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的蛹：尼采《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十節之系譜學闡釋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十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第一部分：問題的定位：禁慾主義外衣下的哲學家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思想的迷宮深處，特別是在其最具顛覆性的著作《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存在著一個核心的悖論，它既是歷史的謎題，也是心理學的深淵。這個悖論在第三篇「禁慾主義理想意味著什麼？」（Was bedeuten asketische Ideale?）的第十節中達到了最為精煉與尖銳的表述。此處，尼采揭示了一個驚人的現象：哲學家，這個本應是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與生命肯定的最高體現者，卻策略性地、甚至是必然地，將自身包裹在禁慾主義理想（asketisches Ideal）的外衣之下。而這件外衣，在尼采的整個論述中，又被一致地診斷為生命否定、頹廢與終極的「虛無意志」（Wille zum Nichts）的最高表達 1。這一矛盾構成了本報告的出發點與核心探問：一種終極的生命否定工具，如何能夠轉變為一種最高形式的生命肯定之最佳條件？
本報告旨在對《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十節進行一次系譜學的闡釋（Kunst der Auslegung），其目的不僅僅是重複說明尼采的系譜學方法，而是要積極地、細緻地運用此方法，深入文本的褶皺之中。尼采在書的序言中要求讀者具備一種緩慢、反覆咀嚼的閱讀藝術（Wiederkäuen）3，並暗示一個「鑄造精良、傾注而成」（rechtschaffen geprägt und ausgegossen）的格言，在其被閱讀完畢之時，其闡釋工作才真正開始 3。第三篇第十節正是這樣一個格言，它濃縮了哲學精神（philosophische Geist）誕生的全部困境與策略。因此，我們的分析將圍繞著哲學本身的「生存條件」（Existenz-Bedingung）展開，探問在何種充滿敵意的歷史與心理條件下，思想才成為可能？以及，為了存在，它付出了何種代價？
尼采明確指出，哲學家對禁慾主義理想的擁抱，其目標與僧侶截然不同。僧侶的禁慾主義源於弱者的怨恨（ressentiment），旨在為受苦的羊群提供生命的意義，從而組織並統治他們 6。它是一種服務於群體的生命否定。然而，對於哲學家而言，同樣的實踐——貧窮、謙卑、貞潔——卻成為了「最大化其權力感」（maximize its feeling of power, Machtgefühl）的手段，並藉此肯定「他、且僅僅是他自身的存有」（his and only his existence）7。這是一個徹底的功能性逆轉。生命否定的價值體系被一種更強大的意志所挪用，轉而服務於一個完全相反的目標：個體精神力量的極致發揮。
這種挪用並非簡單的偽裝或被動的適應，而是一種主動的、具有侵略性的佔有與價值重估。它在微觀層面預演了尼采所呼喚的「一切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正如第一篇中描繪的「主人道德」（Herrenmoral）能夠奪取既有的符號與概念並強加其自身的意義，哲學家在此也展現了同樣的塑造力。他並非向僧侶的價值觀投降，而是在敵人的領地上，繳獲了其最致命的武器，並將其改造為強化自身的工具。因此，第三篇第十節所描述的，不僅是一段關於哲學家如何生存下來的歷史，更是一個關於高等類型（höherer Typus）如何顛覆、挪用並最終戰勝主流價值體系的權力意志案例。哲學家所付出的代價，是一種深刻的「禁慾主義的自我誤解」（asketisches Selbst-Missverständniss）9，這種誤解既是其生存的偽裝，也是其精神得以鍛造的熔爐。本報告將循此線索，層層剝繭，探究哲學家如何在這件禁慾主義的蛹殼之中，為自身的蛻變積蓄力量。
第二部分：懷疑的系譜學：沉思精神的前史
要理解哲學家為何必須披上禁慾主義的面具，我們必須首先運用系譜學的方法，回溯到一個更為古老的時代——一個前道德的、由「習俗的道德」（Sittlichkeit der Sitte）所主宰的世界。尼采指出，在這個漫長的史前時期，任何形式的個體性，特別是沉思性的個體，都會引發群體最深的懷疑與敵意 8。這是一個由傳統、慣例與集體規範所鐵腕統治的領域，其首要目標是維持群體的穩定與同質性。在這樣的社會結構中，「沉思之人」（der beschauliche Mensch）本身就是一個危險的信號。
習俗道德下的危險個體
在「習俗的道德」世界裡，價值的判斷標準並非基於行為的動機（如「善」或「惡」），而是基於其後果是否有利於群體的存續。任何偏離常規的行為、任何質疑傳統的思想、任何保持距離的觀察，都被視為對集體安全的直接威脅。沉思者，憑其本性，就是一個局外人。他不參與，他反思；他不盲從，他詰問。這種姿態本身就是一種顛覆，一種對既定秩序的無聲挑戰。因此，他被視為不虔敬的、不可預測的、甚至是帶來災禍的根源。群體對他的反應是本能的排斥與恐懼，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瓦解了習俗所賴以維繫的絕對確定性 8。
恐懼的武器化
在這樣一個充滿敵意的環境中，沉思者的生存策略不可能建立在尋求接納或認同之上，而必須反其道而行之：他必須讓自己變得令人畏懼。尼采寫道，為了生存，他們必須「在他人之中，甚至在他們自身之中，喚起恐懼」（arouse fear in others, and even in themselves）8。這是一種深刻的心理戰術。既然無法融入，那就必須將自己提升到一個令人敬而遠之的高度。恐懼，在這裡成為了一道保護性的屏障，一種在充滿敵意的世界中為獨立思想開闢出安全空間的唯一工具。這種恐懼並非源於物理力量的威脅，而是源於一種更為深刻、更令人不安的力量展示：對自身的絕對掌控力。
作為權力工具的自我折磨
實現這種恐懼的主要手段，便是「自我折磨的修煉」（cultivation of self-mortification）8。通過公開展示一種令人戰慄的、轉向攻擊自身的意志——例如，通過極端的齋戒、長期的靜默、乃至自我鞭笞等禁慾行為——沉思者將自己塑造成一個常人無法理解的存在。普通人遵循趨樂避苦的本能，而禁慾者卻似乎在痛苦中找到了力量。這種行為顛覆了群體的價值體系，使他變得神秘莫測，從而令人畏懼。這種自我施加的殘酷，不僅是對抗外部敵意的盾牌，更是一種權力的宣告。
這一策略與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第二篇中對「靈魂」起源的分析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繫。在第二篇中，尼采論證，「壞的良心」（schlechtes Gewissen）與「靈魂」的誕生，源於人的攻擊性本能在社會化過程中被迫轉向內在，開始攻擊自身 10。這是一種被動的、由外部壓力造成的內向化殘酷。然而，在第三篇第十節所描述的史前哲學家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種主動的、策略性的內向化殘酷。這並非一種病態的自我懲罰，而是一種高度自覺的權力展演。
哲學家的「自我殘酷」（禁慾主義）可以被視為對社群用以強制其規範的集體殘酷的一種昇華與挪用。社群通過施加痛苦來馴化其成員，將記憶烙印在身體上 12。沉思者作為一個潛在的規範破壞者，本應是這種集體殘酷的直接對象。然而，他通過搶先一步將這種殘酷施加於自身，從根本上顛覆了這一權力動態。他主動成為自身痛苦的代理人，這一行為達成了雙重效果：首先，它展示了一種比社群更強大、更堅決的意志，因為他能比任何外部力量更徹底地折磨自己，這使他變得令人恐懼；其次，它將權力的場域內化了。通過主宰自身的痛苦，他宣告了自己超越了社群的獎懲機制，從而獲得了精神上的主權。因此，禁慾主義的面具，在其系譜學的起源上，並非軟弱或屈服的標誌，而恰恰是通過劫持並完善了集體暴力的邏輯，將其轉化為一種自我創造與解放的工具，從而宣告了一種新生主權的誕生。
第三部分：面具的藝術：第十節之精讀 (Kunst der Auslegung)
《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十節是尼采思想密度最高的段落之一，它以極度濃縮的語言，描繪了哲學精神為了在世上存活而不得不採取的複雜策略。對此段落進行細緻的文本闡釋，即「闡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是理解尼采對哲學自身系譜學反思的關鍵。
3.1 蛹與聯盟 (der Kokon und das Bündnis)
尼采開篇便指出，哲學精神在最初「必須悄悄潛入先前已確立的沉思者類型的偽裝與蛹殼之中」（at first the philosophical spirit always had to slip into the disguise and chrysalis of the previously established types of contemplative human beings）9。這意味著，一個新生的、尚未被社會理解的物種，必須寄生在一個已有的、被社會接受的範式之內才能存活。這些「先前已確立的類型」包括了僧侶、巫師、占卜者等 8。這些角色雖然在社會中也處於邊緣，但他們的存在是「可理解的」，他們的沉思被賦予了一種宗教或神秘主義的合法性。
哲學家與這些既有類型的聯盟，是一種策略性的擬態。他們共享著相似的形式：遠離塵世、實踐禁慾、表現出對超驗事物的關切。然而，其內在的目標卻截然不同，甚至是根本對立的。僧侶的禁慾主義，如尼采在第三篇其他部分所詳述的，其功能是作為病弱羊群的「牧者」，通過將痛苦解釋為「罪愆」與「懲罰」，來改變他們怨恨（ressentiment）的方向，從而使他們變得無害且易於統治 6。僧侶的理想服務於群體的生存與權力的維繫。與此相反，哲學家運用同樣的禁慾實踐，卻是為了達成極端的個人主義目標：為自己爭取孤獨，擺脫世俗的干擾，從而實現智識上的絕對自由 7。僧侶的禁慾是向外的、社會性的；哲學家的禁慾是向內的、反社會的。這件禁慾主義的外衣，對於僧侶而言是其本質的體現，對於哲學家而言，則是一個功能性的、最終必須被蛻去的蛹殼。
3.2 「禁慾主義的自我誤解」 (das asketische Selbst-Missverständniss)
尼采接著提出了本節中最為精妙的心理學洞見：「他必須扮演它，以便能夠成為哲學家；他必須相信它，以便能夠扮演它」（he had to act it in order to be able to be a philosopher, he had to believe it in order to be able to act it）9。這段話深刻地揭示了面具的內化過程，駁斥了任何將其視為純粹犬儒式或膚淺欺騙的解讀。
這不是一場簡單的表演，而是一個深刻的、具有塑造性的心理發展階段。為了能夠令人信服地、持之以恆地扮演禁慾者的角色，哲學家必須在某種程度上真正地相信這個角色的價值。他必須相信，通過苦行、通過摒棄感官世界，他正在接近某種更高的「真理」（Truth）。這種對「真理」的信仰，正是禁慾主義理想在認識論領域最核心、也是最後的表現形式 10。這種「自我誤解」並非一個可有可無的錯誤，而是哲學家精神紀律得以形成的必要條件。正是這種對一個絕對目標的獻身，鍛造了他的堅韌、耐心、深刻以及對抗自身本能的強大意志力。面具必須與面孔融為一體，才能產生足夠的力量來抵禦外部世界的敵意與內部本能的誘惑。
這個「自我誤解」的階段，可以被理解為一個必要且富有成效的孵化期。尼采所使用的「蛹」或「毛蟲形態」（Puppen- und Raupenform）的生物學隱喻 8 絕非偶然。蛹不是一個外在的裝飾品，而是一個有機的、過渡性的生命階段，在此階段，生物體內部發生著劇烈的、根本性的重組。對於哲學家而言，這個重組過程就是權力意志的內化與精神化。禁慾主義的紀律，特別是其核心的「真理意志」（Wille zur Wahrheit），為這個過程提供了必要的心理壓力。它迫使哲學家將其原始的、發散的生命能量收束起來，轉向內在，從而雕琢出尼采在第二篇中所描述的「靈魂」11。
在蛹的階段，哲學家真誠地相信他追求的是客觀、無條件的真理。正是這種強烈的、單一的追求，這種源於「自我誤解」的獻身精神，發展出了他後來用以打破所有偶像的智識嚴謹性與勇氣。因此，未來的哲學家——那隻「蝴蝶」——的誕生，恰恰是以這個禁慾主義的蛹期為前提的。他必須首先經歷禁慾主義理想及其對真理的信仰，才能最終超越它。他必須先親手建造起這座禁慾主義的監獄，才能從中學會足以摧毀它的力量。
3.3 肯定他的存有 (die Bejahung seines Daseins)
在此，尼采揭示了最終的悖論：對於哲學家而言，禁慾主義理想並非對存有的否定，而是「對存有的一種肯定，在此，哲學家肯定他、且僅僅是他自身的存有」（an affirmation of existence, wherein the philosopher affirms his and only his existence）7。這是一種偽裝成自我犧牲的、最為極致的利己主義。
禁慾主義為哲學家創造了思想的「最佳條件」（Optimum der Bedingungen）8。它意味著擺脫一切干擾：婚姻的責任、政治的喧囂、日常生活的瑣碎。尼采在此處甚至暗示，歷史上偉大的哲學家大多未婚，正是因為他們本能地厭惡任何可能阻礙其獨立性的事物。禁慾主義通過簡化生活、降低生理需求，將生命能量最大程度地轉化為精神力量（Geistigkeit）。它不是為了死後的世界，而是為了在此世此生中，讓一種特定的生命形態——沉思的、創造的生命——達到其力量的頂峰。因此，當僧侶通過禁慾來否定生命時，哲學家卻是通過禁慾來肯定一種至高無上的生命形式，即他自己的思想生活。這件外衣，最終服務於一種最深刻的生命肯定，儘管它看起來與生命本身為敵。
第四部分：蛻變與新德性
在揭示了哲學家如何利用禁慾主義理想作為生存與自我鍛造的工具之後，尼采在第三篇第十節的結尾處，以一個強有力的隱喻和一組全新的德性概念，指向了哲學的未來可能性。這不僅是對歷史的總結，更是對一種新型人類的診斷與召喚。
4.1 從毛蟲到蝴蝶 (von der Raupe zum Schmetterling)
尼采運用了蛻變的隱喻來描繪哲學精神的演化歷程。他將過去的哲學家比作「令人厭惡的、陰鬱的毛蟲形態」（abstossende und düstere Raupenform）8。這個形象精準地捕捉了哲學在歷史長河中的處境：一種必要的、在地面上匍匐前行的、被偽裝所包裹的存在。毛蟲的生命是受限的、脆弱的，它必須隱藏自己，不斷地積蓄能量，為未來的質變做準備。這象徵著從古希臘到尼采時代的整個哲學史——哲學家們不得不生活在禁慾主義僧侶的面具之下，他們的思想雖然深刻，卻始終帶有某種壓抑和自我否定的色彩 15。
與之相對，「蝴蝶」則象徵著一種全新的、解放了的哲學家形態。它是一個「有翼的生物」（geflügeltes Thier）14，自由、輕盈、多彩，不再需要偽裝和躲藏。蝴蝶的誕生意味著一個根本性的轉變：從匍匐到飛翔，從被動適應到主動創造，從隱藏於陰影到舞動於陽光之下。這隻蝴蝶所代表的未來哲學家，將能夠擺脫禁慾主義理想的最後束縛，以一種前所未有的自由姿態去思想和生活。這種轉變，呼應了尼采在別處所言的「向上的回歸自然」，即進入一種「崇高的、自由的、甚至是可怕的自然與本然狀態」（a going-up, up into a high, free, even frightful nature and naturalness）11。
4.2 力量的診斷：新德性目錄
在提出蛻變的願景之後，尼采緊接著拋出了一個關鍵問題，這個問題本身即是一份診斷書：「今天，在地球上是否已經有足夠的驕傲、膽魄、勇氣、自信、精神意志、責任意志、意志自由，從而使『哲學家』真正地——成為可能？」（Ist heute schon genug Stolz, Wagniss, Tapferkeit, Selbstgewissheit, Wille des Geistes, Wille zur Verantwortlichkeit, Freiheit des Willens vorhanden, dass wirklich nunmehr auf Erden »der Philosoph« – möglich ist?）16。
這份清單並非一套新的道德誡律，而是一個關於生理-心理構成的診斷性剖面圖。它描述的是一種能夠承受一個去除了形上學慰藉的世界所必需的精神體質。禁慾主義理想的核心功能，是為人類的痛苦提供一個意義，從而將人類從自我毀滅的虛無主義中拯救出來（「人寧願欲求虛無，也不能無所欲求」）2。它是一面保護性的盾牌。一旦移除了這面盾牌，個體將赤裸地暴露在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所描述的「存在的恐怖與荒謬」面前。只有具備非凡健康與力量的精神，才能在這種暴露下不至於崩潰或陷入頹廢。
尼采所列舉的德性，正是這種所需力量的精確描述：
驕傲 (Stolz)：與禁慾理想所推崇的「謙卑」相對，它是一種對自我價值與能力的深刻肯定。
膽魄 (Wagniss)：與尋求安穩、確定性的奴隸道德相對，它是一種敢於探索未知、擁抱危險的冒險精神 17。
勇氣 (Tapferkeit)：面對真理的恐怖與存在的無意義時，仍然能夠堅持下去的堅韌。
自信 (Selbstgewissheit)：內在的確定感，不再需要外部權威（上帝、教會、傳統）的認可。
精神意志 (Wille des Geistes)：一種強大的、能夠統御和塑造內在本能與情感的智識力量。
責任意志 (Wille zur Verantwortlichkeit)：敢於為自己的價值創造行為承擔全部責任，不再將責任推卸給上帝或社會。
意志自由 (Freiheit des Willens)：這絕非傳統形上學意義上那種「粗鄙的簡單」（boorish simplicity）的自由意志概念，也非決定論的「不自由意志」的神話。在尼采看來，這指的是一個組織良好、強大的意志，能夠指揮其內在較弱的諸多意志與衝動，從而實現自我主宰 18。
這些德性在功能上是心理性的，而非在道德上是「善」的。它們共同構成了一種能夠在後禁慾主義、後虛無主義時代進行價值創造（ex nihilo）的人類類型（Typus Mensch）的畫像。尼采在此處所做的，並非用一套新的「應然」取代舊的「應然」，而是在描述一種新型哲學家得以存在的生理-心理學前提。
為了更清晰地展示哲學家對禁慾主義的挪用與僧侶的原始理想之間的根本區別，下表對二者進行了系統性比較：
表1：兩種禁慾主義：僧侶與哲學家價值評估之比較
此表清晰地揭示了，儘管外在形式相似，但哲學家所採用的禁慾實踐，在動機、目的和結果上，都與僧侶的禁慾主義理想處於根本性的對立之中。前者是通往力量與自由的橋樑，後者則是通往虛無與奴役的深淵。
第五部分：結論：蛹的遺產與未來哲學的任務
對《道德系譜學》第三篇第十節的系譜學考察，最終將我們引向一個關於哲學之過去、現在與未來的深刻反思。哲學家那件禁慾主義的蛹殼，雖然是其歷史上賴以生存的偽裝，卻也為哲學本身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遺產。當蝴蝶試圖破繭而出時，它必須面對這個遺產，並將其轉化為自身飛翔的力量。
紀律的永恆需求
結論並非哲學家可以簡單地拋棄一切形式的禁慾主義。蛻去僧侶的面具，並不意味著可以放縱於未經馴化的本能。恰恰相反，它開啟了一種更為艱鉅的內在鬥爭。尼采的思想預示了一種「自然的禁慾主義」（natural asceticism）或「肯定的紀律」（discipline of affirmation）的必要性 11。這是一種服務於生命強化的自我主宰與精神化過程。如果說過去的禁慾主義是為了對抗一個充滿敵意的外部世界，那麼未來的紀律則是為了在個體內部實現「自我超越」（Selbst-Überwindung）。哲學家必須成為自身衝動的雕塑家，將原始的權力意志鍛造成為創造性的精神力量。這場鬥爭不再是為了生存，而是為了「成為你自己所是」（werden, was man ist）。
最後的面具：真理意志
禁慾主義理想最深刻、最持久的遺產，是它將「真理」神聖化，使其成為一個無條件的、至高無上的價值。正如尼采在第三篇的後續章節（特別是第23至27節）中所揭示的，「真理意志」（Wille zur Wahrheit）是禁慾主義理想的最後、最精緻、也是最危險的化身 10。對真理不計代價的追求，這種相信「真理比生命更重要」的信念，本身就是一種深刻的生命否定。它預設了一個超驗的、比感官世界更真實的領域，並要求我們為此犧牲現世的安寧、快樂甚至生命本身。
因此，當哲學家蛻去僧侶那件粗糙的外衣時，他發現自己仍然戴著一副更為精巧、幾乎與面孔融為一體的面具——對真理的信仰。這個面具是如此的內在化，以至於哲學家自身都難以察覺其存在。
未來哲學家的任務
那隻破繭而出的蝴蝶，那個卸下了偽裝的未來哲學家，其終極任務便是將其新獲得的全部力量，轉向攻擊這最後一副面具。他必須提出那個最根本、也最危險的問題：真理的價值是什麼？（What is the value of truth?）17。這不再是一個關於「什麼是真理」的認識論問題，而是一個關於「我們為何需要真理，甚至不惜一切代價」的價值論問題。這便是尼采所預告的「危險的或許」（dangerous Perhaps）。真正的「意志自由」，最終體現為一種能夠在沒有絕對真理這一形上學拐杖的支撐下，依然能夠創造價值、肯定生命的自由。
這一過程標誌著一個深刻的自我反思時刻：系譜學方法本身，作為一種追求歷史真相的嚴苛智識誠實，正是「真理意志」的產物。然而，當這隻蝴蝶——未來的哲學家——出現時，他將運用這個由真理意志所磨礪出的最鋒利的工具，反過來對「真理意志」自身的起源（Herkunft）進行一次系譜學的解剖。這是一個系譜學轉向自身的時刻。在蛹中，哲學家通過服務於真理意志來發展其智識工具；在蛻變之後，他運用這些工具來揭示並解構那個創造了它們的價值體系。哲學，在此第一次獲得了對其自身最根本預設進行徹底批判的能力。哲學家的最終除魅，與真理價值的除魅，是同一過程的兩個側面。
報告的結尾，我們不得不回到尼采在第十節末尾那個懸而未決、縈繞心頭的問題：「今天，在地球上是否已經有足夠的驕傲、膽魄、勇氣……從而使『哲學家』真正地——成為可能？」16。尼采將這個問題拋向一個他診斷為「腐朽的、自我懷疑的當下」（decaying, self-doubting present）21。時至今日，這個問題依然尖銳。我們的時代，是否已經培養出了足以承受這種可怕自由、敢於直面無意義並從中創造意義的力量？抑或，我們仍然在不自覺地尋找著新的、更為精緻的蛹殼來包裹自己？哲學的蝴蝶，或許仍在等待一個更強健的時代，才能真正地展翅高飛。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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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 On the Genealogy of Morality – Essay ... - John Protevi,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www.protevi.com/john/Nietzsche/GM3.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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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aterpillar with an Appetite for Philosophy | Utah Public Radio,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www.upr.org/2007-09-26/the-caterpillar-with-an-appetite-for-philosophy
Dritte Abhandlung: was bedeuten asketische Ideale? - Friedrich Nietzsche: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www.projekt-gutenberg.org/nietzsch/genealog/geneal03.html
Friedrich Nietzsche - 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 - Glanz & Elend,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www.glanzundelend.de/Testausgabe/Klassikarchiv/friedrich-nietzsche-jenseits-von-gut-und-boese.htm
Beyond Good and Evil, §21 : r/Nietzsche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oe8joj/beyond_good_and_evil_21/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Deutsche Version) von Friedrich Nietzsche — Gratis-Zusammenfassung - getAbstract,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www.getabstract.com/de/zusammenfassung/zur-genealogie-der-moral/10389
What exactly is the Ascetic Ideal according to Nietzsche? : r/ask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www.reddit.com/r/askphilosophy/comments/3eypjm/what_exactly_is_the_ascetic_ideal_according_to/
Third Essay What Is the Meaning of Ascetic Ideals? - Stanford University, 檢索日期：10月 19, 2025， https://web.stanford.edu/~jsabol/certainty/readings/nietzsche_gen3.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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