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民與手冊
關於醫藥,我們往往認為是醫師的事,或者是藥師的事,也就是說,我們認為是專業者的事。然而,其實醫師或藥師,僅僅是流通端的管控者,他們負責診斷與配給。如果我們看到前端的藥物生產,與後端的藥物消費,那麼我們將看到,藥物文化的不同面向。我想提一下,我曾經參加過的一個為期30小時的課程,使用的教科書是近來有人爭議是近代偽書的「傷寒卒病論」。(從學術來講,是偽書,但是從醫療角度來講,卻是改版改的合情理的書)。
課程在台北舉行,當時正逢強國人的五一大假,因此同班上課的,有許多強國人。老師不是中醫師,而是某中文系老師的助理,擔任了四年,後來自己開課,請大家贊助他讀傷寒卒病論,他為大家講解書中內容,而慢慢累積起名氣。網路上他的名字很好搜尋,在此就不特別提了。他自稱這個課是衝刺班,而他的理念是,即使你不懂醫學理論(中醫基礎理論),但是你也可以使用中藥幫自己治病。他強調的是「身體感受」,以及「有是證,用是方」的概念。
譬如「脈浮頭項強痛惡寒體痛」,也許你不知道脈浮是什麼,但是如果你有後面的情況,不妨試試看麻黃湯的科學中藥。他的想法是,先少許試之,如果覺得情況有改善,表示對證,再增加劑即可,這的確是一個較為安全的方法,同時,在科學中藥雖然濃縮,但是加了賦形劑的情況下,使用者對於安全的拿捏,就轉換成是「劑量」的掌握。如果覺得喝了,感覺不對,那就要再思考看看,自己是不是什麼地方沒有注意到,然後再查書。
在他的助教的網站上,提到他的門規,不可為人看病。所以他的學生們,也就是以看自己家人為主,譬如小孩感冒,或者家人生病之類的。「為他人看病開藥」,其實是件很複雜的事,必須考慮究竟療效如何認定,以及醫者與使用者的心理態度,還有對於物質的掌握(水藥,科中,煎煮法)等等。換言之,一方面是醫事法規的限制,但其實多數人在意的不是這個,其實更直接影響人的,是情理的問題,也就是說,我要如何對另外一個人負責。用錯了藥,其實很難對另一個人負責,所以合理的社會脈絡,就往往是親朋好友之間,或者雙親子女之間,這種用「親情」/「友情」的關係下,才暫時稀釋(擱置)風險。
這些使用者,如何使用中藥呢?查書,查網站,查使用者經驗。書上寫的證狀,我或他的身上有(譬如脈微細,但欲昧,翻譯成白話,就是看到床就想撲上去),那麼我就先查一查,是屬於書上講的那一類,先檢證是六經辯證的那一類,其次,再看看雜病的情況,也就是說,按圖索驥。相對於診所可能把脈一下,問診一下,用經驗換取時間;常民的作法則是用時間換取經驗,用更多的時間,換取診斷的精確度。
這些使用者,如果遇到了問題,如果他們是跟在老師底下的學生,那麼他們就形成互助團體,譬如吃錯藥的時候,他們會打電話求救,看看怎麼救回來。他們的信念堅定,他們反對醫院,反對西醫(但也不那麼明顯),他們認為多數的疾病,吃吃藥就會好,何必去給人開一刀。這些使用者,在如此堅定信念底下,「以身試藥」。以身體去印證「古書」,想上網搜尋,尋找使用經驗。他們自稱為「經方派」,相信藥吃對了,恢復的速度會很快。他們用「速度」區隔於坊間有牌中醫,認為他們看病看三個月、四個月,沒好,醫師與病人都是瞎忙。
他們有些學生,在長期浸淫在此種「醫療自學與自救」的氛圍當中,慢慢培養出第二代師資,也就是說,他們自己出來教書。他們也許沒有執照,但他們「教大家讀書」。這些人,家人可能有著自備的小藥房,藥房是各種各樣的科學中藥(濃縮中藥),也會有一些常備的水藥飲片,他們尋求學生的方式,也是從親朋好友網絡拉人,他們的收費,隨著師資的授課年資而異,初出道的老師,可能收費一堂兩小時,五百元,一個人。有名氣的老師,開出一堂課一萬元的講師費,這種情況也是存在的。
回到我曾經上過的那堂兩星期的課,該課堂當中,介紹了合作的藥房與藥局。我第一次知道,科學中藥可以照劑量抓(譬如只抓10克),而不用買整罐,而因應這種消費方式,也就有了以零售科學中藥粉的藥局出現。其次,也有製造傳統生藥劑型的藥房,他們的藥丸,譬如炙甘草丸,其中的地黃泡高梁酒泡了一個月,而一罐就要六千元。他們也有合作的藥廠,明通。所以雞鴨魚肉,各有所好,我看到強國人,一次買了二、三十罐的明通科學中藥,要帶回強國。而我自己,則是成為零售中藥粉的消費者,如果有些小小地方不舒服,就去弄那藥粉來吃。
我比較多還是煮水藥,畢竟電鍋煮,非常方便,但自己也是摸索許多,煎藥藥材的方法 ,也發現自己嘗煮好的湯藥,感覺它對身體的作用,味道是不是能入口,這些都是很重要的經驗。從自己煮藥的經驗來看,其實現在的診所及科中藥粉的開法,有其限制。藥有氣,科學中藥對於氣的部份,相對保留較少,譬如說桂枝湯好了,水藥煮起來,那個薑棗煮出來的湯劑,香甜可口,但是科學中藥就是有個賦形劑的粉粉感,沒有桂枝湯的爽快感,因此,方便雖然方便,但是就像喝自己沖研的咖啡與即溶咖啡粉的差異一樣,兩者還是有「感覺」上的差異。但是不可否認,就一些攻下的藥來說,如承氣湯系列,科中的部份,其實緩和許多,如果只是吃一匙兩匙的話,其實身體多少會有點不舒服,也可能會有點痛,但是副作用並不明顯。然而,如果真的照劑量去煮承氣湯系列,譬如大黃用到四錢,去燉,雖然久燉會使大黃力量較弱,但是對於脾胃的傷害,卻是大大重於科學中藥,譬如造成腹脹滿的太陰證。因此,從上述的經驗來看,更有趣的是科學中藥與水藥的搭配使用。科學中藥這種劑型,可以成為「探路藥」,如果方向對了,不妨再使用水藥。
回到藥物消費的問題,療效的問題,其實是我一直困惑的問題。我們究竟如何確認療效?一般來說,證狀解除。這樣的想法是建立在急性病上的,就像社會學裡的生病角色一樣,只要我不會不舒服到干擾我的社會角色(日常生活),那麼,我可以假定我的身體好了。但是如果是「慢性病」呢?譬如女性常見的婦科病,或者有人經過西醫檢驗出來的各種「病」(高血壓、血糖),或者結石或肌瘤之類的。在這樣的情況下,我自己也困惑了許多。畢竟我們沒有診斷的工具。
然而,要看西瓜的好壞,不見得非得剖開西瓜才知道,後來看到倪海廈提到的六個用藥指標,我覺得有種霍然開朗的感覺。這又回到「身體感」的主題,遠離「數值」的監控。他說的六個用藥指標,就是說,看用了藥(或吃了食物)以後,是否能吃、能喝、能尿、能睡、能拉、手足溫暖。(http://shelovestabo.blogspot.tw/2010/02/blog-post_15.html,另有六講,可自行搜尋)對我來說,我認為這些指標非常具體,而且是全身性的指標。而我也應用這些指標,來觀察自己的身體。所以如果有吃到不對的東西,絕對要忍痛捨棄,譬如一杯很好喝的豆漿,我喝了一口,發現加了糖,喝了有點頭暈,就絕對不要再喝第二口,因為可欺也,不可惘也,為了心疼那一點小錢,結果搞得身體不舒服,划不來。
然而,他提出的這六個指標可不可信呢?一個有趣的問題,倪海廈自己沒有活過59歲。他雖然有很多學生,也有很多治癒大病的醫案,然而,他自己呢?這是使用者會提出的質疑。因此,也有許多人為之辯護,認為他其實沒有死,只是躲起來了。(問題是,現代社會,除了自然人的身體之外,還有社會給予的公民身份,再躲也躲不過國家的監控,更何況還有家人呢)所以躲起來的說法,只是跟隨者的一種自我安慰的說法。於是,跟隨者不得不承認,倪真的過世了。但是,他究竟是怎麼過世的呢?又有人說,是被鬼給害死的,有陰陽眼的人說,他身邊有四隻鬼。但是這又是一個信者恆信的說法,我也無意加以評論。最後一說,則是心臟病發而死。一代名醫,關於死法卻有各種詮釋,而這不同的詮釋,反映出跟隨者的心理狀態,以及尋求安心之法。
指標可不可信與醫者自己的壽命,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因果關係?我們拿西醫的例子來看,西醫醫師往往有過勞的現象。他們的壽命似乎也不那麼長,但是人們不見得會質疑以「科技」為基礎的各種檢驗,也不會把兩件事放在一起看。為什麼對中醫,卻會覺得這兩件事是有關的呢?的確,我們對於「診斷」,其實有著各種先入為主的看法,也許天平偏向「儀器檢驗」,也許天平偏向「身體感受」。儀器試圖擺脫感受,卻忽略了對於儀器的解讀,其實是一類特殊的身體技術,也就是現代醫師(巫者?)的理解技術,這一套技術,是以所謂專業,作為門檻,排除常民的參與。常民如果要參與,就必須使用他們的語言。然而,中醫何嚐不是如此?所以謂的脈學,其實也是以技眩惑於人,讓病人無法參與自己的診斷,而拉出距離的方式。反而最為平實無言的問診,觸診,為醫者忽略,關於問診,其實涉及談話的技術,以及處理情緒的技巧,至於觸診(譬如腹診),更有身體接觸的問題。醫生願不願意「放下身段」碰觸患者呢?願不願意學習「接觸」的技術呢?其實,有各式各種的「身段」,阻礙著人們對於身體現實的認識。
回到使用者本身,我沒有西醫的儀器,我可以使用中醫提供的指標。就「順手」角度來說,中醫的指標工具,對我來說非常好用。吃喝拉撒睡,手足溫暖與否,這是一個人的整體生命的狀態。如果這些都沒有不正常,卻身患奇病,這倒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可能就得考慮情志問題,或者甚至得考慮是否真有所謂「先天」。
至於手冊的部份,現代網路的發達,資訊容易取得,學習判別資訊,就變得非常重要。傷寒卒病論,是一塊敲門磚,藥簡力專,卻風險也較高,如果辨證不精,的確有點危險。那位開課老師說「中藥吃對可治病,吃錯會殺人」。於是人與藥物的磨合,就成為「學醫費人」的注解,所謂費人,既有死活之意,也有從互動中拿捏之意,譬如病人不喜酸,那麼有沒有辦法用不是酸的藥物,達到同樣的功效;小兒無法吃苦,沒有辦法用不苦的藥,以活人。從這個角度來說,「有是證,用是方」只是初級班的初學者,如何慢慢進展多方多法,隨眾生煩惱,而有八萬四千法門方便以施,則視學者願力大小,學習進程而定了。
在此,評論關於健康食品或藥品。健康食品或藥品的邏輯,是一封包,其產品設計,有其預設的對象與社會團體。關於衣服,我們知道剪裁不合,穿起來就是不好看。但是關於食品或藥品,我們卻難以察覺其不適胃口,因為我們並沒有學習到這樣的「理解方式」。我的小姐姐,在協助賣醬油,天然釀造的醬油,有生命力,味道會隨著時間,而有所改變,因為裡面的菌是活的。但是化學調出來的醬油,有著穩定的好處,不會隨時間改變,因為連菌都活不下去。我們的身體,是個多種物種共生於其中的身體。為了滋養這樣子的身體,必須要學習滋養的知識,而這是種社會化過程。過往我們相信科學,今日我們信任監控過的自然,因為自然已被污染,只好尋找聽說不被污染的自然。
人活著,就是要學習如何使感受變得更加敏銳,心胸更為寬大。感受敏銳,是因為我們越來越能察覺各種細節,並且試著理解,表達,並且作出正確的決定。心胸的寬大,則是對於多樣性的包容,人家愛吃辣,就不要以自己喜淡約束之,反而應該思考,如何順應其性,使其生生不息,不致為辣所害。最好的方式不是禁止,也非說服,而是讓人學習如何去感受,認識,然後能夠自己去判斷,思考,交流。
常民,其實如果能夠深入地去瞭解「常」是怎麼回事,甚至去探究專業者的「日常」,我想,我們將會發現,自己將不再是支配關係的「共謀者」,而能夠開始慢慢走出一條協力合作之路,甚至有了勇氣,去質疑日常生活的不合理,以及「專業生活」的荒謬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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