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語言與糾纏的歷史：建構以色列-巴勒斯坦正義的新框架 (Gemini 深度研究生成）

 創傷、語言與糾纏的歷史：建構以色列-巴勒斯坦正義的新框架 (Gemini 深度研究生成）

導論

問題陳述

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長達一個世紀，事實證明，傳統的衝突解決模式對其無能為力。這些模式通常側重於領土、資源和政治權力分享的談判，但它們之所以頻繁失敗，是因為忽略了構成衝突參與者現實的深層結構：創傷、敘事和語言 。傳統外交途徑假定，衝突根源於可協商的利益分歧，可以透過理性的成本效益分析來解決。然而，這種方法未能解釋為何即使在看似有共同利益的情況下，和平進程仍會崩潰。它低估了集體記憶、身份認同和深植於歷史痛苦中的存在性恐懼所扮演的決定性角色。衝突的持續不僅是政治上的僵局，更是一種心理和倫理上的困境，其中每一方都陷入了由自身苦難所定義的道德宇宙中，無法或不願承認對方的現實。

論點與理論框架

本報告主張，要對此衝突有更深刻的理解並開闢更可行的前進道路，必須整合三種強大的分析視角：精神科醫生朱迪斯·赫爾曼（Judith Herman）關於創傷與修復的理論、政治理論家巴希爾·巴希爾（Bashir Bashir）與歷史學家阿莫斯·戈德堡（Amos Goldberg）關於歷史糾纏的論述，以及哲學家路德維希·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語言哲學。這種綜合方法提供了一個框架，不僅能診斷衝突的核心倫理悖論，還能批判性地評估現有的實踐干預措施。

赫爾曼的創傷理論揭示了暴力，無論是個人層面還是政治層面，如何摧毀個人的安全感、信任和社群連結，並闡明了康復與正義之間不可分割的聯繫。巴希爾與戈德堡的「大屠殺與浩劫」（Holocaust and Nakba）糾纏論述，則提供了一種方法來理解兩個民族的 foundational traumas 如何在歷史上相互關聯，同時又在敘事上相互排斥，從而形成一場「敘事戰爭」，使和解幾乎不可能。最後，維根斯坦的語言哲學，特別是他關於「語言遊戲」和「生活形式」的概念，使我們能夠分析語言本身如何不僅僅是描述衝突，而是在根本上構成衝突的現實，創造出獨立且往往無法互通的意義系統，從而鞏固對立。

報告結構

本報告將首先在第一部分建立每個框架的理論基礎。第二部分將應用此綜合視角來診斷衝突的核心動態，分析創傷敘事和語言遊戲如何相互作用，從而使衝突持續。第三部分將批判性地評估現有的和潛在的修復路徑，包括恢復性司法、對話團體和見證行動，並利用綜合框架揭示其局限性。最後，第四部分將總結分析，提煉出核心的倫理困境，並為一種新的實踐提出一系列建議，其目標不是提供一個現成的「和平計畫」，而是重新定位未來任何尋求在以色列-巴勒斯坦實現正義與共存的努力。

第一部分：苦難與意義建構的架構

本部分旨在建立報告的三大理論支柱，詳細闡述每位思想家的核心概念，為後續分析奠定堅實的基礎。這些理論分別從心理學、歷史政治學和哲學層面，為理解這場根深蒂固的衝突提供了必要的工具。

第一節：創傷的辯證法：朱迪斯·赫爾曼的康復與正義框架

朱迪斯·赫爾曼的研究徹底改變了我們對心理創傷的理解，將其從個人病理學的範疇擴展到政治和社會領域。她的工作對於分析一個經歷了長期、集體暴力的社會至關重要。

創傷的核心概念

• 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 (C-PTSD)：赫爾曼的工作超越了對單一事件創傷（第一型創傷）的關注，提出了「複雜性創傷後壓力症候群」（第二型創傷）的概念，用以描述因長期、反覆的創傷經歷（如家庭虐待、政治恐怖或佔領）所造成的影響 。這一概念對於分析巴勒斯坦人所經歷的持續性「浩劫」（Nakba）以及以色列社會中普遍存在的圍困狀態所造成的長期心理影響至關重要。與單次創傷不同，C-PTSD會深刻地改變受害者的身份認同、人際關係和世界觀，導致長期的無力感、信任喪失和情感調節困難 。
• 創傷的辯證法：赫爾曼認為，心理創傷的核心衝突在於「否認可怕事件的意願」與「大聲宣告它們的意願」之間的辯證鬥爭 。施暴者竭盡全力促使人們遺忘，如果保密失敗，便會攻擊受害者的可信度。與此同時，受害者講述其經歷的方式往往是「高度情緒化、充滿矛盾和支離破碎的」，這反而削弱了其證詞的可信度，同時滿足了講述真相和保持沉默的雙重需要 。這種動態完美地對應了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激烈的敘事戰爭，其中每一方都試圖確立自身敘事的合法性，同時削弱對方的敘事。
• 創傷與無力感：赫爾曼明確指出，創傷性障礙是「無權者的苦難」。暴政，無論是在家庭還是國家層面，其本質都是「不受限制地行使權力」。因此，康復的核心原則必須是「賦權」（empowerment）。這意味著任何有效的治療或政治解決方案都必須旨在恢復受創者的能動性和控制感。

康復的階段

赫爾曼勾勒出一個三階段的康復模型，這個模型不僅適用於個人，也為理解集體療癒過程提供了框架。

• 第一階段：安全與穩定：這是康復的基石，涉及建立身體和情感上的安全感 。在暴力或威脅持續存在的情況下，創傷的處理無法開始。對於生活在持續衝突中的社群而言，實現這一階段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政治挑戰。
• 第二階段：銘記與哀悼：在安全得到保障後，倖存者可以開始處理創傷記憶。這包括建構一個連貫的創傷敘事，為所失去的一切作見證和哀悼 。這個過程是將破碎的、無法言說的經歷轉化為可以理解和整合的記憶。
• 第三階段：重新連結：最後一個階段是與社群重新建立聯繫，並在創傷之外創造新的生活意義 。創傷使人孤立，而康復則發生在關係之中。

第四階段：作為修復的正義（《真相與修復》）

在她的最新著作《真相與修復》中，赫爾曼提出了康復的第四個，也是最後一個階段：正義。她對傳統的司法體系提出了尖銳的批判，並提出了一種以倖存者為中心的新正義觀。

• 對報復性司法的批判：赫爾曼認為，傳統的刑事司法體系無法為大多數倖存者服務，因為它從未為他們設計 。其目標是懲罰罪犯，而非療癒受害者。法律程序往往要求倖存者在充滿敵意的環境中鉅細靡遺地重述創傷，並質疑其可信度，這本身就是一種再度創傷 。
• 正義的新願景：赫爾曼透過「聆聽倖存者」這個激進的行動，重新定義了正義 。對倖存者而言，正義主要不是關於報復或懲罰 ，而是關於：

• 承認與平反 (Acknowledgment and Vindication)：倖存者最深切的渴望是，他們所受的傷害的真相能被他們所屬的道德社群公開承認和譴責 。這不僅僅是承認事實，更是承認傷害的「嚴重性」。
• 問責與道歉 (Accountability and Apology)：施暴者必須承擔責任，表達悔意，並做出彌補。然而，赫爾曼也務實地指出，真正的悔改是罕見的，倖存者的康復不應依賴於施暴者的行動 。
• 社群修復 (Communal Repair)：創傷使人孤立；康復則發生在社群之中 。當一個社群團結起來支持受害者時，個人的復仇感會轉化為「共享的正義憤慨」，成為修復的強大動力 。正義的最終目標是修復倖存者與其社群之間破裂的關係 。

赫爾曼的框架為我們提供了一套強大的心理和倫理工具，用以評估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中雙方對「正義」的要求，並揭示了為何傳統的和平談判往往無法觸及創傷的核心。

第二節：糾纏的災難語法：巴希爾與戈德堡的大屠殺-浩劫連結

巴希爾·巴希爾和阿莫斯·戈德堡的開創性著作《大屠殺與浩劫：創傷與歷史的新語法》提供了一個分析框架，用以理解以色列和巴勒斯坦兩個民族的建國創傷如何相互關聯，並共同塑造了這場衝突的僵局。

對排他性民族敘事的批判

該書的核心論點是，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主流民族敘事都建立在一個基礎性的災難之上（對猶太人而言是「大屠殺」，對巴勒斯坦人而言是「浩劫」），同時系統性地否定或貶低對方的創傷 。這種結構創造了一種「二元對立、排他性的世界觀」和一場零和的受害者地位競賽 。每一方都堅信自己是歷史的終極受害者，這種信念使其難以承認對方的苦難，因為承認對方似乎就意味著削弱自身要求的正當性。作者們認為，這種二元邏輯不僅「在歷史上是有缺陷的，在倫理和政治上也是有害的」。

歷史糾纏與不對稱性

重要的是，這本書並非試圖比較或等同「大屠殺」與「浩劫」。它承認兩者在性質和程度上存在根本差異 。「大屠殺」是一場已結束的種族滅絕；而「浩劫」則是一場持續至今的剝奪與流離失所的災難 。

該書的重點在於探討它們之間的「交集」與「糾纏」。這兩個事件在因果和歷史上緊密相連：「大屠殺」是推動猶太復國主義並最終建立以色列國的關鍵驅動力，而以色列國的建立則直接導致了「浩劫」。正如愛德華·薩伊德（Edward Said）所言，巴勒斯坦人成了「受害者的受害者」。

這種糾纏產生了一種至關重要的「責任不對稱性」：巴勒斯坦人對「大屠殺」不負有任何責任，而以色列國則對「浩劫」負有直接責任 。這種不對稱性是理解衝突倫理維度的核心，任何尋求公正解決方案的嘗試都必須正視這一點。

一種新的政治與道德語法

為了打破這種僵局，作者們呼籲建立一種「新的政治與道德語法」。

• 「同理的不安」 (Empathic Unsettlement)：借用歷史學家多明尼克·拉卡普拉（Dominick LaCapra）的概念，其目標並非簡單的同情，而是一種「不安感」。這種不安感來自於認真對待他者的創傷，從而動搖自身敘事的穩定性和道德確定性 。它將「他者」從一個需要解決的「問題」轉變為一個必須面對的道德和情感挑戰。
• 兩國共存主義與新句法：作者們明確拒絕了自1937年皮爾委員會以來主導該地區思維的「分離/分治」範式，稱其為失敗的模式 。他們呼籲發展一種新的「語法」或「句法」，使得兩種創傷能夠被「共同思考」。這種兩國共存的願景要求以色列人承擔起「浩劫」作為其歷史一部分的責任，同時也要求巴勒斯坦人承認「大屠殺」的影響以及在這片土地上演化出的猶太-以色列身份的合法性 。這個框架要求「拆除所有形式的猶太復國主義至上主義和特權」，同時為兩種創傷提供空間，拒絕任何形式的苦難等級劃分 。

這個框架從根本上挑戰了衝突的零和邏輯，提出了一種可能性：承認對方的創傷並非對自身的背叛，而是通往共同未來的唯一途徑。然而，這也揭示了一個深刻的困境：在赫爾曼的創傷康復模型中，建立「安全」是第一步 。但巴希爾與戈德堡的分析表明，這兩個社會的建國敘事本身就是對對方創傷的否定，從而創造了一種持續的生存威脅狀態。巴勒斯坦人關於「浩劫」持續進行的敘事，對以色列人的救贖敘事構成了威脅；而以色列人以「大屠殺」為由證成的安全敘事，則對巴勒斯坦人的生存構成了威脅。因此，赫爾曼康復模型的第一階段在結構上被阻斷了。一方追求安全的行動，直接破壞了另一方的安全，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使得療癒的前提條件永遠無法滿足。

第三節：語言的極限：維根斯坦的使用與意義哲學

路德維希·維根斯坦的後期哲學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強大的工具，用以分析語言在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中不僅僅是溝通的媒介，更是建構和維持衝突本身的機制。

語言作為活動，而非圖像

在其著作《哲學研究》中，維根斯坦徹底顛覆了語言的傳統觀念。他拒絕認為語言是一個與外部現實相對應的標籤系統 。相反，他主張「說語言是活動的一部分，或是一種生活形式的一部分」。語言的意義並非來自其指涉的對象，而是來自其在特定脈絡中的「使用」。

語言遊戲與生活形式

• 語言遊戲 (Sprachspiel)：維根斯坦用這個術語來指稱語言使用的具體、受規則支配的活動，在這些活動中，語言與行動交織在一起 。例如，「下命令」、「開玩笑」、「提問」、「報導事件」等都是不同的語言遊戲 。在建築工人的遊戲中，「石板」這個詞不僅僅是一個標籤，它是一個命令，是建築這個遊戲中的一個「步驟」。一個詞的意義完全取決於它在哪個遊戲中被使用 。
• 生活形式 (Lebensform)：語言遊戲只有在一個共享的「生活形式」中才是有意義的 。生活形式是文化實踐、共享理解和活動的背景，它使得遊戲的規則得以成立。要理解一個語言遊戲，就必須成為該生活形式的參與者。它是一個民族或社群所共享的、不言而喻的現實基礎。

哲學問題與「語言度假」

維根斯坦認為，許多哲學上的（以及延伸開來的政治上的）難題，都源於「語言去度假了」。這種情況發生在我們將一個詞從其原生的語言遊戲中抽離出來，並期望它在任何地方都具有單一、本質的意義時。

這會導致無法解決的爭論，因為參與者在不知不覺中，雖然使用著相同的詞彙，卻在玩著規則完全不同的遊戲 。解決之道並非去尋找詞語的「真正」定義，而是去「看一看」這個詞在具體情境中是如何被實際使用的 。這種方法旨在「消解」問題，而非「解決」問題。

這三大理論框架的整合，為我們揭示了另一個深刻的困境，即「道德社群的悖論」。赫爾曼的正義模型依賴於一個能夠見證、承認傷害並支持倖存者的「道德社群」的存在 。這個社群的認可，是將個人痛苦轉化為公共政治議題的關鍵。然而，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的特點恰恰是存在兩個獨立且相互排斥的道德社群，每個社群都有其自身的「衝突精神特質」。巴希爾與戈德堡的計畫，正是一種試圖創造一個能夠容納兩種創傷的、新的共享道德社群的嘗試 。

核心的倫理困境由此浮現：當不存在一個共享的道德社群可供訴諸時，赫爾曼的正義模型如何應用？向自身社群尋求承認的行為（例如，一名以色列士兵向以色列公眾「打破沉默」，或一名巴勒斯坦人向阿拉伯世界見證「浩劫」），往往被對方社群視為一種侵略行為。這表明，在任何正義程序之前，一個至關重要且可能是無法實現的先行步驟，是艱難地建構一個能夠進行「同理的不安」的兩國道德社群——一個至今尚不存在的社群。

第二部分：診斷衝突：創傷、敘事與語言的綜合分析

本部分將應用前述的綜合框架，解構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的心理與話語機制。透過將赫爾曼的創傷理論、巴希爾與戈德堡的糾纏敘事，以及維根斯坦的語言哲學相結合，我們得以深入剖析衝突持續的深層原因。

第一節：兩種創傷的故事：應用赫爾曼與巴希爾/戈德堡的理論

衝突的根源不僅在於土地和政治，更在於兩個民族深層的心理創傷，這些創傷塑造了他們的集體認同和政治行為。

以色列的心靈：大屠殺作為「被選擇的創傷」與圍困心態

對於以色列而言，「大屠殺」是一個核心的創傷事件，儘管巴勒斯坦人對此不負有任何責任，但它卻被動員為一種「被選擇的創傷」（chosen trauma），深刻地塑造了以色列的國家認同和安全政策。這種創傷敘事培養了一種普遍的「圍困心態」（siege mentality）和對「持續存在的生存焦慮」。

這種心態導致了一種心理投射機制，即將巴勒斯坦人視為新的生存威脅，把「納粹德國的敵人」形象轉移到阿拉伯人身上 。這種框架不僅是政治宣傳，更是一種深層的心理防禦機制，它將一場關於土地和權利的政治衝突，轉化為一場善惡對決的生存鬥爭。這也是一種關鍵的非人化機制，因為它剝奪了巴勒斯坦人自身政治訴求的合法性，將他們簡化為非理性的、充滿仇恨的敵人 。

巴勒斯坦的心靈：「浩劫」作為持續的、活生生的創傷

對巴勒斯坦人而言，「浩劫」（Nakba）不僅僅是一個發生在1948年的歷史事件，而是一個「持續的故事」，一場「持續不斷、無情無盡的磨難」。它是一種關於流離失所、家園破碎和自決權被剝奪的集體創傷 。

這種創傷的持續性意味著巴勒斯坦人經歷的不是「創傷後壓力」，而是「持續性創傷壓力」（continuous traumatic stress）。每一天的佔領、每一次的家園被毀、每一次的權利被剝奪，都是對原始創傷的重演和加劇。這種持續的創傷狀態導致了對制度的普遍不信任，並使暴力正常化，將其視為生活的一部分 。

競爭性受害者心態：糾纏且未被承認的創傷之症狀

「競爭性受害者心態」（competitive victimhood）——即堅信自身群體比對方遭受了更多苦難的需求——是巴希爾與戈德堡所描述的二元對立、排他性敘事的直接體現 。每一方都將自己視為「終極受害者」，這種心態不僅為對另一方的暴力行為提供了道德辯護，也使得任何形式的妥協都顯得像是對自身苦難的背叛 。

這種動態是解決衝突的強大社會心理障礙 。儘管有研究表明，推動「包容性受害者敘事」（inclusive victimhood narratives）有其潛力，但這種努力是脆弱的，特別是當群體擔心會因此失去第三方支持時，這種競爭心態會再次抬頭 。這種心態的根源在於，承認對方的苦難，在現有的糾纏結構中，似乎就意味著承認自身敘事的失效，這對於以創傷為核心的集體認同來說是難以承受的。

第二節：詞語的戰爭：對衝突話語的維根斯坦式分析

語言在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中扮演了核心角色。它不僅僅是描述現實的工具，更是建構和維持兩個相互排斥的現實的機制。透過維根斯坦的視角，我們可以看到，許多核心詞彙並非共享概念，而是在不同且無法互通的「語言遊戲」中的「步驟」，這些遊戲根植於各自不同的「生活形式」（即創傷歷史和政治現實）。

解構關鍵詞彙：競爭性的語言遊戲

以下表格具體分析了幾個關鍵詞彙如何在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話語中運作，揭示了它們如何創造出無法彌合的意義鴻溝。這個表格不僅僅是展示「不同觀點」，而是診斷僵局的語言學機制，為理解為何外交對話常常陷入僵局提供了根本性的解釋。

關鍵詞彙	以色列的語言遊戲（根植於大屠殺創傷與主權焦慮）	巴勒斯坦的語言遊戲（根植於浩劫創傷與被剝奪狀態）	不可通約性 / 倫理僵局
安全 (ביטחון / Bitachon)	這是一個用以正當化先發制人行動、領土控制和人口管理的「步驟」。它被視為任何政治進程的絕對、不可協商的前提。這個詞根植於一種充滿生存威脅和「圍困心態」的「生活形式」。	這個詞意味著壓迫的具體體現：檢查站、隔離牆、軍事突襲和佔領。它是巴勒斯坦人「不安全」和不公義的主要根源 。	以色列追求「安全」的行動，是造成巴勒斯坦不安全的直接原因。一方的解決方案，正是另一方的問題所在，形成了一個完美的暴力反饋循環。
正義 (عدالة / 'Adala)	通常在報復性框架內被理解（懲罰恐怖分子），或者在巴勒斯坦語境下被視為旨在摧毀以色列的藉口。主流話語將安全置於抽象的正義之上 。	這是一個要求解放、回歸、賠償和終結殖民結構的「步驟」。它被認為是區別於且高於國際法的概念，因為國際法被視為強權的工具。正義是和平的前提 。	巴勒斯坦的「正義」被視為對以色列「安全」的生存威脅。這兩個概念在相互排斥的道德和政治宇宙中運作。
恐怖主義 / 抵抗	「恐怖主義」一詞被用來將所有巴勒斯坦的武裝行動定義為非法的、犯罪的和非理性的，並常常將其與納粹主義或伊斯蘭國聯繫起來，從而剝奪其政治背景 。	「抵抗」（مقاومة / Muqawama）一詞被用來將武裝行動定義為對佔領和殖民暴力的合法回應，是國際法所賦予的權利，即使其手段存在爭議 。	這兩個詞被用來賦予或剝奪政治合法性。一方的「恐怖分子」是另一方的「自由鬥士」，這使得任何關於暴力的中立討論都變得不可能。
回歸 (שיבה / Shibh / عودة / 'Awda)	對猶太人而言，「回歸」是猶太復國主義的奠基行動，是在千年流亡後對歷史家園的救贖性回歸。而巴勒斯坦人的「回歸」則被視為旨在瓦解猶太國家的「人口威脅」。	「回歸」是1948年「浩劫」難民及其後代對正義的核心要求，即返回其具體家園和土地的權利，代表著對原始災難的糾正 。	在現行政治框架下，這兩種「回歸」概念在歷史和地理上相互重疊且相互排斥，代表了衝突最核心的人口和生存矛盾。

非人化的語言遊戲

除了上述關鍵詞彙的衝突，更為險惡的是「非人化」的語言遊戲。諸如「人形動物」、「蛇」、「猴子和豬」、「黑暗之子」等詞彙，並非僅僅是侮辱，而是一種特定的語言遊戲，其功能是使暴力變得可允許 。這種語言將「他者」從道德關懷的範圍中移除，將一場政治衝突轉變為一場「害蟲防治」行動 。這種現象被衝突雙方的組織，包括以色列的卜采萊姆（B'Tselem）和巴勒斯坦的阿爾-哈克（Al-Haq）以及多家媒體廣泛記錄 。

這種綜合分析揭示出，語言在衝突中不僅僅是關於創傷的論述，它本身就是一種創傷性的重演。赫爾曼描述創傷倖存者講述故事的方式是「高度情緒化、矛盾和支離破碎的」，這種講述結構本身就是創傷的症狀。同樣地，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政治話語充滿了絕對主義、不可協商和時而歇斯底里的語言（如「生存威脅」、「種族滅絕」、「永不再發生」）。根據維根斯坦的理論，語言是一種「活動」。因此，這種政治話語不僅僅是「關於」創傷，它本身就是創傷的「表演性重演」。以色列關於「不惜一切代價實現安全」的語言遊戲，重演了「大屠殺」中絕望的生存邏輯。巴勒斯坦關於「正義即絕對回歸」的語言遊戲，重演了拒絕接受「浩劫」災難終局性的立場。語言本身成為了集體層面的「創傷症狀」，這使得傳統外交所追求的理性對話變得不可能，因為參與者玩的不是一場談判遊戲，而是一場生存遊戲。

此外，這也解釋了為何以普世價值為基礎的和平進程會失敗。西方式的和平進程（如奧斯陸協議）和法律框架（如國際法）建立在一種普世主義的語言之上，如「權利」、「和平」、「妥協」。然而，維根斯坦指出，不存在普世語言；意義總是在特定的「生活形式」中產生 。當我們假定詞彙具有普世意義時，哲學問題便會出現 。本節的分析表明，「正義」和「安全」等詞彙對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而言，具有根本不同且 localised 的意義。巴勒斯坦話語明確批評國際法是一種非中立的帝國主義工具 ，而以色列則認為國際壓力未能理解其獨特的安全需求 。因此，和平進程的失敗，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維根斯坦式的失敗。它試圖將一種普世主義的語言遊戲（「自由主義和平」）強加於兩個在截然不同的、基於創傷的特殊主義生活形式中運作的群體。和平進程的術語本身就「在度假」，脫離了賦予它們意義的脈絡。這解釋了為何巴勒斯坦人常將法律框架視為陷阱 ，而以色列人則將國際壓力視為對其安全需求的誤解。解決衝突的工具本身，也成了問題的一部分。

第三部分：實踐路徑的批判性評估

本部分運用前述的綜合框架，對現實世界中旨在促進和解的干預措施進行評估。從理論和診斷轉向實踐和批判，本節旨在揭示為何即使是出於善意的努力，也常常在面對根深蒂固的創傷、敘事和語言結構時顯得力不從心。

第一節：恢復性司法的承諾與困境

恢復性司法（Restorative Justice, RJ）強調承認傷害、修復關係和超越報復，理論上似乎與赫爾曼提出的「作為修復的正義」模型高度契合 。它提供了一個看似有希望的替代方案，取代了傳統的、懲罰性的司法模式。

然而，當我們將其置於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的具體脈絡中時，其局限性便顯而易見。

• 權力不對稱的挑戰：恢復性司法通常在衝突後情境或在一個功能正常的國家內部個人之間運作得最好。但在一個持續的、存在巨大權力不平衡（佔領者與被佔領者）的衝突中，恢復性司法極易被權力方所利用。它可能淪為一種工具，讓權力方在不放棄權力或停止傷害的情況下，要求弱勢方進行「療癒」和「和解」。這種「和解」可能成為維持現狀的另一種方式，而非改變現狀的催化劑。
• 缺乏共享的道德社群：如前所述，恢復性司法的前提是一個共享的道德社群，該社群對「已發生錯誤」這一點有共識。在以色列-巴勒斯坦的案例中，這個社群並不存在。任何恢復性司法的過程都會在定義「主要傷害」這個問題上立即陷入僵局：主要傷害是哈馬斯的攻擊，還是長達75年的佔領與剝奪？雙方對此問題的回答截然不同，使得任何共同的「修復」基礎都難以建立。
• 赫爾曼的前提條件：從赫爾曼以倖存者為中心的視角來看 ，任何有效的恢復性司法程序都首先要求「施暴者」（在巴勒斯坦人看來，即以色列國）停止傷害（結束佔領）並承認「浩劫」這一根本性的不公義。這些都是恢復性司法本身無法創造的政治前提條件。恢復性司法可以處理傷害的「後果」，但無法解決傷害的「持續根源」。

第二節：對話的極限：「民間對話」的相遇

在衝突地區，旨在促進理解和同理心的「民間對話」（people-to-people）項目十分普遍。其中，「父母圈-家庭論壇」（Parents Circle - Families Forum, PCFF）是一個尤其引人注目的案例。

• 案例研究：父母圈-家庭論壇 (PCFF)

• 使命與方法：PCFF明確利用雙方家庭因衝突而失去親人的共同創傷，來促進對話、和解與相互承認，旨在打破復仇的循環 。他們的語言聚焦於共同的人性和痛苦，強調「喪親之痛對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來說都是一樣的」。
• 分析：PCFF代表了一種在微觀層面創造「同理的不安」的有力嘗試。透過並置雙方的個人故事，它迫使參與者面對「他者」的人性，挑戰了將對方視為單一、邪惡實體的簡化敘事 。

• 批判性評估

• 虛假對等的風險：批評者認為，這類模型透過聚焦於共同的痛苦，可能無意中在佔領者與被佔領者之間製造了一種虛假的道德對等，從而忽略了巨大的權力不對稱 。一個失去親人的以色列家庭和一個失去親人的巴勒斯坦家庭，他們的人類悲劇是共通的，但他們損失發生的政治背景卻截然不同。將兩者並置而不充分討論這種背景差異，可能會削弱對結構性不公義的批判。
• 對話能否超越語言遊戲？：雖然這些相遇在情感上極具衝擊力，但它們是否真正挑戰了底層的政治「語言遊戲」？或者，它們只是創造了一個暫時的、獨立的「對話遊戲」，而這種遊戲的成果卻無法轉化回參與者各自的政治社群中？。挑戰在於如何將個人的同理心轉化為集體的政治變革。如果對話的結構本身迴避了暴力的政治根源，那麼它就可能成為一種情感宣洩的場所，而非政治轉型的引擎 。

第三節：見證的政治：「打破沉默」組織

「打破沉默」（Breaking the Silence, BtS）是一個由以色列退伍軍人組成的組織，他們收集並發布關於在被佔領土上服役期間軍事行為的匿名證詞，旨在教育以色列公眾並「打破沉默」。

• 作為內部干預的分析

• BtS是一個從「內部」擾亂主導語言遊戲的絕佳案例。它利用具有高度可信度的士兵聲音，試圖將一種反敘事引入以色列的「生活形式」。它直接挑戰了以色列國防軍「武器純潔性」（purity of arms）的神話，迫使公眾面對佔領的醜陋現實 。

• 批判與局限性

• 反彈效應：以色列政府和部分公眾對BtS的猛烈抨擊，恰恰證明了主導敘事 policing 其自身邊界的力量 。BtS常被指責為向國外「洩露家醜」的叛徒，這種批評凸顯了在任何見證行動中，聽眾的重要性 。
• 缺乏承認的見證之局限：BtS提供了「見證」，但赫爾曼的模型要求有一個願意「承認」它的社群。強烈的反彈表明，廣大的以色列社群目前並非這些證詞的「自願道德社群」。這種「說出來」的行為，得到的不是承認，而是進一步的壓制和去合法化 ，這顯示了在一個圍繞著衝突性創傷敘事組織起來的社會中，講述真相的局限性。

這些實踐路徑的評估揭示了一個核心的謬誤，即「過程與結果的謬誤」。許多和平倡議，從恢復性司法到對話團體，都是「過程導向」的。它們專注於改善相遇、對話和調解的「機制」。然而，對於受創傷和被剝奪的一方來說，正義是一個「結果」。對巴勒斯坦人而言，結果是結束佔領、實現回歸權和自決權 。對許多以色列人而言，結果是獲得有保障的安全和對猶太國家的承認 。

綜合框架揭示，這些過程之所以失敗，是因為在現行範式下，雙方所期望的「結果」是相互排斥的。對話的「過程」被許多巴勒斯坦人視為一種在不實現正義「結果」的情況下管理衝突的方式 。而同樣的「過程」則被許多以色列人視為對其安全「結果」的威脅。因此，實踐路徑若僅僅專注於改善溝通的「過程」，而未能解決由競爭性語言遊戲和創傷敘事所要求的、不可通約的「結果」，那麼它們注定會失敗。這表明，任何有意義的進展，都必須同時處理過程和結果，並首先致力於改變對結果的零和想像。

第四部分：結論：邁向一種共存的新語法

本報告透過整合朱迪斯·赫爾曼的創傷理論、巴希爾與戈德堡的歷史糾纏論述以及維根斯坦的語言哲學，對以色列-巴勒斯坦衝突進行了多層次的診斷。分析表明，這場衝突不僅僅是關於土地和權力的政治鬥爭，更是一種由未解決的集體創傷、相互排斥的民族敘事和無法互通的語言遊戲所共同構成的倫理與心理僵局。本結論部分將綜合這些發現，闡明核心的倫理困境，並提出一個旨在重新定位未來實踐方向的原則性框架。

第一節：綜合倫理困境

我們的分析揭示了三個深刻且相互關聯的倫理悖論，這些悖論是任何尋求公正與持久和平的努力都必須面對的。

• 承認的悖論：一方如何能承認另一方的創傷，而該創傷又被視為自身苦難與被剝奪的正當化理由？在現行話語中，承認「大屠殺」被用來合法化一個國家的建立，而這個國家的建立又直接導致了「浩劫」。反之，承認「浩劫」則被視為否定那個作為「大屠殺」後避難所的國家的合法性 。這種結構使得承認行為本身成為一種政治上的自我否定，從而陷入僵局。任何一方的承認都可能被對方武器化，用以鞏固自身的敘事優勢，而非促進和解。
• 語言的悖論：當任何協議的核心術語——「正義」、「安全」、「和平」、「回歸」——對雙方而言意味著根本不同甚至對立的事物時，如何進行談判以達成解決方案？我們的分析表明，談判的媒介本身就是衝突的場所。雙方並非在使用一套共享的語言來解決問題，而是在各自的語言遊戲中進行戰略部署，以捍衛其基於創傷的「生活形式」。這使得真正的溝通變得幾乎不可能，外交努力往往淪為一場雞同鴨講的表演。
• 責任的悖論：在一個權力極度不對稱的情境中，如何實現問責？赫爾曼的施暴者問責模型難以直接應用，因為其中一方（以色列）擁有國家權力，而另一方（巴勒斯坦人）則沒有。更複雜的是，「施暴者」群體同時也將自己視為更宏大歷史創傷的受害者 。這使得責任的歸屬變得異常複雜。要求佔領方承擔全部責任，可能會引發其生存焦慮和防禦性否認；而要求被佔領方「理解」佔領方的創傷，則可能構成對其當下苦難的抹殺。

第二節：新實踐的建議

基於上述分析，本報告提出以下四項原則性建議。這並非一個具體的「和平計畫」，而是對未來任何干預措施的根本性重新定位，旨在打破上述的倫理僵局。

• 優先考慮「承認」而非「協議」：將努力的重心從尋求立即的政治協議，轉向促進單方面和雙方面「承認」傷害的過程。這是一個受赫爾曼啟發的轉變。目標不應是讓對方同意你的敘事，而是讓他們承認你的苦難。第三方調解者必須以身作則，停止認可任何排他性的敘事，並鼓勵雙方進行這種困難但必要的承認工作。這意味著創造空間，讓以色列人能夠公開承認「浩劫」對巴勒斯坦人造成的災難性後果，而不必立即放棄其國家認同；同時也讓巴勒斯坦人能夠承認「大屠殺」對猶太民族造成的深遠創傷，及其在猶太復國主義運動中的驅動作用，而不必放棄其對正義的追求。
• 語言淨化與敘事多元化：

• 支持那些進行維根斯坦式語言「治療」的教育和媒體倡議——即批判性地審視「安全」、「正義」等詞彙是如何被用來正當化暴力和鞏固立場的。這需要揭示這些詞彙背後的語言遊戲，並鼓勵發展更具反思性和更少煽動性的公共話語。
• 推廣巴希爾與戈德堡的「新語法」，創建能夠將「大屠殺」與「浩劫」的糾纏歷史共同教授和討論的平台——不是作為一場苦難競賽，而是作為這片土地共享的、儘管不對稱的歷史 。這是建構一個新的、更具包容性的「生活形式」的長期工作。

• 作為去殖民化與賦權的正義：

• 根據赫爾曼的理論，真正的修復需要為無權者賦權。這意味著任何實際可行的路徑都必須以拆除造成持續創傷的佔領和不平等結構為中心 。正義不能是一場讓暴力結構完好無損的治療性對話。
• 這將目標從「衝突解決」（暗示雙方平等）重新定義為「去殖民化」（承認權力不平衡），這與巴勒斯坦關於正義的主流話語相符 。這要求國際社會的介入必須以促進平等權利為基礎，而非僅僅是管理衝突。

• 從「同情」到「同理的不安」：對話的目標不應是讓參與者感覺良好或尋找「共同點」，而應是實現「同理的不安」。這意味著要刻意創造一些能夠擾亂個人道德優越感的相遇。這需要超越簡單的故事交換，轉向對自身敘事所產生的「政治後果」進行批判性反思。例如，一個對話項目不僅僅是讓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分享個人悲傷，更要引導他們探討：我的集體敘事（例如，以色列的「安全」敘事或巴勒斯坦的「抵抗」敘事）是如何直接導致你個人悲劇的？這是一個困難、令人不適，但卻是打破僵局的必要步驟。

總之，通往以色列-巴勒斯坦和平的道路，必須穿越創傷、敘事和語言的雷區。只有透過承認傷害的嚴重性、淨化有毒的話語、並致力於建立一個基於平等和相互承認的新「生活形式」，才有可能為一個更公正的未來奠定基礎。這是一項艱鉅的任務，但正如本報告所論證的，任何迴避這些深層結構的努力，都注定只是在重複過去的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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