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夜巡者之歌〉第九節之系譜學詮釋：殘酷、痛苦與永恆的價值重估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九篇Das Nachtwandler-Lied.第九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導論：午夜的酒歌——查拉圖斯特拉最終的試煉與肯定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哲學的宏偉建築中，《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無疑是其最核心且最具詩性的基石。而第四冊第十九篇〈夜巡者之歌〉（Das Nachtwandler-Lied），在其手稿與早期版本中更直白地題為〈醉歌〉（Das trunkene Lied）1，構成了整部作品的戲劇性高潮與哲學頂點。此處的「醉」（trunken）並非凡俗的沉湎，而是一種酒神戴奧尼索斯式（Dionysian）的醉狂（Rausch），一種在存在的深淵面前達致的最高清醒與無條件肯定。本報告的核心命題在於，此篇章的第九節並非一段孤立的詩性箴言，而是查拉圖斯特拉對其畢生核心思想——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與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所進行的最終「詮釋之藝」（Kunst der Auslegung）。此詮釋是表演性的、儀式性的，其直接目的在於測試聚集於其洞穴中的「更高之人」（höheren Menschen），並最終在精神上徹底超越他們，為自身的「偉大正午」（großer Mittag）鋪平道路。
本報告將運用尼采自身的系譜學（Genealogie）方法，但並非重複闡述其方法論，而是將其作為一把解剖刀，深入剖析第九節文本的價值層次。我們將追溯其中「殘酷」（Grausamkeit）、「痛苦」（Weh）、「快樂」（Lust）與「死亡」（Sterben）等關鍵概念的價值譜系，揭示它們如何從傳統西方形上學，特別是基督教-柏拉圖主義道德觀的負面評價中被解放出來，並被尼采重新賦予肯定生命的積極意涵。此分析將證明，第九節的詩句序列，實則是一場精心編排的價值重估展演。
報告的結構將依循此一展演的內在邏輯：首先，我們將定位此幕的戲劇性脈絡，闡明「更高之人」的在場如何構成查拉圖斯特拉自我克服的最終舞台。其次，我們將系譜學地考察「殘酷」與「痛苦」如何從生命的否定性力量被重估為創造與深化的肯定性力量。最終，報告將論證，「快樂欲求永恆」這一詩性宣告，如何不僅總結了前述的價值重估，更成為了永恆輪迴——尼采稱之為「最高肯定公式」（höchste Formel der Bejahung）2——的最精煉、最深刻的詩性表達。
第一章：午夜的舞台——「更高之人」的失敗與教誨的終結
〈夜巡者之歌〉第九節的深刻意涵，唯有在其獨特的戲劇性脈絡中方能完全彰顯。第四冊的整個敘事，可被視為一齣精心設計的心理劇，其舞台設於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觀眾則是那些被一聲「苦難的呼喊」所吸引而來的「更高之人」。他們的在場與最終的反應，構成了查拉圖斯特拉完成其最終蛻變的必要背景。
1.1 「更高之人」的聚集：憐憫的誘惑與最終的罪過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的敘事，由一聲發自人類深淵的「苦難呼喊」（Schrei der Noth）所驅動，查拉圖斯特拉聞聲而出，動身尋找並聚集了各式各樣的「更高之人」4。這些人物——包括失去國土的國王、對知識失去信仰的良知學者、退位的年邁教皇、因殺死上帝而成為「最醜陋的人」、以及查拉圖斯特拉自身的影子等——並非庸眾，而是代表了現代性在各個領域的最高成就及其必然的失敗典型 4。他們是精神上的殘疾者，是從舊價值枷鎖中掙脫卻又無力創造新價值的過渡性存在。查拉圖斯特拉明確指出，他們僅僅是通往超人（Übermensch）的「橋樑」，而非彼岸 4。
查拉圖斯特拉聚集他們的動機，並非出於救世主般的慈悲，恰恰相反，這是他為自己設下的一場終極試煉。預言家早已警告他，他最大的危險、他「最後的罪過」，正是對這些「更高之人」的「憐憫」（Mitleid）5。因此，第四冊的整個場景設定，可被視為查拉圖斯特拉主動將自己暴露在最大的憐憫誘惑之下，以求徹底克服此一人性中最高貴卻也最軟弱的情感。他款待這些人，給予他們食物與庇護，最終獻上他最深邃的智慧，這一切都是為了最終能夠超越對他們失敗的憐憫，從而為自身的「偉大正午」——一個不再需要同情與被同情的境界——做好準備 7。
1.2 午夜的慶典：從說教到歌唱的轉變
在〈夜巡者之歌〉登場前，更高之人舉行了一場怪誕的「驢子節」（Eselsfest），他們膜拜一頭驢子，並用戲仿的禱詞來表達對舊有信仰的嘲諷 5。此舉雖展現了他們的反叛精神，卻也暴露了其反叛仍停留在怨恨（ressentiment）與否定的層面，未能躍升至創造性的肯定。查拉圖斯特拉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並將慶典的氛圍從喧鬧的嘲諷引向更深沉的內省層次。最終，他邀請他們唱起他的「環歌」（Rundgesang），這首歌即是首次出現於第三冊〈另一首舞歌〉中的「午夜之歌」（Mitternachts-Lied），其歌詞正是〈夜巡者之歌〉的核心文本 2。
在此刻，查拉圖斯特拉的角色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他不再是一位傳授教義的「教師」（Lehrer）。在此前的哲學旅程中，他已然痛苦地認識到，其最深邃、最核心的思想——永恆輪迴——在本質上是「不可教的」（unlehrbar）2。任何試圖將其化約為概念或教條的努力，都必然會扭曲其本意。因此，他放棄了言說與教導，轉而成為一位「歌者」與「詮釋者」。這一轉變標誌著尼采哲學溝通策略的根本深化：從邏輯的、概念的闡述，轉向一種必須被整體性地體驗、被情感性地感受的詩性與音樂性表達。歌曲本身，及其醉狂的演繹，成為了一種「反教條」（Anti-Lehre）2。它不提供答案，而是提出一個終極的生存問題，迫使聽者以自身的生命強度來回應。
1.3 聽眾的沉睡：不可傳達的真理
在查拉圖斯特拉以其「詮釋之藝」逐句解讀了「午夜之歌」，並最終揭示了「快樂欲求永恆」這一終極秘密之後，戲劇性的轉折發生了：那些更高之人，他唯一的聽眾，最終都沉沉睡去 10。翌日清晨，查拉圖斯特拉在黎明中醒來，看著仍在酣睡的同伴，他獨自離開了洞穴，並對自己說：「他們不是我合適的同伴……他們的夢還在咀嚼我的午夜。……傾聽我的耳朵——那順從的耳朵，在他們的肢體中付之闕如。」10。
更高之人的沉睡具有無比深刻的象徵意義。它不僅僅是宴飲後的生理疲憊，更是一種精神上的無能為力，是他們無法承受查拉圖斯特拉最終智慧之重量的明確表徵。這場景以一種近乎殘酷的詩意，呈現了查拉圖斯特拉的終極孤獨，以及其思想與同代最優秀心靈之間那道不可跨越的鴻溝。他們能夠理解對舊價值的否定，能夠參與對上帝之死的戲仿，卻無力縱身一躍，進入對存在整體的、包含一切痛苦與醜陋的無條件肯定之中。他們的夢「咀嚼」著查拉圖斯特拉的午夜，意味著他們試圖用自己舊有的、線性的、道德化的思維框架去理解、消化那圓環性的、超道德的永恆真理，結果只能是誤解與沉睡。
這整個敘事結構，因此並非查拉圖斯特拉教化失敗的悲劇記錄，而是一場精心設計的、最終成功的「自我克服」儀式。更高之人的「失敗」（沉睡），從一個更高的視角來看，恰恰是查拉圖斯特拉「成功」（克服憐憫）的必要前提。查拉圖斯特拉的最終目標是成為超人，為此必須斬斷與舊有人類的一切情感牽絆，特別是憐憫。他主動將這些代表人類最高可能性及其侷限的「更高之人」聚集起來，並非為了拯救他們，而是為了將自己置於最大的憐憫誘惑之下。當他給予他們食物、庇護，並最終獻上他最珍貴的智慧——歌曲的詮釋——這既是一種贈予，也是一種告別。當他們最終以沉睡證明自己無法承受這份贈禮時，查拉圖斯特拉便獲得了超越他們的最終理由。他不再需要為他們的失敗感到憐憫或承擔責任。因此，這場景的因果關係被徹底逆轉：並非「因為更高之人失敗了，所以查拉圖斯特拉感到孤獨」，而是「查拉圖斯特拉需要更高之人失敗，以便完成他自身的超越，並在他的終極孤獨中臻至圓滿」。這是一場深刻的、幾乎是冷酷的心理劇，為接下來第九節的價值重估獨白，鋪就了無人聆聽卻又響徹永恆的舞台。
第二章：殘酷的系譜學——釀酒師之刀與權力意志
在更高之人沉睡的背景下，查拉圖斯特拉的詮釋成為一場面向永恆的獨白。第九節的開篇，以一段充滿張力的對話，直接切入了尼采哲學的核心——權力意志，並對「殘酷」與「死亡」這兩個概念進行了徹底的價值重估。
2.1 對話的雙方：釀酒師與葡萄藤
第九節以一段看似矛盾的對話開場：「『你這葡萄藤！你讚美我什麼？我可是剪了你！我是殘酷的，你在流血——：你對我醉醺醺的殘酷的讚美想說什麼？』」（Du Weinstock! Was preisest du mich? Ich schnitt dich doch! Ich bin grausam, du blutest -: was will dein Lob meiner trunkenen Grausamkeit?）13。
這並非一場外部的對話，而是一場深刻的內在自我對話。發問者是查拉圖斯特拉，他扮演著「釀酒師」（Winzer）的角色，手持修剪的刀；而被提問的「葡萄藤」（Weinstock），則是他的靈魂。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其它篇章中，尼采已將豐盈滿溢的靈魂比作「掛滿了飽滿的乳房和密集的棕金色葡萄」的藤蔓，它因自身的幸福而「擁擠和壓迫」，在滿溢中等待著 16。因此，這場對話象徵著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作用於自身的辯證過程 17。創造者（釀酒師）對其創造的對象（葡萄藤/靈魂）施加力量，而後者非但不怨恨，反而以讚美來回應。
2.2 「殘酷」（Grausamkeit）的價值重估
這段對話的核心在於對「殘酷」一詞的系譜學重估。在源遠流長的基督教道德譜系中，「殘酷」是頭等的罪惡，是同情心（Mitleid）的對立面，是施加於他者身上的惡意傷害，與「善」直接對立。它指向一種道德上的虧欠與邪惡。尼采的系譜學考察則要戳破這層道德外衣，追溯一種前道德的、貴族式的「殘酷」概念，一種內在於生命本身的塑造性力量。
在此文本中，「殘酷」被徹底地非道德化了。它不再是善惡評判的對象，而是創造的必要條件與內在環節。釀酒師之刀（Winzermesser）的「殘酷」，其目的並非傷害，而是為了獲得更豐盈、更醇美的果實——美酒、思想、乃至超人 13。這種「殘酷」首先是指向自身的，它是一種為了成長而進行的嚴苛紀律、自我雕刻與自我克服（Selbst-Überwindung）19。真正的強者，其權力意志的最高表現，便是將這種創造性的「殘酷」施加於自身，剪除自身的軟弱、多餘與陳腐，從而在痛苦的塑造中達成更高的形態。因此，葡萄藤（靈魂）非但不怨恨這種「殘酷」，反而以「讚美」來回應，因為它深刻地理解，這看似暴力的修剪，正是通往自身圓滿實現（成熟與化為美酒）的唯一途徑。這一洞見將尼采的權力意志與後世法西斯主義對權力的庸俗化、純粹外向性的支配欲理解徹底區分開來 21。後者的殘酷源於軟弱與怨恨，而查拉圖斯特拉的「殘酷」則源於豐盈的生命力與創造的意志。
2.3 「死亡」（Sterben）作為成熟的意志
葡萄藤對釀酒師的讚美給出了理由，這理由同時也完成了對「死亡」的價值重估：「『凡是變得完美的，一切成熟之物——都想死！』」（Was vollkommen ward, alles Reife - will sterben!）8。
這句話徹底顛覆了傳統對死亡的理解。在否定生命的價值體系中，死亡是生命的匱乏、是衰敗的終點、是最大的恐懼與被迫的終結。然而，在查拉圖斯特拉的視域中，死亡被重估為一種出於生命力之豐盈滿溢（Überfluss）的主動意願。它不是「不得不死」，而是「想死」（will sterben）。這種「想」，是一種意志的最高表達。
不成熟之物才想活著（alles Unreife will leben），因為它尚未完成自身，尚未實現其內在的可能性。而成熟之物——無論是一串葡萄、一個思想、還是一個偉大的個體——因其已達圓滿，生命力已至頂點，便欲求通過「死亡」這一終極的轉化，將自身奉獻出去，成為新的創造之源泉。葡萄的死亡是為了成為酒，思想家的死亡是為了讓其思想在後世的生命中永存。這完美地呼應了查拉圖斯特拉在書中反覆闡述的「贈予的道德」（schenkende Tugend）與「自願的死亡」（vom freien Tode）8。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終結，而是生命之環的最高贈禮與自我超越。釀酒師之刀的「殘酷」，正是促成這一成熟並實現其「死亡意志」的神聖工具，因此它應當被「祝福」（Gesegnet, gesegnet sei das Winzermesser!）。
第三章：痛苦的重估——從「痛苦說：逝去！」到酒神式的肯定
在完成了對創造性殘酷與成熟之死亡的肯定之後，查拉圖斯特拉的獨白轉向了人類存在中最普遍、也最具挑戰性的經驗——痛苦（Weh）。他在此處上演了一場深刻的內心辯證，將痛苦從存在的詛咒，重估為通往生命深度的必要維度。
3.1 「痛苦」（Weh）的雙重聲音
文本中並置了兩種截然對立的、源於痛苦的意志。首先，是痛苦自身的呼聲：「痛苦說：『逝去！去吧，你這痛苦！』」（Weh spricht: „Vergeh! Weg, du Wehe!“）13。這是一種純粹否定性的意志，它欲求自身的消亡。緊接著，查拉圖斯特拉提出了另一種截然相反的意志：「但是，一切受苦者都想活，以便變得成熟、快樂和渴望——渴望更遠、更高、更光明之物。」（Aber Alles, was leidet, will leben, dass es reif werde und lustig und sehnsüchtig）8。
這兩句話構成了一組深刻的哲學對立。「痛苦說：逝去！」是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式的、佛教式的、乃至基督教式的虛無主義（Nihilismus）的終極呼聲。在這些世界觀中，痛苦被視為存在的本質性缺陷，生命本身被詮釋為一場錯誤或懲罰。因此，最高的智慧與救贖就在於從存在中解脫，欲求痛苦的終結，也就是欲求生命的終結——無論其形式是涅槃、寂滅還是回歸彼岸天國。這在本質上是一種否定生命的價值判斷 23。
然而，查拉圖斯特拉的聲音，即「一切受苦者都想活」，則代表了一種全新的、肯定生命的立場。痛苦在此不再是生命的對立面，而是生命成長的內在動力與催化劑。受苦者欲求「活下去」，其目的不是為了被動地忍受，而是為了主動地「通過」痛苦，達成「成熟」（reif）、觸及「快樂」（lustig），並燃起對「更高之物」的「渴望」（sehnsüchtig）。
3.2 痛苦的系譜學：從存在的詛咒到深度的維度
此處的價值重估，其系譜學根源極為深遠。在否定生命的道德與形上學體系中，痛苦是原罪的懲罰、是世界無意義的明證（如叔本華的盲目意志）、是需要被盡快消除或麻醉的負面狀態。在這種體系下，「幸福」被消極地定義為「無痛苦」。這種對痛苦的詮釋，尼采認為，正是導致現代人精神頹廢、追求安逸、同情弱者、最終陷入「最後之人」（der letzte Mensch）那種可鄙舒適的根本原因。
尼采則要為痛苦恢復其尊嚴。他反覆主張，一個人的精神深度，恰恰取決於他能夠承受多少痛苦，以及他如何詮釋痛苦。痛苦非但不是需要被逃避的詛咒，反而應該被視為一種最珍貴的精神紀律，一種通往偉大健康的工具 6。在查拉圖斯特拉的視域中，痛苦與快樂並非簡單的對立面，它們是相互依存、相互滲透的姐妹。正如午夜之歌的另一句詩所言：「快樂更深於錐心之痛」（Lust – tiefer noch als Herzeleid）26。這意味著，沒有經歷過深淵般的痛苦，就不可能體驗到海洋般的快樂。痛苦為靈魂開鑿出深度，唯有足夠的深度，才能容納偉大的快樂。
這一觀點可被視為一場深刻的「情感經濟學」革命。傳統道德和叔本華哲學將痛苦視為純粹的負債，人生的目標是將此負債最小化，最終清盤離場。這種價值計算必然導向對生命的貶低。尼采的系譜學考察則發現，所有偉大的個人與文化都誕生於巨大的痛苦和壓力之下。因此，他推斷，痛苦本身是價值中立的，其價值取決於詮釋它的權力意志是強健還是衰弱。強健的意志將痛苦視為一種高風險的投資：它願意承受當下的「Weh」，以換取未來的「Lust」、深度和力量的增長。這是一種著眼於未來的「遠方之愛」（Fernsten-Liebe），而非耽溺於眼前的「鄰人之愛」（Nächsten-Liebe）27。「Weh spricht: Vergeh!」不僅是一種哲學立場，更是一種「破產」的情感經濟學，它只想清算負債（痛苦）而逃離市場（生命）。而查拉圖斯特拉則是一位勇敢的投資者，他深知，最高的收益（Lust）正來自於對最大風險（Weh）的承擔與轉化。
3.3 痛苦與渴望的辯證關係
文本明確指出，受苦者欲求「更遠、更高、更光明之物」。這句話精確地揭示了痛苦與「渴望」（Sehnsucht）之間的內在辯證關係。痛苦在生命體內創造了一種張力，一種對現狀的深刻不滿足。這種張力正是權力意志最直接的體現，它驅使生命體不斷尋求超越自身、克服阻力、向著更高的形態攀升。沒有痛苦所帶來的張力，生命將會鬆弛、停滯，最終陷入「最後之人」那種沒有渴望、只有眨眼的自滿狀態中 22。因此，痛苦在此被重估為通往創造與自我超越的必經之橋。它不是目的，但卻是通往一切偉大目的的必要條件。
第四章：肯定的頂點——「快樂欲求深深的、深深的永恆」
第九節的詮釋在對痛苦的重估之後，達到了其最終的、也是最高的頂點。查拉圖斯特拉揭示了「快樂」（Lust）的終極意願，並在此意願中，將其最深邃的思想——永恆輪迴——以詩性的語言予以宣告。這不僅是前述所有價值重估的總結，更是對生命整體的最高肯定。
4.1 「快樂」（Lust）的酒神意涵
第九節以雷霆萬鈞之勢作出結論：「痛苦說：『逝去！』然而，一切快樂皆欲求永恆——欲求深深的、深深的永恆！」（Weh spricht: „Vergeh!“ Doch alle Lust will Ewigkeit –, will tiefe, tiefe Ewigkeit!）13。
理解此處的「Lust」至關重要。它絕非日常語言中的快樂、滿足或幸福（Glück）。尼采在此處使用的「Lust」，是一種深刻的、存在的喜悅，一種與痛苦共存的酒神式狂喜 10。這種「Lust」的根本特徵在於，它不排斥、不逃避痛苦，反而將痛苦作為自身深度與前提的一部分而加以擁抱和肯定。它是在體驗了生命的全部——包括其最可怕、最醜陋、最成問題的方面——之後，依然能夠從內心深處發出的「神聖的是」（ein heiliges Ja-sagen）28。這是一種對存在的整體性肯定，不作任何保留。
4.2 快樂與痛苦的經濟學：為何快樂不欲求後嗣？
為了進一步闡明這種酒神式「Lust」的本質，查拉圖斯特拉在第九節前的段落中，作出了一段極為關鍵的區分：「一切受苦者都想活……『我欲求後嗣』——一切受苦者如是說；『我欲求孩子，我不欲求我自身。』然而快樂不欲求後嗣，不欲求孩子——快樂欲求自身，欲求永恆，欲求輪迴，欲求一切永恆的相同。」（„Ich will Erben“ – so spricht alles Leidende, „ich will Kinder, ich will nicht mich.“ Lust aber will nicht Erben, nicht Kinder, – Lust will sich selber, will Ewigkeit, will Wiederkunft, will Alles-sich-ewig-gleich.）8。
這段對比揭示了兩種根本不同的生命意志與時間觀。痛苦的意志是線性的、指向未來的。它對當下的「我」感到不滿與匱乏，因此希望通過後代來彌補自身的缺憾，將希望寄託於未來，從而逃離當下這個不完美的「我」。這在本質上是一種對自身此時此刻存在狀態的否定。
而「快樂」的意志則是圓環性的、自我肯定的。它對當下這一刻是如此的圓滿與滿足，以至於它不欲求任何改變、任何逃離、任何通往「更好」未來的線性進步。它唯一的欲求，就是這一刻本身（包含其所有的前提與後果，即所有的痛苦與歡樂）能夠無限地重複。它欲求「自身」，欲求「永恆」，欲求「輪迴」，欲求「一切永恆的相同」。這是一種對時間性的徹底肯定。
4.3 「欲求永恆」作為永恆輪迴的最高公式
尼采在晚期自傳《瞧！這個人》（Ecce Homo）中回顧自己的作品時，明確指出，「永恆輪迴」思想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的「基本觀念」，是「能達到的最高肯定公式」2。而「Doch alle Lust will Ewigkeit」這句詩，正是這一最高肯定公式最凝練、最富情感力量的詩性表達。
它成功地將永恆輪迴從一個可能令人恐懼、甚至引發絕望的宇宙論學說 3，轉化為一個最高的價值尺度和終極的生存測試：你是否能如此熱愛你的生命，以至於你願意它——連同其中所有的痛苦、錯誤、醜陋與渺小——能夠原封不動地、一模一樣地無限回歸？
只有那種深刻的、酒神式的「Lust」，那種在痛苦中鍛造出的、對存在整體無條件肯定的快樂，才能對這個問題毫不猶豫地回答「是！」。這個「是」，就是尼采所說的「命運之愛」（amor fati）31。快樂之所以「更深於」痛苦，其終極原因在此揭曉：因為痛苦的意志只想終結自身，只想讓時間停止或逃向未來；而快樂卻有足夠的、神聖的力量去肯定和欲求那產生了痛苦也產生了自身的整個存在之環，並願其永恆旋轉。
這一詩節的論證結構也揭示了永恆輪迴思想的真正核心並非物理學或宇宙論，而是價值論和心理學。它不是一個關於「世界是什麼」的客觀陳述，而是一個關於「你應當如何活，才能最終肯定這個世界」的終極指令。通往永恆輪迴的道路，不是通過科學證明，而是通過生命強度的不斷提升，直到靈魂達到一種能夠欲求永恆的「Lust」狀態。永恆輪迴因此成為一個「選擇的篩子」，它迫使個體對其生命的每一刻都負起永恆的責任。
更深一層，尼采在此完成了對西方形上學核心概念——「永恆」（Ewigkeit）——的終極價值重估。在柏拉圖-基督教的傳統中，「永恆」是一個超越時間、靜止不動、完美無缺的「彼岸世界」。尼采則通過「Lust will Ewigkeit」這句箴言，將永恆徹底拉回了「此岸」，將其重新定義為時間性（Werden, becoming）本身的無限循環。永恆不再是時間的對立面，而是時間最深刻、最內在的本質。這是一場在詩歌的醉狂中完成的、徹底的反柏拉圖主義革命。
結論：無人聽聞的歌與超人的黎明
本報告透過對《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九篇〈夜巡者之歌〉第九節的系譜學詮釋，揭示了這段簡短的文本如何作為一個微觀宇宙，濃縮並展演了尼采成熟期哲學的核心動態。它並非一套抽象的教條，而是一場活生生的價值重估儀式。在這場午夜的獨白中，「殘酷」從道德之惡被重估為創造的自我紀律；「死亡」從生命的終結被重估為成熟豐盈的意志；「痛苦」從存在的詛咒被重估為通往深度的必要途徑；而「快樂」則被提升為一種酒神式的、擁抱痛苦並欲求永恆的終極肯定。這一切價值重估，都圍繞著權力意志這一核心驅動力展開，並最終匯流於永恆輪迴——這一對流變世界的最高肯定。
然而，這首終極之歌，其最深刻的諷喻在於，它唯一的聽眾——那些代表著人類最高精神可能性的「更高之人」——卻在它最關鍵的時刻沉沉睡去。這強化了尼采一個深沉而悲劇性的洞見：最高的智慧是孤獨的，它無法被直接傳授或輕易分享，只能由個體在自身的生命實踐中，以血與淚去贏得。更高之人代表了現代精神所能達到的頂點，但他們依然無法擺脫對安逸、憐憫和線性時間（即對未來的虛幻希望）的根本依賴，因此他們必然錯過那圓環性的、要求對當下負起永恆責任的真理。
通過這場午夜的獨白與「失敗」的教誨，查拉圖斯特拉最終完成了對自身的克服。他擺脫了對「更高之人」的憐憫——這最後的誘惑與罪過 5。他不再需要聽眾或弟子來確認自身的價值。他已然成熟，如同那讚美著釀酒師之刀的葡萄藤，準備好迎接他自己的「偉大正午」和超人的到來。歌曲的結束，伴隨著更高之人的沉睡，象徵著一個舊時代（人的時代）的午夜已深，以及一個新時代（超人的時代）的黎明將至。查拉圖斯特拉的歌雖無人聽聞，卻已在永恆中迴響。
附錄：〈夜巡者之歌〉第九節之價值重估對照表
為清晰呈現本報告的核心論點，下表將傳統價值體系與尼采在〈夜巡者之歌〉第九節中所呈現的價值重估進行系統性對比。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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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h Mensch! Gieb Acht! Kontextuelle Interpretation des Mitternachts- Lieds aus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 Werner Stegmaier,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stegmaier-orientierung.de/files/dokumente/(2013)%20Oh%20Mensch!%20Gieb%20Acht!.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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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s Spoke Zarathustra Part IV: Chapters 10–20 Summary & Analysis - SparkNote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sparknotes.com/philosophy/zarathustra/section10/
Reading Nietzsche IV: Pity, the Last Sin - i am the lizard queen! - WordPress.com,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thelizardqueen.wordpress.com/2012/06/29/reading-nietzsche-iv-pity-the-last-sin/
"On the Higher Man": Nietzsche, Thus Spoke Zarathustra, Part 4, Sect. 73,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piratesandrevolutionaries.blogspot.com/2009/04/on-higher-man-nietzsche-thus-spoke.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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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s Teleology for the Higher man.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id9c0g/nietzsches_teleology_for_the_higher_man/
ツァラトゥストラはこう語った - Wikipedia,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ja.wikipedia.org/wiki/%E3%83%84%E3%82%A1%E3%83%A9%E3%83%88%E3%82%A5%E3%82%B9%E3%83%88%E3%83%A9%E3%81%AF%E3%81%93%E3%81%86%E8%AA%9E%E3%81%A3%E3%81%9F
12. „Oh Mensch! Gieb Acht!“ Kontextuelle Interpretation des Mitternachts-Lieds aus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 Open edition book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books.openedition.org/obp/6192
Zarathustra's roundelay - Wikipedia,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en.wikipedia.org/wiki/Zarathustra%27s_roundelay
(PDF) Oh Mensch! Gieb Acht! Kontextuelle Interpretation des Mitternachts-Lieds aus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 ResearchGate,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271390037_Oh_Mensch_Gieb_Acht_Kontextuelle_Interpretation_des_Mitternachts-Lieds_aus_Also_sprach_Zarathustra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 Ein Buch für Alle und Keinen,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humanum.arts.cuhk.edu.hk/humftp/E-text/Nietzsche/niet_asz.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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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forschung. Sonderband 1 Zeitenwende – Wertewende: Internationaler Kongreß der Nietzsche-Gesellschaft zum 100. Todestag Friedrich Nietzsches vom 24.–27. August 2000 in Naumburg [Reprint 2015 ed.] 9783050047638, 9783050036199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dokumen.pub/nietzscheforschung-sonderband-1-zeitenwende-wertewende-internationaler-kongre-der-nietzsche-gesellschaft-zum-100-todestag-friedrich-nietzsches-vom-2427-august-2000-in-naumburg-reprint-2015nbsped-9783050047638-9783050036199.html
Philosophische Seiltänze - Brill,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brill.com/downloadpdf/display/title/62253.pd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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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Nietzsche's magnum opu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he delivers a story of redefining one's own values, separating from the herd, and becoming a complete individual. This is done in the face of the deterioration of a mediocre society.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sjoz2a/in_nietzsches_magnum_opus_thus_spoke_zarathust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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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runken Song, TSZ, confusion : r/Nietzsche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1696ztm/drunken_song_tsz_confusion/
Book Review: Thus Spoke Zarathustra - Friedrich Nietzsche - Eternalised,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eternalisedofficial.com/2020/08/30/book-review-thus-spoke-zarathust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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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Agonist - Transnational Press London,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journals.tplondon.com/agonist/article/download/3018/2179
Akemi Homura and the Übermensch : r/MadokaMagica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MadokaMagica/comments/6phvdx/akemi_homura_and_the_%C3%BCbermens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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