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化學分解到宇宙力：尼采哲學中科學範式演變的分析報告
導論：作為尼采思想中哲學方法的科學問題
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與科學的關係，遠非單純的接納或拒斥，而是一場貫穿其思想生涯的動態、複雜且具戰略性的挪用。對其哲學方法的演進進行考察，揭示了一條從早期解構性批判到晚期宇宙性肯定的清晰軌跡。學界普遍關注的論題——即尼采的分析基礎從化學轉向物理學——在宏觀上是準確的，但此一簡化模型忽略了一個至關重要的中間階段，從而未能捕捉其思想發展的完整動態。本報告旨在論證，一個更為精確且具解釋力的模型應當是三階段的演進：化學（解構）→ 生理學（診斷）→ 物理學（宇宙性肯定）。此一演進軌跡不僅反映了尼采所選用科學隱喻的變化，更深刻地對應其哲學抱負的逐步升級：從對傳統形上學的徹底瓦解，到對文化價值進行健康與否的診斷，最終企及對存在本身進行無條件肯定的宏大目標。
尼采終其一生都在質疑科學本身，將其視為一個需要被審視的「問題」，而非提供絕對真理的終極權威 。他對科學的態度充滿了張力，既讚揚其方法的嚴謹與謙遜，又尖銳地批判其宣稱能提供一種客觀、無意義的世界解釋的僭越 。這種矛盾的立場，恰恰為理解他如何將科學工具化以服務其哲學目標提供了切入點。尼采並非科學家，但他是一位博覽群書的思想家，在其所謂的「中期」階段，他對物理學、生理學及達爾文主義等領域進行了密集的閱讀，儘管這種興趣有時並非系統性的學術研究，卻深刻地影響了他思想的轉向 。
此三階段的演進並非偶然，而是由尼采哲學任務的內在邏輯所驅動。早期的「化學」方法，以其分析與還原的特性，是摧毀形上學二元論的完美武器。然而，僅僅分解舊價值並不足以創造新價值。為此，尼采需要一個評估標準，一個能夠判斷何種價值有利於生命、何種價值有損於生命的準則。他在「生理學」中找到了這個標準，將「健康」與「疾病」的概念應用於文化診斷。最終，為了對抗虛無主義這一終極「疾病」，僅僅診斷已然不夠，尼采需要一種能夠肯定整個存在，包括其所有痛苦與殘酷的宇宙論。為此，他轉向「物理學」，借助其關於「力」與「能量」的普遍法則，構建了其權力意志與永恆輪迴的學說。因此，從化學到生理學再到物理學的範式轉移，精確地對應著尼采哲學從「解構」到「診斷」再到「肯定」的雄心遞進。
「概念與感覺的化學」：對形上學的系譜學解構
尼采哲學的「實證主義」或「科學」階段，以其1878年出版的《人性的，太人性的》（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為標誌，其核心方法論可以被精確地描述為一種「哲學化學」。在此書的第一則格言「概念與感覺的化學」（Chemie der Begriffe und Empfindungen）中，尼采明確闡述了他的綱領：他要求一種能夠揭示「在此領域（道德、宗教、美學）中，最絢麗的色彩也是從卑賤的、甚至是被鄙視的材料中提煉出來」的科學 。這種「化學」方法，本質上是一種激進的歷史與心理還原論，其目標在於消解傳統形上學的根基——即對立價值的二元論。
攻擊形上學的二元論
傳統形上學的核心謬誤，在尼采看來，源於一個持續兩千年的問題形式：「事物如何從其對立面中產生？」例如，理性如何源於非理性，真理如何源於謬誤 。形上學的解答是否定這種起源的可能性，它假設「較高價值」的事物擁有一個「神奇的起源」，根植於「物自身」（Ding an sich）的核心，從而與其對立面劃清界限，建立起不可逾越的鴻溝 。從柏拉圖的理型世界與感官世界，到康德的理知界與感官界，這種二元劃分是西方形上學的標誌性特徵 。
尼采的「化學」方法旨在徹底摧毀這種二分法。他論證，所謂的「對立物」之間並不存在本質的差異，只有程度的不同。它們之間存在著一條連續的、可追溯的發展譜系 。這種方法將形上學家視為純粹、獨立的「實體」（如「善」、「真理」）還原為複雜的「化合物」，然後通過歷史和心理分析，將其分解為更為基本、更為「人性」的構成「元素」。
化學分析的工具
為了執行這種分解，尼采動用了多種分析工具：
歷史分析（系譜學）：尼采批判所有哲學家都患有「家族遺傳病」——缺乏歷史感 。他們將特定歷史時期的人類特徵普遍化，視為永恆的人性。尼采的「歷史哲學」或他後來稱之為「系譜學」（Genealogie）的方法，正是要追溯這些高貴概念的卑微起源，揭示其生成的偶然性 。他指出，形上學並非先驗真理，而是源於人類的特定需求，如對夢境的錯誤解讀，或出於對痛苦的逃避，因此它只是一種經驗性的信念體系，不具備普遍有效性 。
心理分析：尼采將崇高的道德情感還原為更為原始的心理驅力。例如，無私的關懷可能源於虛榮心，對真理的追求可能源於對安寧的渴望，而正義感則可能根植於對復仇的快感。這種心理還原論剝去了道德價值的神聖外衣，暴露出其「人性的，太人性的」內核 。
語言分析：尼采敏銳地意識到，形上學的謬誤與語言的結構密切相關。語言，特別是其名詞和概念，創造了一種存在著穩定「實體」和「同一性」的假象 。我們用同一個詞「樹」來指代不斷變化的個體，便誤以為存在一個永恆不變的「樹」的本質。尼采認為，這種由語言固化的「實體性」預設是邏輯與數學的基礎，但它們與真實的、流變的世界並無對應關係 。
化學作為反實體主義的武器
尼采選擇「化學」作為其方法的隱喻，絕非偶然。這是一個深思熟慮的戰略選擇，因為化學本身就是一種反實體主義的科學。與追求永恆不變「存在」的形上學不同，化學研究的是元素的化合、分解與轉化，其世界觀是動態而非靜態的。
通過將道德和美學概念視為可以被分析和還原的「化合物」，尼采有效地將它們從形上學的「純粹實體」領域拉入到經驗的、生成的、可變的領域。這種方法論上的選擇，使其能夠在不動用新的形上學預設的前提下，瓦解舊的形上學。它揭示了，那些被認為是「神聖」的價值，並非源於彼岸世界，而是由塵世的、卑微的材料混合而成。這種反實體主義的目標，貫穿了尼采的思想，並為他後期接納博斯科維奇（Boscovich）那同樣旨在消解「物質實體」的物理學鋪平了道路 。從這個角度看，儘管尼采使用的科學範式發生了變化，但他攻擊哲學「實體」這一核心目標卻保持了高度的連續性。
「文化生理學」：身體作為診斷與評估的透鏡
如果說尼采的「化學」方法成功地解構了傳統價值的起源，那麼它也留下了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在摧毀了舊的價值等級之後，我們應當以何種標準來進行新的評估？僅僅證明「善」源於「惡」並不能告訴我們應當選擇何者。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尼采的思想發生了一次關鍵的轉向，他從化學的還原論轉向了一種診斷性的「生理學」。這一轉向標誌著他從一個純粹的解構者演變為一個「文化醫生」（cultural physician），其任務不僅是分析，更是評估和開出藥方。
從還原論到症狀學
這一方法論的演變，體現了尼采哲學問題的深化。化學的提問方式是還原性的：「這個『高級』的東西實際上是由什麼構成的？」它通過將其分解為「低級」的組分來回答。而生理學的提問方式則是症狀學的（symptomatic）：「是何種生命通過這種價值或哲學在表達自身？」它不再將觀念視為有待分解的物質，而是視為指向某種潛在健康狀況的症狀。
問題的核心從「它是什麼？」轉變為「它對生命的價值是什麼？」。這是一個深刻的轉變。化學是描述性與解構性的；而生理學則是診斷性與評估性的。正是這種轉變，使得尼采的「重估一切價值」的宏大計劃成為可能。生理學為他提供了一套非形上學的、以生命為基礎的評估標準——即健康與疾病、強力與衰弱、生命之上升與下降——這是化學方法本身無法提供的。
哲學家作為生理狀態的表達
在這種新的診斷框架下，哲學思想不再是純粹理性的產物，而是哲學家身體狀態的直接表達。尼采在《瞧！這個人》（Ecce Homo）等晚期著作中，以近乎執拗的細緻度探討了飲食、氣候、消化、居所對哲學家生理和思想的決定性影響 。他斷言：「所有的偏見都來自腸道」，並認為錯誤的飲食和氣候選擇甚至能使天才變得平庸 。康德的哲學被診斷為其在柯尼斯堡久坐不動的生活方式的產物；而蘇格拉底的辯證法，則被視為一種「頹廢的症狀」（symptom of decadence）。
這種生理學分析法成為一種強大的詮釋學工具。要理解一位哲學家的思想，就必須去「傾聽」其作品中體現的生理節奏：「我們對一本書、一個人或一首樂曲的價值的首要問題是：它會走路嗎？甚至，它會跳舞嗎？」。這種方法將哲學批評轉化為對生命力的診斷。
道德作為生理症狀
尼采最重要的生理學應用，體現在他對道德的系譜學分析中。在《論道德的系譜》（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道德價值被徹底地「生理化」。基督教的「憐憫」道德不再僅僅是一個歷史錯誤，而是一種源於生理上弱者和病者的「怨恨」（ressentiment）心理的產物 。這種道德頌揚那些使生命衰弱的品質（如謙卑、順從），並詛咒那些使生命強盛的品質（如驕傲、力量）。因此，整部西方道德史被尼采重新書寫為一場兩種對立生理類型——健康的貴族與病態的僧侶——之間的鬥爭史 。
尼采的思想深受19世紀生物學和生理學發展的影響，儘管他對此採取了批判性的轉化態度 。他閱讀了威廉．魯（Wilhelm Roux）等生理學家的著作，魯關於「有機體各部分之間的鬥爭」的理論，為尼采將自我理解為多種驅力（drives）競爭的集合體提供了科學背景 。更重要的是，他拒絕了當時流行的達爾文主義中以「自我保存」（self-preservation）為首要驅力的觀點，認為這只是一種次要的後果。在他看來，生命的首要驅力是擴張其力量，即「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這是一個植根於生理現實的根本衝動 。
最終，消化（digestion）和營養（diet）等概念成為尼采批判哲學的核心隱喻 。一個健康的哲學精神能夠「消化」和「吸收」現實的全部，包括其最可怖的方面，並將其轉化為力量。而一個病態的精神則會對現實「消化不良」，只能通過創造一個虛假的、理想化的形上學世界來逃避。在這個意義上，生理學成為了研究作為「偉大理性」（great reason）的身體的科學 ，為尼采從解構走向價值重估提供了關鍵的橋樑。
「權力物理學」：作為普遍力學說的權力意志
在確立了以「生理學」為基礎的診斷與評估方法後，尼采的哲學雄心進一步擴張。他不再滿足於僅僅解釋生命現象，而是試圖尋找一個能夠解釋一切現象——包括有機界與無機界——的統一原理。這一追求將他引向了其思想中最為激進也最具爭議的概念：「權力意志」的宇宙論。為了將權力意志從一個心理學或生物學原則提升為一個普遍的宇宙法則，尼采轉向了19世紀的物理學，特別是其關於「力」（force）的理論。這標誌著他思想方法論的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重大轉變：從生理學走向物理學。
博斯科維奇與反物質主義物理學的影響
尼采通往物理學之路的關鍵嚮導，是他在閱讀弗里德里希．朗格（F. A. Lange）的巨著《唯物主義史》（Geschichte des Materialismus）時所接觸到的18世紀物理學家魯傑羅．博斯科維奇（Roger Boscovich）。博斯科維奇的力學理論在當時極具革命性，他反對牛頓式的、由堅實的原子構成物質的觀點，提出物質是由無維度的、作為力的中心的「點」所構成 。在這個模型中，「力」比「物質」更為基本，物質不過是力的作用在空間中的表現 。
這一思想給了尼采一個強有力的武器，讓他能夠徹底擺脫他所鄙視的「物質」和「實體」的形上學殘餘 。在《善惡的彼岸》（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第12節中，尼采明確讚揚道：「博斯科維奇教導我們放棄了對大地最後殘餘的信仰，放棄了對『物質』、對『材料』的信仰」。通過將博斯科維奇的「力中心」轉化為「權力意志中心」，尼采得以構想一個完全動態的、由各種力相互作用、鬥爭和組織構成的宇宙，而無需訴諸任何靜態的、不變的基底 。
權力意志作為物理學說
在這一物理學框架下，權力意志不再僅僅是生物求生的驅力，而是宇宙間所有事件的根本驅動力。尼采在其遺稿中大膽地進行了這種物理學的推測。例如，在《善惡的彼岸》第36節中，他假設所有機械性事件，只要其中有力在起作用，都無非是意志之力和意志效果，並提出將我們整個驅力生活解釋為權力意志這一基本意志形式的塑造和分支的可能性 。
在他看來，世界是「一個力的巨獸，無始無終，一個固定、堅固的力之量……一個同時為一又為『多』的力與力之波的遊戲……這個世界就是權力意志——此外無他！」。這裡的「力」（Kraft）被賦予了內在的意圖性，即不斷尋求擴張、支配和組織其他力的「權力意志」。這種觀點將物理學的力學概念與一種內在的心理學驅力結合起來，試圖建立一個統一的、內在於世界的解釋模型，從而徹底排除任何超驗的、外在的解釋（如上帝或形上學法則）。
學術爭議：權力意志的多重詮釋
將權力意志提升為一個宇宙物理學原則，是尼采思想中最具爭議的部分，並在學術界引發了長期的辯論。這些詮釋大致可分為三類，它們之間的張力構成了理解尼采晚期思想的核心。
物理學作為終極的反形上學武器
深入分析這場辯論，可以揭示一個更深層次的洞見：尼采轉向一種聽起來極具「形上學」色彩的物理學說，其根本動機恰恰是為了給予傳統形上學以致命一擊。傳統形上學的本質是二元論的，它總是預設一個在「表象世界」背後的「真實世界」（如理型、上帝、物自身）。尼采的終極目標是徹底摧毀這種劃分，並肯定這個生成的、充滿矛盾的表象世界是唯一的世界。
為此，一個僅適用於人類的心理學原則是不夠的。他需要一個能夠解釋整個宇宙的原理，從而封死通往任何超驗「彼岸」的後門。通過將「權力意志」設定為一個內在於（immanent）世界的、唯一的、普遍的物理學原則，尼采構建了一個徹底的一元論（monistic）世界觀。在這個世界中，除了力的永恆鬥爭與流變，別無他物。不存在一個在背後操控的上帝，也不存在一個靜態的「存在」本體。
因此，權力意志的「物理學」並非傳統意義上的新形上學，而是一種反形上學（counter-metaphysics）。它巧妙地運用了形上學那種追求普遍原理的語言形式，來達成與形上學完全相反的目的：即永久地封鎖通往超驗世界的可能性，並將其哲學牢牢地錨定在一個激進的、內在於萬物的自然主義基礎之上。這也解釋了為何尼采會用一種看似「形上學」的學說來對抗形上學這一表面上的矛盾。
「時間物理學」：作為宇宙論假說的永恆輪迴
尼采思想中科學與哲學最為深刻的交匯，體現在其「永恆輪迴」（die ewige Wiederkunft des Gleichen）這一最具挑戰性的學說中。此學說不僅是其生命肯定哲學的頂點，也是他物理學思辨的極致體現。尼采試圖為永恆輪迴提供一種基於19世紀物理學原理的「科學」辯護，將其呈現為一個嚴肅的宇宙論假說。這一舉動的目的，是將其倫理學上的終極挑戰——即對生命的全然肯定——建立在一個看似不可動搖的宇宙必然性之上。
宇宙論論證及其物理學基礎
永恆輪迴的思想在尼采的已出版著作中，最著名的是以《快樂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第341節「最沉重的負擔」（Das schwerste Gewicht）中惡魔的提問形式出現的，這使其看似一個純粹的倫理學思想實驗 。然而，在其未出版的遺稿中，尼采反覆嘗試為其構建一個物理學的宇宙論論證 。
該論證的核心邏輯如下：
宇宙的力（能量）是有限的：尼采假設，宇宙中的總力（或能量）是一個有限的、固定的量。這個世界是「一個確定的力之量和一個確定的力之中心的數量」。這一前提與當時物理學的能量守恆定律相呼應 。
時間是無限的：與有限的力相反，時間是無限向前和向後延伸的。
結論：在一個由有限數量的「力中心」構成的系統中，所有可能的組合、排列和狀態的數量也是有限的。在無限的時間長河中，這些有限的狀態組合必然會窮盡，然後開始重複。不僅如此，它們將會重複無限次 。
這個論證顯示出尼采並非僅僅在進行詩意的幻想，而是在認真地動用他所理解的物理學概念（如能量守恆、有限的物質狀態）來為其核心哲學思想奠定基礎。
對龐加萊遞歸定理的驚人預見
學術研究的一個重要發現是，尼采的上述宇宙論論證，在結構和前提上驚人地預見了法國物理學家昂利．龐加萊（Henri Poincaré）於1890年證明的「遞歸定理」（recurrence theorem）。龐加萊定理指出，在一個封閉的、能量守恆的力學系統中，幾乎所有的狀態都會在足夠長的時間後，無限次地回歸到與初始狀態任意接近的狀態 。
儘管尼采缺乏龐加萊的數學嚴謹性，但他憑藉哲學直覺，從同樣的兩個基本前提——有限的狀態和無限的時間——推導出了與龐加萊定理質性上相同的結論 。史蒂芬．布拉什（Stephen Brush）等科學史家因此將尼采視為龐加萊定理的「質性預見者」（qualitative anticipation）。這一聯繫有力地證明，尼采的永恆輪迴學說不僅是一個倫理學口號，更是一個在他所處的時代背景下具有一定科學合理性的宇宙論假說。
宇宙論與倫理命令的不可分割性
圍繞永恆輪迴的學術辯論，核心在於它究竟是一個關於宇宙本質的宇宙論，還是一個旨在考驗個人生命意志的倫理命令 。然而，這種二元劃分可能誤解了尼采的根本意圖。此學說的巨大衝擊力，恰恰在於其宇宙論與倫理學的不可分割性。
尼采稱永恆輪迴是「所有可能假說中最科學的一個」（the most scientific of all possible hypotheses）。正是因為它被當作一個潛在的物理事實來提出，它才能成為「最沉重的負擔」。如果永恆輪迴僅僅是一個「假如生活可以重來」的虛構遊戲，它便會失去那種令人戰慄和奮起的全部力量。一個超人（Übermensch）之所以能夠肯定生命，不僅僅是因為他主觀上願意，更是因為他有力量去熱愛一個被（物理學上）判定為將要無限重複的、包含所有痛苦與醜惡的現實。
永恆輪迴作為「愛命運」的物理化
從這個角度看，永恆輪迴學說可以被理解為尼采將其「愛命運」（amor fati）的倫理學要求進行「物理化」（physicization）的終極嘗試。Amor fati 要求人們不僅要承受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一切，更要熱愛它們。這是一個極高的意志要求。
永恆輪迴的思想實驗（「惡魔在深夜潛入你的孤獨，對你說……你會不會頹然倒地，咬牙切齒，詛咒那個如此說話的惡魔？」）將這一要求推向了極限。肯定生命中的一個瞬間，就意味著肯定全部的瞬間，並且是永恆地肯定。
而為此提供物理學論證，則是將這種倫理態度從一種個人的、意志的選擇，提升為一條宇宙的法則。尼采似乎在說：「你必須學會熱愛你的命運，因為你的命運就是宇宙的永恆命運。它不是一個選項，而是一條物理定律。你唯一的自由，在於選擇以何種態度去面對這個必然性。」因此，永恆輪迴的物理學，是強制執行amor fati倫理學的終極機制。它封堵了所有逃避的可能（如寄望於更好的來世或未來），迫使個體與此時此地的、唯一的生命進行徹底的、全面的對決，並在其中尋找肯定的力量。
綜合與結論：驗證軌跡及其意涵
本報告對尼采哲學中科學範式演變的考察，旨在回應一個核心問題：尼采是否確實經歷了從早期以化學為基礎的分析，到後期受物理學影響的哲學建構？基於對其思想發展和學術爭議的詳盡分析，結論是：此一論題在宏觀上得到驗證，但必須加以重大的限定與擴充。將其視為一條簡單的線性軌跡是不足的；其演變是一個由哲學抱負驅動的、以生理學為關鍵樞紐的三階段升級過程。
軌跡的驗證與擴充
該演進軌跡的真實性體現於尼采文本中清晰的方法論轉變。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中，他明確使用了「化學」的比喻來進行歷史與心理的還原論解構 。隨後，在《論道德的系譜》等著作中，他轉向以「生理學」的診斷模式，用「健康」與「疾病」的標準來評估文化與道德 。最終，在其晚期遺稿和《善惡的彼岸》等作品中，他明確地訴諸「物理學」的概念——特別是博斯科維奇的力學理論——來構建其權力意志與永恆輪迴的宇宙論基礎 。
然而，若忽略了「生理學」這一中間環節，將無法理解尼采如何從純粹的解構走向價值的重估。化學提供了「是什麼」的答案，但只有生理學才能回答「其價值為何」的問題。因此，一個更為完整和準確的模型是：
化學解構：瓦解形上學的二元對立，揭示價值的「人性」起源。
生理學診斷：建立以「生命力」為核心的評估標準，對現有價值進行健康檢查。
物理學肯定：提供一個普遍的、內在的宇宙論框架，使得對整個存在的無條件肯定成為可能。
連續性與斷裂性
尼采對科學的運用同時展現了思想的連續性與方法的斷裂性。其連續性在於一個貫穿始終的宏大目標：發動一場反形上學的、旨在肯定生命的哲學革命。無論是化學、生理學還是物理學，它們都被尼采當作實現這一目標的工具。他對「實體」概念的持續攻擊，從化學的反實體主義到物理學的力中心理論，便是一個明證。
其斷裂性則體現在方法論的根本轉變上。從化學的「還原論」，到生理學的「症狀學」，再到物理學的「宇宙論建構」，每一次轉變都代表著其哲學問題意識的深化和解決方案的升級。這也表明，尼采並不存在一個統一的、連貫的「科學哲學」，他對科學的態度是實用主義和機會主義的，他會根據其不斷演變的哲學需求，靈活地選用和改造不同的科學範式 。
一個激進自然主義的統一計劃
最終，這一從化學到物理學的演進軌跡，可以被視為一個宏大而統一的哲學計劃的具體實施步驟。這個計劃的目標是：在「上帝已死」所引發的虛無主義危機面前，創建一種完全內在於世界的、徹底的自然主義哲學，從而為生命重新尋找意義和價值 。
在這個計劃中，每一個科學範式都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
化學是破壞者：它負責清掃戰場，將建立在超驗基礎之上的舊價值體系夷為平地，證明它們不過是塵世的產物。
生理學是立法者：它在新開闢的土地上，根據生命自身的法則（健康與強力），建立起新的價值標準。
物理學是神聖化者：它最終將這個新的、內在於世界的價值體系提升為宇宙的根本法則（權力意志與永恆輪迴），從而賦予其一種過去只有宗教才能提供的絕對性和必然性。
因此，尼采與科學的關係，遠非一個哲學家對科學成果的簡單借用或隱喻性發揮。科學是他進行哲學戰爭的兵工廠。他思想中科學範式的演變，記錄了一位思想家如何為了應對其時代最深刻的精神危機，而持續不斷地尋找和鍛造更強大、更具普遍性的自然主義武器的歷程。從化學分解到宇宙力，這不僅是尼采個人思想的演進，也為後形上學時代的哲學如何立足於自然、肯定生命，提供了一個極具挑戰性與啟發性的範例。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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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DF) Nietzsche and Science (review) - ResearchGate,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36795064_Nietzsche_and_Science_review 6. Nietzsche's Reading and Knowledge of Natural Science - Taylor & Francis eBooks, https://api-uat.taylorfrancis.com/content/chapters/edit/download?identifierName=doi&identifierValue=10.4324/9781315247960-2&type=chapterpdf 7. Steven-Michels-Nietzsches-Aphoristic-Turn.pdf - Brunel University, https://www.brunel.ac.uk/creative-writing/research/entertext/documents/entertext043/Steven-Michels-Nietzsches-Aphoristic-Turn.pdf 8. Nietzsche's Aphoristic Turn, https://digitalcommons.sacredheart.edu/cgi/viewcontent.cgi?article=1018&context=gov_fac 9. Nietzsche: Metaphysician - ODU Digital Commons, https://digitalcommons.odu.edu/cgi/viewcontent.cgi?article=1066&context=philosophy_fac_pubs 10. 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之形上學解構及其意涵 - 國立政治大學哲學系, https://thinker.nccu.edu.tw/upload/40/publication_file/545/%E5%AD%AB%E9%9B%B2%E5%B9%B326.pdf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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