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進貴族的最後煉金術:布迪厄對尼采生理學策略的解剖— 以布迪厄《海德格的政治存有學》為取徑的比較場域分析
[Gemini 2.5 pro]
摘要
本論文旨在對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哲學中的「生理學」概念進行一場根本性的社會學解剖。本文拒絕將尼采的「生理學」視為一種(失敗的)生物科學或一種被動的「神話」(mythe),而是將其定位為一種主動的、天才的「反-系譜學策略」(stratégie anti-généalogique)。本文的方法論取材自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其《海德格的政治存有學》(L'Ontologie politique de Martin Heidegger)中所展示的分析模式。如同布迪厄揭示了海德格如何透過「存有學的委婉表述」(euphémisation ontologique)將庸俗的政治立场昇華為哲學的崇高;本研究將論證,尼采執行了一場同構邏輯(homologue)的操作:他有意識地將其「貴族激進主義」(radicalisme
aristocratique)的社會階級立場,「自然化」(naturaliser)並轉譯為一套「生理學」的(偽)科學法則。
本文的核心論點是:尼采,作為「道德系譜學」的開創者,他擁抱(umarmt)自身系譜學方法所帶來的虛無主義後果。他面臨的挑戰並非「防禦」,而是「展演」(Performanz):即如何在價值已被還原的世界中,「無條件地肯定自身的評價」。因此,「生理學」並非「防禦機制」,而是他作為「面具愛好者(Maskenliebhaber)的立法者」所選擇的最高貴的「面具」(Maske)與「風格」(Stil),用以展演其「肯定」(Affirmation)的姿態。
本文將解剖「怨恨」、「健康」與「頹廢」等概念,揭示它們作為「生理-社會」(physio-social)混合體的策略性功能,並在結論中鍛造一種抵抗當代「自然化」(如基因、IQ崇拜)企圖的社會學警覺性。
關鍵詞: 尼采、布迪厄、生理學、策略、自然化、習氣、場域、象徵權力、海德格的政治存有學、系譜學、怨恨
第一節:導論:從「政治存有學」到「政治生理學」
1.1. 研究問題
尼采(Friedrich
Nietzsche)的晚期著作中充斥著一個奇特且執拗的現象:他堅持使用「生理學」(Physiologie)的語言——「健康」與「疾病」、「消化」、「神經」、「血統」、「頹廢」(décadence)——來作為其哲學批判與價值立法的最終(甚至是唯一的)根據。這種「生理學轉向」使他成為哲學史上最獨特也最具爭議的身影。然而,這套語言的確切地位始終曖昧不明。
本論文旨在回答以下三個環環相扣的問題:
1.
策略的問題: 尼采為何必須執著於「生理學」這套在當時(19世紀下半葉)具有(偽)科學色彩的語彙?它僅僅是一種隱喻,還是如本文所主張的,一種主動的「象徵鬥爭策略」(stratégie de lutte symbolique)?
2.
功能的問題: 這套「生理學」語言,在19世紀實證主義、達爾文主義與民主意識形態崛起的知識場域(champ intellectuel)中,究竟是如何運作的?它如何為尼采那套顯然「不合時宜」的貴族激進主義,爭取「自然」的合法性?
3.
當代性的問題: 這種將「社會階序」偽裝為「生物差異」的「自然化」(naturalisation)策略,在當代(如基因決定論、智商崇拜或績效主義社會)中,是以何種更精緻的形式被繼承與再現?
1.2. 方法論的立法:布迪厄的《海德格》樣板
為解剖此一策略,我們必須借用一把已證明其鋒利性的手術刀:皮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其《海德格的政治存有學》(L'Ontologie politique de Martin Heidegger)中所精煉出的分析工具(Bourdieu, 1988)。布迪厄的分析是毀滅性的,他揭穿了海德格哲學那宣稱的「純粹性」。
布迪厄的核心論點是,海德格的「存有」(Sein)等術語,並非純粹思辨,而是一種精妙的「昇華」(sublimation)與「否認」(dénégation)策略。海德格系統性地將當時政治場域中庸俗的「保守革命」術語(如「民族」、「大地」),透過「存有學的委婉表述」(euphémisation
ontologique)(Bourdieu, 1988)加以「純化」,重新注入「存有論」的崇高語言。這場象徵煉金術,既將庸俗的政治立場(法西斯主義)賦予了哲學嚴肅性,又將其哲學與庸俗的政治劃清了界線。
這場分析之所以是我們的取徑參照,因為我們主張:尼采執行了一場同構邏輯(homologue)的操作,但他選擇的昇華武器不是「存有論」,而是「生理學」。
如果說海德格的策略是「政治存有學」(ontologie politique),那麼尼采的策略就是一種「政治生理學」(physiologie politique)。本文並非要將尼采等同於海德格,而是要借用布迪厄的「分析步驟」(programme d'analyse),將尼采的「生理學」語言放回其所處的社會與知識場域中,解剖其作為「正當化武器」的政治功能。
1.3. 核心論點:超克的立法者與「反-系譜學」策略
然而,尼采的案例比海德格更為複雜。海德格是「昇華」外在的庸俗政治,而尼采,則是為了對抗他內在的深刻洞見。
本論文的起始論點是:尼采是一位「分裂的立法者」(législateur scindé)。 一方面,尼采本人是「道德系譜學」(Genealogie der Moral)的激進開創者(Nietzsche,
1887/KSA 5)。他發明了一種最強大的「社會學解剖工具」——一種將崇高價值(善、真理、上帝)還原為其卑下起源(權力、鬥爭、社會位置)的「深度社會學」。他冷酷地揭示了:一切價值都是「歷史的」、「社會建構的」、「權力意志的產物」。
另一方面,尼采(作為立法者)清醒地認識到他自己釋放出的「系譜學幽靈」所帶來的虛無主義威脅。他擁抱(umarmt)這個挑戰,但他面臨的策略困局是:如果一切價值皆可被還原,其「立法」的根基何在?
他沒有「卻步」。相反,他選擇了主動立法,並為這個立法提供了一個(非社會學的)新基礎。正如他宣稱自己的「波蘭貴族」出身(一種對「社會-歷史譜系」的挪用),他更根本地將其立法的合法性,錨定在一個超越社會-歷史還原論的範疇上:「生理學」。
因此,尼采的「政治生理學」,是他對自身洞見的策略性「超越」(Überwindung),而非「恐懼」。它是一種「反-系譜學」的防禦工事,用以宣稱他自己的價值(源於「健康」、「強健消化力」或「高貴血統」)不是「歷史的偶然」,而是「生命的必然」。這使他的立法姿態得以回應他自己所釋放的「普遍相對化」的威脅。
1.4. 研究定位:作為「自然化策略」的生理學
本論文的分析取徑,因此必須與當代尼采研究中強大的「自然主義」(Naturalism)路線進行明確的區隔。以布萊恩.萊特(Brian Leiter)或約翰.理查森(John Richardson)為代表的學者,已極具成效地將尼采的生理學,重構為一種嚴肅的「自然主義道德心理學」或一種「新達爾文主義」(Leiter, 2015; Richardson, 2004)。他們的核心任務,是探討尼采生理學的「認識論內容」(epistemic content)——亦即,尼采在多大程度上「相信」並「預見」了當代的生物學或心理學。
本文刻意懸置(mettre entre
parenthèses)其生理學的「科學真假值」問題。我們的任務不是認識論的,而是「場域-功能」的分析。
我們不問:「尼采的生理學(作為科學)是否為真?」
我們問:「尼采宣稱這套生理學為真,此一宣稱(作為象徵行動)在19世紀的鬥爭場域中,究竟執行了什麼樣的政治功能?」
本文論證,無論尼采的生理學在認識論上多麼具有啟發性,其在尼采思想結構中所扮演的首要角色,是一種「自然化」的象徵煉金術:一種將「社會階層」(貴族/群畜)的差異,轉譯為「生物物種」(健康/頹廢)之差異的煉金術,以此將歷史的偶然性,轉化為自然的必然性。
1.5. 論文架構
本文的「武器學解剖」將分為以下幾個部分。第二節(方法論框架)將深入探討布迪厄的場域、習氣概念,並對「主動誤識」進行理論化。第三節(知識場域中的「武器選擇」)將分析尼采如何在19世紀的科學軍械庫中,策略性地挪用並逆轉了達爾文主義與墮落話語。第四節(「怨恨」作為生理-社會混合體)將解剖「怨恨」是如何被尼采建構為一個「自然化」的關鍵節點,將社會厭惡焊死於生理反胃。第五節(「偉大的健康」與貴族習氣的肉身化)將論證「健康」是支配階級「從容」習氣的終極肉身體現。第六節(結論)將回應尼采作為「超克的立法者」的最終定位,並鍛造一種抵抗當代一切「自然化」企圖的社會學警覺性。
第二節:方法論框架:布迪厄的場域、習氣與「主動誤識」
要解剖尼采的「政治生理學」策略,我們必須先打磨我們的布迪厄式工具。我們的分析框架並非簡單地將尼采的術語(如「強者」)等同於布迪厄的術語(如「支配者」),而是一種關係性(relationnel)與功能性(fonctionnel)的分析(Bourdieu, 1988)。我們所借用的核心工具是場域(champ)、習氣(habitus),以及一個為尼采此一極端個案所必須精煉化的概念:「主動的誤識」(méconnaissance active)。
2.1. 場域(Champ)與習氣(Habitus):鬥爭的空間與武器
首先,我們將尼采的思想,從「哲學史」的真空,放回到其具體的生產空間,即19世紀下半葉的歐洲知識場域(champ intellectuel)中。根據布迪厄的理論,「場域」是一個結構化的社會空間,一個充滿鬥爭的力量場(champ de forces)與競技場(champ de luttes)。行動者(如尼采、史賓賽、莫雷爾)在此競逐該場域所特有的「象徵資本」(capital symbolique)——在知識場域中,即是「科學合法性」與「定義世界」的權力(Bourdieu, 1979; Swartz, 1997)。
尼采的「政治生理學」,因此不是一套抽象的思辨,而是在這個特定場域中,為了爭奪「正當性」與「立法權」所採取的「位置佔據」(prise de position)手段。
其次,「習氣」(habitus)是連結「社會結構」(場域)與「個人行動」(實踐)的關鍵中介。習氣是「被銘刻於身體的社會」(le social incorporé),是一套在特定社會位置上所習得的、持久的「感知、評價與行動的圖式」(schèmes de perception, d'appréciation et d'action)(Bourdieu, 1979)。
在我們的分析中,尼采所描繪的「主人」與「奴隸」,將被解讀為兩種對立的「階級習氣」。「主人」的「強健」與「從容」(aisance),是支配階級習氣的肉身體現;而「奴隸」的「虛弱」與「算計」,則是被支配階級習氣的身體銘刻。學者們早已指出尼采與布迪厄在「品味」(goût)與「區隔」(distinction)這兩個概念上深刻的理論親緣性(Rahkonen, 2011)。
2.2. 從「被動誤識」到「主動誤識」的理論化
標準的布迪厄分析,其核心在於「誤識」(méconnaissance)。「誤識」是一種「被動的」(passive)、「無意識的」共謀(complicité inconsciente)。行動者(包括支配者與被支配者)被其「習氣」所引導,實踐了場域的任意性(l'arbitraire)規則,卻將其體驗為「自然的」、「理所當然的」秩序(Bourdieu,
1979)。支配者「誤識」了其品味的社會根源,將其體驗為「天生的」優越;被支配者也「誤識」了,接受了這套遊戲規則。
然而,尼采這位天才策略家,顯然不能被歸類為這種「天真的」(naïf)行動者。將尼采的貴族哲學「僅僅」還原為其「沒落貴族/高級知識分子習氣」的產物(即「社會學主義」的誘惑),將錯失其思想中最具威脅性的部分。
因此,我們必須提出一個修正性的概念:「主動的誤識」(méconnaissance active / stratégique)。這指的是一種第二序的、策略性的「遮蔽」行動。
- 「被動誤識」是行動者不知道(或不願知道)其行動的社會根源。
- 「主動誤識」是行動者深刻地洞察(或至少直覺到)其行動與價值的社會性與歷史性,但正因為這種洞察威脅到了他所要建立的「絕對價值」,他才主動地、策略性地發明一套「非-社會」、「非-歷史」的語言(如「存有論」或「生理學」),來「抹除」、「遮蔽」並「否認」(au
sens de dénégation)這個他自己已然洞悉的社會根源。
尼采的獨特性在於,他(作為系譜學家)比任何人都更接近布迪厄式的「社會學揭露」。他親手撕毀了道德的面紗。但也正因如此,他(作為立法者)才比任何人都更迫切地需要一種「反-揭露」的工具。
2.3. 「雙重真理」:尼采作為極端的「自覺的策略家」
布迪厄本人在其晚期著作中,也觸及了這種「自覺的策略家」的可能性。他談到了「場域遊戲的自覺」(la conscience du jeu)以及「雙重真理」(double vérité)——即「場域內的真理」(l'illusio,對遊戲的投入)與「場域外的真理」(對遊戲規則的客觀化分析)(Bourdieu, 1988)。
對布迪厄而言,多數行動者(甚至包括多數知識分子)都深陷於illusio 之中,處於「被動誤識」。但尼采(以及海德格)代表了那種試圖同時身為「遊戲者」(joueur)與「遊戲規則制定者」(législateur)的極端個案。
尼采的悲劇性與天才正在於此:作為「系譜學家」(場域外的分析者),他看穿了「奴隸道德」的illusio,揭示了其「社會-歷史」的真理。作為「立法者」(場域內的遊戲者),他必須為他自己的「主人道德」建立一套新的、更強大的illusio。「政治生理學」就是他所建立的終極illusio。他知道這是一場社會遊戲,所以他才必須發明一套「自然」規則(生理學)來宣稱:「這不是遊戲,這是生命的根本法則。」
有趣的是,這種「主動誤識」甚至需要一種「自我說服」。尼采確實「相信」他的某些生理學命題(如消化與精神的關聯),因為這種「相信」是「主動誤識」策略得以成功的先決條件。他必須先將這套「自然化」的語言銘刻在自己身上,將其「肉身化」(incorporer),才能以最大的說服力(與象徵暴力)將其投射到整個文化場域。
總結而言,我們的分析框架是:將尼采的「生理學」文本,放置在19世紀的知識場域中,將其解讀為尼采的貴族習氣所驅動的「位置佔據」;但更關鍵的是,我們將其解讀為一種「主動誤識」的實作策略,一種由意識到自身理論限制的立法者(即前文所提及的「超克的立法者」)所發動的、旨在用「自然」來戰勝其自身「社會學」洞見的象徵爭鬥。
第三節:知識場域中的「武器選擇」:達爾文主義與墮落話語
尼采的「政治生理學」策略,並非在哲學的真空(in vacuo)中憑空發明。任何象徵鬥爭的策略家,其武器的選擇都受到其所處場域(champ)的限制與形塑(Bourdieu,
1988)。尼采,作為19世紀下半葉德國文化場域中最敏銳的診斷者,他所選擇的「生理學」語言,是在當時的知識軍械庫中,唯一可能實現其「反-系譜學」目的之「正當武器」(l'arme légitime)。本章的任務,即是分析尼采如何在他所處的場域壓力下,有意識地「挪用」(détourner)並「逆轉」(renverser)了當時最強大的兩種科學話語——達爾文主義與墮落理論——將其鍛造成服務於其貴族激進主義的武器。
3.1. 場域的壓力:科學主義的霸權
尼采的時代,是他自己宣告「上帝已死」(Nietzsche, 1882/KSA 3)的時代。這不僅是一句神學斷言,更是對歐洲知識場域結構變遷的精確社會學描述。傳統形上學與神學的「象徵資本」(capital symbolique)已然崩潰,它們不再是合法性的最終來源。康德與黑格爾的體系,在尼采看來,已淪為學院內的「殭屍」(Nietzsche, 1888/KSA 6)。
在舊霸權崩塌的空間中,一種新興的、絕對的權威取而代之:科學主義(scientisme)。以生物學、醫學與物理學為代表的實證科學,壟斷了「真理」的生產與分配權。在19世紀下半葉,任何試圖為人類「立法」的思想家,都無法迴避這個場域的doxa(庸見):一切終極的解釋權,必須回歸到「自然」與「物質」的基礎上。
尼采這位未來的「立法者」因此面臨一個嚴峻的策略困境:第一,他不能使用「神學」語言,因為那是他要摧毀的「奴隸道德」的根基。第二,他不能使用「形上學」語言,因為那在實證時代已喪失了說服力與戰鬥性。因此,他必須進入敵人最強大的堡壘——科學——並從內部奪取武器。他必須使用當時最具威望的語言,即「生理學」,來發動一場反對現狀的戰爭。尼采的姿態,從一開始就是「醫師-哲學家」(philosophe-médecin)。他不斷宣稱自己是「文明的醫師」,為「病態的」歐洲進行診斷(Nietzsche, 1888/KSA 6)。「生理學」是他獲取場域合法性,使其批判不致淪為「詩人囈語」或「道德說教」的唯一入場券。
3.2. 策略性挪用(一):對抗達爾文主義的「庸俗」
在尼采的科學場域中,第一個巨大的對手,是當時正如日中天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特別是赫伯特.史賓賽(Herbert Spencer)的「英國式」版本。史賓賽等人將達爾文的「生存鬥爭」與「適者生存」應用於人類社會,為當時的自由主義經濟與功利主義倫理提供了(看似)堅實的生物學基礎(Spencer, 1864)。
尼采對此深惡痛絕。在他看來,史賓賽的達爾文主義是「群畜道德」(Herden-Moral)的科學偽裝。尼采批判「適應」是一種根本上「被動」(reaktiv)且「平庸化」的價值。它獎勵的是那些最能融入環境、最不起眼的「中庸」個體,而非「卓越」的強者。尼采也批判將「自我保存」視為生命的最高本能,「自我保存」是「貧困」與「絕望」的徵兆。這是「英國幸福主義」的庸俗哲學(Nietzsche, 1886/KSA 5)。
尼采的策略並非全盤否定「生物學鬥爭」,而是搶奪其解釋權,並將其「貴族化」。正如理查森(Richardson, 2004)等學者已詳細指出的,尼采與達爾文主義的關係極為複雜,但從「場域策略」的角度看,他所鍛造的武器——「權力意志」(Wille zur Macht)——在功能上是對達爾文主義的「庸俗」結論的直接顛覆。
尼采宣稱,「自我保存」只是權力意志的次要結果;所有生命的首要本能並非「活著」,而是「擴張」、「支配」(Überwältigung)與「增強」(Steigerung)(Nietzsche, KSA 12)。這不是一場為了「生存」(Dasein)的鬥爭,而是一場為了「權力」(Macht)的鬥爭。
透過將「權力意志」設定為比「生存意志」更根本的生理學/宇宙論法則,尼采完成了第一次關鍵的「武器轉向」,尼采不僅保有了「科學」的修辭(談論「意志」、「力量」、「本能」),也徹底顛覆了達爾文主義的「庸俗」結論。他建立了一種「貴族的生物學」,其目的不再是解釋「群體如何適應」,而是證成「強者為何應該統治」。
3.3. 策略性挪用(二):逆轉「墮落話語」的病因學
如果說達爾文主義是尼采必須「超越」的庸俗科學,那麼「墮落話語」(Entartungsdiskurs)就是他所找到的、最具殺傷力的現成武器。
這股論述瀰漫在19世紀下半葉的醫學-精神病學場域。其真正的先驅,是法國精神病學家莫雷爾(Bénédict Morel),他早在1857年的《論人類的變質》(Traité des
dégénérescences)中就已提出,現代生活(如工業、酒精)會導致一種可遺傳的「病態偏離」,使人種走向「墮落」。隨後,義大利犯罪學家龍勃羅梭(Cesare Lombroso)在其1876年的《犯罪人》(L'uomo delinquente)中,更將這種「墮落」與特定的生理特徵(如顱骨形狀)相連結,試圖將「犯罪」乃至「天才」都歸為一種生物學上的「返祖現象」。
因此,當尼采在1880年代晚期(尤其在《華格納事件》中)集中使用「頹廢」(décadence,法文詞源,與德文的Entartung相對應)這一術語時,他所回應的,正是這股已然強大的、試圖將一切社會與文化現象(包括藝術、道德、政治)「病理化」(pathologiser)的醫學定見(doxa)。
尼采的策略展現了其天才般的「柔術」:他完全接受了這個診斷,但徹底逆轉了它的病因學(Ätiologie)。
尼采的回應是:「是的,你們(醫師與精神病學家)的診斷完全正確!現代性就是一場生理疾病!」(Nietzsche, 1888/KSA 6)。他全盤接收了「頹廢」(décadence)這個醫學術語,並將自己塑造成最頂尖的「頹廢診斷師」。
然而,逆轉發生在對「病原體」的追問上。莫雷爾/龍勃羅梭的診斷認定,現代生活方式(都市、工業、酒精、犯罪)是病因,導致了生理的墮落。但尼采的診斷完全相反。現代生活方式(民主、女權、社會主義、無政府主义,乃至華格納的藝術)不是病因,它們僅僅是症狀(Symptom)。那場持續了兩千年的、真正的疾病本體,是「猶太-基督教道德」(Nietzsche,
1887/KSA 5)。
尼采把醫學武器搶過來了!尼采將「墮落話語」這把指向「現代社會失序者」的醫學解剖刀,調轉180度,猛烈刺向歐洲文明的道德心臟——蘇格拉底、柏拉圖與基督教。他宣稱,是「奴隸道德」及其「怨恨」(Ressentiment)的毒素,透過鼓吹平等、同情、取消差異,系統性地削弱了「高貴」的身體,破壞了「強健」的本能,才最終導致了我們今天所見的、名為「現代性」的生理-政治大崩潰(Nietzsche, 1887/KSA 5)。
諷刺的是,尼采所攻擊的這種「醫學-道德」混合思維,在他精神崩潰後不久,便以馬克斯.諾道(Max Nordau)在1892年出版的暢銷書《墮落》(Entartung)達到頂峰。諾道正是尼采所鄙視的、最庸俗的「症狀」——他是一位將對現代藝術的「道德厭惡」,偽裝成「科學診斷」的群畜代言人。尼采的分析,因此預見並解構了諾道式的批判。
3.4. 結論:作為「特洛伊木馬」的生理學
透過對達爾文主義的「貴族化」(權力意志),以及對墮落話語的「病因學逆轉」,尼采成功地鍛造了他的武器。「生理學」策略的最終形態,是一架完美的「特洛伊木馬」(Cheval de Troie)——此處的「武器」隱喻,用以指稱其在場域鬥爭中的象徵功能。它披著19世紀最受尊敬的「科學」外衣,使其得以合法地進入知識場域的城牆。然而,它內部裝載的,卻是一套最激進的、反科學(反功利主義)、反民主、反平等的貴族價值軍隊。
尼采的「生理學」因此不是一種(天真的)科學,而是一種(高明的)反科學(contre-science)。它是一種象徵鬥爭的策略,旨在將「社會學」的鬥爭(階級、價值、權力),重新「自然化」為一場「生理學」的鬥爭(健康/疾病、強健/頹廢),從而將其貴族立場,從歷史的偶然性中,提升為自然的必然性。
第四節:「怨恨」作為生理-社會混合體
如果說尼采的「生理學」是他用以發動象徵戰爭的「特洛伊木馬」,那麼「怨恨」(Ressentiment)概念就是隱藏在木馬腹中的核心武器。在尼采最著名的系譜學著作《道德的譜系》(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中,對「怨恨」的分析構成了他整座貴族價值大廈的地基(Nietzsche, 1887/KSA 5)。
傳統的哲學詮釋,往往將「怨恨」視為一種心理學或情緒哲學的概念。然而,這種詮釋忽視了尼采在此處執行的、最為精妙的「政治生理學」操作。我們的論點拒絕將「怨恨」僅僅還原為「社會位置弱勢」的代名詞(這是「社會學主義」的陷阱)。相反,我們主張:尼采的天才,在於他將「社會階級的厭惡」(le dégoût,一種象徵情感),與「生理官能的反胃」(la nausée,一種身體反應)徹底焊死(souder)。「怨恨」因此不是一種心理狀態,它是一種「生理-社會」(physio-social)的混合體,一個被策略性地建構出來,用以「自然化」奴隸道德起源的關鍵「病理學節點」(nœud pathologique)。
4.1. 「主人/奴隸道德」的再解讀:習氣的拓樸學
為了理解「怨恨」如何運作,我們必須首先運用布迪厄的工具,將《道德的譜系》第一章(Nietzsche, 1887/KSA 5)從一場「道德史」還原為一場「社會拓樸學」(topologie sociale)的分析。尼采所描繪的「主人」與「奴隸」,並非歷史人種學的類別,而是佔據社會空間(l'espace social)中支配位置與被支配位置的行動者的理想類型。
- 「主人」(Der Vornehme):統治的習氣(Habitus dominanant)。
尼采對「主人」的描繪,是布迪厄「支配階級習氣」的完美素描。其核心特徵是「從容」(aisance)。「主人」的價值(「好」)是「對自身存在的直接肯定」(Nietzsche,
1887/KSA 5)。他不需要外在參照點,他的「好」就是他自己,他的行動就是他的價值。
在布迪厄的術語中,這意味著支配者的「習氣」與其所處的「場域」規則完全契合。他擁有絕對的「遊戲感」(sens du jeu)。他所擁有的豐厚「資本」(身體的、經濟的、文化的)使他得以「自然地」行動,無需「算計」(calcul)。他的道德是一種「貴族的ethos」,一種「距離的激情」(Pathos der Distanz)(Nietzsche, 1886/KSA 5),這正是布迪厄「區隔」(distinction)的本質——一種對「庸俗」與「群畜」的社會性厭惡(Bourdieu, 1979)。
- 「奴隸」(Der Sklave):被支配的習氣(Habitus dominé)。
「奴隸」則相反,他們佔據的是社會空間中的被支配位置。他們的「習氣」是在「匱乏」、「壓迫」與「必然性」(nécessité)中形成的。他們缺乏「從容」行動的資本,他們所有的行動都必須是「反應性」(reaktiv)的、充滿「算計」的。
布迪厄會指出,被支配者的「習氣」使其傾向於一種「必然性的倫理」(éthique de la nécessité),他們將自己被迫接受的狀態(如忍耐、謙卑、節儉)轉化為一種「美德」(Bourdieu, 1979)。
4.2. 「怨恨」的煉金術:將「社會學」焊死於「生理學」
尼采對這場鬥爭的描述(Nietzsche, 1887/KSA 5),精確地捕捉了這場「象徵革命」的過程:被支配者(「奴隸」)如何成功地將支配者(「主人」)的「文化資本」(身體力量、財富、榮譽)貶值,並代之以一套他們自己擁有的新資本(靈魂、信仰、來世)。
尼采的「政治生理學」策略在此刻介入。他拒絕將這場革命僅僅停留在「社會學」或「象徵學」的層面。他必須為其尋找一個「自然化」的錨點。這個錨點就是「怨恨」。
尼采的論證如下:一、「主人」的行動是「生理的」: 他們是「強健的」(gesund)。他們的「遺忘」(Vergessen)是一種生理機能,一種「強大的消化力」(Nietzsche,
1887/KSA 5),使他們能迅速代謝掉冒犯,保持「健康」。二、「怨恨」是「生理的」失敗: 「奴隸」因為「虛弱」(schwach)而無法行動。他們的「怨恨」是「被阻止的行動」(gehemmte Tat)。這種無法宣洩的能量向內轉,成為一種「毒」(Gift)。三、「怨恨」的生理病理學: 尼采系統性地使用醫學與生物學詞彙來描述「怨恨」。它不是一種「觀點」,它是一種「疾病」。《道德的譜系》中的「怨恨之人」(l'homme du ressentiment)是一個病理學標本:他是「蒼白的」、「神經質的」,他飽受「精神的消化不良」(geistige Verdauungsstörung)之苦(Nietzsche,
1887/KSA 5)。
這就是尼采的煉金術。他將一個純粹的社會學事實——「處於被支配位置,因而無法立即反擊」——轉譯為一個生理學診斷——「身體虛弱,因而無法健康地消化」。
4.3. 「生理-社會厭惡」的建構
透過這項操作,尼采成功地將「奴隸道德」的起源,從一場「社會權力鬥爭」轉變為一場「生理-政治的瘟疫」。
這場「奴隸起義」因此不再是(如馬克思主義所言)一場具有(潛在)正當性的階級鬥爭,而是一場「病體」對「健體」的集體感染。基督教與民主的「同情」(Mitleid)與「平等」訴求,在尼采的策略中,不再是倫理選項,而是這種「生理病毒」的傳播機制(Nietzsche, 1887/KSA 5)。[1]
尼采的天才,在於他將「社會階級的厭惡」(即「主人」對「奴隸」的象徵區隔)與「生理官能的反胃」(即「健康」身體對「病原體」的本能排斥)徹底畫上了等號。
因此,當尼采的「主人」拒絕「奴隸道德」時,他不是在做一個「哲學選擇」;他是在執行一個「生理本能」。他不是「不同意」奴隸的價值觀,他是對這種價值觀感到「反胃」(Ekel)。這種「反胃」既是社會的,也是生理的。
透過將「怨恨」建構為一種「生理-社會」(physio-social)的厭惡範疇,尼采完成了他對貴族立場的第一次「自然化」防禦:反對平等,不是一種政治立場,而是一種(優越的)健康本能。
第五節:「偉大的健康」與貴族習氣的肉身化
在尼采的「政治生理學」兵工廠中,「健康」(Gesundheit)及其對立面「頹廢」(décadence)是最高級別的武器。它們是尼采的最終審判標準,用以區隔人類的等級(Rangordnung)。然而,這些術語遠非中立的醫學診斷。它們是尼采策略的頂點:將「社會學」(社會位置、品味、習氣)徹底「殖民」(coloniser)為「生理學」的表達工具,從而使其貴族價值的霸權看起來像是自然法則本身。
本章將論證,「頹廢」是尼采對「群畜習氣」(l'habitus grégaire)的生理-社會厭惡;而「偉大的健康」(die große Gesundheit),則是支配階級「從容」(aisance)習氣的終極肉身體現(l'incorporation ultime)。
5.1. 「頹廢」的再診斷:作為「品味低下」的生理症狀
尼采的晚期著作,特別是《偶像的黃昏》(Götzen-Dämmerung)與《反基督》(Der
Antichrist),充斥著對「頹廢」的診斷。他將蘇格拉底、柏拉圖、基督教、民主運動、社會主義乃至華格納,全都歸為「頹廢」的症狀(Nietzsche, 1888/KSA 6)。
「頹廢」在尼采的策略中,不是一種單純的醫學衰敗。「頹廢」是尼采這位「精神貴族」對「文化場域大眾化」與「小資產階級品味勝利」的生理學轉譯。
尼采對蘇格拉底的著名攻擊(Nietzsche, 1888/KSA 6),為我們提供了最清晰的解剖樣本。尼采的指控是什麼?從社會學層面來看,蘇格拉底出身「底層」(von niederster Herkunft),是「群氓」(Pöbel)。從生理學層面來看,蘇格拉底是「醜陋的」(häßlich)。他代表了「墮落的生理」(physiologische
Entartung)。
在這場攻擊中,尼采的策略昭然若揭:他將蘇格拉底的「社會位置的低劣」,直接「轉譯」(traduire)為「身體形態的醜陋」與「本能的敗壞」。蘇格拉底的「辯證法」——那種需要「提問」和「論證」的氣質——在他看來,不再是一種哲學方法,而是一種生理缺陷的症狀:這是一種缺乏「高貴本能」(即支配者的直接肯定)的「弱者」所採取的「報復」手段。
布迪厄(Bourdieu, 1979)在其《區隔》(La Distinction)中精闢地指出,「品味」(goût)是對「厭惡」(dégoût)的防禦。「品味」是將社會差異「自然化」的核心機制。尼采的「頹廢」診斷,正是這種「社會厭惡」的生理化。尼采將學者的「嚴肅」與「費力」,看成「消化不良」的生理表現;將民主的「平等」訴求,視為他所厭惡的「庸俗品味」(goût vulgaire)的政治表達,其根源是「生理的平庸化」;將基督教的「同情」,是一種「傳染病」,是「頹廢」本能的擴散。
尼采的「頹廢」策略,是將所有他不認同的「社會習氣」,全部歸因為「生理的敗壞」。這使得他的貴族批判得以免疫於一切社會學的反駁:你無法與一種「疾病」進行「論辯」。
5.2. 「偉大的健康」:支配階級「從容」的肉身體驗
與「頹廢」相對立的,是尼采的最高理想:「偉大的健康」(die große Gesundheit)(Nietzsche,
1882/KSA 3)。這不是醫學上「沒有生病」的狀態,它甚至兼容疾病(尼采本人即是明證)。
「偉大的健康」是支配階級習氣的現象學經驗。 它是布迪厄(Bourdieu, 1979)所描述的「支配者」在社會遊戲中所體驗到的那種「天生的從容感」(l'aisance
naturelle)的肉身化(incorporation)。
這種「健康」的特徵是:一、強大的消化力: 如同我們在第四節所見,它能「消化」一切現實,包括痛苦、創傷與悲劇,並將其轉化為力量。在社會學上,這意味著支配階級的習氣,使其能將「特權」視為理所當然,將「成功」內化為「天賦」,而無需像「怨恨之人」那樣進行痛苦的道德算計。二、本能的「遊戲感」(sens du jeu): 「偉大健康」的擁有者,行動是「本能的」、「即刻的」。這對應於布迪厄筆下那些「生來就在遊戲中」(né dans le jeu)的支配者。他們不需要「思考」規則,因為他們的「身體」(習氣)就是規則。他們的行動總是「正確的」、「優雅的」,對比的是「群畜」的「費力」、「笨拙」與「嚴肅」。三、風格(Stil)的統一: 「偉大的健康」意味著「風格的統一」。在社會學上,「風格」是「區隔」的終極標誌,是將社會建構的任意性(l'arbitraire)徹底隱藏起來,使其看起來像是「天性」(nature)的最高藝術。
尼采的策略在此達到頂峰。他將「社會特權」所帶來的「從容感」,「自然化」為一種「優越的生理機能」(即「偉大的健康」)。他成功地將「社會學」的果(統治地位),偽裝成了「生理學」的因(強健體魄)。
5.3. 「培育」(Züchtung):作為「習氣生產」的政治工程
基於上述診斷,尼采的「超人」(Übermensch)與「培育」(Züchtung)概念(Nietzsche, 1883-1885/KSA 4; Nietzsche, 1886/KSA 5),其真實意涵也隨之清晰。
這不是(或不僅僅是)達爾文式的生物優生學。這是一項「習氣生產」的政治工程(un projet politique de production d'habitus)。
「培育」的目標,不是要生產出「金髮碧眼」的野獸(這是納粹的庸俗化)。它的目標是生產出一種「新的身體」——一種能夠肉身性地(corporellement)承載「立法者」姿態的身體。這是一種經過精心「培育」的習氣,它必須具備:生理上的「偉大健康」(強大的消化力與本能)以及社會學上的「貴族姿態」(距離的激情、風格的統一、對群畜的厭惡)。
「超人」(Übermensch),就是這個「政治-生理學」工程的美學目標。他是尼采「反-社會學」武器的最終形態:一個展演其「立法權」的藝術家。他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不是因為他免於批判(逃避批判是「末人」的特徵),而是因為他強健得足以擁抱批判,肯定批判。「生理學」就是他用以展演其「無條件肯定」的「面具」與「風格」——一個使他得以超越(而非「防禦」)系譜學還原論的藝術傑作。
第六節:結論:反自然化的社會學警覺性
我們遵循布迪厄(Bourdieu, 1988)對海德格「政治存有學」的分析路徑,對尼采的「政治生理學」策略進行了系統性的拆解。我們論證了,尼采的「生理學」(健康、頹廢、怨恨)並非天真的科學嘗試或單純的隱喻,而是一種主動的、天才的「反-系譜學策略」。
本結論旨在釐清這場象徵戰爭中雙方的真正賭注,並正面回應本文所懸置的深層問題,最後確立我們作為分析者所面臨的挑戰。
6.1. 賭注的揭示:尼采的煉金術與我們的分析
一場象徵鬥爭的最終分析,必須揭示鬥爭者的利害關係(l'enjeu)。
1. 尼采的賭注:貴族價值的「去歷史化」(Déshistoricisation)
尼采的賭注是「戰勝他自己的系譜學」——亦即戰勝一切將其貴族立場「相對化」與「歷史化」的企圖。如前所述,如果「主人道德」與「奴隸道德」的鬥爭「不過是」一場社會階級鬥爭,那麼在一個民主已成為主流doxa(庸見)的場域中,尼采的「立法者」立場就自動喪失了合法性,淪為一種「過時的」、「反動的」意識形態。
因此,尼采必須是「生理學家」。這是他唯一的出路。他利用「生理學」的煉金術,將「社會的」轉化為「自然的」、「歷史的」轉化為「永恆的」、「建構的」轉化為「天生的」之終極手段。他將「怨恨」診斷為「生理毒素」,將「健康」定義為「貴族習氣」的肉身體現,尼采成功地將其「社會-政治立場」隱藏(dissimuler)在「語文學-生理學診斷」的面具之後。而他的「自然化」煉金術,旨在將其「立法者」的姿態,從一種「社會象徵權力」(pouvoir symbolique social)的展現,生理化為一種「生命意志」(Wille zur Macht)的展現。這使其立場看似豁免於一切社會學的解剖。
2. 我們的賭注:拒絕「解放者」的學術幻象(illusio)
那麼,我們的賭注又是什麼?我們必須拒絕一種誘人但虛假的姿態:即扮演「解放尼采」的拯救者角色。宣稱我們的分析是為了「拯救尼采,使其免於(納粹的)誤用」或「揭示尼采(無意識的)社會學天才」,這「不過是」我們學術場域中的「遊戲幻覺」(illusio)——一種透過「超越」前人詮釋來積累自身象徵資本的策略性行動。
我們真正的賭注,不在於「拯救」尼采,而在於「揭示我們自己」。我們的任務是將尼采的策略,視為一種原型(archétype),用以磨礪我們分析當代象徵鬥爭的武器。
6.2. 最終定位:作為「面具愛好者」的立法者
在結論中,我們必須回應全篇論文最深刻的內在張力。尼采,這位「分裂的立法者」,用「系譜學」的犁鑊挖掘了一切(包括他自己)的價值根基。那麼,他作為「立法者」又如何可能?
我們的最終定位是:尼采的行動是「超克」(Überwindung)。他擁抱(umarmt)這場由他自己釋放的「虛無主義」後果。他不需要「戰勝」相對主義——他需要這場相對化來清掃戰場。他面臨的挑戰不是「如何找到新的普遍真理?」,而是「在一切皆可被還原的世界上,我如何『無條件地肯定自身的評價』?」
尼采的回答是美學的(aesthetic)(第三幕)。他選擇了「展演」(Performanz)而非「辯護」(Rechtfertigung)。
「政治生理學」就是尼采這位「作為面具愛好者(Maskenliebhaber)的立法者」,為其「無條件肯定」所選擇的最華麗、最高貴的「面具」。
他不是說:「我的生理學是客觀真理,所以你們要聽我的。」(這是舊立法者的幻象(illusion))
他是說:「看!我這強健的消化力、我這高貴的本能——這就是我用來展演我之立法的風格(Stil)!這套『生理學』的語言,是我用來表達這種『無條件肯定』的最高貴『打扮』。我熱愛這個面具,因為它完美地表達了我對『現代群畜』(及其社會學、民主、平等)的厭惡。」
因此,「生理學」策略的最終目的,不是要「免疫」批判,而是要以一種不可辯駁的「風格」來提供批判之外的選擇。這不是一種「防禦」,而是尼采自認為「肯定」(Affirmation)的最高形式。
6.3. 研究限制與未來
第二個追問:如果生理學是「武器」,那尼采的「身體哲學」還剩下什麼?
本文必須承認自身的「方法論的功能主義」(fonctionnalisme
méthodologique)。我們刻意將尼采的「身體哲學」功能化,聚焦其作為「自然化武器」的政治用途。這並不否認其在感性(aisthesis)、藝術、或「肉身化現象學」(phénoménologie de
l'incorporation)層面的無盡豐富性。本文的分析並非窮盡了尼采的「身體」,而是揭示了「身體」這個詞彙,在其哲學論證中所承擔的關鍵「政治-象徵」功能。其餘層面,有待另文處理。
6.4. 我們的新立法:反-自然化的社會學警覺性
最後,回應我們自己的「立法」任務。尼采的「政治生理學」策略在今天從未消失。事實上,它在一個看似「後意識形態」的時代,以更精緻、更科學化的形態捲土重來。
尼采的煉金術——將「社會階級」偽裝為「生物天賦」——在當代社會不斷變形:
- 「基因決定論」(Le déterminisme génétique)取代了「高貴的血統」。
- 「智商」(IQ)或「天賦」(talent)的崇拜,取代了「強健的本能」。
- 新自由主義的「績效主義」(méritocratie),將社會成功(統治地位)歸因為個人的「努力」與「能力」(優越的「生理」/「心智」),同時將社會失敗(被支配地位)歸因為個人的「懶惰」與「無能」(敗壞的「生理」/「心智」)。
這些當代的「自然化」策略,其功能與尼采的「生理學」完全一致:它們都是「否認社會」(dénégation du
social)的機制。它們將「社會建構的階序」(hiérarchies socialement
construites)偽裝成「自然產生的差異」(différences naturelles),從而使不平等(inégalités)看起來是「公平的」、「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值得欲求的」。
因此,本論文的用途,意圖在鍛造「反-自然化」的社會學警覺性(vigilance sociologique)。這場對尼采的解剖,其最終目的不是為了生產一篇關於尼采的「新詮釋」,而是為了鍛造智識上的反抗武器(une arme de résistance intellectuelle),協助讀者辨識,「生理學論述」如何被挪作「自然化」的防禦工事,抵禦社會批判與檢視。
本文希望提醒讀者,在一切試圖用「天賦」、「體質」、「基因」、或「IQ排名」(例如在PISA報告的庸俗解讀中,將教育差異還原為「國民素質」)來合理化「不平等」的論述中,能嗅出那股「貴族煉金術」的氣味。我們的分析表明,布迪厄的社會學——尤其是他對象徵權力與場域鬥爭的分析——是揭穿這種煉金術的最有力工具。
參考文獻
Bourdieu, P. (1979). La Distinction: Critique sociale du jugement.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Bourdieu, P. (1988). L'Ontologie politique de Martin Heidegger.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Brown, W. (1995). States of Injury: Power and Freedom in Late Modernity.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Fuchs, S., & Freitas, A. C. (2021). An essay on culture. Política
& Sociedade, 20(49), 23-44.
Leiter, B. (2015). Nietzsche on Morality (2nd ed.). Routledge.
Lombroso, C. (1876). L'uomo delinquente. Hoepli.
Morel, B. A. (1857). Traité des dégénérescences physiques,
intellectuelles et morales de l'espèce humaine. Baillière.
Nietzsche, F. (1999). Also sprach Zarathustra. In G. Colli & M.
Montinari (Hrsg.),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me (KSA) (Bd.
4). de Gruyter. (Originalveröffentlichung 1883-1885)
Nietzsche, F. (1999). Der Antichrist. In G. Colli & M. Montinari
(Hrsg.),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me (KSA) (Bd. 6, S.
163-254). de Gruyter. (Originalveröffentlichung 1888)
Nietzsche, F. (1999). Der Fall Wagner. In G. Colli & M. Montinari
(Hrsg.),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me (KSA) (Bd. 6, S.
9-53). de Gruyter. (Originalveröffentlichung 1888)
Nietzsche, F. (1999). 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 In G. Colli & M.
Montinari (Hrsg.),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me (KSA) (Bd.
3, S. 343-651). de Gruyter. (Originalveröffentlichung 1882)
Nietzsche, F. (1999). Götzen-Dämmerung. In G. Colli & M. Montinari
(Hrsg.),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me (KSA) (Bd. 6, S.
55-161). de Gruyter. (Originalveröffentlichung 1888)
Nietzsche, F. (1999). 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 In G. Colli & M.
Montinari (Hrsg.),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me (KSA) (Bd.
5, S. 9-243). de Gruyter. (Originalveröffentlichung 1886)
Nietzsche, F. (1999). Nachgelassene Fragmente 1885-1887. In G. Colli &
M. Montinari (Hrsg.),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me (KSA)
(Bd. 12). de Gruyter.
Nietzsche, F. (1999). Nachgelassene Fragmente 1887-1889. In G. Colli &
M. Montinari (Hrsg.),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me (KSA)
(Bd. 13). de Gruyter.
Nietzsche, F. (1999). Zur Genealogie der Moral. In G. Colli & M.
Montinari (Hrsg.), Sämtliche Werke: Kritische Studienausgame (KSA) (Bd.
5, S. 245-412). de Gruyter. (Originalveröffentlichung 1887)
Nordau, M. (1892). Entartung. Duncker & Humblot.
Rahkonen, K. (2011). Bourdieu and Nietzsche: Taste as a Struggle. In S.
Susen & B. S. Turner (Eds.), The Legacy of Pierre Bourdieu: Critical
Essays (pp. 125-144). Anthem Press.
Richardson, J. (2004). Nietzsche's New Darwinism.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Spencer, H. (1864). The Principles of Biology. Williams &
Norgate.
Swartz, D. (1997). Culture and Power: The Sociology of Pierre Bourdieu.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