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驢子節〉的系譜學考察：一場虔誠的復返與價值的自我戲仿(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八篇Das Eselsfest.第二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前言：作為診斷時刻的驢子節——高等人悲劇性的自我揭露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哲學詩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第四部中，〈驢子節〉（Das Eselsfest）無疑構成了一個悲喜劇式的轉捩點。此一事件不僅是情節推演的高潮，更應被視為一個關鍵的系譜學診斷場景。在此，聚集於查拉圖斯特拉洞穴中的「高等人」（die höheren Menschen）——他們象徵著現代歐洲精神的最高成就與最終殘餘，包括國王、退位的教皇、博學的學者乃至虛無主義的影子——在看似荒誕不經的儀式中，無意識地展演了其精神價值的譜系根源。他們並未如預期般走向超人（Übermensch），反而集體性地退化至一種新的、更為可悲的虔誠（Frömmigkeit）形式。
高等人是查拉圖斯特拉在經歷了深刻的孤獨後，下山尋找的潛在同伴與繼承者。他們是超越了市井群眾（Pöbel）的個體，卻也因此背負著現代性的深刻創傷與厭惡（Ekel）1。第四部以一種近乎音樂劇的對稱結構，逐一描繪了這些人物的肖像，他們各自代表了對現代性的一種特定批判 1。然而，〈驢子節〉的場景，正是這八種批判精神的總崩潰與集體性症狀的總爆發。如果說第四部開篇的〈最後的晚餐〉（Das Abendmahl）是對基督教聖餐的第一次、以言語為媒介的戲仿，那麼〈驢子節〉則是第二次，且更為徹底的、以行動為媒介的墮落。它深刻地揭示了，高等人即使在智識層面接受了「上帝已死」2，其情感與價值結構（affective and valuative structure）卻依然殘存著對一個外在崇拜對象的根本性需求。這場荒誕的慶典，並非查拉圖斯特拉新教誨的勝利，而是高等人舊信仰殘餘的病態展演，是一場失敗的、自我安慰的聖餐。本報告旨在運用尼采的系譜學方法，對〈驢子節〉第二節的文本進行深度詮釋（Kunst der Auslegung），藉此剖析高等人精神狀態的譜系，並闡明其作為「橋樑」4而非目的地的必然失敗。
第一章：文本的精細解剖（Kunst der Auslegung）——〈驢子節〉第二節的價值對決
本章旨在對〈驢子節〉第二節的文本進行嚴格的哲學解剖，揭示其中所蘊含的價值衝突與概念重估。查拉圖斯特拉在此處的回應，不僅是對眼前荒唐景象的斥責，更是對基督教核心價值體系的一次根本性顛覆。
1.1 「變成小孩」的系譜學重估
文本的核心始於查拉圖斯特拉對《新約聖經》話語的一次直接戲仿與重估（Umwertung）。他引用並改寫了《馬太福音》18:3的教誨：「我實在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回轉，變成小孩子的樣式，斷不得進天國。」查拉圖斯特拉的版本是：「誠然，你們若不變成小孩（werdet wie die Kindlein），就進不了天國。（查拉圖斯特拉用手指向高處。）但我們根本不想進天國。」5。此處的戲仿，透過保留其形式卻徹底顛覆其內涵，精準地揭示了兩種根本對立的價值譜系 5。
基督教的「小孩」，在傳統的詮釋脈絡中，象徵著謙卑、順從、無條件的信仰，以及對外在權威（上帝）的全然依賴。成為「小孩」是進入「彼岸世界」（Hinterwelt）的先決條件。尼采將這種價值觀與他所批判的「重力之靈」（Geist der Schwere）緊密相連，後者使生命變得沉重、充滿罪責感。在查拉圖斯特拉看來，這種教導的真實目的在於「及早阻止他們愛自己」（in order to restrain them early on from loving themselves），是一種系統性貶抑塵世生命的價值策略 7。
與此相對，查拉圖斯特拉的「孩童」（das Kind），是其「精神三變」（drei Verwandlungen）——駱駝、獅子、孩童——的最終階段。此處的「孩童」並非退化，而是最高的生成狀態。它象徵著「一種純真和遺忘，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輪子，一個初始的運動，一個神聖的肯定。」8。駱駝代表承擔傳統重負的階段，獅子則代表摧毀舊價值的純粹否定精神（「神聖的不」）。而孩童，則是在經歷了徹底的否定之後，獲得創造新價值能力的神聖肯定階段（「神聖的是」）9。
高等人在驢子節中的行為，正是一種向基督教式「小孩」的可悲退化（Regression）。他們變得「虔誠」（fromm），跪拜在新的偶像面前，尋求慰藉與確定性 10。他們的「孩童化」與查拉圖斯特拉的「孩童」狀態，代表了兩種價值生成模式的根本對決：被動接受與主動創造。基督教的「小孩」需要一個外在的「天國」作為價值的終極源頭與目標；其美德（順從、謙卑）是為了「進入」這個預設的價值體系。高等人在上帝死後，雖然失去了這個外在源頭，但其心理結構依然是「需求型」的。他們退化成「小孩」，是為了尋找一個新的父親或權威形象（在此即為驢子）來填補價值的真空。相比之下，查拉圖斯特拉的「孩童」本身就是價值的源頭，他是一個「新的開始」，他的肯定是自發的、遊戲性的，而非出於需求或軟弱。
1.2 「天國」抑或「塵世之國」？
查拉圖斯特拉緊接著的宣告，將這場價值對決推向了高潮：「但我們根本不想進天國：我們已成為男人——所以我們要的是塵世之國（Aber wir wollen auch gar nicht ins Himmelreich: Männer sind wir worden, — so wollen wir das Erdenreich）。」8。這句話是尼采「忠於大地」（treu der Erde bleiben）哲學的濃縮體現，它標誌著對一切將價值寄託於「彼岸世界」的形上學傳統的最終拒絕，無論是柏拉圖的理型世界，還是基督教的天國 13。
在尼采的思想中，「大地」（Erde）不僅是物理實體，更是一個哲學概念，代表著具體的、生成的、感性的、充滿矛盾的現實，它與任何超驗的、靜態的、抽象的價值體系形成鮮明對立 14。宣告「我們要的是塵世之國」，即是宣告一種全新的價值取向：人類的目標與意義不再源於對一個完美來世的期盼，而必須在於此時此地的生命本身，在於對這個生成變化、充滿痛苦與歡樂的世界的全然肯定。
然而，查拉圖斯特拉說「我們已成為男人」（Männer sind wir worden）時，這句話充滿了深刻的反諷。他名義上是在對高等人說話，但高等人跪拜驢子的行為恰恰證明了他們在精神上尚未成為「男人」，反而退化成了依賴性的「小孩」。在尼采的語境中，「男人」意味著精神上的成熟，能夠獨自承擔「上帝已死」後的虛無深淵，並有勇氣為自己立法。高等人的行為，則是對這種責任的逃避。因此，查拉圖斯特拉這句話的主詞「我們」是分裂的：它包含了查拉圖斯特拉自己，卻以一種反諷的方式將高等人也囊括進來，以此突顯他們行為的幼稚與其自我宣稱（作為「高等人」）之間的巨大鴻溝。這句話既是對高等人的嚴厲斥責，也是對真正目標——即成為能夠主宰「塵世之國」的超人——的召喚。它設定了一個高等人尚未達到但必須達到的標準，這正是通往超人的未竟之路。
1.3 驢子「I-A」的雙重性
高等人之所以崇拜驢子，是因為牠對一切都發出「I-A」的叫聲，這在德語中與「Ja」（是）諧音 16。他們將此詮釋為一種「肯定一切」的偉大精神。然而，對這個「Ja」的系譜學分析，揭示了高等人肯定的貧乏本質。
驢子在西方文化中本就是一個矛盾的符號複合體（coincidentia oppositorum）18。一方面，它在猶太-基督教傳統中與耶穌的降生及進入耶路撒冷相關聯，象徵著謙卑、忍耐、和平與神聖的服務 19。另一方面，在古希臘-羅馬的寓言與文學中，驢子常被描繪為愚蠢、固執、僅關心口腹之慾的卑微動物 19。中世紀甚至存在一種戲仿性的「驢子節」（Feast of the Ass），其本身就是一種顛覆與狂歡的儀式 16。
高等人所崇拜的這個「Ja」，是一種被動的、不加揀選的、無差別的肯定。這是一種出於軟弱的全面接受，而非出於強大的選擇性肯定。身心俱疲的高等人，厭惡現代世界的價值鬥爭與混亂 1，他們渴望一種能終結一切衝突的簡單方案。驢子的「I-A」提供了一種虛假的解脫：它不區分高低、美醜、強弱，對一切都予以肯定。這在本質上是一種價值判斷的放棄，是意志力的徹底衰竭，是查拉圖斯特拉所倡導的「愛命運」（amor fati）的「偽偶像版本」（false idol version）16。
這種肯定與查拉圖斯特拉的肯定之間，存在著系譜學上的根本差異。高等人的「Ja」是奴隸道德的邏輯變種。奴隸道德源於無能為力，只能在想像中將敵人與自己拉平 23。高等人的「驢子式肯定」則是源於無力創造新價值，只能在思想上將一切價值拉平，以逃避創造的重負。相比之下，查拉圖斯特拉的「Ja」——最終在〈醉歌〉（Das trunkene Lied）中體現的對永恆輪迴（die ewige Wiederkunft）的肯定——是對包含最高痛苦與最深虛無在內的一切的肯定。這不是被動接受，而是意欲（will）這一切再次發生，包括其中的鬥爭與克服。這是一種最高的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的表現，是一種創造性的、選擇性的肯定 25。
第二章：虔誠的復返——對高等人精神狀態的系譜學考察
本章將運用尼采的系譜學方法，深入探究高等人精神狀態的根源，揭示他們為何在「上帝已死」的時代，依然會不可避免地復返於一種新的虔誠形式。
2.1 「怨恨」（Ressentiment）的殘餘
高等人的核心精神驅動力，並非源於高貴的創造意志，而是深植於對現代性的「厭惡」（Ekel）與「怨恨」（Ressentiment）。根據尼采在《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的劃分，「主人道德」的價值創造是從對自我的肯定性「是」開始的，對於他者的「壞」（schlecht）的判斷僅是次要的、輕蔑的附帶產物 23。相反，「奴隸道德」的價值創造，其起點是對一個外在的、壓迫性的「他者」的否定性「不」。它的核心驅動是怨恨，需要一個「邪惡的敵人」來反向定義自身的「善」24。
高等人的精神狀態完全符合後者的模式。例如，兩位國王厭惡「賤民」（Pöbel）的喧囂與平庸；退位的教皇厭惡上帝自身的墮落；最醜陋的人則因上帝對其醜陋的同情而謀殺了上帝 1。他們的自我認同，幾乎完全建立在對現代世界及其產物——民主、平等、群眾文化——的否定之上。這種姿態並非源於高貴的距離感，而是一種變形的怨恨。他們無法創造出足以取代現代價值的新價值，只能透過否定舊有的對象來確立自身的優越感，這正是奴隸道德反應性（reactive）的本質。
Santaniello的分析指出，國王們的保守主義批判，其內容與尼采自身的批判有諸多重疊，但根本的區別在於其情感基調。尼采認為他們的問題在於「不夠高」，因為他們被「厭惡」所充滿，無法從過去中真正解脫，缺乏創造未來所必需的寧靜 1。這種對過去的執著與無法遺忘，正是怨恨的典型標誌 24。從這種無能的、無法付諸行動的怨恨，到尋求一種想像性的解脫，其間的心理動力學路徑是清晰的。當這種怨恨達到極點而無法向外發洩時，便會轉向內在，尋求一種想像性的復仇 27。高等人對驢子的崇拜，正是這種想像性復仇的具體體現。透過肯定一切，他們在想像中消解了那個令他們厭惡的世界的價值差異。如果一切都值得肯定，那麼令他們厭惡的賤民也同樣值得肯定，如此一來，他們的厭惡本身就失去了意義，他們從而獲得了解脫。這精確地重演了奴隸道德「想像性復仇」的心理機制。
2.2 祭司典型的幽靈與新偶像的誕生
在「上帝已死」的虛無主義廢墟之上，高等人無意識地扮演了尼采系譜學中的關鍵角色——「祭司典型」（der priesterliche Typus）。祭司是價值倒轉的策劃者，其權力根植於對受苦者的統治 26。祭司並不治癒痛苦，而是透過解釋痛苦（將其歸因為「罪」），來賦予其意義，從而使痛苦變得可以忍受，並在此過程中確立自身的權威 26。
「上帝已死」不僅是一個形上學事件，更是一個深刻的心理學事件：它剝奪了人類痛苦的傳統意義，從而帶來了虛無主義的直接威脅 2。高等人正是這樣一群受苦者，他們承受著現代性的無意義與自身的無能為力。在〈驢子節〉中，他們為自己的痛苦找到了新的解釋和新的偶像。他們讚美驢子，因為牠「承擔了我們的重負，他有顆忍耐的心，從不說不；誰愛他的神，誰就鞭策他。」6。這段禱詞完美地戲仿了耶穌作為「代罪羔羊」與「受苦僕人」的形象。查拉圖斯特拉的影子曾警告說，摧毀舊信仰而不創造新事物，極易被舊信仰以新的形式重新俘獲 1。〈驢子節〉正是這一警告的悲劇性應驗。
更深一層的分析揭示，高等人所創造的驢子偶像，在系譜學上是基督形象的一個病態鏡像。它僅僅繼承了基督形象中被奴隸道德所強調的面向——忍耐、順從、背負重擔、無條件的謙卑——卻完全拋棄了其權力意志的面向（即作為價值立法者的耶穌）以及驢子符號本身所蘊含的其他可能性，如王權或神性智慧（如巴蘭的驢子）19。他們創造的不是一個充滿矛盾力量的完整新神，而是一個被閹割的、只剩下被動承受特質的偶像。這深刻地揭示了他們自身的精神狀態：他們需要的不是一個引領他們去戰鬥和創造的神，而是一個能為他們的軟弱與被動提供神學正當性的神。
2.3 「康復」（Genesung）的辯證法
面對此情此景，查拉圖斯特拉雖然嚴厲斥責，但隨後卻出人意料地稱之為一個「康復中的好兆頭」（ein gutes Wahrzeichen für Genesende）4。這句話的辯證意義在於：
首先，從醫學的隱喻來看，疾病的充分爆發（如高燒、出疹）是身體正在對抗病原的信號，是走向康復的第一步。高等人的驢子節，正是他們內在精神疾病——殘餘的奴隸道德、對偶像的依賴、無法承受的虛無感——的總爆發。他們第一次將自己的病態需求完全外化和對象化 32。只有當疾病被清楚地辨識出來，才有可能被克服。
其次，笑是查拉圖斯特拉對抗「重力之靈」的終極武器 7。高等人舉辦的驢子節，雖然動機是愚蠢和虔誠的，但其形式卻是孩童般的戲謔與節日狂歡 34。他們開始學習「笑對自己」16，這種自我嘲諷的能力，是擺脫舊有價值觀所附帶的嚴肅性（gravitas）的第一步。
然而，這種「康復」是充滿危險且極其有限的。〈驢子節〉可以被視為一場巴赫金（Mikhail Bakhtin）式的「狂歡節」（carnivalesque ritual），它暫時性地顛覆了神聖與世俗的等級秩序。然而，正如法國學術研究所指出的，此類狂歡節儀式最終往往會強化並恢復它所戲仿的舊秩序 21。高等人顛覆了舊神（上帝），卻立刻立了一個新神（驢子）；他們推翻了舊的祈禱儀式，卻發明了新的祈禱儀式。這種顛覆並未觸及價值結構的根基——即祈禱和崇拜的需求本身。它只是更換了崇拜的對象。因此，查拉圖斯特拉的樂觀是有保留的。這一步雖然必要，但它極有可能導向一個自我封閉的循環，而非真正的超越。這正是「康復」的辯證性與不確定性所在。
結論：從橋樑墜入深淵——高等人作為過渡者的必然失敗
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中〈驢子節〉的系譜學分析最終證明，高等人作為通往超人的「橋樑」（Brücke）3，其宿命並非抵達彼岸，而是自身的崩塌。他們的失敗，是尼采在其哲學詩篇中精心設計的、一個必要的戲劇性論證，用以展示「一切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的極端艱鉅性。
高等人的虔誠復返，在系譜學上應被診斷為一種深刻的返祖現象（atavism）。他們返回的並非某個特定的歷史宗教形式，而是返回到「奴隸道德」最初創生價值的那個心理學原點：即在面對無法承受的痛苦和無意義時，對一個外在的、神聖化的解釋和偶像的根本性需求。他們是「病態的動物」（sick animal），而這種病態雖懷有「未來的可能性」3，〈驢子節〉的事件卻證明，這種可能性在他們身上已然耗盡。尼采強調，即使是「高等類型」也必須被犧牲，以達成肯定生命的最終目標 36。〈驢子節〉正是高等人自我犧牲的儀式，但這是一種可悲的、無意識的犧牲，而非超人式的、有意識的自我克服。
高等人的集體失敗，最終將查拉圖斯特拉推向了絕對的、悲劇性的孤獨。這也為第四部的結尾——「獅子」的到來和查拉圖斯特拉新任務的確立——鋪平了道路。他深刻地意識到，他的教誨無法被這些「現代性的殘餘之人」所繼承。他必須等待一種全新的、從未有過的生命形態。查拉圖斯特拉在第四部開篇時，因孤獨而下山尋找同伴；在結尾時，他因對這些同伴的徹底失望而達致一種更為深刻的孤獨。高等人的失敗，最終成為查拉圖斯特拉自身邁向最終成熟和任務轉變的催化劑。他不再是教育者，而是等待者，等待著那能夠真正繼承並體現其教誨的「笑的獅子」與超人的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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