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地之色的人民
（周舟 譯，收錄於劉健芝 / 戴錦華編譯《蒙面騎士：墨西哥副司令馬科斯文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
2001年3月11日薩帕塔公告
編者按：這是2001年3月11日，副司令馬科斯與薩帕塔民族解放軍的24名司令抵達墨西哥城時，在索卡洛中央廣場，面對25萬來自世界各地和墨西哥全國的歡迎群眾發表的公開演講。曾有美國的研究者指出：“這是一個非同尋常的文獻，其意思堪比1963年8月在林肯紀念堂前，馬丁·路德·金面對幾十萬人發表的著名演說《我有一個夢》。這可能是上一個世紀關於原住民夢想最重要的表述。”
1999年9月
致墨西哥城：
我們來了。
我們在這裡。
我們代表全國原住民大會和薩帕塔人一起向你們致意。
我們的講臺就設在這裡，並非偶然。因為，從一開始，政府就一直在我們背後。（講臺豎立在總統宮的前方）。有時是直升機，有時是民團，有時是飛機，有時是坦克，有時是軍隊，有時是警察，有時是良心的買賣，有時是誘降的開價，有時是謊言，有時是刺耳的聲明，有時是遺忘，有時是預期中的沉默。有時，就像今天，是無能的沉默。
正是為此，政府從來看不見我們，聽不到我們。
如果他們稍稍加快步伐，是有可能追上我們的。
然後他們就能看到我們，聽到我們了。
他們就能瞭解一個受迫害者經年累月形成的堅定立場了，但是，受迫害者並不擔心，因為他知道將要邁出的步伐需要謹慎和決斷。
致兄弟姐妹：
原住民，工人，農民，教師，學生，鄰里，主婦，司機，漁民，出租車司機，挑夫，職員，街頭攤販，失業者，媒體工作者，自由職業者，信教的人們，男女同性戀者，變性人，藝術家，知識分子，戰士，運動人士，海員，軍人，運動員，立法者，官員，男人，女人，孩子，青年，老人。全國原住民大會的兄弟姐妹們，此刻是墨西哥印第安人最美麗的彩虹：我們不該來這裡。（聽到這裡，我確信背後的人會第一次發狂地鼓起掌來。因此我要再重複一遍）我們不該來這裡。
應該來這裡的是薩帕塔原住民社群，是他們歷時七年的戰鬥和抵抗，是他們的傾聽和他們的注視。薩帕塔運動中的人民。是支持著薩帕塔民族解放軍的男女老少，他們是令我們得以腳步，他們是向我們訴說的聲音，他們是令我們成為可見的注視，他們是令我們獲得傾聽的耳朵。
應該來這裡的是起義的男男女女，他們堅定的身影，他們沉默的力量，他們浮現出的記憶。起義的男人和女人。組成EZLN（薩帕塔民族解放軍）常備軍的男人和女人，他們是我們人民的衛士和心臟。
他們才是應該看到你們、傾聽你們並對你們言說的人們。
我們不該來這裡。
然而，我們在這裡了。我們伴隨在全墨西哥的印第安男人女人。印第安部落的人民，最初的居民，最初的言說者和傾聽者。這些最初的人們是最後顯現和消逝的……
原住民兄弟，姐妹。〔頁64〕
特內克。
我們來自遠方。
特拉維卡。
我們穿過歲月。
特拉帕內柯。
我們走遍大地。
託霍拉瓦爾。
我們是弓和箭。
託託納克。
風掠過。
特里奇。
我們是血和心臟。
澤套。
武士和衛士。
索西。
同志的懷抱。
維薩里塔裡。
他們認定我們被擊敗。
雅克。
諳啞。
薩波特克。
沉默。
索克。
我們擁有充足時間。
瑪雅。
我們來這裡為了給自己一個名字。
庫米埃。
我們來這裡為了說出我們是何人。
瑪約。
我們來這裡為了獲得凝視。
瑪薩瓦。
看到自己為人所注視。
瑪薩特柯。
為了我們的旅途，我們在此說出我們的名字。
米塞。
我們是何人？
我們在山林中繁育。
我們歌唱。
我們保衛和滋養著古老語詞。
我們是言說者。
我們是玉米人。
我們居住在山裡。
我們走遍大地。
我們分享思想。
我們是真實的。
我們是真實的人。
我們是先祖。
我們是編織之人。
我們尊重歷史。
我們保持了謙遜習俗。
我們同花朵交談。
我們是雨。
我們擁有治理的知識。
我們是佩箭的獵手。
我們是沙。
我們是河。
我們是荒漠。
我們是大海。
我們是不同的人。
我們是個人。
我們是健行者。
我們是好人。
我們是山峰。
我們是有色人種。
我們言說出正確的語詞。
我們擁有三顆心。
我們為人之父，為人之兄。
我們是夜行人。
我們是勞作者。
我們是人。
我們從雲間走來。
我們傾聽著語詞。
我們分享鮮血和思想。
我們是太陽之子。
我們從這邊走向那邊。
我們在霧中穿行。
我們是神秘之人。
我們言說著語詞。
我們在群山間自治。
我們是兄弟姐妹。 〔頁65〕
阿穆斯戈。
我們的名字道出這一切。
柯拉。
它還說出更多。
奎克特克。
但幾乎是無人傾聽。
奇安特柯。
另一個名字掩蓋了我們的名字。
喬喬爾特柯。
我們來此為了成為自己。
喬爾。
我們是注視和成為自己之鏡。
昌達爾。
我們，土地之色的人們
瓜裡休。
此刻，我們不再為我們的膚色感到羞恥。
瓦斯特克。
還有我們的語言。
瓦維。
衣著。
基卡布。
舞蹈。
庫卡帕。
歌唱。
瑪梅。
體型。
瑪特蘭特辛卡。
歷史。
密斯特柯。
此刻，不再有困窘。
納瓦。
此刻我們為我們的膚色而自豪，那是土地的顏色。
納奧。
此刻我們感受到當我們的膚色被視為土地之色時的尊嚴。
奧奧達姆。
這是誕生了並激發著我們的聲音。
帕梅。
此刻，沉默不再。
波波路卡。
此刻，是呼喊。
普雷佩查。
此刻，是被隱匿的所在。
拉拉姆利。
此刻，是幽暗之光，時間和情感。
原住民與非原住民的兄弟姐妹：
我們是鏡。
我們在這裡是為了彼此注視併為對方呈現，你可以看到我們，你可以看到自己，他者在我們的視線中觀看。
我們在這裡，我們是鏡。
不是現實，只是映像。
不是光，只是閃爍。
不是路徑，只是足跡。
不是嚮導，只是若干通向明天的路徑之一。
墨西哥城的兄弟姐妹：
當我們說出我們是何人之時，我們也同樣說出了我們不是及我們不會是何人。
這便是為何那些有錢人和揮灑金錢的人們要注意這些話，認真去聽去看那些他們不願聽到看到的東西。
我們不是那些追求權力，隨後強行實踐他們的道路和語言的人。我們不會是。
我們不是會為自己或任何他人的尊嚴貼上價碼的人，將鬥爭轉變為市場，政治成為一樁生意，賣家們互相爭鬥的不是政綱，只是客戶。我們不會是。
當假施援手者事實上並未寬恕，只是在收買、羞辱那些其存在已成為蔑視、挑戰、聲稱和要求的人們時，我們不是期待著寬恕和施捨的人。我們不會是。
公正的到來只可能自下而上。自由只能通過每個人去實現。民主無處不在，只需時刻去爭取，我們不是那些天真地等待著公正從天而降的人。我們不會是。
我們不是短暫時尚，會被編進歌裡，或被歸檔到這個國家所一直標榜的對失敗者的懷舊中。我們不會是。
我們不是狡猾的算計者，語焉不詳，層層偽裝，假意和平卻蓄謀沒完沒了的戰爭。我們不是朝三暮四的善變之徒。我們不會是。
我們是，並且我們將是，又一個前行者：
帶著原住民的尊嚴。
帶著土地的顏色。
揭示並呈現那在墨西哥被隱藏和壓制著的許多墨西哥人。
我們不是他們的代言人。我們是那眾多聲音中的一個。一個重複著尊嚴的迴響。
我們參與他們，我們在他們之中。我們將繼續迴響。我們是，我們仍將是，一個聲音。我們是反映和呼喊。我們將永遠是。
我們可以露出或不露出面孔，武裝或不武裝，但我們是薩帕塔人：我們是並將永遠是。
九十年前，當權者問那些來自底層——以所謂薩帕塔為名的人：“閣下，是誰的批准？”
那些來自底層的回答——我們也如是回答：“我們的”。
在我們的批准下，整整九十年，我們一直在呼喊，他們稱我們“叛逆者”。今天我們再一次說：我們是叛逆者。
我們將是叛逆者。然而，我們願意與我們中每個人一起去叛逆。
不需要戰爭作為一處寓所和一條道路。
因為土地之色如是說：鬥爭有多種路徑，但只有惟一的宿命——與點染著大地的所有色彩同在。
致兄弟姐妹：
高高在上的人們說，這是震顫的尾聲。一切都會過去，只有他們依然在我們之上。
高高在上的人們說，你們在這裡，神志不清地看，充耳不聞地聽。他們說我們勢單力薄，我們不過是一張照片，一則逸事，一個景觀，一個就快到保質期的易腐品。
高高在上的人們說，你們將離我們而去。我們將要孤零零，兩手空空地從哪兒來回哪兒去。
高高在上的人們說，遺忘是征服，他們會等著你們忘卻、失敗而後被擊敗。
有一些事情他們是知道的，但他們不願意去說：將不再有遺忘，失敗不會是土地之色的桂冠。他們不願意這樣說，因為說出即意味著承認，而承認即是發現一切已經改變，然而，如今若非所有人經歷改變或開始改變，就不會有任何變化出現。
這一點染著土地之色的運動，是你們的；正因為是你們的，所以也是我們的。
如今不再有「你們」和「我們」之分，因為如今我們都擁有土地之色——這正是他們所害怕的。該是讓狐狸
〔頁66〕
和它的主人聽聽我們的時候了。該是讓狐狸和它的指揮看看我們的時候了。
我們的語詞道出一件事，我們的目光注視一件事：憲法對原住民權益和文化的承認。一個屬於土地之色的尊嚴之所。
該是結束這個國家只被金錢之色覆蓋的恥辱的時候了。
這個時刻屬於印第安民族，屬於土地之色，屬於所有讓我們置身底層的色彩，屬於除了金錢之外我們所有的色彩。
我們是叛逆者，因為一旦有人無視土地和土地之色的存在而進行買賣，土地便會反叛。
致墨西哥城：
我們在這裡。我們在這裡，帶著土地反叛的色彩，呼喊著：
民主！
自由！
公正！
致墨西哥：
我們到來並非要告知你們該做什麼，或把你們引上任何一條道路。我們只為了謙恭地、尊敬地前來請求你們的幫助。為了當破曉的黎明到來時，你們不再允許那飄揚的旗幟上沒有土地之色的人們的榮譽。
發自墨西哥城索卡洛廣場
原住民秘密革命委員會—薩帕塔民族解放軍總司令部
墨西哥
2001年3月
（周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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