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貴族精神與自由)如果能夠閱讀到18世紀的大臣和總督之間來往的信件,就會發現一個奇特的現象:老百姓對政府言聽計從,而政府則更加蠻橫、更加專制。可是,一旦他們遭到最為輕微的反抗,政府就完全陷入眩暈,連最為委婉的批評也會讓他們感到坐立不安,在行政行為上可以說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於是政府開始陷入停滯,他們猶猶豫豫、商議探討、各取折中,對自己權力的天然界限完全不敢超越。路易十五的利己主義及優柔寡斷,與他的繼任者的仁慈寬厚,都有這種傾向。而且,這些君王從未想過哪一天自己的王位會岌岌可危。之後的統治者因害怕權力消失而產生的惶惑、冷酷,是這些仁君所不具有的。國王們只會壓迫他們看不見的人。
那些特權,尤其是不利於確立標準的、有益的自由的特權和那些狹隘、錯誤的思想,現在反而令老百姓保持獨立精神,堅決反對當局對權力的濫用。
儘管貴族們後來不得不請求政府的幫助,但同時他們也非常蔑視真正的行政當局。即便他們已經放棄了統治法國的權力,但祖先留給他們的驕傲卻仍然流淌在他們的血液中,這使得他們無法成為任何形式的奴隸,所以也無法真心遵從任何意義上的法律限制。於是,他們對公民的普遍自由權利漠不關心,看到政府對民眾越來越嚴酷的管制也毫無所動,但是,他們堅決不能容忍政府把這種管制強加在自己頭上,為此,他們願意冒著一切危險與之抗衡。在大革命開始的那段時間,貴族階級眼看著就要給王權殉葬,但當他們面對國王,尤其是御前會議的時候,態度之激烈,言辭之犀利,令那些叫嚷著推翻王權的第三等級自愧弗如。我們在行使代議制的那37年中,制定了許多防止權力被濫用的保障制度,而舊貴族一直在強烈地主張這些制度的確立和實行。閱讀這些陳情書,如果我們不去在意貴族特有的偏見和孤傲的話,那麼你會在裡面發現貴族的精神以及他們的那些所謂崇高的品質依然躍然紙上。然而大革命並沒有把這些貴族納入到法律的束縛下,而是將他們完全放逐到地獄,並在社會上徹底刨除這個階層。每次談及至此,我都扼腕嘆息,因為社會機制中所必須的某一部分就這樣被完全革除,自由留下了一道巨大的傷疤,永不癒合。貴族階層,在幾百年來一直位列階級金字塔的最頂端,養成了令所有人自慚形穢的偉大品格。他們以這種品格驕傲,對自己天生存在著自信,捨我其誰的氣概貫穿始終,他們是社會上最有力度的一個群體。他們氣度不凡,威武雄壯,並且強於自律,這些品質還會感染其他階級,令他們也一往無前。將貴族一掃而光的同時,貴族的敵人也會變得萎靡不堪。實際上沒有任何事物能夠取代貴族,它本身也不會復活,你可以把頭銜和金錢交給他們,但卻無法令他們重獲貴族精神。
(有貴族氣的教士們的主張與氣魄)傳教士對於自己的特權產生了過於深度的依賴,這就令他們的陳情書顯得毫無寬容性。但就算有這樣的缺陷,傳教士們對於政治的見解仍然和第三等級以及貴族達成了一致:仇恨專制制度、支持公民自由、提倡政治自由;他們提倡個人權利的保障不應該依靠許諾,而是要靠那些確定的法律手段,比如人身保護法 [42] ;他們要求廢除國家監獄,廢除特別法庭和提審制度;一切法庭程序必須公開,法官不能被行政官員罷免;所有民眾都有擔任行政職務的權力,而才能是任職的唯一考核標準 [43] ;兵役制度應該針對所有人,無人可以免除兵役,徵兵流程必須最大程度地遏制對於民眾的侮辱和欺壓 [44] ;領主權利源於舊制度,是遏制自由在人們群眾中發展的枷鎖,必須進行贖買;內地的關稅應該停止徵收,勞動的自由權決不應該受限;興建學校,尤其是私立學校,他們給出的計劃是,每個教區必須有一所實行免費教育的學校;設立濟貧會和慈善機構,或其他的世俗的慈善事業,賑濟農村;儘可能地扶助農業發展。
在政治領域,他們聲稱:國民自由召開議會,根據自己意願制定法律。自由決定捐稅額度和制度的權力,絕對是不能被侵犯、被替代,更不能被剝奪的,他們這種為民請命的意願比任何人都強烈。人們認定,如果沒有經過其本人或者其真實代理人的自願表決,就不能強令任何一個法國人去承擔某項稅款。此外,教士們還提出過這些要求:擁有自有選舉權的三級會議必須每年召開;三級會議在事涉公共事務討論時必須公開;三級會議必須獲得最高立法權,其制定的法律有普遍性,任何慣例與特權不能違逆;三級會議有權定製預算,有權制約王權;三級會議代表不受任何階層侵犯;各大臣需向三級會議負責。他們還要求各省均組成三級會議,各城市則必須擁有規範的市政府。而對於神權問題,他們卻緘口不言。
我們要評價一個人是否卑下順從,不應該從其對最高強權的服從程度去考察。無論舊制度的人們,對於國王的意志如何屈從,他們也沒有誰有過真正可恥的屈從:那就是,僅僅因為某個政權對於自己有利,或者能令自己為非作歹,就屈從於這個不合法、具有爭議性、不被人廣泛尊重甚至被人蔑視的權力之下,這種真正不道德的屈從,他們始終都是聞所未聞的。(第十一章 舊制度下自由的類別及其對大革命的影響)
...比如一切事物都可以相互辯論,一切事物都可以再議,講究光明磊落,注重程序正義——這些都讓被奴役的思想難以深入人心,這就是舊制度留給我們自由教育的獨有成分。(第十一章 舊制度下自由的類別及其對大革命的影響)
(論自由)
我捫心自問:曾經讓人類完成最宏偉壯舉的對政治自由的熱情,到底出自哪裡?它在哪些情懷中汲取養料?
我可以看到,當人民被引入歧途時,他們盼望自我治理。但是這種對所謂獨立的熱情,源於專制體制引發的那些特殊卻又短暫的頑疾,它持續不了太長時間,它肯定會與創造它的一些非必然事件一起消亡。人們看上去酷愛自由,實質上只是憎恨主人。而那些真正為自由而生的民族,所憎恨的對象,則是過度依賴而產生的惡果本身。
我同樣不認為真正的對自由的愛來自物質利益的誘惑,因為這種觀點常常模糊了事情的焦點。的確,那些善於保持自由精神的人,自由也會慢慢地為他們帶來富裕、福利甚至財富,但更多的時候,它短暫得令人無法享有這類福利。而在另外的那些時間,只有專制體制能使人獲得暫時的物質滿足。只能悅納自由的這些物質好處的人,從未長久地擁有過自由。
多少世代中,有些人的心靈一直強烈熱愛著自由,熱愛著自由的魅力及其自身的美感,而非自由的物質利益。這種美感就是在上帝和法律的統治下,可以無拘無束地說話、行動、呼吸的快樂。在自由中尋求自由本身之外的其他事物的人,只能受奴役。
越過千般險阻,有些民族依然堅定地追求著自由。這種對自由的熱愛,並不是由於什麼物質利益,而是他們視自由為一種昂貴而必要的幸福,無自由,毋寧死。另一些民族在繁榮富裕中對自由感到無所謂,甚至不在乎別人剝奪自己的自由,只怕稍作反抗,就會令自由帶給他們的那些利益遭受損害。這些人即使保持自由但是還缺少什麼,缺少什麼呢?那就是對自由本身的真正熱愛。你必須親身體會。它自動進入上帝已創造好接受這種愛好的偉大心靈中,這些心靈因此而豐滿,因此而熾熱發光。對於那些從來沒有感受過這種熱愛的庸常的靈魂,不必強求他們所謂的理解了。(第十五章 法國人何以先要改革,後要自由)
...獨特處境曾賦予人民許多罕有的品德。人民早早地得到了自由,很久以來就擁有部分土地,彼此孤立,互不依存,所以他們顯得節制而自負。他們熟悉怎樣勞動,對種種生活習慣冷漠對待,忍受著莫大的苦難,臨危不懼並且堅定不移。這個天真而剛直的民族,確實組成了強大的軍隊,威震歐洲。但是,也就是同一原因令人民變為危險的主人。由於幾個世紀以來,人民幾乎獨自承受沉重負擔,過著相互隔絕的生活,習慣於偏激、嫉妒和仇恨,因此命運的嚴峻使他們冷酷無情,既能忍受一切,又能使一切人痛苦。(第二十章 大革命是怎樣從既有事物中自發產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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