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4月7日星期四

和辻哲郎(2021[1938])孔子

 

和辻哲郎(2021[1938])孔子。劉幸 譯,陳玥 校。上海古籍出版社

 

(論難何謂「人類的教師」)然而,這幾位偉大的教師想要獲得一種普遍性,成為人類的教師,還需要一種重大的契機。 那就是孕育了這些偉大教師的文化,要作為一個整體,成為日後出現的文化的模範,也即它們的教育者。 反過來說,這些古代文化,在孕育出這些偉大教師的同時,也就到達了自身的巔峰,並暫時走向完結。 

 

(漢字導致的誤以為的時代一體性,其實詮釋早已大異其趣)換言之,中國域內,兩千多年的時間內都由同一種語言在支配。 作為一個文化圈統一的象徵,漢字是一種不能無視的、強有力的存在。 正是基於此,我們才會認為先秦文化和漢文化是同一種文化的不同時代,其根源就在於此。文字的統一,並不能夠直接抹殺先秦、秦漢、唐宋之間在文化上的差異性。

 

(人類的教師是時間凝結下來的理念人形象,而不是實體人)因為對於無緣直接接觸到教師的弟子們而言,唯一能接觸到的,都是前輩師兄們所傳遞下來的教師的形象,換言之,只能從教師的卓越之處和值得感悟的地方來接觸到教師。 因為這一層關係,隨著世代推移,這種情況會愈演愈烈。 這樣一來,不同時代的人們都認為,人之為人的、最深的智慧與人格,都可以在這些教師身上窺見。 這便是作為一個偉大的教師形象的凝結過程。 如果這麼看的話,人類的教師,只能說是在長時間的過程中,因為無數人所懷抱的理想而被創造出來的理想人的形象。如果人類的教師是這樣的一種理想人,那麼,有關他們的真正的傳記,就必須被理解為上面所說的這種凝結的過程。 這應當被視為一種文化史上的發展,而不是一種個人的生涯。 

 

(人類教師之死,以及孔子之死的不明朗之謎) 耶穌死於十字架,意味著一種對人類的救贖。 釋迦牟尼則是覺悟了永生,卻以自我的意識選擇死,以此向人們證明涅槃,或曰解脫。 蘇格拉底亦是如此,明明可以逃亡以求生,但卻甘願服從不正當的判決,作為一種對其倫理覺醒的證明,飲下毒酒。 這三人的死,均是基於一種自由的覺悟,而對弟子們的靈魂予以強烈的衝擊。 這樣一來,他們在生前的教誨,會藉由死亡的機緣,在其死後展現出更強大的效果。這樣的人類教師,其死亡均承擔著重大的意義,而且他們死去的方式也展示了其作為教師各自不同的特性。 唯有孔子這一例,不是這個樣子。 對其弟子們而言,孔子之死並不具有任何特別的意義。 因此,在《鄉黨篇》收錄了最早的孔子傳記時,對孔子之死,一言未載。 如前所說,這是一個日常生活的祖師傳,是日常茶飯之中的孔子傳,而非一個以偉大之死或者陰慘之死為中心的祖師傳。孔子當然是死了,但是他的死亡方式,卻是最平凡不過、最普通不過而已。 

孔子傳是唯一一個沒有將死設定為中心的祖師傳,這一點,恐怕也和孔子全然沒有談及過死這一問題有關係。 死的問題,也和靈魂的問題連在一起,這也是一個孔子完全不曾言說的問題。 孔子不僅未曾提及過死和靈魂的問題,甚至在孔門學徒之間鑽研這個問題,都是一件可恥的事情 如果從這一心緒來看,孔子不談死的覺悟的問題、超越生死的問題、死人復甦的問題、靈魂不死的問題,恰恰應當被視為他的特徵之一。孔子的說教之中,完全沒有那種神秘主義的色彩,其原因想來就在這裡。

 

朝聞道,夕死可矣。 (《孔子·里仁·八》)

 

不過,這裡的道,是人倫之道,絕非神之道或覺悟之道。 只要踏上了人倫之道,也即是說,實現了仁,踐行了忠與恕,那對這個人而言,也就沒有什麼好恐懼,沒有什麼好不安的了。 因此,在孔子的說教之中,全然沒有任何神秘色彩,也從來沒有必要要求他人"唯其不合理,因而務必信仰" 所有的一切,都是符合道理的。 在這個意義上,孔子的學說承認這樣的人倫之道本身就具有絕對的意義,這就是其最顯著的特徵了。

 

(孔子思想運動的特性:懷古而求新) 然而,無論如何,《論語》中越是偏後的部分,越是能清晰地看到,有一種傾向是,將過去視為黃金時代,將過去作為一種理想,作用於現在與未來。 孔子正是這一思想運動的起點,這樣的一個孔子,無論如何都很難被視為一個革新家。孔子明明連夏殷都不談,卻要去談一個更遙遠的堯舜,這一點能夠得講得通嗎?孔子本人根本就沒有說過堯舜的故事。從以上結果來看,孔子所代表的,就是他眼中的周文化。

(原典請自己讀,但我要說)這樣一位偉大的思想家,其「思想」究竟是什麼呢? 此時此刻,我自己完全沒有興趣來一一“敘述”他的思想。 對於那些想要接近孔子思想的人而言,還是反反覆復熟讀《論語》為好。 整部《論語》,相較於現在我所寫的這本書,分量還要更少。 此外,對於閱讀《論語》的方法,我還想講一點可能會起到參考價值的東西。 《論語》中藏有無數的珍寶,而且是不能用其他的語言來重新講述一遍的。 而且,這些孔子的話都凝結成了一些非常漂亮的句子,唯其如此,原初型的思想家孔子才會成為一位永遠的思想家。

(孔子對話形式的特殊性:情境下的一回合對決)《論語》中孔子的話,都是為了傳遞孔子的思想,然而,這並不是單純地將一些具備客觀意思的內容,以一種符合邏輯的方式講述出來。 孔子本人,在向弟子說教的時候,也有可能是將他的思考建立在一種縝密的秩序之上加以論述,但就《論語》而言,書中所收錄的均是那種短小的、格言式的命題。 這當中也可以分為兩種類型,一種記錄的是孔子和弟子之間的問答,還有一種則是完全獨立的命題。 問答,是和孔子的言說方式密切聯繫在一起的。 孔子的問答,不是用語言將一種定義確切、毫無歧義的思想表現出來,而是以孔子和弟子從人格層面的交流為背景,展現一種活生生的對話關係。 由此,在對話之中,孔門弟子們的人物和性格,其問答進行時的境遇等等,均可以被掌握到。 這就成為這些對話的一個背景,併為這些對話的命題帶來了更多意蘊和話外之音。 然而,孔子的對話,並不像是蘇格拉底的對話,是對問題進行一種理論上的展開,而是以弟子問、老師答這樣的形式就能完結的對話。 也即是說,這些對話都是一個回合即決定勝負。 因此,這些對話只針對關鍵之處展開。 孔子的回答,以一種非常簡潔、銳利甚或是一種立意新奇的形式被刻畫了下來。 有關這一點,我們其實已經三番五次地舉例加以說明瞭。 我們在閱讀、玩味這類問答的時候,不僅僅只是一種邏輯上的思想的運動,而是能感覺到,我們和那些孕育了這些思想的人,有了活生生的接觸。

子曰:「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 」(《論語·衛靈公·二十八》)

這一句話乃是基於大眾喜好附和、喜好趨同這樣一種痛苦的現實。 這樣一種現實,對任何時代的人而言,都是一樣的。 這一類的例子,可以舉出太多太多。 不過,無論是大眾喜好附和趨同也好,還是站在無責任的立場上的人往往只會說出一些空疏的政論也好,如果想從正面入手,加以詳細論述,肯定都會變成非常長的長篇議論。 如果是蘇格拉底的話,就會進入這一議題,然後一騎絕塵地議論下去吧。 然而,孔子的話里,常常是將這些問題藏入背景之中。 就這樣,孔子往往將詳細考察後得出來的結果悄悄地置入前提,至於面對這一問題,最應該採取的對策,他往往只乾淨俐落地選出最簡要的一點,將其展現出來。

(格言與智慧)如果仔細想一想的話,這便是所謂的格言,也即是說,在漫長的時間,無數的人都做過同樣的事情,也得到了同樣的結果。 過去,寺田寅彥[8]氏曾經說過這樣的話,一國的國土之內,一家住宅的建設方式,一個村落的選址方法,往往藏有許多同地震、暴風、濕氣等相關的深刻智慧。 這都是在漫長的時間中,國民經過種種經驗,自己得來的智慧,往往比單個學者的理論意識更好。 所謂格言,就和這種東西一樣,是關於人生諸事的智慧。 這些格言並不會講述得到這些結論的過程,也不會展現出其考察的原理。 然而,格言之中並不失智慧。

(附錄:武內博士的《論語之研究》)校勘學已經為清代的考證學者充分吸收,但是對原典進行自由的批判,則在中國尚未充分展開。 武內博士將這一始於日本學者的道路向前大大地推進了。 這一道路,在我們看來也正好是原典批判的正道。 自 19 世紀以來,對古希臘的古典、新舊約《聖經》、印度的古典,相關原典批判均取得了顯著的進步。 這一工作,和日本先儒所做的工作,大體出自同一種方法。

 

補摘述:

(四)子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踰矩。

如果這真的是孔子自己的原話,那顯然就是孔子的自傳了。即便是孔子,也並非從幼年時期開始就愛好學習,而是到十五歲的時候才醒悟了求學之志。此外,他也並非在青年時代就事業有成,而是到了三十歲才剛剛有所立。即便步入人世,也並非什麼困惑都沒有,而是到了四十歲的時候,才終於堅定地看到了自己的道。不過,在實現這一道的過程中,也並非什麼焦慮都沒有,到了五十歲的時候終於知道了天命,心緒穩定了下來。即便自己的心緒穩定了,但對世人的言行也並非沒有非難、否定的想法,終於到了六十歲的時候才有了對他人寬容的心態。不過,即便對他人能有寬容的心境,也並非對自己的每一次言行都感到認同,還是有不少遺憾和後悔的地方,要到七十歲的時候才能沒有這種遺憾和後悔。孔子辭世,被認為是在七十二歲,抑或七十四歲之時,上述述懷之語當是距離其辭世之日不遠的時候講出來的。孔子回顧自己的一生,唯對自己晚年的兩三年感到自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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