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默的雄辯：尼采《道德系譜學》第一部第九節之詮釋學剖析 (by gemini)
提問：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道德系譜學》原文之第一部卷的第九節，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導論：作為哲學舞台的第九節
在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論戰檄文《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第一部第九節佔據了一個無可取代的樞紐位置。它不僅是系譜學敘事的邏輯延續，更是一幕精心編排的哲學戲劇，將歷史診斷、修辭策略與心理洞察推向高潮。此節宣告了始於猶太祭司階級的「奴隸道德起義」取得了一場全面且看似「勢不可擋」的勝利，從而為第十節深入剖析「怨恨」（ressentiment）那驚人的創造性力量，鋪設了不可或缺的基礎 1。然而，若僅將此節視為一個過渡性的歷史總結，將會錯失其豐富的內涵。第九節本身就是一個微觀的思想劇場，尼采在此不僅僅是「描述」價值的顛覆，更是透過其獨特的論戰風格（polemical style）與戲劇性結構，「展演」了這場鬥爭的深刻後果。
本報告旨在對此一關鍵段落進行一場多層次的詮釋學解讀（Kunst der Auslegung）。分析將超越字面意義的闡釋，深入探討其內在的修辭結構、核心隱喻的診斷功能、與那位神秘「自由精神」的弔詭對話，以及最終那段意義深遠的「靜默」（Schweigen）所蘊含的哲學意涵。此處的詮釋學實踐，不僅是一次對文本的學術分析，更是一場對尼采如何透過寫作本身來「實踐」其價值重估（Umbewertung aller Werte）的探究 3。報告將揭示，第九節並非一個靜態的論證環節，而是一個動態的哲學事件，它迫使讀者直面現代性的內在矛盾，並對自身的價值立場進行一次徹底的自我詰問。
第一部：聲調的藝術——論戰中的修辭與視角
尼采的哲學寫作從不滿足於單純的命題陳述；其「聲調」（Ton）本身即是思想的關鍵 5。在《道德系譜學》中，這種聲調的藝術體現在他對敘事視角的精妙操控，以及將整部作品定位為一部「論戰作品」（Eine Streitschrift）的策略意圖上。第九節的分析，必須始於對其寫作風格的解碼。
第一節：系譜學家的「我們」——一個複數的視角操作器
自《道德系譜學》序言開篇那句著名的「我們不認識自己，我們這些認識者……」（»Wir sind uns unbekannt, wir Erkennenden...«）起，第一人稱複數代名詞「我們」（wir, uns）便以一種不容忽視的頻率貫穿全文 6。這個「我們」遠非作者本人的簡單代稱，而是一個經過精心設計的、具有多重功能的「視角操作器」（perspectivist operator）6。法國學者昆汀・朗德納（Quentin Landenne）在其研究中指出，這個代名詞的使用至少服務於兩個核心目的。首先，它體現了系譜學探究作為一個「複數與集體計畫」的宏大面向。尼采在此召喚的，不僅是當下的讀者，更是未來的哲學家、心理學家、史學家與生理學家，共同參與這項屬於「我們的問題」（unser Problem）的龐大工程 6。其次，在方法論層面，「我們」成為執行視角主義分析的工具，它透過建立一系列的對立、區分與距離——例如，在第十一節中，「我們」高貴的猛禽對比於「牠們」溫順的羔羊——來劃定不同的價值視角，從而展開系譜學的探查 6。
然而，這個「我們」的複雜性遠不止於此。它內部蘊含著一種深刻的張力，這種張力恰恰反映了系譜學家自身的艱難處境。一方面，尼采的「我們」極力與其批判的對象——如天真的英國心理學家、沉溺於民主噪音的現代人——劃清界線，以此建立起進行批判所必需的智識距離與高貴的距離感（Pathos der Distanz）6。但另一方面，這個「我們」又不得不坦誠地承認，自身正是這段被批判歷史的繼承者與產物。尼采在第二部曲中便坦言，「我們現代人」是長達數千年的「良知活體解剖與對自身的動物性虐待」的繼承者。他甚至暗示，即便是進行診斷的「我們心理學家」，也必須對自身保持懷疑，因為「我們自己」也可能是當下這種道德化品味的「病患」與「受害者」6。
因此，系譜學家的「我們」並非一個超然於歷史之外的、純粹客觀的觀察者位置。相反，它是一個自覺地深植於歷史偶然性之中，既展開激烈批判又進行嚴苛自我批判的矛盾立場。這個「我們」的內在張力，正是尼采式「誠實」（Redlichkeit）的最高體現：一種敢於直面自身譜系、承認自己已被所批判的對象「污染」（contamination）的智識勇氣。正是這種充滿矛盾的視角，賦予了《道德系譜學》獨特的批判深度與自我反思的力度。
第二節：論戰之筆——作為《Streitschrift》的文本策略
《道德系譜學》的副標題——「一部論戰作品」（Eine Streitschrift）——絕非無關緊要的點綴，而是解讀全書的鑰匙 3。它明確昭示，這部作品的意圖不僅是為了客觀地陳述歷史或建構一套哲學體系，更是要發動一場思想上的戰爭。其目標是挑釁、激怒、擾亂讀者，迫使他們從道德的安逸迷夢中驚醒，進而進入一種與文本的動態對話關係 9。尼采的寫作風格，尤其是其標誌性的格言體（aphoristic style），在此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它並非一種平和的論述，而具有一種「切割般的銳利甚至是暴力」（die schneidende Schärfe oder selbst die Gewalt des Aphorismus）5。
這種論戰策略在第九節的文本佈局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展現。尼采的筆法充滿了諷刺、省略、誇張與突兀的語氣轉折。他常常先以一種看似客觀的歷史陳述引誘讀者，使其卸下防備，然後再突然拋出極具煽動性的隱喻（如「毒藥」、「血中毒」），或插入一段意想不到的對話，從而打碎讀者被動的閱讀慣性。學者巴貝特・巴比奇（Babette Babich）便指出，尼采的文本時常設下陷阱，引誘那些懷有偏見的讀者（例如當時的反猶主義者）進入他的論述，然後再巧妙地翻轉論點，使其意識到自己所持的立場恰恰是他們所鄙夷的道德邏輯的極端後果 10。
第九節的結構正是此一策略的完美縮影。它從一個宏大的歷史斷言——奴隸道德的勝利——開始，隨即轉向極具生理與病理學色彩的隱喻，最終則以一場與「自由精神」的簡短對話和一段意味深長的靜默戛然而止。這一切設計的目的，都是為了在讀者內心引發一場深刻的「道德對抗」（moral confrontation）4。尼采在此並非單向地灌輸觀點，而是透過文本的展演，迫使讀者暴露並審視自身的道德前提。閱讀《道德系譜學》，尤其是第九節，因此成為一種充滿風險的智識冒險，讀者若不保持高度警惕，便會輕易地落入尼采精心佈置的修辭陷阱之中。
第二部：道德的毒藥——「血中毒」隱喻與怨恨的勝利
在宣告奴隸道德取得決定性勝利的過程中，尼采動用了一個極具衝擊力且飽受爭議的核心隱喻：「毒藥」。這個隱喻以「血中毒」（Blutvergiftung）的形式出現，成為診斷現代性精神狀況的關鍵詞。要準確理解第九節，就必須對此隱喻進行細緻的系譜學解構。
第一節：解構《Blutvergiftung》——一個精神史的隱喻
當尼采在第九節中寫道，奴隸道德的勝利「或許可以被視為一場血中毒」，並將其與「種族混合」（Rassenmischung）聯繫在一起時，後世的解讀者，特別是那些企圖將其思想納粹化的詮釋者，往往會抓住這些詞彙進行生物學與種族主義的曲解 11。然而，這種解讀完全忽略了尼采使用語言的隱喻性與多義性。在尼采的文本脈絡中，這些看似生理學的術語，實際上是強而有力的精神-歷史隱喻，用以描繪不同價值體系之間的鬥爭與融合 13。
在《善惡的彼岸》（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等著作中，「種族混合」常被用來描述現代歐洲人的精神狀態：一個各種來源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道德衝動與文化價值觀的混合體。這種混合導致了內在的衝突、懷疑主義的抬頭以及最終的「意志癱瘓」（Willenslähmung）13。「血中毒」則將這一診斷推向了更為激烈的層次。它精準地隱喻了奴隸道德（尼采符號性地將其追溯至猶太-基督教傳統）的價值判斷，如同毒藥一般，緩慢而徹底地滲透了整個人類，特別是歐洲文化的「軀體」，最終導致了高貴價值（主人道德）的衰敗與腐蝕 15。
因此，當尼采宣告「一切都可見地猶太化、基督化或平民化了」（Alles verjüdelt oder verchristlicht oder verpöbelt sich zusehends）時，他並非在進行反猶主義的種族批判 17。相反，他是將「猶太」作為一種精神類型的符號，代表了祭司階級以及那種源於怨恨、顛覆了高貴價值判斷的道德模式 1。這場「毒化」是一場無聲的、發生在價值領域的戰爭，其勝利的標誌並非軍事征服，而是價值標準的徹底顛覆。
第二節：勢不可擋的勝利——對現代性的診斷
尼采在描述這場「毒化」過程時，使用了「勢不可擋」（unaufhaltsam）這一充滿宿命感的詞彙 16。這不僅僅是對過去兩千年歷史的簡單總結，更是對尼采所身處的「現代性」（modernity）的一份深刻而冷峻的診斷書 19。在他看來，這場由怨恨所發動的價值革命，其影響力早已超越了純粹的宗教領域，並以各種世俗化的形式滲透到現代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民主運動對「人人平等」的狂熱、社會主義對受壓迫者的聲援、乃至於現代人對「共同體同情心」的普遍崇拜，都被尼采視為這種道德「毒藥」在後基督教時代的變體與延續 19。
然而，對尼采而言，「毒藥」的隱喻絕非單向度的。如果僅僅將其理解為純粹負面的、導致衰敗的物質，那就錯失了尼采思想中最具洞察力的部分。這其中隱含著一個深刻的悖論。表面上看，「毒藥」象徵著高貴生命力的喪失與衰退。但在緊隨其後的第十節中，尼采立刻揭示了這種「毒藥」的真正來源——「怨恨」——本身具有一種令人驚駭的「創造性」（schöpferisch）。怨恨並非簡單的無能為力，它在想像中完成了復仇，它「創造了價值」（Werthe schuf）2。奴隸道德並非僅僅是對主人道德的「不」，它更是一種積極的創造行為：它將軟弱詮釋為「功績」，將卑微詮釋為「謙遜」，將順從詮釋為「美德」。
這就揭示了「毒藥」隱喻的雙重意涵。它既是導致高貴類型衰亡的「毒」，同時也是催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更複雜、更內向、更具深度、更「精神化」的人類——即「現代人」——的「藥」。正如一些評論者所指出的，如果沒有奴隸道德所發動的這場漫長鬥爭，人類或許將永遠停留在「前智識的」（pre-intellectual）猛獸階段 21。正是奴隸道德的怨恨與仇恨，迫使人類發展出了內心世界、反思能力、記憶與良知，從而催生了文化、智識與藝術的複雜性。
這最終導向了對現代性的核心矛盾的揭示：我們（現代人），作為這段歷史的繼承者，既是這場「毒化」過程的受害者，又是其最成熟的產物。我們的深刻性、我們的「靈魂」、我們內心世界的迷宮，無一不是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精神鬥爭中被鍛造出來的。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能明白，為何在第九節的結尾，那位自詡的「自由精神」會發出那樣的告白——他無法不「愛上」這毒藥，因為這毒藥已經構成了他自身存在的本質。
第三部：作為弔詭的自由精神——對話者的告白
第九節的結尾，尼采突然打破了系譜學的敘事聲調，引入了一段簡短而極具戲劇性的對話。一個匿名的對話者打斷了尼采的論述，對他即將陷入的「靜默」表示無法忍受，並拋出了一句充滿弔詭的告白。這場對話是解讀本節的關鍵，它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現代意識的自我欺騙與內在困境。
第一節：辨識對話者——自由思想家 vs. 自由精神
要理解這段對話的意涵，首先必須對這位發言者的身份進行精準的辨識。尼采在文本中給出了兩條關鍵線索：他是一個「誠實的動物」（ein ehrliches Thier），並且是一個「民主主義者」（ein Demokrat）22。在尼采的價值詞典中，「民主主義者」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貶義詞，它直接與他所批判的群體道德（Heerden-Thier-Moral）、平庸化以及對弱者的崇拜緊密相連 9。這位對話者自稱為「自由精神」（ein Freigeist），但我們必須對此稱謂保持高度的警惕。
學術研究普遍指出，尼采在其著作中區分了兩種截然不同的「Freigeist」。第一種是帶有濃厚負面與諷刺意味的「自由思想家」（free-thinker）。他們通常是啟蒙運動的繼承人，以反對教會教條、崇尚科學理性為傲，但實際上，他們並未真正擺脫基督教道德的根本預設，只是將上帝替換成了「真理」、「進步」或「人性」等新的偶像 9。另一種則是尼采本人所期許的、作為其哲學理想的、真正的「自由精神」（free spirit）。這是一種極為罕見的、強大的精神類型，他們是真正的懷疑者與實驗者，敢於超越善惡的彼岸，獨自承擔起為大地創造新價值的使命 24。
顯然，第九節的這位對話者屬於前者。他是一個典型的現代知識分子，一個世俗化的道德主義者。他對尼采的論述表現出興趣，甚至能夠理解其對教會的批判，但他無法忍受尼采最終指向的、對道德本身價值的根本性質疑。他的出現，是尼采為了展演現代性的一個特定「類型」（Typus）而精心設計的文學角色。
第二節：愛上毒藥——現代意識的自我揭露
這位「自由思想家」的告白——「除了教會，我們也愛這毒藥。」（»Abgesehn von der Kirche, wir lieben auch das Gift.«）——是整個段落乃至第一部曲的點睛之筆 22。這句話以一種驚人的坦率，揭露了現代世俗意識形態最核心的困境與自我欺騙。
這句話的深刻之處在於它精準地捕捉到了現代性與基督教之間那種「愛恨交織」的血緣關係。現代意識形態，無論是自由主義、民主主義還是社會主義，都以反對教會的權威與形上學謊言為起點。這位「自由思想家」自豪地與「教會」劃清界線，體現了啟蒙以來的世俗化潮流。然而，他接下來的告白——「我們也愛這毒藥」——卻暴露了一個被他自己所忽略的致命事實：儘管拋棄了基督教的形上學外殼（上帝、原罪、來世），其道德核心（同情、平等、對受苦者的偏愛、對弱者的價值高估）卻被完整地、不加批判地繼承了下來，並被提升為普世的、不證自明的真理。
這位「自由思想家」對「毒藥」的愛，正完美地印證了尼采在《道德系譜學》第三部曲中的核心論點：現代科學與無神論的「求真意志」（Wille zur Wahrheit），其本身就是禁慾主義理想（asketisches Ideal）的最終、最精緻、最精神化的產物 25。現代人對「真理」的無條件獻身，與基督教殉道者對信仰的狂熱並無本質區別，只是崇拜的偶像發生了改變 18。他們憎恨教會所編織的謊言，卻深深地、無意識地熱愛著由這些謊言所孕育出的道德情感與價值判斷。他們是自己所鄙視的傳統的最忠實的繼承人。
因此，這場看似突兀的對話，實則是一場由尼采精心設計的修辭陷阱與思想實驗。他並非在與一個真實存在的對手進行辯論，而是在文本中「上演」了一場內心獨白，讓一個「典型」的現代聲音進行自我暴露。這位「自由思想家」的「誠實」（ehrlich）充滿了反諷。他的誠實僅僅體現在，他承認了自己在情感上對道德「毒藥」的依戀；但他卻不誠實於（或者說，無力察覺）這種依戀的真實譜系，及其與他所唾棄的教會之間無法切斷的臍帶關係。透過這場簡短的對話，尼采迫使每一位讀者進行自我反思：我們是否也是這位「自由思想家」？我們是否也在享受著道德「毒藥」所帶來的心理慰藉與優越感，同時又自詡為獨立、自由的思考者？這使得閱讀的過程，轉化為一種充滿不安的自我診斷。
為了更清晰地呈現這些不同類型之間的複雜關係，下表對主人道德、奴隸道德、第九節的「自由思想家」以及尼采理想中的真正「自由精神」進行了系統性的比較。
第四部：尼采式靜默的詮釋學
在「自由思想家」無法忍受的催促下，尼采以一句簡潔而神秘的話語結束了第九節：「因為在此，我有許多事必須靜默。」（Denn ich habe an dieser Stelle Vieles zu verschweigen.）22。這段靜默並非論證的乏力或終結，而是一個充滿張力的哲學姿態，一種雄辯的修辭行為。對這段靜默的詮釋，是深入尼采思想核心的最後一道門徑。
第一節：未盡之言——靜默作為修辭策略
尼采的靜默首先可以被理解為一種高超的修辭與戲劇策略。它至少具有兩個層面的功能。
其一，它界定了語言的界限，並暗示了一種秘傳（esoteric）教誨的存在。 尼采深知，他所要揭示的關於道德起源的真理，是「醜陋、刺耳、非基督教、不道德的」17。對於那些尚未準備好的耳朵，對於那些仍沉浸在道德幻覺中的讀者，過於直白地言說這些真理，不僅無益，反而只會引發更深的誤解與敵意。靜默在此成為一種保護思想深度的必要手段。它暗示著，在公開的、通俗的（exoteric）論述背後，還存在著一個更為深刻、更具挑戰性的思想層面，這個層面只為那些能夠「反芻」（Wiederkäuen）、能夠承受真理之重的少數人所準備 17。靜默在此並非無話可說，而是選擇不對無力傾聽者言說。
其二，它在文本結構中創造了一個戲劇性的停頓與懸念。 第九節以宣告奴隸道德的全面勝利作結，而第十節則將深入揭示這場勝利背後的心理機制——怨恨的創造力。在這兩者之間，尼采插入了這段靜默。這個停頓如同舞台劇中的幕間休息，它打斷了歷史敘事的流暢性，迫使讀者在原地停留、思考、感受問題的重量：「這場看似不可思議的、由弱者發動的價值革命，究竟是如何辦到的？」尼采在此暫時收回了作為敘事者的權威聲音，將問題的張力完全釋放給讀者。這種刻意的留白，極大地增強了第十節開篇揭示答案時的衝擊力。這是一種高超的寫作技巧，它將被動的讀者轉化為主動的思考者，引導他們親身參與到這場思想的探險之中 2。
第二節：靜默作為力量——一種貴族的德性
將這段靜默置於尼采思想的更廣闊脈絡中，我們會發現，它不僅僅是修辭技巧，更是一種深刻的哲學立場的體現。對尼采而言，靜默往往是力量、自足與內在豐盈的標誌，它與現代人那種喋喋不休、急於表白、不斷尋求外部認可的衝動，構成了鮮明的對比 27。
在一個被噪音飽和的時代，真正的力量不在於說得最多、聲音最大，而在於能夠掌控言說與靜默的時機。尼采認為，那種無法克制的言說欲，往往是內在虛弱與不安的偽裝 27。第九節中的那位「自由思想家」恰恰是這種虛弱的化身。他「無法忍受」尼采的靜默，因為靜默讓他感到不安，讓他失去了可以依附的對話對象，迫使他直面自身思想的空洞。他的插話，正是一種試圖用言語填補存在焦慮的徒勞之舉 22。
與此相對，尼采的靜默則展現了一種貴族的德性。真正強大的精神無需為自己辯護，他們能夠承受誤解，並在沉默中觀察、等待、積蓄力量。這段靜默，實際上是尼采與那位代表現代意識的對話者之間的一次徹底決裂。它標示出一個無法跨越的鴻溝：一方是耽溺於道德情感、需要不斷言說來確認自身立場的現代意識；另一方則是完成了冷峻診斷、超越了論辯需求的系譜學家。
最終，這段靜默成為了通往價值重估的門檻。系譜學家的任務並不止於批判。在完成了對道德「毒藥」的譜系學診斷之後，真正的挑戰是如何「克服」（überwinden）它。這種克服，無法僅僅透過更多的辯論或更尖銳的論戰來完成，它需要一種更深層次的、關乎存在的自我轉化與創造。因此，尼采的靜...默，不僅僅是修辭策略的終點，更是哲學實踐的真正起點。它標示出從「批判」到「創造」、從「言說」到「存在」的關鍵過渡。尼采在此選擇靜默，是為了給一種全新的、超越了善惡的價值觀的誕生，預留出必要的空間。他沉默，是為了讓未來的查拉圖斯特拉能夠發聲。
結論：作為思想劇場的系譜學
對《道德系譜學》第一部第九節的詮釋學剖析揭示出，此段落遠非一篇線性的哲學論證，而是一座精心編排的「思想劇場」（Theater of Thought）。它以其濃縮的結構與戲劇性的張力，成為整個系譜學計畫的完美微觀縮影。
在這座舞台上，尼采不僅僅是作為一個哲學家在「論述」，他更像一位劇作家與導演，調動著一切修辭、隱喻與對話的手段，上演了一幕關於現代性起源與本質的宏大戲劇。劇中的核心衝突，是高貴的、自我肯定的生命價值，與那源於怨恨的、充滿創造性仇恨的奴隸道德之間的千年戰爭。第九節以一種不容置喙的聲調，宣告了後者的決定性勝利，並用「血中毒」這一震撼的隱喻，為現代歐洲的精神狀況開出了診斷書。
然而，這座劇場的精妙之處在於，它並未設置安全的觀眾席。透過與那位「自由思想家」的對話，尼采巧妙地打破了第四面牆，將每一位讀者都捲入了劇情之中。這場對話如同一面鏡子，映照出現代意識在自我解放的幻覺之下，對自身道德譜系的無知與自我欺騙。它迫使讀者詰問自身：在唾棄教會的同時，我們是否也正無意識地「愛著」那致命的道德「毒藥」？
最終，當尼采以一段意義深遠的「靜默」結束這一幕時，他將系譜學家的視角展現得淋漓盡致。這是一個孤獨、清醒、甚至帶有悲劇色彩的視角。他看穿了歷史的進程與價值的變遷，但他同時也深知言說的極限。這段靜默，既是對庸眾的輕蔑，也是對未來創造者的期盼。它標示著批判的終結與創造的開端。
因此，一場真正的「詮釋的藝術」（Kunst der Auslegung）所揭示的，不僅是第九節的文本內容，更是文本本身作為一種「價值重估的展演行為」的深刻意涵。尼采在此不僅僅是「關於」道德進行寫作；他是在用寫作本身來「對抗」道德、來「重塑」價值的感受方式。第九節的文本，就是他的戰場，他的實驗室，也是他為未來哲學所搭建的、一座通往善惡彼岸的險峻舞台。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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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ernatürlichung": Ursprünge von Friedrich Nietzsches Entidealisierung des Menschen, seiner Sprache und seiner Geschichte bei Johann Gottfried Herder 9783110255829, 9783110255812 - DOKUMEN.PUB,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dokumen.pub/quotvernatrlichungquot-ursprnge-von-friedrich-nietzsches-entidealisierung-des-menschen-seiner-sprache-und-seiner-geschichte-bei-johann-gottfried-herder-9783110255829-9783110255812.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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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hat were Nietzsche's views on Christianity? : r/askphilosophy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www.reddit.com/r/askphilosophy/comments/110sfra/what_were_nietzsches_views_on_christian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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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n you guys explain to me slave and master morality? : r/Nietzsche - Reddit,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www.reddit.com/r/Nietzsche/comments/1ceg9yg/can_you_guys_explain_to_me_slave_and_mas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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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 What Senses are Free Spirits Free? - CUNY Academic Works,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academicworks.cuny.edu/cgi/viewcontent.cgi?article=1051&context=hc_pubs
A Genetic Interpretation of the Preface of The Genealogy of Morals - MDPI,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www.mdpi.com/2313-5778/6/4/81
Nietzsche's Mor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plato.stanford.edu/entries/nietzsche-moral-political/
Silence as Strength: A Key Insight from Nietzsche for the Modern Age | Mentalzon, 檢索日期：9月 13, 2025， https://mentalzon.com/en/post/5357/silence-as-strength-a-key-insight-from-nietzsche-for-the-modern-a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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