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沉迷於尼采,幾乎成為惡習。尼采說,要理解他,必須要有一雙好耳朵。所以我曾貪婪地蒐尋網路上的尼采朗讀檔,德文與英文都有,但最終,我只能聽我自己的聲音。尼采的《瞧,這個人--人如何成其所是》是一本應該用嘴巴跟耳朵來讀的書,這些話可以理解為尼采的生命、尼采的創作、尼采的提醒、尼采的笑聲、尼采的歡快與愉悅,簡言之,就是一種爽朗自信的聲音。尼采說,《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就是一本讚美孤獨的酒神頌歌,這也就意味著,這本書是要用「頌」的、用「歌」的,而不是拿來讀的。Higgins把該書視為類似藍調音樂的創作,似乎義類於此。
回到《瞧,這個人》這本書,這個人是尼采,還是被尼采肉身創造出來的「尼采」形象,亦或經由我們聲音「喚起」而創造出來的自己呢?尼采在第二章〈我為什麼如此智慧〉第九節回答了自己的副標題「人如何成其所是」。答案是,「沒有人知道人是什麼」,因此,在此前提上,可以去破除任何個人的理念性執著,重點不是終極救贖,重點不是某個遙遠的片段,而是每個當下,而即使這個當下是生命中的失誤,這個失誤亦有其意義與價值。總之,遠離那「唯一的使命」。尼采舉了希臘哲學的「認識你自己」為例,這個使命如何使人越來越糟,他在另一本書裡說,我們這些認識者,我們甚至還不認識自己。這個弔詭就在於,越想要認識,反而越不認識,用佛法來說,就是知識障啦。
尼采說,過往我們因為強調種種偉大理念而忽略的小事,其實才是真正對生命來說重要的事,包括營養、居住地、氣候、休養的選擇,這些都比起虛無飄渺的理念還重要。尼采終究是個孤獨隱者,也以「孤獨」為其頌揚之美德與價值。(同時間我也在讀杜威,杜威強調學習不離生活環境,不需學習成人加強理念,而應該自日常生活出發,自近而遠學習,以促成民主與進步之社會,兩個人的取向非常不同。但相同點就在於入世取向,尼采是入世隱者,杜威是入世行者)。
回到我自身,書房的書越來越高,對比對尼采說,他反覆讀幾本書,他應該會嘲笑我那是「虛榮」吧。看著我每天窩在書堆裡的杜威,則可能說,我們在一個世紀前的中小學,就知道生理與心理健康不可分,所以都把體育課排在每天上課的第一節,而你們這些人卻不運動。我都可以想像小學生都瞧不起我了。尼采也在嘲諷德國精神之迂腐,乃是因為一群消化不良的內臟,糟糕的飲食習慣導致的後果。所以總算,我要求自己開始去走路了。生命的整個順位應該調整,每天的日課也應該要調整。而讀書的方式也應該要調整。如果可以,我想放慢我的眼睛,開始說話,開始聽,開始錄自己的聲音,然後學著邊走路邊學習的方式,活化自己的身體,活化自己的思想,學習活用自己的本能,而不是被彎曲的背與固著的姿勢與有限的目光給限制。
尼采說他自己很聰明,因為他不思索不成問題的問題,不揮霍自己。不悔不咎。雖然從生平傳記與私人手稿來看,這必定是誇大其辭,但不如把這種「我為何如此聰明」之說視為尼采的有意面具,他的粉墨登場。就像日前很多人在意李登輝前總統的體面與尊嚴,我想《瞧!這個人!》也是用類似的方式,在展示尼采雖然破敗但不以為恥,而仍自信登台,自己評價自己,具體展現「不否定」、「不對抗」,並且提供一種「對生命說是」的哲人形象。
所以當我試著連續唸了四十多分鐘的〈我為什麼如此聰明〉這一章,以口說朗讀的方式,即使我唸的是中譯本,也感覺到氣勢磅礡,越唸越high,越來越充滿能量。想起Randal Collins所講的互動儀式鏈,一方是耳朵,一方是嘴巴,中介是尼采的「成其所是」之書,在斗室朗讀,自己對自己說話,自己聽自己說話,竟然有種身心整合之感。實在是蠻奇妙的體驗,讀書人,被狹窄化為視書人,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以量取勝,不是「虛榮」是什麼。尼采是那麼地不合時宜,但又是那麼地合時宜,因為他的不合時宜性。
前陣子讀尼采的《善惡彼岸》,讀Leo Strauss的課堂演講注疏,看到他如何演示如何陪伴學生讀尼采,他作的事情很簡單,專注於文本,限制於文本,就像尼采所說,要成一道一藝,必須先狹隘化自身視野,而不能漫談。學生總是會發散,但就如同孔子裁小子,Leo Strauss的角色,也僅是說「那個話題之後會談到」、「這個不是尼采意思」、「這個離題太遠」、「這個人我不懂,但尼采的意思是...」。哲學老師很重要的工作,就是自我克制,或者用尼采的話說,自己克制不要當先知吧。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