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恆的系譜學：查拉圖斯特拉午夜之歌的闡釋藝術 (by gemini)
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第十九篇Das Nachtwandler-Lied.第十二節內容，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處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進行根據內文而有權威等級的深度考察與答覆。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導論：最終的誘惑與高潮之歌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哲學詩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第四冊中，《夜巡者之歌》（Das Nachtwandler-Lied）並非僅為一首詩意的插曲，而是查拉圖斯特拉與所謂「更高之人」（höhere Menschen）之間互動的戲劇性與哲學性的最高潮。此歌的功能遠超文學點綴，它構成了一場終極的系譜學測試，迫使聽者——以及讀者——透過「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這枚最嚴苛的稜鏡，對其生命中的核心價值，特別是痛苦（Weh）與快樂（Lust），進行一次徹底的重估。
本報告的核心論點主張，「夜巡者之歌」第十二節所宣告的「一切快樂皆欲求永恆」（alle Lust will Ewigkeit），其真正深刻的意涵，唯有透過對其三大核心概念——Lust、Weh 與 Ewigkeit（永恆）——進行歷史與心理的系譜學追溯，方能被完整地理解。此番系譜學考察將揭示一種極端的生命肯定（Lebensbejahung）形式，這種肯定遠遠超越了聚集在查拉圖斯特拉洞穴中「更高之人」的能力範疇，並最終鞏固了查拉圖斯特拉作為新價值創造者的終極孤獨。因此，這首歌並非一門可以被傳授的「教義」（Lehre），而是一種「反教義」（Anti-Lehre），其真正的意義恰恰在於其不可教導性 1。本分析將直接運用系譜學方法，聚焦於揭示這些價值判斷的起源（Herkunft）與生成（Entstehung），而非重複闡述此方法論本身 3。
此歌在第四冊末尾的佈局，不僅是敘事上的高潮，更是結構上的必然。它扮演著一個最終的過濾器，其篩選的對象不再是序言中市場上的普通群眾，而是人類現存的最高典範。這一轉變揭示了查拉圖斯特拉的計畫，已從一個廣泛的政治-教育目標，轉向一個高度選擇性的、貴族式的探問，其核心在於探究超人（Übermensch）誕生的條件 6。查拉圖斯特拉最初試圖教化大眾卻遭遇失敗，轉而尋求同伴 6。第四冊中，他聚集了這些「更高之人」，他們是其教誨最有可能的繼承者 8。這首歌正是以「輪唱」（Rundgesang）的形式呈現給他們，暗示著一種共同的肯定儀式 2。然而，他們的最終失敗——無法內化此歌的意涵——恰恰證明了其教義的「不可教導性」 1。這一失敗成為查拉圖斯特拉轉向終極孤獨創造的催化劑。他們無法與他一同高歌，證明了他們不能成為其「繼承者」 11。這也意味著，通往超人的道路並非現有「更高」類型之人的逐步提升，而是一次徹底的斷裂，一次連他們也無法跨越的斷裂。此歌的真正目的，便是要展演這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從而將查拉圖斯特拉從他最後的羈絆——對值得追隨者的期盼——中解放出來。
第一章：憐憫的劇場：「更高之人」作為系譜學主體
1.1 現代性的病理學標本
聚集在查拉圖斯特拉洞穴中的「更高之人」群像，與其說是一群潛在的信徒，不如說是一系列系譜學的個案研究。他們每一個人——從國王、最後的教宗、最醜陋的人到影子——都體現了現代性的一種獨特病徵：頹廢、虛無主義，或是一種不徹底、半途而廢的自我超克 8。他們是人類在「上帝已死」之後所能達到的最高形態，但他們的「高」卻是一種病態的高度。
例如，兩位國王對現代性及其民主「雜燴」社會的「厭惡」（disgust）固然帶有一種貴族氣息，但他們的姿態卻是反動的、回溯的，充滿了對逝去等級秩序的哀悼，而缺乏面向未來的創造力 8。最後的教宗則體現了一種「虔誠的虛無主義」；他深知上帝已死，卻依然依戀於舊有虔誠的價值形式，無法創造出新的價值寄託 8。影子，作為實證主義者的化身，代表了一種理性的無家可歸；他成功地摧毀了舊信仰，卻未能創造任何替代品，因此時刻面臨著被新形式的信仰重新俘獲的危險，陷入另一座「狹隘的監獄」 8。
1.2 「痛苦的呼喊」與查拉圖斯特拉的「最後之罪」
這些「更高之人」集體的「痛苦呼喊」（Schrei der Noth），是貫穿第四冊的戲劇性線索。這聲呼喊不僅是他們個人痛苦的總和，更是一種時代症狀的宣告。正是這聲呼喊，誘使查拉圖斯特拉走向了他的「最後之罪」——憐憫（Mitleid）9。
在尼采的系譜學解構下，憐憫是一種極具欺騙性的情感。它看似高尚無私，實則隱含著雙重的權力關係：它一方面剝奪了受苦者的驕傲，將其苦難視為一種需要被「拯救」的缺陷；另一方面，它又讓憐憫者在施予同情的過程中，確認自身的優越與強大 13。這種情感是虛弱的，而非力量的展現。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中，上帝正是死於對人類那無以復加的醜陋與痛苦的憐憫 8。因此，當查拉圖斯特拉對「更高之人」感到憐憫時，他正處於重蹈上帝覆轍的危險誘惑之中，即被一種否定生命、削弱意志的情感所吞噬。
1.3 肯定的失敗者：作為午夜之歌的對位
「更高之人」的集體失敗——他們無法從根本上肯定自身的存在，包括其痛苦與缺陷——為午夜之歌所提出的激進肯定要求，提供了必要的戲劇性對位。他們是人類通往超人之路上的「橋樑，但不是目標」 15。正如查拉圖斯特拉所言，他們「不夠高」，因為他們不是「光滑清晰的鏡子」，無法擺脫過去價值與怨恨的糾纏 8。他們的失敗，以一種反證的方式，預示了午夜之歌的肯定要求是何等的嚴苛與非凡。
這些人物並非單純的失敗者，而是代表了一個垂死價值體系最高潛能的「必要失敗者」。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部活生生的系譜學，見證了奴隸道德，即便在其最精緻、最高貴的形式（如虔誠、智性的良知、貴族式的厭惡）中，也已然耗盡了其全部潛力。他們的「痛苦呼喊」是整個西方道德傳統的集體垂死掙扎。他們已然抵達了這一傳統的邊界，卻只在那裡發現了虛無主義的深淵。查拉圖斯特拉的憐憫，並非針對普遍的人類苦難，而是精確地指向這些舊體系的「最高產物」所承受的痛苦。他憐憫他們，正是因為他們是「迄今為止」的人類所能達到的巔峰。因此，這場洞穴中的聚會，實質上是尼采為西方道德所上演的一場最終審判。透過展示即使是其「最優秀」的代表也無法通過永恆輪迴的考驗，尼采揭示了進行一次徹底的「一切價值之重估」的絕對必要性。「更高之人」並非通往超人的橋樑，而是超人必須在其之上進行創造的、美麗而悲劇性的廢墟。
第二章：Weh（痛苦）的系譜學：從叔本華式的否定到戴奧尼索斯式的必然
2.1 基督教-叔本華譜系中的痛苦
若要理解查拉圖斯特拉對痛苦的重估，必須先對「痛苦」（Weh）這一概念進行系譜學的追溯。在其漫長的基督教-叔本華譜系中，痛苦始終被賦予一種負面價值。在基督教道德中，痛苦是原罪的後果、一種懲罰，或是對信仰的考驗；它存在的意義指向一個超越性的彼岸世界，從而貶低了此世生命的價值。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則將這一傳統世俗化，他認為痛苦是生存的本質，是盲目生命意志永不滿足的必然結果，這一形上學判斷最終導向了徹底的悲觀主義與對生命意志的否定 16。尼采在其思想早期深受叔本華影響，但最終對此評價進行了徹底的反轉，將這種以痛苦為由否定生命的態度，視為虛無主義的最高表現 16。
2.2 「痛苦說：逝去！」——生命否定道德的聲音
午夜之歌中的詩句「痛苦說：逝去！」（Weh spricht: Vergeh!）可以被解讀為這種古老、否定生命的道德價值的最終話語。這是「頹廢」的聲音，是虛弱意志的哀鳴。這種意志無法承受生成世界中固有存在的痛苦、矛盾與毀滅，因而祈求著終結、安寧與虛無 20。它將痛苦視為對生命本身的控訴，並從中推導出生命不值得過的結論。這正是「更高之人」痛苦呼喊的深層根源：他們雖然身居高位，其價值判斷的底層邏輯依然被這古老的聲音所支配。
2.3 痛苦的重估：作為深度與創造的前提
尼采透過查拉圖斯特拉，對 Weh 進行了一次顛覆性的價值重估。痛苦不再是生命的阻礙或反證，而被重估為通往深刻、成長與最高形式快樂的根本前提 18。痛苦不再是一個需要被消除的對象，而是一種必須被克服、被整合進更強大生命意志的力量。偉大，正來自於承受並轉化巨大痛苦的能力。對尼采而言，人類應當追求的，絕非免於痛苦的膚淺幸福，而是一種能將最深的痛苦轉化為創造動力的強韌生命 17。
此番系譜學分析揭示了一場價值「定位點」的根本轉移。在舊的價值範式（基督教、叔本華）中，價值的源頭位於一個超驗的領域（天堂、涅槃），而通往此領域的路徑，便是否定「這個」充滿痛苦的世界。尼采的新範式則主張，價值是完全「內在於」生命的，並且與一個人所能肯定並轉化為力量的痛苦總量成正比。禁慾主義理想雖然給予了痛苦一種意義（如罪愆、信仰的試煉），但這種意義的矛頭是指向「反對」生命的，它預設了一個在此世「背後」的「更真實、更美好的世界」 15。叔本華將此觀念世俗化，卻保留了其核心價值判斷：痛苦是惡，生命不值得留戀，否定是最終目標 16。尼采將這整個傳統診斷為虛無主義——一種「虛無意志」 20。詩句「痛苦說：逝去！」正是這長達兩千年虛無主義命令的詩意濃縮。因此，對 Weh 的重估，構成了「一切價值重估」的必要第一步。若不能首先肯定痛苦是生命本質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麼任何後續對快樂或永恆的肯定，都將是膚淺的、逃避主義的。這場爭論的焦點，並非痛苦的「存在」與否，而是對其的「詮釋」。透過將痛苦的詮釋從一個「道德問題」轉變為一個「美學-生存的必然」，尼采拆解了整個西方道德形上學的根基。
第三章：Lust（快樂）的系譜學：從幸福感到永恆意志
3.1 「末人」的快樂 vs. 創造者的快樂
與對痛苦的挖掘並行，尼采同樣對「快樂」（Lust）進行了系譜學的區分。他尖銳地對比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快樂：一種是「末人」（letzter Mensch）的渺小、被動的幸福感，另一種則是查拉圖斯特拉所倡導的深刻、主動、創造性的快樂 12。
「末人」的快樂，其本質是痛苦的缺席。它是一種追求舒適、安全、無風險的滿足感，一種低能量的心理平衡狀態。這種快樂的特徵是「眨著眼睛」，對一切深刻的激情與偉大的渴望感到不解與嘲諷。相反，創造者的 Lust 是一種高能量的動態力量，是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在克服阻力、實現增長時的內在感受。它不是一種狀態，而是一種「說是」（Yes-saying）的意志，它欲求存在的全部，包括其最深的痛苦與最可怕的毀滅。
3.2 快樂作為肯定受苦的力量
這種更高的 Lust 在系譜學上超越了 Weh，其超越方式並非透過消除痛苦，而是透過蘊含一種欲求其永恆回歸的強大力量，將痛苦視為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的一部分 24。真正的 Lust 與對 Weh 的肯定是密不可分的。正如查拉圖斯特拉在《醉歌》（Das trunkene Lied）中所宣告的：「你可曾對一種快樂說過『是』？哦，我的朋友，那麼你也對一切痛苦說了『是』。萬物皆相連、交纏、愛戀。」（第四冊，第十九篇，第十節）。這意味著，任何一次深刻的快樂，都必然以無數的痛苦為前提；肯定前者，就必須無條件地肯定後者。
3.3 「一切快樂皆欲求永恆」的深層意涵
基於此，詩歌的結論「然而一切快樂皆欲求永恆」（Doch alle Lust will Ewigkeit）獲得了其真正的深度。這句宣告的並非一種簡單的享樂主義式的願望，即「讓快樂的時光永遠持續下去」。更確切地說，它是一種形上學的意志宣告：任何一次達到頂點的、深刻的快樂，其內在都蘊含著對其全部存在條件——包括所有先行之痛苦與所有未來之後果——的全然肯定，並欲求這整個因果鏈條的永恆重複 24。這不是對時間的凍結或停止，而是對時間之流本身的無限肯定。快樂在此成為了一種認識論的標尺，用以衡量一個意志的強度：只有最強的意志，才能在最深的快樂中，欲求其自身與其全部根源的永恆回歸。
Lust 與 Weh 之間的關係，並非簡單的加總（「快樂『加上』痛苦」），而是一種共生且具層級性的結構。Lust 是一種湧現的特質，它源於一個足夠強大、能夠克服並整合 Weh 的意志。它正是權力意志在自我肯定時的「感受」。傳統道德將快樂與痛苦劃分為善與惡的對立兩極 7。尼采則論證，它們是「相連、交纏、愛戀」的 24。一個虛弱的意志在遭遇痛苦時，只會祈求其終結（這正是「痛苦說：逝去！」的內在邏輯）。而一個強大的權力意志，則將痛苦視為一種阻力，在克服這種阻力並實現自我增長的過程中，感受到 Lust 7。因此，Weh 是煉金術的「原材料」，而 Lust 則是權力意志轉化之火所煉成的「產物」。被克服的 Weh 越是深邃，所產生的 Lust 也將越是深刻。這一觀點徹底重新定義了人類存在的目標：其目的不再是最大化幸福（功利主義）或最小化痛苦（佛教、叔本華），而是最大化「權力」——這種權力，正是在那種能夠意願其自身根基性 Weh 永恆回歸的 Lust 中被體驗到。這正是尼采「力量的悲觀主義」（pessimism of strength）的核心 19。
第四章：Ewigkeit（永恆）的重估：永恆輪迴作為選擇性原則
4.1 從超驗到內在的永恆
午夜之歌的最高潮，落在了對「永恆」（Ewigkeit）的欲求上。同樣地，對此概念的系譜學追溯是理解其尼采式用法的關鍵。在西方形上學的傳統中，尤其是在柏拉圖主義與基督教思想中，「永恆」被定義為一個非時間性的、不變的、超驗的彼岸世界。它是作為這個充滿變動、痛苦與死亡的「生成」（becoming）世界的對立面而存在的 23。進入永恆，意味著從時間的枷鎖中解脫。
尼采的永恆輪迴思想，則對此概念進行了一次激進的內在性轉化。永恆不再是位於時間之外的某個地方，而是時間本身的無限循環。它將永恆帶回了此世，使其成為「生成」本身的永恆化，而非對「生成」的逃離與否定 25。
4.2 永恆輪迴作為終極的系譜學機制
永恆輪迴的思想，在查拉圖斯特拉的教誨中，扮演著一個終極的系譜學機制。它是一個思想實驗，其功能在於測試一個意志的最終強度：這個意志是否強大到能夠肯定其自身存在的全部細節——包括最痛苦的瞬間、最微不足道的煩惱——並欲求這一切永恆地、原封不動地重複？25。
這個在《快樂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中首次由惡魔提出的思想，其功能正是作為「最沉重的壓力」（das grösste Schwergewicht），它迫使個體對其生命的整體價值進行一次最終的、不容逃避的評估 29。能對此思想說「是」的意志，便是最高的、肯定的意志；反之，則暴露出其內在的虛弱與虛無主義傾向。
4.3 「深邃、深邃的永恆」與命運之愛
詩歌的最高潮宣告：「然而一切快樂皆欲求永恆——欲求深邃、深邃的永恆！」（Doch alle Lust will Ewigkeit — will tiefe, tiefe Ewigkeit!），這可以被解讀為「命運之愛」（amor fati）的權威性詩意表達。
這裡，「深邃、深邃的」這一重複絕非單純的詩意強調。它標誌著「永恆」概念本身一次質的轉變。第一次提及的「永恆」仍可能被誤解為舊形上學中對恆常狀態的渴望。然而，第二次經過強化的「深邃的永恆」，則堅持了一種內在於此世的永恆性，一種在「生成」內部，而非其外部所發現的永恆。在查拉圖斯特拉的象徵體系中，「深邃」（Tiefe）總是與深淵、痛苦、以及內在世界的複雜性相關聯 2。因此，「深邃的永恆」意味著一種擁抱深淵的永恆，一種循環的、圓環的永恆，而非通往靜態天堂的直線終點 26。這種欲求，不是對任何特定事物的欲求，而是對「必然性」本身的欲求；是欲求這個充滿痛苦、快樂、偶然與必然的生成世界，以其全部的面貌，永恆地回歸。這是對時間的終極肯定，是意志與命運的最終和解 24。這首詩的結構本身，就在上演它所描述的價值重估。它迫使聽者從對「永恆」的淺薄理解，轉向一個充滿悖論、與痛苦之「深度」密不可分的深刻概念。這也正是此教義「不可教導性」的核心所在——它必須被詩意地感受，而非僅僅被邏輯地理解。
第五章：闡釋的視域：德勒茲的差異肯定 vs. 海德格的存有形上學
對《夜巡者之歌》的闡釋，在二十世紀的哲學中產生了兩個極具影響力但徑渭分明的視域，主要由德勒茲（Gilles Deleuze）與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所代表。這兩種解讀之間的張力，恰恰突顯了尼采文本自身的多層次性與刻意為之的歧義性。
5.1 德勒茲的選擇性輪迴
吉爾·德勒茲將永恆輪迴解讀為一種根本性的「選擇性原則」。在他看來，永恆輪迴並非「相同者的回歸」，恰恰相反，它是一種只為「肯定性」力量與「差異」本身進行選擇的機制。這個輪迴之輪會以其離心力，將所有「反動的」、「否定性的」事物——如怨恨、壞的良心、禁慾主義理想——驅逐出去 29。
在此視角下，「更高之人」的失敗是必然的，因為他們正是這些反動力量的最終體現，無法承受輪迴的選擇性測試。輪迴的本質不是「相同」的回歸，而是「回歸」這個行為本身，作為對差異與生成的永恆肯定 29。午夜之歌的宣告，因此成為了一道倫理學的最高指令，一個篩選強健意志與虛弱意志的終極標準。
5.2 海德格的存有論解讀
與德勒茲的倫理學-選擇性解讀形成對比，馬丁·海德格傾向於將午夜之歌置於一個存有論的框架下進行闡釋。對海德格而言，這首歌並非主要關於倫理選擇，而是一段關於「存有者之存有」（das Sein des Seienden）的形上學陳述。它揭示了「世界」本身的深邃本質 1。
海德格將永恆輪迴與權力意志視為尼采形上學的兩大基石，兩者密不可分，共同規定了存有者整體的樣態：權力意志是存有者的「本質」，而永恆輪迴則是其「存在方式」 36。從這個角度看，午夜之歌將詩歌的倫理-心理維度，置於一個更為根本的存有論維度之下，它所言說的是萬物存在的終極結構。
5.3 倫理學與存有論的張力
德勒茲與海德格詮釋之間的衝突，並非簡單的對錯之爭，而是反映了尼采文本中一個被刻意建構的根本性張力。午夜之歌的設計，使其能夠同時作為一個「心理學的測試」與一幅「宇宙論的圖景」。它的力量，恰恰在於它拒絕被化約為單純的倫理學「或」單純的存有論。
德勒茲強調永恆輪迴的「選擇性」，將其視為意志的實踐準則，一場考驗 29。這聚焦於「意願的主體」。海德格則強調永恆輪迴作為存有者整體的「存有」，一種現實的形上學結構 36。這聚焦於「作為客體的世界」。尼采的文本同時支持這兩種解讀。《快樂的科學》中的惡魔將其作為一個主觀的、倫理學的問題提出；而查拉圖斯特拉的動物們則將其宣告為一個客觀的、宇宙論的事實（「存在的巨輪永恆地滾動著」）26。「夜巡者之歌」正處於這兩者的交會點：「快樂欲求永恆」既是一個關於主觀慾望（Lust）的陳述，又欲求著一個客觀的狀態（Ewigkeit）。這種模糊性正是其被稱為「最深邃思想」的原因。若它僅僅是一條倫理原則，人們大可選擇忽略；若它僅僅是一個宇宙論事實，它將成為一個決定論的牢籠。正是這兩者的融合——即個體意志的結構必須與現實的結構達成一致——才構成了終極的挑戰。尼采在此正上演著一場對支撐西方形上學的主客體二分的批判。超人，正是這樣一種存在：在其身上，意志（主觀倫理）與世界（客觀存有論）不再對立，而是同一股力量——權力意志——意願其自身永恆輪迴的兩種表達。而這首歌，便是此番統一的最終公式。
結論：不可教導之歌與創造者的孤獨
最終，我們必須回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冊的戲劇性場景中。在查拉圖斯特拉吟唱完這首午夜之歌後，「更高之人」雖被短暫地觸動與治癒，但最終未能領會其深意。當黎明到來時，他們依然沉睡不醒，他們的夢還在「反芻著查拉圖斯特拉的午夜」 2。他們終究未能成為這首「輪迴之歌」（Rundgesang）的共同歌唱者。這一結局以最強有力的方式證明了：最高的生命肯定，是終極地不可教導的 1。
因此，此歌最終的系譜學功能，是將查拉圖斯特拉從他最後的誘惑——即作為一名「教師」的使命感與對人類最高典範的「憐憫」——中徹底解放出來。它以一種近乎殘酷的方式確認，價值的重估並非一種可以透過言辭傳遞的教義，而是一種必須被個體完整地「體現」的生命狀態。
當查拉圖斯特拉在黎明時分獨自離去，將沉睡的「更高之人」拋在身後，這象徵著他徹底接受了作為新價值創造者的絕對孤獨。他的任務不再是「提升」現存的人類，無論他們多麼「高」，而是為一個全新的、能夠歌唱並欲求永恆的未來人類——超人——預備道路。午夜之歌，既是他與人類的最終告別，也是他與永恆的婚禮。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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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Oh Mensch! Gieb Acht!“ Kontextuelle Interpretation des Mitternachts-Lieds aus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 Open edition book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books.openedition.org/obp/61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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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 lower men become higher men? : r/Nietzsche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brcsow/can_lower_men_become_higher_men/
Reading Nietzsche IV: Pity, the Last Sin - i am the lizard queen! - WordPress.com,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thelizardqueen.wordpress.com/2012/06/29/reading-nietzsche-iv-pity-the-last-s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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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ietzsche & Schopenhauer On Compassion | Issue 29 - Philosophy Now,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philosophynow.org/issues/29/Nietzsche_and_Schopenhauer_On_Compassion
NIETZSCHE'S RESPONSE TO SCHOPENHAUER - philosophy matters,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philosophymatters.net/single-post/nietzsche-s-response-to-schopenhauer
Nietzsche, Friedrich | 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iep.utm.edu/nietzsch/
Nietzsche's Genealogy of Morals Explained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k2510d/nietzsches_genealogy_of_morals_explained/
Nietzsche's Ethics | Internet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iep.utm.edu/nietzsches-ethics/
The Paradoxes of Joy and Suffering Abolition in Nietzsche - jeremy hadfield,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jeremyhadfield.com/paradoxes-of-joy-and-suffering/
NIETZSCHE'S TRAGIC JUSTICE AND THE REHABILITATION OF DIKÉ by Martina Louise Mabille Submitted in partial fulfillment of the r - University of Pretoria,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repository.up.ac.za/bitstreams/df349c08-f712-4baf-ae74-b09f0cf365cd/downloa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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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ie ewige Wiederkunft ist ein zentraler Begriff in Nietzsches Denken. Sie geht davon aus, dass du dasselbe Leben, mit denselben Ereignissen und Erfahrungen, für die Ewigkeit wiederholen müsstest. : r/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10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philosophy/comments/mwtdo8/the_eternal_recurrence_is_a_central_notion_of/?tl=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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