裡,Meta von Salis 和 Elisabeth Förster-Nietzsche 常常被放在「人物旁枝」的位置:前者是忠誠的女弟子與友人,後者是「壞姊姊」、是把尼采「出賣給納粹」的元兇。這樣的敘事固然有其事實根據,但對我們關心的問題——尼采的形象如何被建構、被壟斷、被爭奪——來說,仍然過於心理化與道德化。

本章想做的,是把兩人從「傳記八卦」中抽離出來,放進一個更結構性的框架:

誰有權代表尼采說話?誰能決定「尼采到底是誰」?

這就牽涉到一整套「尼采接受史的政治學」:

  • 誰掌握了 手稿與書信(Nietzsche-Archiv);

  • 誰握有 出版通路與編輯權(Naumann 版《全集》、後來的 Colli-Montinari 批判本);

  • 誰能把「自己的尼采」輸出給大眾(民族主義宣傳 vs. 女權運動、知識菁英圈)。

在這個意義上,Meta 與 Elisabeth 不是「一個好、一個壞」的二元對立,而是 兩種不同政治路線、兩種不同尼采圖像的結晶

  • Elisabeth:透過 Weimar 的 Nietzsche-Archiv、透過對《權力意志》與《全集》的編排,輸出一個可被德國民族主義、乃至後來國家社會主義挪用的「德國思想家」尼采。

  • Meta:透過《Philosoph und Edelmensch》、透過她在瑞士女權圈與德語世界菁英網絡中的角色,試圖塑造一個「高貴的哲學家」、一個供個體模仿與敬仰的尼采,並在某些時刻試圖對 Elisabeth 的壟斷做出抵抗。

因此,本章將不再問「Elisabeth 有多壞?」、「Meta 有多忠誠?」,而是問:

當兩位女性在 19 世紀末、20 世紀初爭奪尼采的「代表權」時,她們各自動員了什麼政治資源、性別位置與文本策略?


5.2 建制方:Elisabeth 的 Nietzsche-Archiv 與「國族化」尼采

5.2.1 從 Naumburg 到 Weimar:檔案與聖地

Elisabeth Förster-Nietzsche 在 1894 年創立 Nietzsche-Archiv,不久便將其從 Naumburg 搬到魏瑪(Weimar),並在 1897 年入住別墅「Silberblick」,把這裡變成尼采晚年失能時的居所與檔案總部。

這裡有幾個關鍵點:

  1. 空間的神聖化

    • Nietzsche-Archiv 不只是檔案館,更是「朝聖地」:一個讓尼采的追隨者、學者乃至政治人物前來致敬的場所。

    • 空間的設計(Henry van de Velde 的新藝術風裝修)、儀式化的導覽,都在生產一種「官方尼采」。

  2. 家族托管與文本壟斷

    • Nietzsche 手稿與信件的法定管理權,透過家族與繼承安排,集中到 Elisabeth 手上,使她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可以決定哪些文本「可以」被看到、以什麼順序、在什麼語境中被閱讀。

這一切構成了我們可以稱為 「Weimar 版本的尼采」:一個在空間上被固定,在制度上被壟斷的作者形象。

5.2.2 編輯實踐:從《全集》到《權力意志》

Elisabeth 最具爭議的作為,是她主導的 Naumann 版尼采《全集》,以及在其中組裝出的《權力意志》(Der Wille zur Macht)。

  • 1901 及 1906 年版《權力意志》,並非尼采自己完成的書,而是 Elisabeth 與 Peter Gast(Heinrich Köselitz)等人,從 1883–1888 年的遺稿中剪貼、編排出來的選集。

  • 她刻意將這部書包裝為「尼采畢生思想的大作」,並讓它在二十卷的 Großoktavausgabe《全集》中占據核心位置,使後來許多讀者誤以為尼采走向了一個完備的體系哲學。

到了 1960 年代,Colli–Montinari 團隊直接進入魏瑪手稿,重建時間序與文本脈絡,才徹底拆穿這個神話:

所謂《權力意志》作為「未完成的大作」,在嚴格的手稿考證下,根本不存在;存在的只是大量鬆散的遺稿,被 Elisabeth 等人重新剪接成一部「事後的大作」。

Montinari 甚至直接稱《權力意志》為「歷史性偽造」,並指出,這個偽造深刻決定了 20 世紀尼采圖像:我們不是在讀尼采,而是在讀 Elisabeth 所構造的一部「系統哲學」。

5.2.3 意識形態的導向:從民族主義到國家社會主義

Elisabeth 的政治立場,從她早年參與巴拉圭「Nueva Germania」反猶殖民實驗,到後來回到德國後加入民族主義政黨、與納粹政權保持友好,都有充分文獻證明。

在這個脈絡下,Nietzsche-Archiv 不再只是「繼承者照顧生病兄長」的故事,而是:

  • 一個主動把尼采的語言「重新編碼」為 德意志民族主義象徵資本 的機構;

  • 一個在 1930–40 年代引導「納粹尼采」的核心平台:Weimar 的展覽與出版,刻意淡化尼采對反猶與民族主義的批判,強調「強者」、「權力」、「貴族」等元素,方便被納粹意識形態吸收。

也就是說,Elisabeth 不只是「錯誤地理解了尼采」,而是 有計畫地重組尼采,使之成為她所認同之政治力量的一種象徵資源。這就是「接受史的政治學」最鮮明的例子:文本不是單純「被誤讀」,而是被制度性地「再製」。


5.3 另一條路線:Meta 的《Philosoph und Edelmensch》與「高貴尼采」

5.3.1 一位「新女性」:學者、女權者與貴族個體

Meta von Salis 的生平本身,就是 19 世紀末「女性知識分子處境」的範本:

  • 出身瑞士貴族家庭,卻被送入她稱之為「家庭主婦培育所」的女子寄宿學校;

  • 自行突破性別限制,以自由聽講生身分進入蘇黎世大學學習歷史、哲學與法學,1887 年以一篇關於 Agnes von Poitou 的論文成為格勃登第一位人文博士「女博士」;

  • 同時是作家、記者與女權運動者,在瑞士公開主張女性選舉權。

她在 1884 年於蘇黎世認識尼采,之後長期通信,並在尼采崩潰後成為 Nietzsche-Archiv 的重要資助者。1897 年,正是她買下 Weimar 的「Villa Silberblick」,交給 Elisabeth 作為檔案館與尼采安養之所。

這些經歷,讓 Meta 同時佔據三個位置:

  1. 對尼采思想極其熟悉的 哲學讀者

  2. 有資產、有地位,能夠影響檔案制度的 女性贊助人

  3. 在當代女權語境中,被視為「新女性」的象徵人物。

也正因如此,她如何書寫尼采、如何與 Elisabeth 鬧翻、如何退出支持,都具有高度政治性。

5.3.2 《Philosoph und Edelmensch》:從「超人」到「高貴之人」

1897 年出版的《Philosoph und Edelmensch: Ein Beitrag zur Charakteristik Friedrich Nietzsche’s》(哲學家與高貴之人),由 Naumann 出版社印行——也就是 Elisabeth 之後編纂《全集》的同一家出版社。

雖然我們此處無法細讀全書,但從書名與當代研究可見幾個關鍵特徵:

  1. 圖像的位移:超人(Übermensch)→高貴之人(Edelmensch)

    • Meta 不以尼采最著名的「超人」作標題,而是選擇「Edelmensch」。

    • 「高貴」在尼采語境裡指的是一種距離感、判斷力與自我立法的能力;Meta 在書中將這種倫理特質內化到尼采本人形象上,既是描述,也是規範。

  2. 反病理化的尼采

    • 面對社會上流行的「瘋狂哲學家」印象,Meta 傾向強調尼采的人格一致性與道德風骨,淡化或重新詮釋其精神崩潰,企圖建立一個可以供後世模仿的「人格典範」。

    • 在 Carol Diethe 的分析中,Meta 被視為尼采「女性擁護者」中的關鍵人物之一,她既不遮蔽尼采的矛盾,又努力在當時已經出現的病理化話語之中,保住一種「貴族激進主義」的形象。

  3. 女權視角的張力

    • Meta 一方面是婦女權利的倡議者,強調女性教育與公共角色;另一方面在社會政治立場上卻高度保守甚至日後走向種族主義。

    • 這種張力,使她對尼采的「高貴」理解帶有強烈的階級與血統色彩,同時又開啟一條女性擁抱尼采的途徑:尼采不只是攻擊「女人」的厭女者,也可以是「新女性」的倫理資源。

換句話說,Meta 版本的尼采,不是國族意識形態的先知,而是 個體貴族化實踐的典範——但這個「貴族化」本身又夾雜著性別解放與種族階層的矛盾。

5.3.3 與 Elisabeth 的決裂:資產、房子與詮釋權

Meta 與 Elisabeth 的關係,從合作到決裂,幾乎可以被寫成一部「女性版《尼采檔案內戰史》」:

  • 一開始,Meta 透過購買「Villa Silberblick」支撐 Elisabeth 的 Nietzsche-Archiv,使其得以在 Weimar 扎根。

  • 之後因 Elisabeth 對於別墅進行「未經同意的改建」、以及在檔案管理上的獨斷,兩人關係破裂;Meta 憤而將別墅賣給尼采家族親戚(Adalbert Oehler),Elisabeth 只得再度買回。

這場圍繞著不動產的爭議,表面上是「兩位性格強烈女性的衝突」,實際上卻暴露出:

誰有權控制尼采的「家」?誰能藉由空間與資產,掌握對尼采的詮釋主導權?

Meta 無法贏得這場戰爭。她有資產、有聲望,但缺乏 Weimar 與德國國家機構的政治支援;相對地,Elisabeth 則逐漸與德國民族主義、保守菁英乃至後來的納粹政權站在一起,讓 Nietzsche-Archiv 成為一個半官方的「思想機構」。


5.4 對讀:兩種尼采圖像的差異與交叉

如果把 Elisabeth 與 Meta 都視為「尼采的編輯者」,而不只是「親屬」與「友人」,我們會看到兩條交錯又對立的接受路線:

5.4.1 對象:人民 vs. 個體

  • Elisabeth 的目標對象

    • 透過廉價版《全集》、選集與宣傳,她面向的是「德國民族」與更廣泛的大眾讀者,將尼采塑造成可以為「民族復興」服務的思想家。

  • Meta 的目標對象

    • 她寫給的是受過良好教育的讀者,特別是女性與文化階層;尼采被呈現為一個應被仰望與模仿的「高貴個體」,而非政治運動的口號來源。

這裡已經出現兩種截然不同的「政治學」:

  • 一種是 國族動員式 的尼采;

  • 一種是 個體倫理—貴族化 的尼采。

5.4.2 文本策略:偽造體系 vs. 近身描寫

  • Elisabeth 的關鍵操作,是把鬆散的遺稿系統化成《權力意志》,塑造一個結構完備的「體系哲學家」形象。

  • Meta 則走向相反方向:她不為尼采構築體系,而是透過回憶、性格描寫與倫理評價,去描寫一個「哲學家—高貴之人」。

在這裡,誰比較「忠於尼采」 其實不是最重要的問題;更關鍵的是:

兩種文本策略,對後來的尼采圖像產生了什麼截然不同的效果?

  • Elisabeth 的體系化,讓尼采進入了哲學家典範的正典,但代價是為政治挪用大開方便之門。

  • Meta 的性格化,讓尼采成為個體倫理的榜樣,但也有把他「道德化」與「人格崇拜化」的風險。

5.4.3 性別與權威:兩位女性之間的非對稱鬥爭

有趣的是,兩條路線都是由女性主導,卻在男性主導的學術與政治場域中獲得截然不同的命運:

  • Elisabeth 得到了德國民族主義與國家社會主義的政治加持,她的尼采成為「男性政治」的工具。

  • Meta 則在瑞士與德語世界的女權圈與知識圈中發揮影響,但在 20 世紀主流尼采研究中,長期被邊緣化,直到 Carol Diethe 等學者才重新把她放回地圖上。

這提醒我們:

「女性尼采讀者」之間本身也存在激烈的權力鬥爭,而勝出者未必是那個最貼近尼采文字的人,而是最能接駁既有權力結構的人。


5.5 當代重讀的啟示:如何書寫「尼采接受史的政治學」?

經過 Colli–Montinari 的批判文本學、以及 1980 年代以來的女權與接受史研究,我們今天再讀 Meta 與 Elisabeth,不必再從「忠 vs. 不忠」的道德框架出發,而可以提出更具結構性的問題。

我認為,若要展開一部學術性的「尼采接受史政治學」,至少可以從以下幾點著手:

  1. 制度層次:檔案、出版社與學術機構

    • 追蹤 Nietzsche-Archiv、Naumann 出版社到後來 de Gruyter 與國家檔案的轉變,分析「誰在什麼時期有權決定尼采文本的形態」。

    • 把 Weimar 的 Villa Silberblick、Basel 與 Zürich 的大學、以及後來 Paris 的尼采研究圈(post-structuralism)放在同一空間地圖上,理解「尼采」如何在歐洲不同城市之間被再生產。

  2. 文本層次:編輯策略與版本比較

    • 系統比對 Elisabeth 版《全集》與 Colli–Montinari 版,以及 Meta 等早期女性讀者的書寫,看到「刪改、增補、重組」如何逐步改變尼采思想的輪廓。

  3. 性別與階級:女性讀者與「貴族激進主義」

    • 把 Meta、Malwida von Meysenbug、Lou Andreas-Salomé 乃至後來的女性藝術家與思想家放在一起,研究「尼采與新女性」的互動,以及她們如何在男性主導的哲學場域中,藉由尼采獲得一種話語位置。

  4. 政治意義:從「納粹尼采」到「後結構主義尼采」

    • 調查 Nietzsche-Archiv 在國家社會主義時期的角色,以及戰後法國對尼采的重新發現,如何在某種意義上「翻案」並取代 Elisabeth 的版本。

在這整個圖像裡,Meta von Salis 的意義就不再只是「尼采的朋友」或「替尼采辯護的女弟子」,而是:

一個曾經有機會提供「另類尼采」的節點——一個沒有被充分實現的接受史可能性。

她的《Philosoph und Edelmensch》與 Elisabeth 的 Nietzsche-Archiv,構成了兩種互相競逐的尼采政治圖像:

  • 一種是被國族國家擁抱、被納粹利用的「德國尼采」;

  • 一種是被女性知識份子擁抱、並帶有強烈個體貴族色彩、卻也深陷種族階級矛盾的「高貴尼采」。

在你的研究計畫中,如果把這兩條路線放在同一張「接受史地圖」上,不只是填補女性人物的空白,而是 重寫尼采的「後生命」
— 不再把 1900 年視為終點,而是把 1900–1960(甚至直到今天)當成尼采思想的「第二生命史」。


第六章 結論:從「尼采的女人」到「尼采之後的政治學」

本書(或本研究)從 Meta von Salis 與 Elisabeth Förster-Nietzsche 兩條交叉而衝突的軌跡出發,試圖回答一個聽起來簡單、實則極為棘手的問題:

當我們今天說「尼采」,我們究竟是在與誰對話?
是 1900 年以前的那個人,還是 1900 年以後被不斷重組、編輯、挪用的複數「尼采」?

在前幾章裡,我們做了幾件事:

  1. 把 Meta von Salis 從「附屬人物」的位置抽離,視為一個能動的智識行動者——女權運動者、歷史學博士、貴族女性、贊助人與尼采的讀者;

  2. 把《Philosoph und Edelmensch》讀作一部具有策略性的「逆向構築文本」,不是簡單的「回憶錄」,而是一場對「病理化尼采」敘事的反擊,同時也是一個女性貴族主體形象的側寫;

  3. 透過「馬爾施林斯計畫」與魏瑪「銀光別墅」,把空間與產權問題帶進尼采接受史:誰決定尼采住在哪裡,就在決定尼采被如何記憶;

  4. 以「Meta vs. Elisabeth」的對比為核心,重寫 Nietzsche-Archiv 的成立與運作,不把它當作單純的家族照護故事,而是閱讀成一場關於文本控制權、集體記憶與政治挪用的長期鬥爭。

在這個結論章中,我將從四個層次來總結這一系列分析的意義與可能的延伸路徑:

  1. 從人物補遺到視角轉換:Meta 不只是「補充材料」

  2. 例外者與類型:Meta 與尼采各自的「例外性」如何交纏

  3. 政治張力:貴族激進主義、女權與民族/種族主義的糾結

  4. 方法論啟示與研究前景:如何書寫「尼采的後生命」


6.1 從人物補遺到視角轉換:Meta 作為分析透鏡,而非腳註

傳統尼采研究若提到 Meta von Salis,多半只是幾句話:
她是瑞士貴族女性、女權主義者、尼采的友人與晚年贊助人,曾寫過一本為尼采辯護的小書。

這種寫法有一個隱含前提:

讓真正重要的,是「尼采本人」與「尼采的作品」;其他人只是註腳。

本研究的操作,刻意反轉了這個層次關係。

  • 當我們以 Meta 為中心展開視角時,我們看到的是:

    • 尼采並非孤立天才,而是被一整個跨國網絡包裹著——包含出版商 Naumann、女權運動者、瑞士貴族、德國民族主義者、以及即將興起的極右政治;

    • 「尼采」這個名字本身,就是這張網絡中一塊被搶奪的核心資源。

  • Meta 不再只是「尼采敘事中的一個人物」,而變成一個分析透鏡

    • 通過她的選擇(買房、賣房、資助、決裂)、她的書寫(《Philosoph und Edelmensch》)、她的政治立場(早期女權、晚期民族主義傾向),我們看到的是 尼采接受史的政治地層

    • 她讓我們得以看見那些原本被大寫「尼采」掩蓋掉的東西:出版社與檔案館的制度、女性智識者在十九世紀末的困境與策略、以及記憶如何被制度化與商品化。

換句話說,把 Meta 放到中心,並不是要「補完人物圖鑑」,而是要迫使我們換一組坐標:

  • 不再只問「尼采是什麼意思?」,而是問「誰在何時、以何種方式,使『尼采』具有這樣的意思?」

  • 「Meta vs. Elisabeth」就不再是道德戲,而是一場關於詮釋權與記憶主導權的現場。


6.2 例外者與類型:尼采與 Meta 的「例外性」如何互相構成

本書一再出現「例外」(Ausnahme)這個概念:

  • 尼采筆下的「例外之人」(Ausnahme-Mensch)、高貴者(Edelmensch)、距離的激情;

  • Meta 自己作為「瑞士第一位女性史學博士」、「不願安分於家族與傳統性別角色的貴族女子」的例外地位。

如果把兩人的「例外性」織在一起,可以看到三個層次的互相構成:

  1. 尼采成為 Meta 的鏡子:作為「想成為那樣的人」的投影平面

    • 對 Meta 而言,尼采不是純粹的「理論資源」,而是一種人格範本:

      • 如何在孤立與誤解中仍維持自身尺度;

      • 如何對群眾保持距離,卻不完全退回私人退隱;

      • 如何把痛苦與病弱轉化為敏銳與風格。

    • 她在《Philosoph und Edelmensch》一書裡所描繪的高貴哲學家,其實同時也在為「自己想成為何種主體」描圖。

  2. Meta 成為尼采的鏡子:作為「高貴女性」的實例

    • 對尼采而言,當代女性多數被他視為「文化沒落的徵候」:從《瞧!這個人》到書信中,有大量充滿攻擊性的段落。

    • 然而,在他「例外之人」的想像裡,仍然容納著某些例外女性:Lou、Malwida、Meta 等人。

    • Meta 的貴族—女權混合位置,恰好提供了一種「不完全落入尼采厭女論述,卻也不完全與之對立」的案例:

      • 她一方面在政治上推進女權,

      • 另一方面又認同尼采對「平庸民主」與平均化的批判。

  3. 例外 vs. 類型:從「單一人物」到「社會類型」的轉化

    • 《Philosoph und Edelmensch》不只是講尼采「這個人」,而是把他作為一種類型——一種可以被模仿、被渴望、被稱為 Edelmensch 的人格型態。

    • 同時,Meta 自己也被看作是「新女性」(Neue Frau)的類型之一:具有教育、財產與公共發言能力,卻也承擔異常者的孤立與不被理解。

這樣看來,尼采與 Meta 的關係不是「天才與崇拜者」,而更接近於:

兩個不同性別、不同結構位置的例外者,
在十九世紀末的矛盾場域中,
互相透過對方來想像「例外之人」到底是什麼。


6.3 政治張力:貴族激進主義、女權與民族/種族主義的糾結

本研究中的一個棘手面向,是必須同時承認並處理 Meta 身上那種高度矛盾的政治構造

  • 一方面,她是早期女權運動的重要發聲者,在瑞士報刊上要求女性教育與選舉權;

  • 另一方面,她在二十世紀初逐漸轉向民族主義,甚至在某些著作與言論中採取了種族主義的語彙與想像。

同樣的矛盾也出現在 Elisabeth 身上:

  • 她在父權結構中以「妹妹」與「照顧者」身分取得未曾授予女性的文化資產控制權;

  • 卻同時成為德國極右與後來納粹將尼采民族主義化的重要協力者。

也就是說,女性作為行動者的出現,並不必然意味著「解放的、進步的政治」。
這迫使我們把「尼采接受史的政治學」做得更難、更誠實:

  1. 我們不能簡單把 Elisabeth 放在「壞」、Meta 放在「好」;

  2. 也不能期望在女性身上找到一個天生更溫柔、更人道的尼采;

  3. 反而必須承認:

    • 女性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爭取進入公共領域的同時,也可能成為民族主義與種族主義的主動行動者;

    • 「尼采」這個思想資源,既可以被用作女權論述(個體強化、自我生成),也可以被挪用進種族階序與集體暴力。

這樣的複雜性,恰好呼應尼采自己對「價值」與「力量」的理解:

  • 沒有任何價值、符號或人物是天生「無辜」的;

  • 一切都要看:被誰部署、在什麼場域中被運用、如何被輸送與放大。


6.4 方法論啟示:如何書寫「尼采的後生命」(Nachleben)

如果把本研究當成一個試驗,那麼它在方法上提出的,並不只是一個「關於 Meta 的補充敘事」,而是對整個尼采研究提出了幾項方法論上的建議:

  1. 把 1900 年之後的尼采也當成「文本」來讀

尼采在 1900 年肉身死亡,但「尼采」這個名字與作品之後的一百多年裡所經歷的編輯、再版、翻譯、挪用與攻擊,本身也是一個龐大的文本宇宙。

  • Nietzsche-Archiv 的編輯策略、Naumann 版全集、《權力意志》的偽構造、法國後結構主義的尼采、當代女權與酷兒理論對尼采的重新挪用……

  • 這些都不是「附屬現象」,而是尼采思想本身的「後生命」

因此,一部嚴格的尼采研究不能只停在 1900 年以前的作品分析,而必須同時包括一部 「尼采如何在二十世紀被不斷重生與重寫」的歷史學

  1. 結合接受史、性別史與空間轉向

本研究有意把幾條通常分開書寫的路線纏繞在一起:

  • 接受史:誰在何時讀尼采、如何讀、為何那樣讀;

  • 性別史:哪些女性作為讀者、贊助人與編輯者實際塑造了尼采的形象;

  • 空間與物質史:馬爾施林斯、魏瑪、檔案館、講座現場與朝聖路線如何成為接受史的一部分。

這樣的「多重轉向」讓我們能夠更立體地處理「尼采」:

  • 他不再只是哲學史中的一個抽象名字,而是被錨定在具體的房子、城鎮、出版社與運動之中。

  1. 把「尼采的女人」從客體變成主體

傳統敘事中,「尼采的女人」(Lou、Malwida、Meta 等)常常被當作尼采生命中的情感插曲。

本研究嘗試做的,是:

  • 把她們理解為 獨立的智識行動者:她們有自己的作品、政治立場與網絡;

  • 把她們放進一條「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女性思想史」的脈絡中,而不只是尼采周邊。

這不只是「補上幾個女性名字」,而是改變敘事架構:

從「尼采與幾個女人」
改寫成「一群女性與尼采互相形塑的思想史」。


6.5 研究前景:幾條可以繼續追問的路線

最後,若把目前的分析視為某種「開端」,它指向至少幾條值得繼續深挖的研究路徑:

  1. 文本細讀路線:Meta 的德文本體探索

本書主要以宏觀的接受史與政治學角度梳理 Meta 的位置。下一步的工作,可以是:

  • 回到《Philosoph und Edelmensch》與她的詩集、女權論著本身,做逐章細讀;

  • 將其中關於「高貴」「自由」「例外」「女性」的語彙與 Nietzsche 原文對照,分析她如何轉譯與重組尼采概念;

  • 探討她的語言風格與敘事姿態,如何在十九世紀德語世界的女性書寫中占據特殊位置。

  1. 比較路線:Meta 與 Lou / Malwida / 20 世紀女性讀者

可以構想一個更大的「尼采與女性讀者」研究計畫,將 Meta 放在一個比較視野之中:

  • 與 Lou Andreas-Salomé 比較:對欲望、創造性與自我生成的理解如何不同?

  • 與 Malwida von Meysenbug 比較:兩種「革命/貴族」想像如何交叉?

  • 與 20 世紀後半的女性哲學家/理論家(如 Arendt、Irigaray、Butler)做接受史性的對照:她們如何重新挪用、修正甚至拒絕尼采?

  1. 空間—物質路線:從 Marschlins 與 Weimar 到當代展覽與旅遊

可以展開一條「尼采空間學」的研究:

  • 調查 Marschlins, Sils-Maria, Weimar, Turin 等地的當代記憶實踐(紀念館、紀念碑、觀光路線);

  • 分析導覽文本、展覽設計與當地文化政策如何再次塑造「尼采」;

  • 將 Meta 的馬爾施林斯與 Elisabeth 的銀光別墅,與今天的文化產業與觀光經濟連結起來,思考「哲學家作為地方品牌」的倫理與政治問題。

  1. 政治思想路線:貴族激進主義與女權思想之間的張力

最後,還有一條純理論的路線:

  • 以 Meta 為例,重新討論「貴族激進主義」與女權主義的關係;

  • 不是簡單地譴責她的種族主義傾向,而是分析:

    • 當一個女性試圖拒絕落入被動受害者的位置、並追求某種「高度」時,

    • 她為何容易被吸引進「血統、種族、民族」等語彙?

  • 進一步思考:是否可能有一種「非排他性的高貴政治」?

    • 一種既維持對深度、風格與自我要求的堅持,

    • 又不訴諸種族與民族神話的倫理與政治構想。


6.6 結語:重新思考「誰的尼采?」

本書(或本研究)從一個看似邊緣的問題開始:
「Meta von Salis 到底是誰?」

一路走到最後,我們會發現,真正被動搖的,其實是另一個看似穩固的問題:
「尼采到底是誰?」

  • 如果沒有 Elisabeth 的 Nietzsche-Archiv,我們今日讀到的尼采會是什麼樣子?

  • 如果 Meta 的《Philosoph und Edelmensch》與馬爾施林斯式的烏托邦,取代了魏瑪銀光別墅的記憶模式,我們會不會擁有一個很不一樣的尼采?

  • 如果我們把 Lou、Malwida、Meta、20 世紀與 21 世紀的女性與非典型讀者都放入地圖,尼采還是否是那個「孤獨男性天才」的形象?

與其尋找一個「真正的尼采」,
本研究更傾向於把尼采視為一個 持續生成的場域

在這個場域裡,不同性別、不同階級、不同政治立場的行動者,
不斷對「尼采是誰」提出各自有利的答案,
而我們的工作,不是替其中一個答案背書,
而是把這場鬥爭本身攤在桌面上,
讓「尼采之後的政治學」成為尼采研究的一部分。

如果說尼采曾經在某處寫道:
「我們,未知的人,我們自己是未來的力量」——

那麼,從 Meta 的角度看,
那些被忽略、被壓抑、卻仍頑強介入尼采命運的女性、少數者與邊緣行動者,
或許正是這句話在二十世紀與二十一世紀的延長線上,
真正構成「尼采的後生命」的那一群人。

而「研究尼采」這項工作,
也就不再只是對一位十九世紀哲學家的註解,
而是對我們自己——
如何繼承、如何編輯、如何被誘惑去挪用一個危險思想家的能力——
進行的一場持續的、批判的自我試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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