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第十五節（上）——巴門尼德的挑戰與阿那克薩哥拉的宇宙心靈

影片：https://youtu.be/Fva8znYrvZ0

 【哲學的迷宮與巨人的對話】（影片開頭可放置「內容摘要」或「時間戳索引」，方便觀眾快速定位）

歡迎來到一場穿越古希臘，直抵哲學核心的思辨之旅！在本期讀書會中，「安」與「高」將帶領我們一同攻克尼采早期著作《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中極具挑戰性的第十五節（上）。準備好您的「努斯」(Nous)，與我們一同潛入巴門尼德、阿那克薩哥拉等哲學巨匠們針鋒相對的論辯宇宙！

【為何這場討論如此引人入勝？】

尼采的《希臘悲劇時代的哲學》不僅是他對前蘇格拉底哲學家群像的精彩描摹，更是他自身哲學思想萌芽的溫床。第十五節尤其濃縮了古希臘哲學中關於「存在」、「無限」、「運動」與「認識」等根本問題的激烈交鋒。觀看「安」與「高」的對話，您將體驗到：

• 原典的魅力與難度：親炙尼采如何以其獨特的筆觸，重構那些遙遠卻影響深遠的哲學論辯。
• 思辨的現場感：這並非照本宣科的講解，而是充滿即時思考、質疑、辨析與碰撞的真實學術對話。您將看到學者們如何面對翻譯的困境、概念的迷宮，並努力逼近哲人思想的真髓。
• 跨越時空的共鳴：這些兩千多年前的古老問題，為何至今仍讓我們著迷？它們與康德哲學，乃至尼采晚期思想有何關聯？影片將為您揭示思想史的隱秘線索。

【風暴之始：愛利亞學派的「存在」天問】

討論的起點，是尼采筆下愛利亞學派巨人——巴門尼德 (Parmenides) 所投下的震撼彈。他石破天驚地宣稱「存在是一，且唯有是『一』」(das Sein ist Eins und nur Eins)。尼采寫道：

"Man muß auf die Gegner der Eleaten blicken, um die außerordentlichen Vorzüge in der Annahme des Parmenides zu würdigen." （我們必須審視愛利亞學派的對手們，才能體會巴門尼德假設中的非凡優勢。）

巴門尼德認為，真正的「存在」(Sein) 必然是永恆的、不變的、不可分割的整體。我們感官所經驗到的「多樣性」(Vielheit)、「運動」(Bewegung) 與「變化」(Veränderung) 皆非真實，僅是感官的錯覺或意見(doxa)。影片中，「安」（約 00:03:31）清晰地點出了巴門尼德這一核心論點：「存在是一，而且也只有一，其實沒有其他的東西。那些可以觀察到的…其實都是表象…我們以為的變動、多樣或變化，實際上那些都是我們的認知上的錯覺。」

這一論斷的根基在於對「非存在」(Nichtsein) 的徹底否定——既然「無」不能被思考、不能存在，那麼「多」與「變」（它們似乎都預設了某種「非存在」的間隙或轉化）自然也是不可能的。

【阿那克薩哥拉的應戰：「無限多實體」的宇宙圖景】

面對巴門尼德如此極端的「一元論」，以阿那克薩哥拉 (Anaxagoras) 為代表的哲學家們試圖捍衛感官世界的真實性。尼采描述道，他們相信宇宙由「無限多實體」(unendlich viele Substanzen) 構成：

"Welche Verlegenheiten ... erwarteten Anaxagoras und alle, welche an eine Vielheit der Substanzen glaubten, bei der Frage: wie viel Substanzen? Anaxagoras machte den Sprung, schloß die Augen und sagte: unendlich viele..." （那些相信多種實體的人，例如阿那克薩哥拉，在面對「究竟有多少種實體？」這個問題時，會陷入何等的困境啊！阿那克薩哥拉縱身一躍，閉上雙眼，宣稱：無限多種！）

影片中，講者們在此處對關鍵詞「Substanz」的翻譯進行了細緻的討論（約 00:01:47 至 00:02:18）。「安」最初使用了「機質」一詞，但隨即參照英文及其他中譯本，與「高」共同確認「實體」是更為通行的哲學譯法。這一術語的斟酌過程，正體現了哲學研究的嚴謹與文本詮釋的必要。

阿那克薩哥拉的「無限多實體」（或如他所說的「種子」，spermata）的確在直觀上更符合我們對世界多樣性的經驗。然而，尼采緊接著指出，這一假設帶來了新的麻煩：

"Da diese unendlich vielen ohne Zuwachs und unverändert, seit Ewigkeiten existiren müßten, so war in jener Annahme der Widerspruch einer abgeschlossen und vollendet zu denkenden Unendlichkeit gegeben." （既然這無限多的實體必定是不增不減 (ohne Zuwachs)、恆常不變地 (unverändert) 自永恆以來就存在著，那麼在這個假設中便產生了一種被設想為已終結且已完成的無限性 (abgeschlossen und vollendet zu denkenden Unendlichkeit) 所帶來的矛盾。）

「已完成的無限」本身就是一個極具悖論性的概念。如果它是無限的，如何能「完成」或「終結」？如果它是已完成的，又怎能稱其為「無限」？影片中，「安」（約 00:04:50 至 00:05:08）點出了這個矛盾：「無限本質上是一個矛盾…對於Parmenides來說不存在無限。」這個看似為解決「一」與「多」的矛盾而提出的「無限多」，反而陷入了自身定義的困境。

【幽靈不散：巴門尼德論時間、運動與「顯相」——康德的影子】

尼采接著以巴門尼德的口吻，對時間、運動和空間的真實性發起了更猛烈的攻擊。其核心論點是：這些概念都與「無限」的觀念緊密相連，而「無限」是不可能真實存在的。

"es kann keine Zeit, keine Bewegung, keinen Raum geben, denn diese alle können wir uns nur unendlich denken, und zwar einmal unendlich groß, sodann unendlich theilbar; alles Unendliche aber hat kein Sein, existirt nicht..." （不可能有時間、運動、空間，因為我們只能將它們設想為無限的——時而無限大，時而無限可分；但一切無限之物都沒有「存在」，它根本不「實存」…）

影片中，講者們（約 00:06:54）清晰地呈現了這一論證：「因為我們只能以無限方式…去把握它們，而無限本身並沒有真實的存在…因為已完成的無限是自相矛盾的。」

面對「即便在你們的思維中也存在相繼性，因此你們的思維也非實在」這樣的反駁，尼采為巴門尼德設想了一個極富洞察力的「類康德式」回應。這個回應區分了「純粹思維」(reines Denken) 與「對此思維的意識」(Bewußtsein von diesem Denken)。後者，即我們意識到的思維，已經將純粹思維轉譯成了「顯相」(Schein) 的形式——也就是充滿了相繼、多樣性與運動的形式。而我們之所以這樣感知，是因為我們的「內在感官」(innerer Sinn) 的形式規定。

"ich kann zwar sagen, meine Vorstellungen folgen einander: aber das heißt nur: wir sind uns ihrer als in einer Zeitfolge, das heißt nach der Form des inneren Sinnes bewußt. Die Zeit ist deshalb nicht etwas an sich... Es wäre also zwischen dem reinen Denken... und dem Bewußtsein von diesem Denken zu unterscheiden, und letzteres übersetzte bereits das Denken in die Form des Scheins..." （我的表象的確前後相繼，但這僅僅意味著：我們是依照內在感官的形式，在一個時間序列中意識到它們的。因此，時間並非自在之物… 必須區分純粹思維與對此思維的意識，後者已將思維轉譯為顯相的形式…）

影片對此進行了深入的討論（約 00:10:23 至 00:16:38）。講者們辨析了「內在感官」(Innerer Sinn / Inward Sense) 的概念，以及關鍵詞 "Schein" 的翻譯。「安」提到了「幻象」、「假象」等譯法，「高」則點出德文 "Schein" 與英文 "semblance" 相對應，並指出「幻象/假象」可能帶有過強的否定意味。確實，康德哲學中的 "Schein"（顯相/表觀）指事物向我們呈現的方式，它雖然不是「物自身」，卻是我們經驗的必要條件，不完全等同於純粹的「錯覺」。此處的討論充分展現了哲學翻譯的細膩與審慎。

【思維的「同時性」反擊：史皮爾對康德式解套的質疑】

然而，這種將時間與運動歸結為主觀「顯相」的策略，並非無懈可擊。尼采引入了哲學家阿非利加·史皮爾 (Afrikan Spir) 的犀利批評。史皮爾在《思維與現實》(Denken und Wirklichkeit) 中對康德提出了類似的質疑：

1. 認識「相繼」需要「同時」把握：我們要認識到一系列表象A、B、C是「相繼」發生的，就必須在我們的意識中「同時」保有A、B、C的表象，否則如何比較它們的先後？因此，「關於相繼的表象」本身不可能是相繼的，而是「同時的」。

   "Nun ist aber erstens klar, daß ich von einer Succession als solcher nichts wissen kann, wenn ich die aufeinanderfolgenden Glieder derselben nicht zugleich in meinem Bewußtsein habe. Die Vorstellung einer Succession ist also selbst gar nicht successiv..." 影片中，講者們（約 00:17:01 至 00:22:00）對此進行了極為精彩的逐步拆解與闡釋，例如「高」（約 00:19:03）解釋道：「前後相繼的表象同時包含了前後相繼的所有表象…你其實是同時意識到了A跟B跟C，你才有可能意識到他們的關係。」這段對「關於相繼的表象」與「表象的相繼」的區分，非常清晰。

2. 「內在感官」說的荒謬推論：如果時間僅是「內在感官」的安排，那麼凱撒、蘇格拉底等人就並未真正死去，只是「看起來」死了；未來的人也已然活著，只是尚未「登場」。這顯然與我們的基本現實感相悖。

   "Cäsar und Sokrates sind nach dieser Annahme nicht wirklich todt, sie leben noch eben so gut wie vor zweitausend Jahren und scheinen bloß todt zu sein infolge einer Einrichtung meines „inneren Sinnes“." 講者「安」（約 00:23:16）生動地描述了這個「反常識」的推論，並指出史皮爾在此強調「變化的實在性」(Realität der Veränderung)。

3. 認識論的前提：整個理性批判（包括康德的認識論）得以成立的前提是：我們對自身表象的覺知必須與表象本身相符。如果表象在意識中顯現的樣貌與其「真實所是」不符，那麼任何關於認識的理論都將失去客觀有效性。

   "Außerdem muß man bemerken, daß die ganze Kritik der Vernunft ja nur unter der Voraussetzung Grund und Recht haben kann, daß uns unsre Vorstellungen selbst so erscheinen, wie sie sind."

史皮爾的這些反駁，有力地動搖了將運動與變化完全歸為主觀顯相的企圖，迫使哲學家們繼續尋找更合理的解釋。

【阿那克薩哥拉的宇宙「心靈」：努斯 (Nous) 的登場及其困境】

在這樣的背景下，阿那克薩哥拉的「努斯 (Nous)」概念顯得尤為矚目。尼采寫道，阿那克薩哥拉觀察到我們心中的「表象」(Vorstellungen，影片中講者們指出英文常譯為 ideas) 似乎是自我運動的，不受外力推動。

"Ersichtlich bewegten die Vorstellungen sich selbst, wurden nicht geschoben und hatten keine Ursache der Bewegung außer sich. Also giebt es etwas, sagte er sich, was den Ursprung und den Anfang der Bewegung in sich selbst trägt..." （顯而易見，諸表象自我運動，它們不被推動，也沒有自身之外的運動原因。於是他對自己說：必定存在某種東西，在其自身之中就攜帶著運動的起源與開端…）

這個能自我運動、並能推動他者（尤其是佔據空間的物質/身體）的「某物」，就是「努斯」——通常被理解為「心靈」、「理性」或「智性」。影片中（約 00:30:16 至 00:32:34），講者們對此進行了闡發，指出努斯成為了理解世界運動的「規範模型」(regulatives Schema)。

尼采進一步指出，阿那克薩哥拉將努斯也設想為一種極其精細的物質(ganz zarte und feine Materie)，其對其他物質的作用也是機械式的推拉(mechanisches Schieben und Stoßen)。然而，即便如此，最令人頭痛的問題依然存在——「運動的初始何在？」(Frage nach dem Anfang der Bewegung)。如果一切機械運動都有前因，那運動鏈的第一環是什麼？

"Unter allen Fragen, die die Bewegung betreffen, giebt es keine lästigere als die Frage nach dem Anfang der Bewegung..."

阿那克薩哥拉的努斯，作為一個「自我運動且在其他方面獨立」(sich selbst bewegenden und sonst unabhängigen Nous) 的存在，似乎解決了這個問題。但尼采敏銳地指出，努斯的這種設定，實際上暗含了那個「被禁止的」概念——「自因」(causa sui)。

"daß auch seine Annahme [Nous] im Grunde jene verbotene causa sui involvirt."

影片中（約 00:46:24 至 00:50:25），講者們對「自因」問題進行了深入的討論。「安」準確地指出了字幕中「字音」應為「自因」的辨正（00:46:41附近）。「高」則進一步闡釋了「自因」概念的困難，以及尼采本人是如何看待這個問題，甚至聯想到尼采晚期「權力意志」思想可能提供的不同解答路徑。

【第一部分討論的餘音：未盡的探索】

隨著第一部分影片討論的深入，我們看到古希臘哲學家們如何在巴門尼德劃下的「存在」的絕對靜止與感官經驗中千變萬化的世界之間，試圖開闢出一條合理的道路。阿那克薩哥拉的「無限多實體」與「努斯」，雖充滿創見，卻也帶來了新的哲學難題。

尼采在此處的鋪陳，不僅僅是對古代思想的客觀重述，更充滿了他個人對這些問題的深刻反思，為他後續哲學的展開埋下了伏筆。影片中「安」與「高」兩位學者的精彩對談，則如同點燃了這些古老文本的火炬，照亮了我們探索哲學迷宮的道路。

敬請期待下半部分的討論，我們將繼續跟隨尼采的腳步，看阿那克薩哥拉的「努斯」將如何進一步發展，以及尼采對此最終的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