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更高之人的失敗與骰戲玩家的誕生:《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三篇第十四節之系譜學詮釋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三篇Vom höheren Menschen第十四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緒論:從憐憫的最終誘惑到遊戲的最終試煉
在弗里德里希.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哲學詩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中,第四冊佔據了一個獨特且關鍵的位置。此部分的核心戲劇性,源於查拉圖斯特拉聽聞「更高之人的求救吶喊」(Der Nothschrei),並被迫面對他「最後的罪過」(letzte Sünde)——對這些更高之人的憐憫(Mitleid)1。這些「更高之人」(höhere Menschen)——國王、教皇、魔術師、最醜陋的人——是舊時代最高價值的體現者與繼承者,然而在「上帝已死」的虛無主義荒漠中,他們迷失了方向,成為自身偉大理想的未竟者。本書第四冊第十三篇〈論更高之人〉(Vom höheren Menschen)的第十四節,正是查拉圖斯特拉對這些人物的集體痛苦進行診斷,並提供超越之道的轉捩點。
本報告主張,此段落不僅是對一種特定心理狀態——因失敗而生的羞愧——的描述,更是一場系譜學的「現場展演」(performance)。查拉圖斯特拉並非提供廉價的安慰,而是透過一系列精準的隱喻轉換(從「失手之虎」到「骰戲玩家」)與層層遞進的修辭提問,主動進行了一場「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此一詮釋學行動旨在將更高之人從「失敗的羞愧」此一奴隸道德的心理後遺症中解放出來,引導他們進入一種肯定偶然與生成的「遊戲倫理學」。本報告將依循文本內在的邏輯進程,首先對更高之人的心理狀態進行系譜學診斷,追溯其羞愧與失敗感的根源;其次分析價值重估的核心機制,即骰戲隱喻如何重塑宇宙觀;接著探討此一重估所導向的終極生命態度,即作為「愛慕命運」(Amor Fati)的骰戲玩家;最後剖析查拉圖斯特拉如何透過修辭策略,將此一個人層次的困境提升至對「人」這一概念本身的總體批判。此一分析過程,將與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德勒茲(Gilles Deleuze)等重要詮釋者的觀點進行持續的哲學對話,以期達成使用者所要求的「詮釋之藝」(Kunst der Auslegung)。
第一章:系譜學診斷:「失手之虎」與更高之人的羞愧根源
查拉圖斯特拉對更高之人的觀察始於一個精準的心理素描:「羞怯、羞愧、笨拙,如同一隻失手之虎」(Scheu, beschämt, ungeschickt, einem Tiger gleich, dem der Sprung missrieth)。這並非簡單的文學描寫,而是一份深刻的系譜學診斷書,揭示了更高之人內在的價值衝突與情感根源。
第一節:「羞愧」(Scham)的情感考古學
要理解更高之人的「羞愧」,必須對此一情感進行系譜學的追溯。在尼采的思想脈絡中,「羞愧」並非單一的情感,其內涵隨著價值體系的變遷而發生根本的轉變。在《人性的,太人性的》(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中,尼采指出,羞愧最初源於對「神秘」(Mysterium)與神聖禁區的敬畏 2。它是一種與力量、領域、界線相關的貴族式情感,是對自身行為可能侵犯神聖秩序的警覺與收斂。這種羞愧是內在的、自發的,源於對力量邊界的尊重。
然而,隨著基督教道德——尼采稱之為「奴隸道德」——的勝利,「羞愧」的價值譜系發生了倒轉。它不再是面對神聖領域的敬畏,而是內化了群體的眼光與道德評判,成為一種與「罪惡感」(Schuldgefühl)緊密相連的心理懲罰機制。在這種新的價值體系下,羞愧標誌著個體不再能坦然面對自身,即「在自己面前感到羞愧」3。它不再源於對力量的敬畏,而是源於對自身本能的否定、對道德律令的違背,以及對群體評判的恐懼。
因此,更高之人的「羞愧」(beschämt)並非單純的尷尬或難為情,而是一種深刻的價值衝突的症狀。他們身上殘存著貴族式的、對偉大事業的渴望與對崇高目標的追求,這使得他們無法安於平庸。但同時,他們又深受奴隸道德價值觀的影響,將「失敗」視為一種道德上的缺陷與個人價值的根本否定。這種內在的矛盾——既有著追求偉大的驕傲,又背負著害怕失敗的罪惡感——構成了他們痛苦的根源。他們的羞愧是一種「系譜學的混血情感」,混合了貴族式的、對自身力量失誤的內在驕傲性羞恥,以及奴隸道德下的、對「失敗」此一標籤的外在負罪感。
第二節:「猛獸」的失格:一個互文性詮釋
尼采選擇「老虎」作為核心隱喻,絕非偶然。「如同一隻失手之虎」的意象,直接將更高之人的失敗與一種高貴、強大、充滿本能力量的生命形態聯繫起來。這隻老虎,與尼采在《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所描繪的「猛獸」(Raubtier)或「金髮猛獸」(blonde Bestie)概念遙相呼應 4。這些猛獸形象代表了前道德的、純粹的強力意志(Wille zur Macht),他們的行動不受善惡評判的束縛,只遵循自身力量的增長與釋放。
更有甚者,德語學術界的研究指出,此句與英國詩人拜倫(Lord Byron)的詩句存在驚人的互文性關聯。拜倫曾寫道:「I am the Tyger (in poesy), if I miss the first spring – I go growling back to my Jungle」(在詩中,我是老虎,倘若初次跳躍失手——我便咆哮著退回我的叢林)7。此一潛在的互文連結極具啟發性。它暗示尼采可能將更高之人視為一種「詩意的老虎」——他們的目標是崇高的、創造性的,而非純粹的掠奪。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失敗並非源於本質的孱弱或懦弱,而是高貴力量在一次關鍵行動中的偶然失誤。失敗後的「悄悄溜到一旁」(bei Seite schleichen),正如同拜倫的老虎「咆哮著退回叢林」,是一種出於受挫的驕傲而非恐懼的隱退。
透過這個隱喻,尼采巧妙地將更高之人的失敗重新定義為一種「力量的悲劇」,而非「道德的缺陷」。問題的焦點從「善惡」的道德維度,轉移到了「強弱」的生理學-權力意志維度。他們的失敗是一種「貴族式的失敗」,源於對一個偉大目標的奮力一搏,而非「末人」(letzte Mensch)那種連偉大目標都沒有的、耽溺於安逸的生命狀態 8。他們的羞愧,是力量對自身失誤的羞愧,而非奴隸因違背外在戒律而產生的罪惡感。這一步重新定義,為查拉圖斯特拉後續的價值重估奠定了關鍵的基礎。
第三節:更高之人作為失敗原型
此處抽象描寫的「更高之人」,實際上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中所有訪客的集體縮影。查拉圖斯特拉山洞中的賓客——厭倦了庸眾而放棄王國的國王、因上帝之死而失業的教皇、渴望偉大卻自知渺小的魔術師、因無法忍受上帝的憐憫而殺死上帝的「最醜陋的人」——他們都體現了某種形式的「失敗」或「未竟」(missrathen)1。他們是舊有最高價值的傑出代表,但在上帝已死、所有舊價值崩潰的時代,他們失去了存在的根基與方向,他們的偉大事業因而「失手」(missrieth)。
他們的困境標誌著一個時代最高典型(聖人、學者、君王、藝術家)的窮途末路。然而,正是這種「偉大的絕望」(grosse Verzweiflung)與「偉大的蔑視」(grosse Verachtung),使他們與滿足於微小幸福的庸眾(Pöbel)截然不同,並讓查拉圖斯特拉對他們寄予希望。正如查拉圖斯特拉所言:「你們的蔑視,你們這些更高之人啊,令我充滿希望。因為偉大的蔑視者,正是偉大的崇敬者。」9。他們的失敗,是通往超人(Übermensch)之橋樑的必要前提,因為「人是應該被超越的某種東西」10。他們的失敗,最終揭示了「人」這個概念本身的失敗,為一種全新的生命形態的出現,清空了場地。
第二章:從單一挫敗到存有遊戲:骰戲隱喻的價值重估
面對更高之人因「失手之躍」而陷入的羞愧與癱瘓,查拉圖斯特拉的介入並非同情或安慰,而是一場積極的、語言學上的價值重估。他透過一系列隱喻的轉換與宇宙觀的重塑,試圖將更高之人從失敗的重負中解放出來。
第一節:從「跳躍」(Sprung)到「投擲」(Wurf):一場詮釋學的革命
查拉圖斯特拉的第一個回應是:「你們失手了一擲」(Ein Wurf missrieth euch)。這句話看似簡單,卻是一次精準的哲學手術。他刻意將更高之人自我描述中的「Sprung」(跳躍)替換為「Wurf」(投擲)。這兩個詞在德語中雖然都隱含著行動,但其背後的意象世界與價值框架卻截然不同。「Sprung」帶有生物性的、本能的、一次性的意味,如同老虎的撲獵,成功與否似乎是決定性的,失敗則可能意味著生存的終結。「Wurf」則源自遊戲的領域,特別是骰戲,它充滿了偶然性、可重複性,並且其本質是遊戲性的。
這一微小但關鍵的詞語替換,是一場詮釋學的革命。它強行將更高之人的困境從「生存鬥爭的失敗者」這一達爾文式的框架,轉移到「宇宙遊戲的參與者」這一赫拉克利特式的框架中。在前者框架裡,失敗是終局,是價值的否定;在後者框架裡,失敗僅僅是遊戲過程中的一個偶然事件,一次「失準之擲」。查拉圖斯特拉的語言行動本身就是一種權力意志的展現:他並非被動地接受更高之人的自我詮釋,而是主動地將自己的詮釋強加於他們的處境之上,從而為他們創造出新的意義與可能性。這一步框架的重塑,是查拉圖斯特拉進行價值重估的第一步,也是最關鍵的一步。
第二節:「大型的嘲諷與遊戲之桌」作為反形上學場域
緊接著,查拉圖斯特拉透過一個反問將這一新的框架擴展至整個宇宙:「但是,你們這些骰戲玩家啊,這有什麼關係!……我們不總是坐在一張大型的嘲諷與遊戲之桌前嗎?」(Aber, ihr Würfelspieler, was liegt daran!... Sitzen wir nicht immer an einem grossen Spott- und Spieltische?)。這張「大型的嘲諷與遊戲之桌」是尼采對宇宙的根本隱喻,它是一個徹底反形上學的場域。
首先,這是一個去神聖化的宇宙。桌前沒有上帝作為裁判或發牌者,沒有任何超驗的權威來設定規則或評判輸贏。其次,這是一個去目的論的宇宙。遊戲本身沒有外在的終極目的,存在不是為了達成某個預設的目標(如救贖或至善)。最後,這是一個去道德化的宇宙。桌上沒有內在的道德法則,事件的發生——無論是成功還是失敗——都與善惡無關。
在此場域中,「嘲諷」(Spott)具有深刻的顛覆功能。它嘲弄了人類賦予宇宙的各種嚴肅性、目的論和神聖意義。它消解了將個人失敗視為一種形上學懲罰或宇宙秩序失調的傳統觀念。「遊戲」(Spiel)則積極地肯定了「生成」(Werden)的無目的性、偶然性(Zufall)和純真性(Unschuld)。宇宙的運行不是為了達成某個宏偉的目標,而更像是一場自我娛樂的遊戲。這深刻地呼應了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殘篇思想,即「時間是一個玩著棋局的孩童」。這張桌子因此成為一個充滿可能性的「開放場域」(Spielraum),而非空無一物的虛無深淵。它不是宣告「一切都無意義」,而是宣告「正因為沒有預設的意義,所以一切皆可遊戲,一切皆可創造」。
第三節:「遊戲」的系譜:從駱駝、獅子到孩童
查拉圖斯特拉召喚的「遊戲」與「骰戲玩家」形象,直接連結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卷著名的「精神三變」(Von den drei Verwandlungen)的終極階段 11。精神的發展經歷三個階段:首先是「駱駝」,牠跪下,承擔最沉重的負擔,代表著對傳統價值(「你應當」)的服從與敬畏。其次是「獅子」,牠在沙漠中戰勝名為「你應當」的巨龍,為自己贏得自由,並對一切舊價值說出神聖的「不」。
更高之人大多處於從駱駝向獅子過渡,或已成為獅子的階段。他們有勇氣蔑視並拋棄舊價值,但他們尚未學會創造新價值。獅子的力量在於破壞,但破壞之後的自由可能導向虛無的荒漠。這正是更高之人的困境:他們摧毀了舊的神,卻無法為自己創造新的目標,因此一次失敗就足以讓他們陷入癱瘓。
精神的最終蛻變是成為「孩童」。查拉圖斯特拉描述道:「孩童是純真與遺忘,一個新的開始,一個遊戲,一個自轉的輪,一個初始的運動,一個神聖的肯定。」14。孩童的遊戲,正是在「上帝已死」之後,為這個無意義的世界創造新價值、賦予新意義的活動。它需要「遺忘」過去的重負(包括失敗的記憶),以「純真」的眼光看待世界,並以「神聖的肯定」(ein heiliges Ja-sagen)來擁抱生成的一切。因此,查拉圖斯特拉教導更高之人成為「骰戲玩家」,正是要引導他們完成這最後一次、也是最困難的一次精神蛻變。他們必須學會「遺忘」失敗的重負,以「遊戲」的態度面對存在,並對這個充滿偶然的宇宙說出「神聖的肯定」。
表格 2.1:失敗的系譜學價值重估
第三章:肯定偶然,超越失敗:作為愛慕命運(Amor Fati)的骰戲玩家
將存在重新詮釋為一場宇宙骰戲,不僅僅是一種心理治療策略,更引向了尼采哲學最深邃的核心:對偶然性的肯定,以及作為其最高表現的「愛慕命運」(Amor Fati)。查拉圖斯特拉在此處塑造的「骰戲玩家」形象,正是能夠承擔並熱愛此一命運的理想人格。
第一節:德勒茲的視角:骰戲、永恆輪迴與選擇性思想
法國哲學家吉爾·德勒茲在其著作《尼采與哲學》(Nietzsche et la Philosophie)中,對尼采的骰戲隱喻進行了極富創見的闡釋,深刻地揭示了它與「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思想的內在關聯。德勒茲認為,永恆輪迴絕非所有事物無差別的機械式重複,而正是一場宇宙的骰戲 15。每一次生命的瞬間,都是一次骰子的投擲,它同時肯定了必然性(骰子的結構、重力法則)與偶然性(擲出的點數)。
永恆輪迴因此成為一種「選擇性的思想」(pensée sélective)。它如同一個篩子,只有那些最強的、最能肯定的意志才能通過。在每一次生命的投擲中,只有那些能夠被強力意志所熱愛、所欲求其無限回歸的時刻,才能真正「返回」。怨恨(ressentiment)、半吊子的意志、對失敗的悔恨與懊惱——這些消極的、反應性的力量,由於其本質是否定性的,它們無法肯定生成的整體,因此無法通過永恆輪迴的考驗,在宇宙的骰戲中被淘汰 17。
德勒茲進一步強調,一次骰戲的投擲,就必須肯定所有可能的組合 18。成為一個真正的「骰戲玩家」,意味著不僅肯定中獎的那一擲,也必須肯定所有失敗的、失準的投擲。因為正是這全部的偶然性,構成了遊戲的整體,構成了生成的存在。當查拉圖斯特拉召喚更高之人成為「骰戲玩家」時,他正是在教導他們學會肯定永恆輪迴。他們必須欲求自己的生命,連同其中所有的失敗與痛苦,能夠一再地、永恆地回歸。
第二節:「如其所必須地遊戲與嘲弄」:一種生存的技藝
查拉圖斯特拉的告誡——「你們沒有學會如其所必須地去遊戲與嘲弄!」(Ihr lerntet nicht spielen und spotten, wie man spielen und spotten muss!)——指出了更高之人的根本缺陷。此處的「必須」(muss)至關重要,它表明「遊戲與嘲弄」並非隨意的放縱或虛無的犬儒主義,而是一種有其內在必然性的生存技藝(Kunst),是面對後形上學時代宇宙真相的唯一恰當態度。
這種技藝是「怨恨精神」的終極解藥。怨恨的本質是無法「遺忘」,它像反芻動物一樣不斷咀嚼過去的傷害與失敗,並試圖為自己的不幸尋找一個外在的罪魁禍首。這種心理狀態是創造力的死敵。而「遊戲」的態度則是向前看的,它將每一次投擲都視為一個新的開始,從而實現了尼采式的「遺忘」。「嘲弄」的態度則能讓人對自身的失敗、痛苦乃至整個存在的荒謬性保持一種輕盈的、貴族式的距離,從而消解它們的沉重感與毒性。這種嘲弄最終會昇華為一種「大笑」(Gelächter),這是查拉圖斯特拉所珍視的最高狀態。它不是譏諷的、貶低的笑,而是因看透了存在的無目的性與自身的創造性自由而發出的、充滿力量的肯定的笑聲。
第三節:失準之擲與愛慕命運(Amor Fati)
坦然接受一次「失準之擲」(missrathener Wurf),並非出於無奈的宿命論,而是「愛慕命運」的最高形式。它不是消極地忍受命運,而是積極地、熱情地擁抱生命中的一切,無論好壞。它意味著個體能夠對著最可怕的失敗與痛苦說出:「我願如此」(Thus I willed it)19。通過這一意志的行動,宇宙的偶然性(chance)被轉化為個體意志的選擇與必然性(fate)。
這正是查拉圖斯特拉在別處所教導的權力意志的最高解放:將所有令人痛苦的「曾是如此」(Es war),轉化為「我願如此」(Ich wollte es so)。肯定一次失敗的投擲,正是這種轉化的具體實踐。它要求一種極大的意志力量,能夠回溯性地肯定導致這一失敗的所有因果鏈,並將其視為自身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因此,「骰戲玩家」成為了超越更高之人的理想人格。他不再以世俗的成敗、得失來衡量生命的價值,而是以是否能肯定生命中的一切——包括痛苦、失敗與偶然——來衡量自身意志的強度。他熱愛命運,因為他將整個宇宙——這個「神聖的骰子與骰戲玩家的神聖之桌」——視為自己遊戲的夥伴與舞台 20。這種情感與認知的再訓練,旨在根除更高之人內心深處的「嚴肅精神」(Geist der Schwere),這種精神是基督教-柏拉圖主義形上學的心理遺產,它使人背負著罪、真理與終極目的的重擔。學會遊戲,就是學會輕盈,這是成為超人的必要心理素質。
第四章:從「成壞之人」到「人之成壞」:查拉圖斯特拉的最終呼召
在完成了對失敗的價值重估,並確立了「骰戲玩家」的理想之後,查拉圖斯特拉並未就此打住。他透過一連串精心設計的提問,將更高之人的個人困境,提升至對「人」這一概念本身的系譜學批判,從而發出其最終的、最具革命性的呼召。
第一節:修辭的階梯:一場詮釋學的精讀
查拉圖斯特拉的最後陳述,其結構是一個層層遞進的修辭階梯,旨在逐步瓦解更高之人內心的價值判斷鏈條:
「倘若你們的偉業失敗了,你們自身因此就失敗了嗎?」(Und wenn euch Grosses missrieth, seid ihr selber darum — missrathen?)
「倘若你們自身失敗了,『人』因此就失敗了嗎?」(Und missriethet ihr selber, missrieth darum — der Mensch?)
這些問題並非真的在尋求資訊,而是具有顛覆力量的修辭性提問 13。它們的功能是打破更高之人心中那條僵化的、將「偉業的失敗」直接等同於「自身價值的徹底失敗」的因果鏈。第一個問題,區分了「行動的失敗」與「存有的失敗」,暗示個體的價值不應由單一事件的成敗來定義。第二個問題則進行了一次巨大的跳躍,將視角從個體層次拉升至物種與歷史哲學的層次。這種提問方式,展現了尼采作為一個「誘惑者」(Versucher)的風格,他不是直接給出答案,而是誘使聽者跟隨他的思路,走向更危險、更根本的思想領域。這是一種「詮釋學的放大」(hermeneutic amplification),將一個個體的、心理層面的問題,逐步放大為一個物種的、歷史哲學層面的問題,旨在徹底摧毀個體失敗所附帶的個人責任感與罪惡感。
第二節:「人」(der Mensch)的系譜學解構
查拉圖斯特拉在此處的終極目標,是解構「人」(der Mensch)這個概念本身。在尼采看來,「人」並非一個生物學上的中性詞彙,而是一個承載了兩千年西方基督教-道德價值觀的哲學建構。它意味著理性對本能的壓制、靈魂對身體的超越、道德對生命的規訓,以及與動物性的根本對立。這個被道德與理性所定義的「人」的計畫,本身就是一個「失敗的作品」(missrathen)。它馴化了生命,創造了罪惡感,削弱了強力意志,並最終不可避免地導向虛無主義——即對生命本身的厭倦與否定。
當查拉圖斯特拉提問「『人』因此就失敗了嗎?」,他暗示的答案是響亮的「是」。更高之人,作為這個「人」的計畫最傑出、最崇高的產物,他們的集體失敗,恰恰從反面證明了整個計畫的根本性失敗 23。他們之所以失敗,不是因為他們不夠「人」,而是因為他們太「人」了——他們太過於執著於「人」所代表的那些舊價值,以至於在那些價值崩潰之後,他們也隨之崩潰。
尼采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序言中早已宣告:「人是一條繩索,維繫在動物與超人之間——一條橫跨深淵的繩索。」12。更高之人的失敗,意味著這條繩索已經不堪重負,作為通往超人的「橋樑」,傳統意義上的「人」已經走到了歷史的盡頭,成為一片有待超越的廢墟。
第三節:「那麼,好吧!振作起來!」(wohlan! wohlauf!):虛無主義的克服
在揭示了「人之失敗」這一最深沉的虛無主義深淵之後,查拉圖斯特拉的結語「Missrieth aber der Mensch: wohlan! wohlauf!」(然而倘若人失敗了:那麼,好吧!振作起來!)顯得格外有力且充滿悖論的希望。這不是一句廉價的鼓勵,而是一聲戰鬥的號令。它不是要修補那個已經失敗的「人」,而是在宣告,正因為「人」失敗了,超越的可能性才真正敞開。
對更高之人而言,承認「人之失敗」,不是最終的絕望,而是最終的解放。他們不再需要背負著成為「完美的人」這個不可能的任務。他們的個人失敗,不再是個人的恥辱,而是一個普遍歷史宿命的症狀。這種去個人化的診斷,具有巨大的解放性力量。他們的失敗,反而為他們擺脫「人」的束縛、走向超人,創造了決定性的條件。
這個結語體現了尼采哲學中一個核心的辯證運動:最高的危險同時也是最高的希望。對「人之失敗」的認識,是虛無主義最黑暗的時刻,但正是在這個時刻,最強的生命肯定才得以誕生。它呼籲更高之人放棄對「人」的執著,擁抱自身的失敗,並將其轉化為超越自身的動力。這是從最高的虛無主義中誕生的、最強的生命肯定,是查拉圖斯特拉對他的朋友們發出的、走向超人的最終邀請。
結論:從羞愧的深淵到肯定的高天
〈論更高之人〉第十四節這短短數行文字,如同一枚哲學的全息碎片,精巧而完整地映照出尼采龐大思想體系的幾個核心面向。它始於對基督教道德及其心理遺產——羞愧、憐憫、罪惡感——的系譜學批判;繼而展演了尼采核心哲學計畫,即對「失敗」等關鍵價值進行徹底重估的過程;最終,它為後形上學時代的人類,提出了一種建立在宇宙遊戲、肯定偶然與愛慕命運之上的全新生命倫理學。
本報告的分析揭示,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是一場精心設計的、多層次的治療與解放。他首先作為一名系譜學的心理醫生,診斷出更高之人的「羞愧」是一種貴族本能與奴隸道德相衝突的產物。接著,他化身為一名詮釋學的革命家,透過「失手之虎」到「失準之擲」的隱喻轉換,將失敗從生存的絕境重塑為遊戲的偶然。最終,他以先知的姿態,將個體的失敗提升至「人之失敗」的歷史哲學高度,並從這最深的虛無中,發出了走向超人的戰鬥號令。
更高之人與超人的根本區別,最終體現於能否成為一個真正的「骰戲玩家」。更高之人仍然在乎輸贏,被單次的失敗所定義和困擾,他們的精神依然沉重。而超人,或者說走在通往超人之路上的個體,是那個能夠在宇宙的「大型嘲諷與遊戲之桌」前,對著每一次——尤其是失敗的——投擲,發出會心大笑的人。他學會了「如其所必須地遊戲與嘲弄」,他將命運的偶然轉化為意志的必然,並在永恆輪迴的肯定火焰中,將自身的存在鍛造成一件獨一無二的藝術品。這段看似簡短的文本,正是查拉圖斯特拉為他那些身處困境的朋友們所上的、通往此一自由境界的最重要的一課。
引用的著作
Thus Spoke Zarathustra Part IV: Chapters 1–9 Summary & Analysis | SparkNote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sparknotes.com/philosophy/zarathustra/section9/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Menschliches, Allzumenschliches: Ein Buch Fuer Freie Geister, by 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gutenberg.org/cache/epub/7207/pg7207-images.html
Why do you think the psychologist Nietzsche says to spare someone 'shame' is the most humane thing?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1hl5rbd/why_do_you_think_the_psychologist_nietzsche_says/
Nietzsche's Naturalist Deconstruction of Truth - ResearchGat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rofile/Peter-Bornedal/publication/335240723_Nietzsche's_Naturalist_Deconstruction_of_Truth_A_World_Fragmented_in_Late_19th_Century_Epistemology_Book_cover_2019/links/5f846cea458515b7cf7a2f59/Nietzsches-Naturalist-Deconstruction-of-Truth-A-World-Fragmented-in-Late-19th-Century-Epistemology-Book-cover-2019.pdf
Blinding Wisdom – Nietzsche's Superhistorical Gaze - DiVA portal,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diva-portal.org/smash/get/diva2:217474/FULLTEXT01.pdf
Konturen VI (2014) 151 The Feminine Beast: Anti-moral Morality in,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scholarsbank.uoregon.edu/bitstreams/5fdeea5d-bf41-44f7-a391-d487a353c4a1/download
Der französische Nietzsche 9783110213553, 9783110177558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dokumen.pub/der-franzsische-nietzsche-9783110213553-9783110177558.html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的超人決勝論,擺脫「不必努力也能活下去」的末人,力爭上流勝組,成為你自己的神! - Goodread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goodreads.com/book/show/55126147
The 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Nietzsche, by Karl Heckel.,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56546/56546-h/56546-h.htm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 維基百科,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zh.wikipedia.org/zh-tw/%E6%9F%A5%E6%8B%89%E5%9B%BE%E6%96%AF%E7%89%B9%E6%8B%89%E5%A6%82%E6%98%AF%E8%AF%B4
從《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談價值的創造性,就是在似曾相似之中創造與眾不同,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vocus.cc/article/65eec05bfd89780001edc380
How Nietzsche's Zarathustra Redefined Morality & Revolutionized Philosophy,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thecollector.com/nietzsche-thus-spoke-zarathustra-work-philosophy/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誠品線上,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eslite.com/product/1001259052682285856008
Excerpt: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 - Notes of a Proustian - udn部落格,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blog.udn.com/le14nov/57220636
Inverted Surfaces: Bataille's “Pineal Eye” and the Mythopoetics of Augury - Concentric: Literary and Cultural Studie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www.concentric-literature.url.tw/issues/Violence/4.pdf
Gilles Deleuze's Nietzsche and Philosophy - Ron Schafrick,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www.ronschafrick.com/blog/2021/9/25/gilles-deleuzes-nietzsche-and-philosophy
The Tragic Community: Nietzsche and Philosophy as A Treatise on Politics (Part I),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thetragiccommunity.wordpress.com/2013/03/17/the-tragic-community-deleuzes-nietzsche-and-its-underlying-politics-part-i/
Perish and Return • Ill Will,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illwill.com/perish-and-return
abstract - Katja Brunkhors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katjabrunkhorst.com/wp-content/uploads/2015/12/thesis_katja_brunkhorst.pdf
“THE CENTRE IS EVERYWHERE”: NIETZSCHE'S OVERCOMING ...,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open.library.ubc.ca/media/stream/pdf/24/1.0103324/2
אנושי, אנושי מדי הנה האיש - ResearchGat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rofile/Revital-Madar/publication/325956149_The_Conceptual_Realm_of_Nietzsche's_Concept_of_Revenge_in_Ecce_Homo_and_Human_all_too_Human/links/5b2ee461aca2720785dfde78/The-Conceptual-Realm-of-Nietzsches-Concept-of-Revenge-in-Ecce-Homo-and-Human-all-too-Human.pdf
The Rhetorical Paradigm of Nietzsche's Aphorism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epe.lac-bac.gc.ca/100/201/300/rhetor-journal/2013/www.cssr-scer.ca/wp-content/uploads/2012/10/Rhetor3_Schmidt.pdf
9. Nietzsches Anthropologiekritik (zusammen mit Andrea Christian Bertino),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books.openedition.org/obp/6180?lang=en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