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者的永恆回歸?差異者作為同一的永恆回歸?——再次閱讀德勒茲〈主動與被動〉而寫下的隨筆心得 20220428
姑妄言之姑聽之,豆棚瓜架雨如絲,
料應厭作人間語,愛聽秋墳鬼唱時。
——王士禎評聊齋先生(蒲松齡)《聊齋誌異》題詩
今天不想要的,明天還會再來。該讀的書,今天逃避,明天還是要讀,不如現在就讀一讀,然後試著面對它。就是每次總會遇到的種種事情,不是去設想這些事不會發生,而是設想,如果我總是會遭遇這些事,這些一再地遭遇,一再地發生,我可以如何面對。與德勒茲《尼采與哲學》快一年,在這個感恩與讚嘆的時節,就讓我們來回顧(鬼扯?)一下,目前學習到的永恆回歸是怎麼一回事。
德勒茲的破題:「尼采的計劃如下:將意義與價值的概念導入哲學中」,而價值哲學則是批判之實現,批判則是追索價值的價值,以及探問意義的意義,並且檢視其出身與等級高低。貴族自命自是,奴隸怨天怪地。奴隸的宿命論,期待好事會在自己的理念中,自行發生;貴族的永恆回歸,永遠把自身設身於命運之中,接受命運,熱愛命運,參與命運,並且作出選擇,如實地把握當下此刻。對於奴隸而言,價值與意義先行於他們,他們的力量與他們的認識是分離的;對於貴族而言,他們將認識視為力量,將力量視為認識,知行合一,一合行知,以行動開展與實踐,並且承受命運的加諸。奴隸的智慧是自我保存的詭計,畏死而存;貴族的勇氣則是雖千萬人吾往矣,不畏死而生。貴族命名與佔有,奴隸倒轉與挪用,捏造真實就是本質,貴族則是承擔本質就是沒有本質,就是非本質,就是空缺,就是等待我們的創造與介入,等待我們的涉身與共享。哲學是智慧之友,友非此非彼,而是中介與督促,是促成我們自我超越的力量。「無友不如己者」,「三人行,必有我師」,前者談的是認識到自身的空缺與不足,任何朋友都有比我好,比我優越的地方;後者談的則是對於嚮向這個世界交流與學習的渴望。同一者的永恆回歸,則是如同「菩提本無樹」的回歸初心,回歸到對世界的開放性,回歸到每個時刻的選擇與判斷,回歸到當下的決定。夬卦內乾健外兌談,乾健是創造,是自強不息的共享(元者善之長);澤水是滋養豐盈與生機,體現於朋友講習之中。外在世界的開放性與多樣性,內在世界的自由自主與持續精進,實踐與反思,進取與涵攝,創造與交流,是人時時回歸初心(單一者的永恆回歸)的倫理面向,也是禪學容許一切開放性與可能性,不執不迷的密義。
主動與被動,是德勒茲將尼采哲學之系統性的切分方式。被動者,形與神離,嘴巴說不,身體很誠實,要的還是權能,但權能以歪曲的方式呈現,因而變得有趣,深沉,甚至有點邪惡。邪惡無他,把大家一起拖下去,一起沉淪,一起回歸於虛無的世界。主動者,形與神合,神即是形之力,形即是神之顯,神者,作為力之意志,形者,作為力之實現的載體,可塑可變但亦具持續性,形與神合,即是把自身意志實徹到底,以在此世實現的狀態。形神合與形神離,高下有別,是謂等級,德勒茲稱為主動的力與被動的力。
形神合為主動之力,下命令;形神離為被動之力,此形無神,是服從者。機制或目的,宿命與規律,皆是與神相分離的空殼。空殼無神,徒具形式,不現生機,我們僅僅在這些空殼上,探索神曾經經歷過的踪跡,逝者已往,推而可知,但也僅僅只是可以推知。知識者,離體驗最為遙遠,死守著形,死守著知識,是無法得其神氣,掌握生機的。生機者何?德勒茲說「主動的東西是趨向於權力者。占有、掌控、支配、宰制皆是」。能夠轉化的力,是高貴的力,是戴奧尼修斯的力(II,2)。能轉化者為神,神者,伸也,自生而死,自死而生,生生不息之流轉,乃永恆回歸的宇宙論;流轉不是重複,而是變化與差異,差異者是唯一的重複,唯一的重複者即差異。不一亦不異。
不執著於成見,不怨懟既往,不妄著來世,應接於當下此刻,即使是面對邪魔說:不僅僅是你喜歡的將一再重返,你不意欲的亦一再重返,你願意嗎?且慢,若不再重返,一切停滯,生機何在,人生的枯槁與無聊即現在前;再慢,不論我所喜或非我所喜,這都是成就我,長養我的一切,敵者亦友,友者亦敵。今日我之形,乃種種神遇目接之果,沒有這些經驗,無法成就我。尼采說,他的一生無缺憾,他感謝這一切。Thanks,即是致謝,也是歸致,對歸給自身的一切表達感謝,感謝一切的因緣和合。邪魔與六道眾生,亦是助入世修行之神佛。故佛陀講經說法,六道領受,未有不能聞道者,「若有見聞者,悉發菩提心」。見聞「同一者的永恆回歸」亦復如是,非善非惡,超越善惡,而以經歷、過程、修行觀之,主動地感受,肯定,應身處世,無畏以往(觀世音菩薩,名為施無畏者)。無畏者,無顛倒夢想,無罣無礙,自在流轉,不驚不怖。觀音者,聽取領受,善施方便,是名查拉圖斯特拉的創造與共享,乃主動入世之名,是名菩薩而非佛。無畏者,不畏酒神的肢體碎殘,而視肢體碎殘如夸父逝去肉身化身大地,滋饒豐益。觀音者,熱愛命運,聞聲救苦,尼采的轉念,或是聞菩薩之名而,戒懼而生定慧。
不定者,量差中較弱之力,為外境所動,對境生心,常住而持;定者,量差中較強之力,應無所住而生其心。定者面對一切偶然,保持開放而堅定,容受挑戰與變化;不定者,染著執相,害怕生老病死之因緣和合,妄談不落因果,而生蒙昧。定與不定,乃是關係生成,境是對定的考驗,也是定的圓成的必經之路。「尼采說,要成為一位哲人之前,我也得還是個大學教師呢!」
不定者,沒有勇氣面對變化,因此虛構同一,執迷同一。尼采提出了他對當今被動的科學的批判:邏輯同一、數學均等、物理平衡之說。(II,4)尼采亦批判起源之虛構,目的之妄設,平衡之執念。偶然是必然的,秩序是例外的,持續地生成才是存有的如實樣貌,而存有的存有,也僅僅是持續生成而己。生成與存有的二分,是弱者,是被動的力,是不定者的恐懼所創造出來的定點觀察,但觀察的視角本身就是流變生成的,生成與存有,是視角轉換,而非存有學上的必然區隔。尼采所謂「凝視之頂峰」,正是察覺到一切之回歸,存有即是生成——反者,道之動。
德勒茲說,永恆回歸是「過渡」問題的回答,相較於海德格(?)強調與主張的「同一者的永恆回歸」,德勒茲說沒這回事,並無同一者,而是回歸本身是同一,而這個回歸之所以能回歸,是因為其間有差異,因此,永恆回歸乃是差異者的永恆回歸,而回歸本身乃是同一且一再發生的事。因此應該視永恆回歸為一種綜合(而不是重複,也不是什麼存有的召喚之類的胡言亂語…),德勒茲說:「永恆回歸應被視為一種綜合:時間及其向度的綜合(過去現在未來),多樣及其重新產生的綜合(多與一),生成及在生成中得到肯定的存有之綜合,雙重肯定之綜合(肯定,肯定否定著的否定)。於是永恆回歸本身仰仗著一個並非同一性、但從所有這些方面來看必須滿足於一個真正的充足理由之所有要求的原理。」(II,5)永恆回歸統攝了一與多,一與異,永恆回歸就是多樣性及其重新產生,產生差異並重複之理由,而「權能意志」則是實現永恆回歸之依據。
權能意志是促成永恆回歸之本源,權能意志不是誰的意志,它也是屬於所有的意志,它就是力本身。力有量差,力有發生,力乃綜合。「綜合係力、其差異及其重新產生之綜合;永恆回歸是以權能意志為原理的綜合」。(II,6)權能是所能,意志是所欲,權能意志是能與欲的統一,是欲之顯發,是能之實現。權能意志是力與諸力的系譜元素(系譜是指即是差異又是發生)。權能意志是力的發生元素,又是力之綜合原理,既是神,又是形,神形離合或者力之發生與綜合,構成了永恆回歸。尼采批判康德的綜合是不徹底的綜合,因為康德沒有看到綜合乃力之綜合,力之綜合就是永恆回歸,是多樣性的重新產生,權能意志是綜合之原理,而權能意志乃在場的力之差異與發生的元素。(II,6)
統整上面的討論,德勒茲整合尼采哲學。他說力之量差為宰制與服從,力之起源的性質差異為主動與反動,而權能意志的原初性質,則是肯定與否定。德勒茲給出了一系列的定義:權能意志是詮釋與評價者,詮釋是賦予事物意義的力;評價是賦予事物價值的力,權能意志就是意義之意義乃價值之價值所源自的東西。(II,7)哲學家是值價值批判者,是重估一切價值的大師。反動力維持現狀,主動力推陳出新,反動力分離所欲與所能,主動力貫徹欲與能,進行到底實現事物潛能。權能意志乃重現chaos之回返,是積極的創造;對權能意志的否定,則是虛構不變世界之存在,減而又減,似乎世界只存一種可能性,譬如基督教的世界或者佛教出世之世界觀。此皆偏執。
尼采說:「我們捍衛強者來反對弱者」,重視的是physics,自然的生發與創造。法律是守成被動者,但貫徹到底的力,則是主動的力的展現。弱者成群,墨守成規;欲望到底,強者權能,才是創造的實相。不在事實、法律、定律、美德面前低頭,自由的精神,破除自由思想者的僅僅是「思想」,而是重視生命的勃發與創生(spring,春天與湧泉),沒有事實,只有詮釋。主動與被動之區別,乃在於行動與否,形神相合為主動;相離為被動。
權能意志是力之間差異與生發的系譜元素,是被感觸之力(見乃謂之象),是缺席但又在場的在場,有待開顯。尼采說「為了使權能意志得以展顯自身,它需要知覺到它所看到的東西,它感覺跟它相近的事物之靠近」。看不見不意味著存在,存在的不意味著看見,因為只有能被看見者(例如在某一視角下,或平台下),才會被看見。但是未見之處,仍有變化生成。考慮進時間的變化與生成,鑑往知來才是主動者要把握的(知乃實踐與落實,用的是古義)。(中醫所謂,順生逆亡,知勢者也)。權能意志就是緣起,緣之起是能被感知者,但不被感知者,不意味著不起,僅僅意味著無緣得見。緣乃攀附,如同權能意志乃是綜合,唯在具體之力的展現中,我們方能推知權能意志的存有,因緣和合之變化生成。知權能意志者,如同盜跖所謂聖者:「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1],見表知裡,見現知隱,見主動被動力之別而知權能意志者,聖也。
回到前述邪魔之語,反動力如怨恨、愧疚、虛無主義,也就是那些被說成是人性基礎的東西,如若一再回歸,這也是我們所意欲的嗎?反動力已是生成,且是力之量差之較低劣者之創造,為了克服此種已被說成了人性本質的被動之力,我們必須重新帶回主動力,重新看待人的本質,人的本質不是不變的人性,人的本質是人性是可變的,可超越的,過往的科學是沉重的,讓人惰入惰性的世界,落入機械論與宿命論;輕盈的科學則是帶人以超克,輕舞與快步,即使反動力一再回往,那麼我就一再地與反動力說再見。「我既是頹廢者,也是其對立面」,對反動的反動,重新帶入生成與創造,成為一個過渡,一個沒落,成為一個尋求自我超越的個人。因而,我們意欲回歸,因為我們肯定變化生成、因緣和合、權能意志,即使虛無主義看似勝利,虛無主義也僅僅是掩蓋著的權能意志之產物,是力量較差者的創造,而創造者將主動肯定一切,正視權能意志之生成流變,正視永恆回歸之差異,多樣與發生。對於反動力之克服,將具體體現在每一個情境與當下(每個政治的,歷史的所形塑的當下此刻),一念成佛,亦可能一念成魔,時刻考驗,懈怠即入魔道;行動則入佛境。懈怠(不貫徹到底)或行動,沒有貫定的法則性知識可依賴,而是仰賴對境隨緣的拆解應對(我一般若開八萬四千法門,何以故,眾生煩惱有八萬四千故)。每個人有著自身的超克方式,我們不再懶惰懈怠於祈求他人提供標準解答,而是面對世界萬象,給出我們認為可以精益求精,日新又新的應對之道。反動力既危險又有趣,邪惡本身成為生命成熟的滋養補品,「人無甘苦過,難得世間材」,賴公大神如是說。正反並存,愛恨交織的張力,不偏悲,不偏喜,而是正視悲喜交錯的力量交錯,是ambivalence視角帶來的啟發,視角不足以改變世界,否則淪入知識障,簡稱智障,行動者的開顯,嘗試與貫徹,才是解方。知識我們已擁有的太多,但我們的體驗卻總是太少;與其時時online形神分離,不如offline去off road(踏青),也許還能讓人重新體會生命滋味之美好。
閱讀尼采,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放下尼采。永恆回歸也意味著,尼采作為我們的朋友,不是我們生命的獨佔者,我們的生命也無法全部仰賴尼采而活,尼采的查拉圖斯特拉比喻自身為溪流旁的欄桿,我們可以扶持,卻無法駐足,涉險渡河仍然要靠我們自己,也不曉得那天尼采說的欄桿,就像法王的權杖一樣,變成了反噬我們的蛇。不管就算是蛇,我們也沒在怕,兵來將擋,水來土淹,蛇來口咬,生命就是主動的應對與見招拆招,爽快就好,融通自在,無滯無礙。面對生命種種,我們肯定人們「與其一無所有,寧可意願虛無」的種種創造,這些創造我們稱之為文化,我們稱之為諸理念,這些理念賦予眾生以意義,使其身心安頓(儘管多少會有些煎熬與辛苦,但申命行事,盡己在我,不是嗎?)修習尼采,非僅為破妄,更要破自己的妄,破自己的障,世俗諦與聖義諦,既不真,也真,構成了這個世界的生成,更構成了這個世界的可愛(當然也有可憎之處),可愛可憎之間的張力,正是我們遊藝其間的遊戲場。
與其說諸神在玩遊戲,我們是他們手中的棋子隨意擺弄,何不也看待,諸神也是我們手中的棋子,遊戲者也是被遊戲者,我們都在其中。瞭解了遊戲的設定,乃是已生成的反動力,而反動力既已生成,我們帶著永恆回歸與權能意志學說,就能重新帶回生成,重而重新玩遊戲,因為我們仍在其中。我們仍是能有所創造的王,只要我們肯定自身的主動與創造能力(尼采說,創造即意欲,意欲即等級),行動的結果雖未知,但擁抱未知就是我們的主動,action就是主動也是行動,這是人才具備的能力,啟新創生,鄂蘭如是說。易經則說「觀:先王以省方,觀民設教」,民是奴隸與被弄瞎單眼的人,他們失去了多重視角(複眼)觀看的能力;王保有雙眼,是執武器之人,不畏破舊立新,重定秩序,以身為範,教化蒼生。觀是在民之中,又高於民,也就是說,雖說我們處在被動力幾乎大獲全勝(羅馬跪倒於猶大;荷馬屈居蘇格拉底之後)的時代,我們是被感染者,腐化者,但正視自身的感染與腐化中,但著雙重的視野與行動能力,試著超克我們自身,是透過尼采進行觀察與反思的要義。閱讀尼采不是為了成為知識庸人,而是要重回體驗,帶回行動,自我反對,自我超克。
偉大的偶像是拿來批判的,而不是拿來膜拜的,讓這些意欲使人瞎眼膜拜的偶像本身成為黃昏吧,在諸神的黃昏的時候,讓我們拿起槌子探一探偶像的底細吧,讓我們重新像先王一樣,重新肯定自身為創造者、命名者、重估一切價值的人。即使行動本身意謂著可能回歸虛無,但不能因為可能回歸虛無就不行動,就像有人在廁所偷窺,並不意味著我們就要關閉廁所,重點不在壓制或禁止,而在於行動與改善。沒有偷窺者事件,廁所的管理也就不會成為公共議題與改善的契機;沒有反動力的存有,這個世界也不會變得如此多彩多姿與有趣;既然我們終究回歸虛無,那麼就讓我們肯定變化,並且讓自己在這個世界的生成變化中,出一些力量,讓世界成為我們的選擇。讓那個差一點的世界死去吧,讓更好的世界新生吧!既然存有就是選擇,而選擇就是等級,我們當然要用我們覺得好的方式,爽快俐落地活著。愛這個世界,Check out!「大家跟我一起動起來!one more, two more, 再來一次!」提出永恆回歸作為詛咒的邪魔先生,你要不要一起來玩,一起運動,一起享受這既是詛咒又是祝福的奇幻時刻吧!熱愛跳舞與音樂的邪魔先生,您還真是比貞潔的天使有趣得太多啦~
習得了永恆回歸與權能意志之說,對於人生的厭世的抵抗力將化大幅上升。作為一個庸人,也就取得了轉職成為「超人」/「聖人」/「覺悟者」的條件,到底蛻變(transmute)如何可能呢?要轉念(trans),要變(trans)、要共享(mutual,互相),要有社群(community),要溝通(communication),要對頹廢免疫(immune)。一言以蔽之,熱愛命運,也熱愛人類。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談的就是一個擁抱虛無而不是逃避虛無的主動者的故事,寫給無人,也寫給所有人,擁抱虛無,就是擁抱一切,享受這世界的豐富多樣吧,旅行愉快!
[1] 跖之徒問跖曰:「盜亦有道乎?」
跖曰:「何適而無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聖也﹔入先,勇也﹔出後,義也 ﹔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備而能成大盜者,天下未之有也。」
由是觀之,善人不得聖人之道不立,跖不得聖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則聖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莊子‧外篇‧胠篋第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