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卷之系譜學詮釋：一份深度分析報告　(by gemini)

提問：用尼采系譜學方法討論本處所列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原文的查之第二卷全文，不需要重複說明系譜學方法，但希望能有高品質之Kunst der Auslegung對本節內文進行分析與討論。可以根據英文，德文，日文，法文，義大利文，西班牙文，中文等高品質的學術文獻進行查考。答覆請以台灣通用的繁體中文答覆。

前言：從宣告到診斷——查拉圖斯特拉的第二次下降

本報告主張，《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卷標誌著一個關鍵的轉向：查拉圖斯特拉從第一卷中那位宣告「上帝已死」與「超人」的先知，演變為一位運用系譜學方法的文化醫師與價值病理學家。他的第二次下降不再是單純的贈與智慧，而是一場深入現代靈魂的診斷，旨在揭示並清除那些阻礙超人誕生的價值體系

之病根。如果說第一卷介紹了「精神三變」（駱駝、獅子、嬰兒）的理論框架 [1]，那麼第二卷就是這場變革的實踐戰場。查拉圖斯特拉的任務是成為那頭摧毀刻有「汝應」（Du-sollst）龍鱗的獅子，而這條龍正是由第二卷所批判的各種道德、政治與文化價值所構成。

因此，第二卷的文本本身就是一場系譜學的展演（performance）。它不僅僅是關於系譜學的論述，它本身即是系譜學的行動。查拉圖斯特拉的角色從一個外部的宣告者（prophet）轉變為一個內部的診斷者（diagnostician）。在第一卷結尾，他意識到自己的教誨尚未被真正理解，因而選擇離開弟子 [2]。第二卷開篇的《孩子與鏡子》一章，便透過夢境揭示了他的教義已被敵人扭曲為魔鬼的獰笑 [3]。這一認識迫使他改變策略：不能僅僅「給予」新價值，更必須「清除」那些使新價值無法生根的病態土壤。要清除，就必須先診斷其根源。因此，他開始逐一檢視同情、祭司、德性者等現代性的核心形象與價值，這正是一種系譜學的探源工作（Herkunft, Ursprung）[4, 5]。這種探源不僅是歷史的，更是心理的，旨在揭示價值背後隱藏的權力關係與情感（如怨恨）[6, 7]。查拉圖斯特拉必須親身經歷並克服這些他所診斷的病症，這使得第二卷成為一場「自我系譜學」（auto-genealogy）的深刻實踐。

本報告將遵循第二卷的內在戲劇性結構，從對衰敗道德情感（同情、德性）的批判開始，進而揭露其在政治（平等主義）與知識（學術）領域的變體，最終在「自我克服」中找到所有價值變遷的根本動力——權力意志，並在抒情篇章中處理意志與時間的終極難題，為第三卷最深邃思想的到來做好準備。

第一部：對生命衰退形態的系譜學批判

此部分將分析查拉圖斯特拉如何對現代道德的核心情感——同情、德性——進行系譜學的解剖，揭示它們並非源於神聖或超然的命令，而是植根於一種衰弱、尋求安寧、逃避生命的權力意志形態。

第一章：《孩子與鏡子》及《在幸福之島上》

查拉圖斯特拉的第二次下山，始於一個令人不安的夢境。在《孩子與鏡子》（Das Kind mit dem Spiegel）中，他看到自己的倒影變成了一個魔鬼，這象徵著他的教義已被敵人——那些他稱之為「賤民」或「塔蘭圖拉毒蛛」的人——所曲解和醜化 [3]。這個開篇確立了第二卷的基調：這是一場鬥爭，一場詮釋權的鬥爭。查拉圖斯特拉必須親自下山，用自己的聲音去對抗那些扭曲的迴響。

隨後在《在幸福之島上》（Auf den glückseligen Inseln），他直接向問題的核心發起攻擊：對「彼岸世界」的信仰。他運用系譜學方法，將「上帝」的概念追溯其心理起源。他宣稱，上帝並非客觀實體，而是「人類的作品與瘋狂」[1]。其誕生的根源，在於一種對此世、對身體感到痛苦與疲憊的狀態 [8]。當生命力衰退，當個體無法承受存在的苦難與無常時，便會投射出一個完美、永恆、不變的「彼岸」來作為慰藉，並藉此貶低這個充滿缺陷的現實世界。這種創造是一種權力意志的自我麻痺，一種逃避「自我克服」之艱鉅任務的策略。查拉圖斯特拉進一步指出，創造的意志（der schaffende Wille）是自由的本質，而信仰一個全知全能的創造神，則會徹底扼殺人類自身的創造潛能，因為在一個已經被完全創造好的世界裡，人類無物可創 [3]。

第二章：《論同情者》與《論祭司》

查拉圖斯特拉接著對被現代道德奉為圭臬的「同情」（Mitleid）展開了猛烈的批判。他將同情視為「最大的危險」[9]，是通往「最後之人」的捷徑。他的分析是雙向的：同情對被同情者而言是一種羞辱，因為它不斷提醒後者自身的無能與不幸，從而在其內心深處種下怨恨的種子；對同情者而言，這是一種能量的耗散，因為他沉溺於他人的痛苦，分享著他人的軟弱，從而削弱了自己的生命力 [3]。這種情感看似高尚，實則是一種病態的自我折磨。

這種對同情的系譜學診斷，揭示了它作為「怨恨」（Ressentiment）這種原始復仇衝動的社會化與靈性化變體而運作的機制。在《道德系譜學》中，尼采明確指出，「奴隸道德」的起點是怨恨 [6, 10]。弱者因無力直接對抗強者，只能在內心反覆咀嚼仇恨。而「祭司」（Priester）的天才之處，在於他們將這種粗糙的復仇衝動「靈性化」[11]。他們首先將強者的特質（健康、權力、快樂）重新詮釋為「惡」；其次，將弱者的狀態（貧窮、疾病、痛苦）重新詮釋為「善」的標誌，是通往天國的門票。在此價值體系下，「同情」獲得了新的意義。它不再僅僅是「與人同苦」（Mitleiden），而是變成了一種對「善」（即受苦者）的肯定，以及對「惡」（即造成痛苦的強者）的間接譴責。因此，每一次同情的行為，都在無形中強化了這套怨恨的價值體系。祭司作為這種價值倒錯的策劃者與牧者，他們利用罪惡感來控制信眾，將生命的自然衝動解釋為罪，從而實現對生命的「最靈性的報復」（geistreichste Rache）[12]。他們是「沉睡者」或「屍體」，其教義本身就是生命力衰竭的症狀 [3]。

第三章：《論德性者》與《論賤民》

查拉圖斯特拉的批判延伸至傳統的「德性」（Tugend）觀念。在《論德性者》（Von den Tugendhaften）中，他嘲諷那些追求德性是為了換取「報償」（Lohn）的人 [13]。他們行善的目的，是為了獲得內心的安寧、一夜好眠，或是死後的天堂 [3]。這種德性是一種交易，一種基於恐懼和功利計算的行為模式。它旨在馴服激情、避免危險、維持一種平庸的安穩。查拉圖斯特拉將這種「小小的德性」與他所倡導的「贈與的德性」（schenkende Tugend）對立起來。後者源於生命力的豐盈，是一種內在力量的自然流露，如同母親對孩子的愛，不求任何回報 [13]。

這種追求安穩的德性，正是《論賤民》（Vom Gesindel）中所描繪的群體心理特徵。「賤民」憎恨一切超越他們、擾亂他們安寧的存在。他們的世界是狹隘的，他們的價值觀旨在保護群體的穩定，而非促進個體的卓越。這種以「獎懲」為核心的道德體系，其系譜可以追溯到一種對安全和可預測性的基本需求，這是一種典型的「畜群道德」（Herdenmoral）[6]。康德式的、基於普遍法則與義務的道德，在尼采看來，正是這種畜群需求的哲學精緻化版本 [14]。它透過一個「虛假的理論標準」將所有人置於同一水平，壓抑了個體的權力意志，尤其是那些「高等類型」的發展 [15, 16]。查拉圖斯特拉的批判旨在揭示，這種看似崇高的德性觀，其根源並非來自純粹理性，而是一種反生命的、追求平庸化的意志。

第二部：現代性的毒蜘蛛——復仇精神的政治與文化形態

本部分從道德批判轉向政治與文化批判，探討源於怨恨的價值觀如何在現代社會中演變為平等主義的政治訴求與虛無主義的知識形態。

第四章：《論塔蘭圖拉毒蛛》

在《論塔蘭圖拉毒蛛》（Von den Taranteln）這一章中，查拉圖斯特拉將他的系譜學手術刀切向了現代性的政治核心。他將「平等說教者」（Prediger der Gleichheit）比作吐著復仇毒液的塔蘭圖拉毒蛛 [3]。這些人高喊「平等」與「正義」，但查拉圖斯特拉揭示了這些口號背後的心理動機。他們的「正義」渴望的並非公平，而是「世界應充滿我們復仇的風暴」[17]。他們鼓吹平等的真正原因，是出於對任何卓越、強大、與眾不同之存在的嫉妒與憎恨 [18]。因為他們自身軟弱無力，無法企及更高的高度，所以他們唯一的滿足方式就是將所有人都拉到和他們一樣的水平。他們的「平等意志」（Wille zur Gleichheit）是一種隱秘的報復意志。

尼采對平等主義的批判，不僅是哲學性的，更是一種深刻的政治心理學分析。他揭示了「平等」這個概念如何從一種復仇情感轉變為一種高效的政治動員工具。首先，個體層面的弱者因無力而產生怨恨 [19]。接著，塔蘭圖拉——無論是祭司、革命思想家還是社會主義者——將這種個人痛苦普遍化、道德化，發明了「不平等即為不義」的價值判斷 [20]。透過這一價值判斷，個人的嫉妒與復仇欲被「洗白」為對「正義」的追求。一旦「平等」成為一種美德，所有感到被壓迫、被超越的個體都可以團結在這個旗幟下，將個人的無力感轉化為一股強大的集體政治力量。然而，這股力量的最終目的，並非創造更美好的事物，而是摧毀卓越，從而消除那引發最初怨恨的源頭。因此，查拉圖斯特拉斬釘截鐵地宣告：「人是不平等的，他們也不應變得平等！」[17]，因為生命本身就是建立在差異、等級與不斷的自我克服之上 [3]。

第五章：《論著名智者》、《文化國度》、《論無瑕的認識》與《論學者》

這一系列章節構成了一幅對現代知識文化病理的系譜學畫像。查拉圖斯特拉首先在《論著名智者》（Von den berühmten Weisen）中，諷刺那些為了迎合民眾而扭曲真理的知識分子，他們用智慧換取名聲，卻早已背離了對真理的艱苦追求 [21]。

接著，在《文化國度》（Vom Lande der Bildung）中，他描繪了現代人的文化疏離狀態。現代人是歷史的晚期產物，身上塗抹著過去所有時代的色彩，卻沒有屬於自己的、統一的風格。他們是「五顏六色的雜燴」，是知識的旁觀者與鑑賞家，卻喪失了創造自身文化的能力 [22, 23]。這種狀態的系譜根源，是一種意志的衰退。在「上帝已死」之後，價值失去了超驗的根基，導致了虛無主義的蔓延 [21]。現代人面對創造新價值的重任感到恐懼和無力，因此他們寧願沉溺於對過去風格的模仿與拼貼。

在《論無瑕的認識》（Von der unbefleckten Erkenntniss）與《論學者》（Von den Gelehrten）中，查拉圖斯特拉將矛頭指向了科學客觀性的理想。他批判那些追求「純粹知識」、試圖「無意志地」反映世界的學者。他認為，這種對「客觀性」的崇拜，實際上是一種意志貧乏的表現 [21]。他們渴望像月亮一樣冰冷地「反映」世界，而非像太陽一樣熾熱地「輻射」光芒和價值，因為他們害怕承擔創造性詮釋所帶來的責任與風險 [21]。他們將知識的積累本身當作目的，沉溺於細枝末節，卻迴避了最根本的問題：我們應當為何而活？這種學術活動，其系譜根源是一種不敢去「意願」、不敢去「創造」的生命狀態，是虛無主義在知識領域的精緻化表現 [3]。

第三部：權力意志——作為價值系譜變遷的內在法則

在完成對現代性病理的診斷後，查拉圖斯特拉揭示了隱藏在所有價值判斷和生命現象背後的根本驅力——權力意志。這是他系譜學方法的哲學基石，也是克服虛無主義的唯一出路。

第六章：《論詩人》、《論重大事件》與《預言者》

查拉圖斯特拉在《論詩人》（Von den Dichtern）中，進行了一番自我剖析，承認自己也是詩人，並坦承「詩人謊言太多」[24]。詩人擁有創造的衝動，但他們的思想往往不夠深刻，容易被美麗的表象所迷惑，不自覺地美化和延續舊有的偏見與道德 [3, 21]。他們是通往真理的橋樑，但自身往往停留在膚淺的海面上。

在《論重大事件》（Von grossen Ereignissen）中，他批判了群眾對喧囂的政治事件——如戰爭、國家崛起——的迷戀。他指出，真正的偉大事件，是那些改變世界價值方向的思想的誕生，而這些思想總是「用鴿子的腳步走來」，在「最寂靜的時刻」發生。群眾所追逐的「重大事件」，往往只是「新偶像」（der neue Götze）——國家——上演的戲碼，它用權力和財富誘惑人們，使他們放棄個體的自我超越 [25]。

最後，在與《預言者》（Der Wahrsager）的對話中，查拉圖斯特拉直面虛無主義的化身。這位預言者宣揚「一切皆空，一切皆同，一切都已過去」，他的教義源於一種深刻的生命疲憊 [26]。他代表了權力意志的徹底枯竭。查拉圖斯特拉並未直接駁斥他，而是試圖用一種更強大的生命肯定來戰勝這種虛無感。這三種類型——膚淺的詩人、被操控的群眾、衰竭的預言者——共同構成了權力意志在現代社會中不完美或病態的形態。

第七章：《論自我克服》

本章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卷乃至全書的哲學樞紐。在此，查拉圖斯特拉宣告了生命親自向他揭示的秘密：「我就是那必須永遠自我克服自身之物」（Ich bin das, was sich immer selber überwinden muss）[26, 27]。他徹底駁斥了達爾文主義式的「生存意志」（Wille zum Dasein），主張所有生命最根本的驅力並非僅僅為了存活，而是為了擴張、增強、支配與超越——這就是「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28]。

權力意志在此被確立為系譜學的終極解釋原則。任何道德價值（「善」與「惡」）的起源，都可以追溯到某種權力意志的視角性評估。一種價值之所以能成為主流，是因為它背後的權力意志形態戰勝了其他的形態。「主人道德」與「奴隸道德」的鬥爭，就是兩種根本不同的權力意志（肯定的、創造的 vs. 反應的、復仇的）之間的鬥爭 [6, 10]。因此，道德的歷史不再是一部趨向某個客觀真理的進步史，而是一部權力意志形態相互鬥爭、此消彼長的歷史。

這一揭示賦予了系譜學方法本身的「元理論」基礎。系譜學之所以可能且必要，正是因為所有價值都是權力意志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它們才有其「起源」與「演變」，才可能被追溯與批判 [5]。這也為系譜學的批判提供了內在標準：那些能夠增強權力意志、肯定生命的價值，是值得追求的；那些削弱意志、否定生命的價值，是必須被克服的。這就將系譜學從純粹的歷史描述，轉變為一項具有規範性意涵的「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的宏大工程。

表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卷中頹廢價值的系譜學診斷
批判的價值/形象 (Wert/Figur der Kritik)	表象的動機/價值 (Scheinbare Motivation/Oberflächenwert)	系譜學的起源/心理根源 (Genealogischer Ursprung/Psychologische Wurzel)	…的症狀 (Symptom von)	查拉圖斯特拉的反價值 (Zarathustras Gegenwert)
同情 (Mitleid)	利他主義、仁慈	對強者的怨恨 (Ressentiment)、無法忍受自身痛苦的投射	生命的否定、畜群道德	偉大的愛與偉大的輕蔑 (grosse Liebe und grosse Verachtung)
德性者 (Die Tugendhaften)	道德純粹、自律	對獎賞與安寧的渴望、對危險的恐懼	意志的平庸化、奴隸道德	贈與的德性 (schenkende Tugend)
平等 (Gleichheit)	正義、公平	復仇精神 (Geist der Rache)、對卓越的嫉妒	權力意志的衰弱	等級秩序 (Rangordnung)、自我克服
無瑕的認識 (Unbefleckte Erkenntnis)	客觀性、真理追求	創造意志的匱乏、對承擔責任的恐 new_line 恐懼	虛無主義、文化疏離	創造性的意志、太陽般的輻射

第四部：抒情的三部曲——克服時間性的內心戲劇

本部分聚焦於第二卷中三首核心的「歌」，將其詮釋為查拉圖斯特拉進行自我系譜學的內心獨白。它們構成了一個連貫的內心戲劇，展示了查拉圖斯特拉「自我克服」的辯證過程。他必須面對創造者的孤獨、生命的沉重，以及最根本的敵人——無法改變的過去。這三首歌的順序具有深刻的邏輯性：查拉圖斯特拉必須首先確認自己創造者的本質及其悲劇性（夜之歌），然後掌握克服外在價值與內在沉重的方法（舞蹈之歌），最終才能直面最根本的、關於意志與時間的形上學難題（墳墓之歌）。

第八章：《夜之歌》

《夜之歌》（Das Nachtlied）是一首極度個人化的抒情詩，揭示了創造者存在的悲劇性。查拉圖斯特拉將自己比作光，充滿了「贈與的德性」，其內在的權力意志極度豐盈，以至於不得不向外流溢、贈予 [29]。然而，這種豐裕也帶來了深刻的痛苦：他是「光」，卻渴望黑夜的黑暗；他需要接受者，卻又因找不到對等的靈魂而飽受孤獨的折磨 [2, 30]。他感嘆：「我活在自己的光裡，我把自己噴發出的火焰又喝了回去。」這首歌對「贈與的德性」進行了心理學的系譜追溯，揭示了其根源並非單純的慷慨，而是一種生理性的必然。同時，它也暴露了通往超人之路必須付出的內在代價：與人類的深刻疏離感 [31]。這是在「存在」層面與孤獨的鬥爭。

第九章：《舞蹈之歌》

在《舞蹈之歌》（Das Tanzlied）中，查拉圖斯特拉與被描繪成狂野、善變的女人的生命和智慧共舞。這首歌的核心在於對抗「重力精神」（Geist der Schwere）。「重力精神」是所有否定生命之價值觀的系譜學總根源。它體現為道德的絕對命令、真理的僵化教條、以及對過去的沉重負擔。舞蹈，作為輕盈、遊戲與變化的象徵，是克服重力精神、肯定生命的最高形式 [24]。理查·史特勞斯的同名交響詩，其華爾茲樂段正是捕捉了這種舞蹈的生命肯定精神 [32, 33, 34]。這首歌象徵著查拉圖斯特拉的哲學從沉重的說教轉向了輕盈的藝術，從靜態的沉思轉向了動態的實踐。這是他在「態度」層面與沉重的鬥爭。

第十章：《墳墓之歌》

《墳墓之歌》（Das Grablied）是這部內心戲劇的高潮與最黑暗的時刻。查拉圖斯特拉來到他「青春的墳墓」前，與他逝去的夢想、希望與友誼對話。此處，他對自身進行了最痛苦的系譜學挖掘，追溯自己內心深處怨恨與虛無主義的來源。他發現，最根本的敵人並非外部世界，而是時間本身，是那無法改變的「它曾是」（Es war）。意志是創造性的、面向未來的，但它在不可逆轉的過去面前卻顯得無能為力。這種無力感，正是「復仇精神」最深的形上學根源 [26, 35]。所有對「彼岸世界」的渴望、所有復仇的道德，最終都可以被診斷為這種對時間的無力感的症狀。這首歌深刻地揭示了，在能夠「救贖」世界之前，查拉圖斯特拉必須先「救贖」自己的過去，直面這場在「形上學」層面與時間性的鬥爭 [36]。

第五部：意志的救贖與最寂靜的時刻

第二卷的結尾，查拉圖斯特拉正面迎擊「復仇精神」的核心——時間問題，並提出了創造性意志作為唯一的救贖之道。最終，在「最寂靜的時刻」中，他為接受自己最深邃、最可怕的思想做好了準備。

第十一章：《論救贖》

本章是《墳墓之歌》所提出問題的哲學解答。查拉圖斯特拉明確闡釋了「復仇精神」的本質：「意志無法回溯地意願；它無法摧毀時間與時間的慾望——這是意志最孤獨的悲傷。」正是這種對「它曾是」的憤怒，孕育了所有關於懲罰、罪惡以及彼岸世界的觀念 [37]。這是尼采對整個西方形上學與道德傳統的終極系譜學批判，他認為其共同根源都是對時間與生成的憎恨 [38]。

查拉圖斯特拉提出的「救贖」（Erlösung）之道，並非來自外部的恩典，而是來自意志自身的轉化。唯一的出路，在於將意志從對過去的復仇中解放出來，成為一個純粹的創造者。這個創造性的意志宣告：「但，我曾如此意願它！」（Aber so wollte ich es!）。透過將過去的一切，包括所有的痛苦、錯誤與偶然，都回溯性地視為自己意志所欲求的，意志將過去從一個不可改變的重負，轉化為一個被肯定、被整合進自身創造行動的一部分。這是一種徹底的「此世」肯定，它直接通向了「永恆輪迴」（Ewige Wiederkunft）的思想：只有當你能夠意願你生命的每一刻都無限重複時，你才真正地「救贖」了時間，戰勝了復仇精神 [39]。

第十二章：《論人類的聰明》與《最寂靜的時刻》

在最後的章節中，查拉圖斯特拉首先告誡弟子們要警惕「小小的聰明」（Menschen-Klugheit），即那些為了安逸生活而固守現有價值、不敢冒險的庸人智慧。隨後，戲劇性的高潮在《最寂靜的時刻》（Die stillste Stunde）中降臨。一個無聲的內在聲音，即他的「最寂靜的時刻」，對他說話。它命令他：「你知道的，查拉圖斯特拉，但你不說！」[40]。這個聲音指出，查拉圖斯特拉的智慧果實已經成熟，但他本人還未成熟到足以承受這果實。他必須再次回到孤獨中，變得「更成熟、更甜美」。在巨大的痛苦中，查拉圖斯特拉與弟子們告別，獨自離去 [30]。

「最寂靜的時刻」是查拉圖斯特拉內在系譜的終點與新起點。它象徵著他已經完成了對所有外部和內部敵人的批判與克服，現在只剩下最後、也是最艱鉅的任務：宣告「永恆輪迴」[41]。這個思想是如此沉重（das grösste Schwergewicht），以至於需要最極致的孤獨和內在力量才能承擔 [42]。寂靜，在此不僅僅是無聲，它是一種哲學條件。在擺脫了所有外部噪音（社會價值、他人意見）和內部噪音（復仇精神、對過去的悔恨）之後，意志才能夠聽到自身的聲音，並做出最終的肯定。第二卷以這場通往更深層次孤獨的離別作結，為第三卷中那個將在寂靜中被宣告的最重大思想，進行了完美的系譜學與心理學鋪陳 [40]。

結論：第二卷作為通往永恆輪迴的系譜學試煉

綜上所述，《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二卷是一部結構精巧、思想深刻的系譜學鉅著。它不僅僅是第一卷教義的延伸，更是一場必要的、殘酷的自我與文化解剖。查拉圖斯特拉透過對同情、德性、平等、知識等一系列現代價值進行系譜學的追溯與批判，揭示了它們共同的根源——植根於怨恨與生命衰退的權力意志。

第二卷的核心成就，在於將「權力意志」確立為價值變遷的根本法則，並將「復仇精神」診斷為人類面對時間性的根本困境。透過抒情篇章的內心鬥爭與《論救贖》的哲學升華，查拉圖斯特拉為意志找到了一條擺脫過去束縛的道路——即創造性地肯定一切「它曾是」。

最終，第二卷的全部努力，都是為了讓查拉圖斯特拉（以及讀者）為迎接「永恆輪迴」這一終極的生命肯定做好準備。這場系譜學的試煉，清除了所有阻礙「愛命運」（Amor Fati）的心理與價值障礙。查拉圖斯特拉在「最寂靜的時刻」再次走向孤獨，不是一次失敗，而是一次蓄力。他已完成了診斷與摧毀的「獅子」階段，正走向能夠對整個存在說出神聖「是」的「嬰兒」階段，而這個「是」，將在第三卷中以永恆輪迴的形式，響徹雲霄。

(不知為何，參考文獻未輸出，故手動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