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23日星期四

摘要《始於極限:女性主義往復書簡》第一章到第三章 情色資本-戀愛與性

 

上野千鶴子與鈴木涼美

《始於極限:女性主義往復書簡》

情色資本

母女

戀愛與性

婚姻

認可欲求

能力

工作

獨立

團結

女性主義

自由

男人

代後記


 

情色資本(鈴木涼子書)

極限之內/之外

        極限與交流

                通信作為交流

        極限與自我審視

        重新理解「受害者」

                過份被動/過份主動的理解?

碩士論文主旨

        男女剝削結構與共犯關係

        造成傷害的是外部因素(愚蠢至極)

                男人和女人都愚蠢透頂

                        加害者的軟弱以及受害者的堅強。

                解構「純粹的受害者」的說法──以闡明罪惡。

新社交平台(推特)開闊眼界

        年輕女性希望被妥善賦予受害者之名

        鈴木涼美在傷害這些倡議者嗎?

女性的商品價值是被強行賦予,再被強行剝奪,擁有與否也無關本人意願。

兩種取徑:

        討論將商品價值強加於人的社會基本結構

        討論當事人的角度探討現狀,思考擁有這樣一具身體的我如何生存

情色資本,或者情色債務?

我自己年輕的時候相當歡迎情色資本的概念,並將其視作對“傷害”的全新詮釋,沒想到放在今天,它竟傷了廣大女性的自尊心,這令我大感驚訝。

我明白了,用「女性被賦予商品價值」來理解現狀本就是不被容許的。

被迫而為,或者明知故犯?

        人的複雜性。

        根本的傷害?

我不是受害者/但別人可能是受害者?

既受到傷害,但同時也享受這個過程?

自覺。

        糾結於「講述傷害」與「擺脫受害」身份。

                我們不也是在撈大叔們的油水嗎?

                我會傷害到「女性」嗎?

                「不接受自己是受害者」就不能相互理解嗎?

                為什麼我會如何抗拒承認自己受到了性別歧視的傷害?

背景討論見註腳。[1]


 

情色資本(上野千鶴子回覆)

評論AV女優社會學

你那本書的內容有一半與我的期望相符,另一半卻讓我失望。其核心內容是AV女演員講述的個人經歷,能引起諸多共鳴。但這種講述遵從AV的製作模式,頗具職業色彩。換句話說,那是帶有商品屬性的講述。強調女性具有能動性、自願選擇成為性客體,是性產業的陳詞濫調。因為女性的能動性可以為男性的性慾免責。

成癮機制:我可以作到更難的

關注「職業精神」,反而讓我們忽略了「這份工作本身是怎樣的工作」的事。

千鶴子在閱讀涼美的著作時的心態(自我描述):歐巴桑心態

黑木香:雄辯的自我表達能力和用敬語織就的獨特措辭。

情色不是資本

  因無法累積,只會隨年齡衰退

  持有者本身並不完全擁有此「資本」的控制權

  對「年輕漂亮的女人更佔便宜」俗語的學術性誤導隱喻

  年輕漂亮不等於「資本」。    

Q:為什麼在性市場上,性工作者的報酬遠高於女性勞動者的平均水準呢?

A:恥辱費作為代價。

(因為父母禁止,使得無聊的事情有了魔力)

    男人的問心有愧。

    「美女們」履歷中的空白。

    「自我決定」作為轉嫁男性們良心有愧給性工作者的說辭。

性市場建立在經濟資本壓倒性的性別不對稱之上。除極少數例外,性市場是「屬於男人、由男人主導、為男人服務的市場」。告訴女孩們,她們是商品的,恰恰就是男人。

 

「女性的能動性」成為男性(安:以及共謀的女性?)免責說辭。

能脫離夜班的人;不能脫離夜班的人──成為持續投入剝削年輕女性的管理人

可行能力強的女性將自己的職業說成「自願的選擇」,以這份工作為榮並宣揚其專業精神,這是可以理解的。問題是,她們並不能代表全體性工作者。

A:男人的逃票費

有些男性表示,性工作的報酬其實也包括「逃票費」。他們不必為生殖行為的果實負責,所以要用金錢補償。對男人來說,性產業就是一種藉助金錢的力量繞過棘手又麻煩的人際關係程序、只滿足自身慾望的工具。任何試圖用金錢、權力或暴力擺佈女人的男人,都是不折不扣的「陰溝」。

(女性)自稱受害者並不是軟弱的表現,反而是強大的證明。

不願被稱為受害者,無法忍受自己是弱者,這種心態叫「恐弱」。這是精英女性經常陷入的一種心態。和恐同一樣,恐弱也是因為自己身上有軟弱的部分,所以才格外激烈地進行審查和排斥,對軟弱表現出強烈的厭惡。厭惡「慰安婦」的右翼女性就有這種思維。她們不能忍受女人擺出受害者的姿態,覺得「我和她們不一樣,我不是弱者」……而對男人來說,沒有比這樣的女人更好對付的了。我很清楚這些心理層面的微妙之處,因為曾經的我就是一個厭女的「精英女性」

社會學領域中的兩難問題(不示弱與結構再生產)

社會學領域有一個兩難的問題:結構還是主體?主體作為個體越是堅持「自我決定」,結構就越能被免責。在結構上處於劣勢的人確實有可能在短期內反過來利用其劣勢從結構中獲利,但長遠來看,這將導致結構的再生產。

      不否定主體能動性和多樣性、也不為結構性壓迫開脫的方法。

犬儒主義的內化/未被犬儒主義汙染:反世俗/嘲諷者/直接說出來。

思考:怎麼把一個更美好的世界交給下一代。     

理解了人的愚蠢,或者人的極限?

閱讀你的文字時,我不由得想,如果你說的是「我學到了人的極限」,而不是「我學到了人的愚蠢」,那該有多好。人人都有極限,但在達到極限之前,你無法品嚐到它的滋味。唯有拼到極限的人,才能真正從骨子裡感受到它。聽到你把成長最快的十年,把二十歲後的十年都用在了學習男女慾望的愚蠢上,我不禁悲從中來,興許也是婆心使然吧。

極限、有所限制、自制與自立

三十多歲的人失去了童年無所不能的感覺,會漸漸感覺到能力與體力層面的極限。與此同時,這也是生出「自立」的年紀。我們會捫心自問,在達到極限之前能做到什麼,明確區分自己做得到的和做不到的,放棄做不到的,真誠、仔細、踏實地做那些做得到的……只有這樣,才能產生自信和信任。而自信與信任是可以穩步積累的。這與他人單方面肆意賦予或剝奪的情色資本大不相同。

談涼美與母親之間的糾葛

  女兒是母親最激烈的批判者

    嘗試成為母親無法理解的對象

    要讓她無法理解,女兒得先無法理解自身。

    為什麼進入那一行,大概是「因為母親厭惡那一行」。

  聰慧的母親與窒息的女兒

我從中感受到擁有聰慧母親的女兒是多麼不幸。聰慧的母親會讓她的女兒窒息。聰慧,意味「媽媽瞭解你的全部」。於是孩子失去了喘息的空間,暴露在透明的視野中,無路可逃,無處可躲。「孩子長大成人」也就等於「孩子的內心懷揣了父母不瞭解的陰暗面」。

  親子關係中的理解與愛,作為一種牽扯     

我有一位並不聰慧的母親。如果孩子對父母的渴求是一道終極的二選一——「愛還是理解」,曾經的我定會回答:「媽媽,我想要的是理解而不是愛。」但後來我想通了,也懂得感激她了。因為我沒有得到理解,卻得到了真誠耿直的愛。而且我也意識到,渴望得到理解是強人所難。我沒有渴望理解的理由,也沒有這個必要。對這樣的我而言,脫離母親的磁場輕而易舉。因為她不理解我(儘管脫離耿直之愛的磁場伴隨著另一種困難,特別是對兒子來說)。

 

常有母親對即將離巢的兒女說:「媽媽相信你。」但這不是理解。因為前面還有半句話——「雖然我搞不懂」。「雖然我搞不懂,但媽媽相信你,因為那是你想做的事。」這不是理解,而是相信。這種相信的基礎是愛。這種耿直的愛正是父母能夠給予孩子的最大的禮物。

極限、自由與重尋座標

但失去母親的你是自由的,因為你沒有了對抗的座標。自由是一種令人眩暈的失重狀態。也許在三十出頭便喪母的你此刻就站在「極限」的邊緣,想知道在沒有座標的情況下,該往何方邁出第一步。

 

母女 (鈴木涼美書)

我進入夜世界

與母女之間的關係密不可分

四年前離世的母親

正視厭女和恐弱傾向並不輕鬆

  要不是通信創造了機會,我也許都不會有勇氣把它們挖出來。

沒有不解釋的自由,反而在言語外成為不自由狀態

我的母親是一個感性的人,但她說話很有邏輯。她從不放棄在言語上與人達成理解,也從不顧忌言語上的對抗,所以與她面對面的餐桌經常演變成白熱化的辯論會場,兒時的我很討厭這種感覺。長大後回想,才意識到自己有幸生在得天獨厚的成長環境——母親總是用自己的話語與我碰撞,並希望我用同樣的方式回應,而不是單方面地告訴我「我說不行就不行」或者「老師說不行就不行」。然而年幼時,不允許沉默、時刻被迫解釋自身想法的環境反而讓我覺得自己在言語之外沒有自由。

看不起「那群媽媽」、那位「太太」、厭惡用「女人味」謀生者──母親的劃界

但她也有異常的外表至上傾向。

簡而言之,她似乎把「做一個吸引男性的女人」看得比什麼都有價值,卻發自內心地瞧不起那些公然將之兌換成金錢的女人。

作母親厭惡的事,考驗母親

  考驗絕對的愛和成為妓女,這兩件事在我心裡確實與母女關係密不可分。

  母親全力以赴地愛著我。與此同時,我也一直是她研究的對象。    

(研究者的孩子們,會有同樣的問題嗎?)

我從小過得很自由,大人從不強迫我學習或工作,也不要求我打扮成他們中意的樣子。但這種自由也讓我毛骨悚然,彷彿母親在拿我做實驗,並饒有興致地觀察實驗結果。在與母親交談時,我總覺得自己說的每句話對她來說都有既視感,是她能報出名字的現象,全無新的驚喜。我感到母親熱衷於育兒的原因之一,就是為了驗證自己的研究。

恐弱  

但事關自己時,我從未擺脫「我無權成為受害者」的想法。因為在畏懼批評與沮喪之前,我早已對自己說盡了會造成二次傷害的妄言,根本無須他人發話。我有這樣一種意識:在進入深愛自己的母親否定的世界時,我就已經扛下了今後可能發生的所有傷害。比如我通過拍AV獲取了報酬,但也因此失去了反對男性剝削的資格。

 

我不曾把這種態度強加於人,但正如您在上個月回信中寫的那樣,「無法忍受自己是弱者」的女人對男人而言是多麼好對付,考慮到這點,我便無法忽視我這樣的人有可能促進剝削結構的持續再生產,而這也是我最大的煩惱之一。在已經失去母親的當下,我是否還有可能堅強一些,堅強到能在某種程度上原諒自己的愚蠢,稱自己為受害者呢?講述自己的愚蠢,又會不會傷害其他受害者呢?

AV女演員的片酬究竟是針對什麼支付的?

當我離開報社,成為一名自由撰稿人時,母親十分擔憂我毫不在乎自己如何被消費。看到週刊曝光我的過去,我自然是不情願的,但這就是我的過去,所以我沒有立場提出抗議。當然,既然被曝出前AV女演員的經歷,那隻要我繼續拋頭露面,發表文章,必然會有人接連不斷地以我不情願的方式消費我。我認為這種不快本身是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面臨的。我演過AV是不爭的事實,我也沒有權利拒絕別人把我當作“前AV女演員”。參加活動、上電視的時候,主辦方和節目組會對我提出特殊的著裝要求。週刊等媒體也會提議把當年的AV照片而不是近照放在簡介的顯眼處。這些要求我都會接受。一方面是因為我擔心自己的實力比不過這段經歷,一方面是害怕一旦拒絕就會被拋棄。還有一方面的原因是,我總覺得被這樣對待是成為AV女演員或陪酒女郎的必然代價,本就包含在了報酬中。正是出於這種觀念,我才反覆在文章裡強調:AV女演員的片酬究竟是針對什麼支付的?恐怕不僅僅是她們在片場實際投入的勞動和時間。也正是因此,主張「性工作是一種工作」的說法讓我感覺不太對勁。

對「情色資本」作為標題的消費(編輯視角)與重新反省(涼美視角)

我確實在那次對談的最終稿裡使用了「情色資本」,但我在對談中用的不是這個詞。我在所有書中使用的都是「性的商品化」「身體的商品價值」這樣的說法,因為用慣了這些表達,也覺得它們比較貼切。整理對談稿件的人聯繫我說,因為我們是從哈基姆的書聊起的,所以他們決定把我使用的那些說法和橘先生使用的外來語erotic capital統一成「情色資本」。我沒怎麼牴觸,也沒有深思熟慮就同意了。對方給出的理由是我們提到了哈基姆的書,但我後來意識到,他們大概更看重在標題里加上「情色」二字,再配上我的照片。在您點明之前,我沒有琢磨過「情色資本」一詞的不準確性,所以這件事確實是我考慮不周。最後的結果是,那篇報道除了傷害部分女性的自尊心,取悅了廣大男性讀者之外,並沒有太大的意義。我早已見慣媒體拿我的照片配上帶有「情色」二字的標題,所以不覺得這有什麼,但是從結果看,我承受的這種消費確實傳播了讓女性不適的言辭,我也為此感到後悔。

成為作家的初衷:說出種種矛盾

我寫過很多針對男性的壞話,但我成為作家的初衷是想書寫女人的故事。我見過太多男人的糟糕之處,時而回過神來,也能看到自己的愚蠢。而且我也與許多人一樣,看到了女性內心的種種矛盾。母親的矛盾、我的矛盾、我那些為愛痴狂的朋友的矛盾,還有女人的愚蠢都是我的主題,也是我立志寫作的根源。我不為取悅男人而寫,但也不願意為了不取悅男人而選擇不寫。我不希望我因為「會取悅男人」而被剝奪說話的權利

我承認我的實力還不過硬,儘管如此,我還是收到了許多讀者來信,它們出自心懷矛盾、被矛盾所傷、又享受著矛盾的女性之手。我不願無視與我感同身受的女性。我知道,如果我在寫作時充分考慮各個層面,就不會被事與願違地利用;也知道如果我寫的東西足夠精煉,就可以避免男人的肆意曲解。我可以忍受他人將利刃對準自己,卻不願意看到我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鋒利武器。如何避免這種情況,是我的另一大煩惱。我有沒有可能只寫自己,同時避免一切取悅男人的可能性呢?

男女對於「陰溝」意識的差異

據我猜測,男人是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陰溝,而性工作者又隱約察覺到自己把身心扔進了陰溝,所以才會那麼生氣。無知無覺到極點的男人察覺不到自己有可能被瞧不起,卻會截取那些看似可以用來攻擊女性的語句,著實精明(反之,女性非常清楚她們可能會被蔑視,所以對再細微的表達也極為敏感)。


 

母女(上野千鶴子回覆)

我不禁想象:

如果我有一個像你一樣聰慧的女兒,

會是怎樣一幅景象。

母女之間的矛盾:既是看穿,也是捉弄

「母親和女兒」之間的關係不僅受到母親能力的影響,也與女兒自身的能力息息相關。在許多被母親用巨大的愛與智慧牢牢捆住的女兒中,肯定有人無法獲得自我意識,甚至走上自毀之路,你卻有足夠的力量精準攻擊母親的阿喀琉斯之踵

 

讀到你對母親的描述時,我不禁想象:如果我有一個像你一樣聰慧的女兒,會是怎樣一幅景象。如果我有一個與自己無比親近的女兒,如果她會毫不留情地剜起我的矛盾、我的模稜兩可、我的侷限與狡猾……她又會如何描述我呢?

 

最能犀利看穿母親「看似合理實則矛盾」的是女兒,被這些矛盾所捉弄的也是女兒。

父母作為惱人的麻煩沒想到讀者產生共鳴

我接受某育兒雜誌的採訪,主題是我的成長經歷。在採訪的最後,採訪者拋出終極問題:「對你來說,父母是什麼?」我竟條件反射般地脫口而出:「擾人的麻煩。」
我本以為只要稱父母為「擾人的麻煩」,就會遭到「不孝子」 「忘恩負義」之類的抨擊,沒想到大部分讀者都點頭稱是。一位剛為人母的年輕女性發來感言說,“我會努力不給孩子平添煩擾的”,令我有些不知所措。

菁英女性的生存策略:我跟你們不一樣

人是複雜的。我從未見過你的母親,也不太想根據零碎的信息對她進行類型化的描述,不過讓你感到費解的那一系列行為,都是聰慧的精英女性常會採用的生存策略,即「我跟她們不一樣」。

差異化策略與自豪感,使得外表至上主義順理成章

可以說,恰恰是她對自身社會地位和能力的自豪感反過來允許她走性感路線。這其實是一種炫耀,言外之意:作為一個女人,我有足夠的商品價值,但我偏不賣,不賣我也能過得很好。

缺乏共情:差異策略本質上「厭女」情結

這種「我跟尋常的家庭主婦不一樣」「我跟普通的女性學者不一樣」的意識其實建立在厭女症之上。因為這種態度拒絕與那些只能成為「家庭主婦」的女性和刻苦成為學者的女性共情,也拒絕理解她們走過的人生路。

考驗母親,以測試自我與母親的極限:「自我決定」帶來的內疚感

你為此付出的代價是放棄「成為受害者的權利」,無法「在受傷時說自己受傷了」。你選擇成為AV女演員,沒有受到任何人、任何環境因素的強迫,所以「自我決定」的問題時刻糾纏著你。總是成對出現的「自我決定和自我負責」不允許你把選擇的代價歸咎於任何人。你所說的「內疚」指的也是伴隨這種自我決定的內疚吧。

沒有什麼比「自我決定」更能滿足精英女性的強烈自負,也沒有什麼比這四個字更能讓精英女性遠離女性主義。

性產業是對女性的侮辱的商品化

性產業建立在壓倒性的性別不對稱上。不難想象,女性在實地會飽嘗怎樣的性別歧視、侮辱、虐待、暴力和剝削……前面提到的二村導演就曾明確指出,色情製品是「(女性)侮辱的商品化」。而這種“侮辱”正是男性性幻想的體現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不在乎,怎麼樣都忍得了」 「我沒那麼脆弱,不至於因為這點小事受傷」……無數從事性工作的女性說過類似的話。甚至有少女把解離當成一種技巧,說只要「靈魂出竅」二十分鐘就完事了。她們通過這樣的方式貶低自己的經歷。

男人們則巧妙利用了這一點。「別小題大做」 「這沒什麼大不了」 「又不會少一塊肉」……看到這裡,不難意識到這些正是性騷擾者和色狼的口頭禪。再加上「自我決定」,就變成了「明明是你自願的」「你不是就盼著我這麼幹嗎」 「瞧你那很享受的樣子」……貶低(對男性不利的)女性經歷、為自己免責是男性的慣用套路他們巴不得有女性將其內化

你擔心自己寫的東西會被人利用,「進而傷害到其他女性,而不是我自己的尊嚴」。你還寫道,「我可以忍受他人將利刃對準自己,卻不願意看到我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鋒利武器。如何避免這種情況,是我的另一大煩惱」。別繞路了。在擔心別人之前,你應該先保護好自己的「尊嚴」,你沒有必要忍受「對準你的利刃」。對你我而言,「對準自己的利刃」都是痛苦而可怕的。當你的文字「被改造成指向他人的鋒利武器」時,受到傷害的其實是你,而非他人。

受傷了就喊痛,這是人性尊嚴的開始

我的年歲幾乎是你的兩倍。也許我接下來要說的話聽起來有些高高在上,可我還是要說。正視自己的傷痛吧。痛了就喊痛。人的尊嚴就從這裡開始。要對自己誠實,不要欺騙自己。一個人若是不能相信和尊重自己的經歷和感覺,又怎麼可能相信和尊重別人的經歷和感覺呢?(所以我才在上一封信裡寫道:自稱受害者不是軟弱的表現,反而是強大的證明。)

說不的力量,作為「行動」的開始:新的問題到來

今天的年輕女孩不再把男人針對她們的不當行為看作「無所謂」 「可以應付過去」的小事。她們開始說「我不喜歡這樣」「我忍不了」。而我和你一樣,覺得她們無比耀眼。而且我也感到是自己的行動鼓舞了她們說出這些話。她們擁有了對不理想的性關係說「不」的力量,可新的問題隨之而來:她們能否建立起理想的性關係呢?


 

戀愛與性 (鈴木涼美書)

您明明飽嘗“將身心扔進陰溝”的性,

為何能對男人不感到絕望?

「不過話說回來,這樣一個媽媽可真讓人頭疼啊。」(上野千鶴子對涼美說)

這句話給我留下了極其強烈的印象。我在隨筆裡提到了與母親的零星對話,周圍人看完之後的反應都是「你的母親可真了不起」,「你媽媽說的話充滿智慧,讓人印象深刻」。我從不懷疑自己有一個了不起的母親,也深知她的話語充滿智慧,但降生在這種了不起和智慧之下,當然不是百分百的好事。「我也有我的掙扎,可我又該如何講述這種難以理解的苦楚呢?」就在躊躇不決的時候,您一句「真讓人頭疼」點破了我的糾結。這句話好似氧氣,拯救了被種種評價壓得喘不過氣的我。

性本身就是將自己的尊嚴扔進陰溝的行為(涼美)

我第一次(按:在原味店)看到的男性性行為就是套著我的內褲手淫。也正是在那裡,我第一次看到了男性勃起的模樣。就這樣,我在十六歲時把內衣和尊嚴「扔進了陰溝」。

唯一有價值的是,我是一個長著乳房的高中女生,會笑嘻嘻地把內褲遞過去。但他們(原味店的消費者們)的模樣也同樣慘不忍睹。

上高中時,我那些只能扔進垃圾桶的舊內衣可以輕鬆換成錢,所以我鄙視不付錢就得不到這種東西的大叔也醉心於自己能拿著這樣得來的小錢上街購買心儀的東西。恐怕大叔也瞧不起衝著錢來的愚蠢女生,醉心於自己可以用賺來的錢安全地和我發生間接性行為。被一面單面鏡隔開的男女活在各自的故事裡,似乎永遠都沒有交集。也許從根本上講,我對男女關係的理解還停留在當時的狀態。

絕望的性,虛構的戀愛

我以如此滑稽的方式目睹了帶有性屬性的大叔,他們的形象與我通過漫畫和電影瞭解到的戀愛與性沒有任何聯繫。我是在不同的語境分別學到戀愛與性:戀愛是虛構的概念性則表現為在我眼前射精後走人的大叔。但事到如今,我已經不知道兩者之所以在割裂的狀態下各自發展,是不是因為我對性過於絕望,所以把對戀愛的幻想困在了虛構的世界裡。我也算經歷過一些漫畫般的戀愛,但使用的畢竟是同一具身體,現在回想起來,我感覺自己好像對兩者都沒有抱太大的期望。

不對戀愛抱持任何期望

在原味店就著內衣自慰的人讓我感覺「對這群人說什麼都沒用」,「我根本不可能跟這種生物相互理解」。男人反覆用AV裡千篇一律的「性感女人」和「男人夢寐以求的場景」來滿足自己,這又進一步固化了我心中的這種印象。

即便找了一個近似戀人的人,把他當作出門約會或偶爾發洩性慾的對象,我也無法將他的感情與性慾和那些醉心於原味店與AV、活在自己譜寫的故事中的男人區分開來。

那些對「相互理解」仍懷抱期待的年輕女性們       

現在有許多年輕女性敢對男人說「你們錯了」,說「我不想被這樣對待」。我之所以羨慕她們,覺得她們分外耀眼,大概有一半是因為她們心中還抱有「相互理解」的希望。也可以說,我羨慕她們是因為她們仍在不懈努力,試圖將自己的故事與男人的故事磨合到一起,沒有放下這份希望,我卻早已放棄。在內心的某個角落,我依然覺得「跟他們說什麼都是徒勞」,也許就是心中的這份感覺讓我離那些敢怒敢言的女性越來越遠。

男人在AV女演員和性工作者面前展現的面孔是自私、可悲而無聊的。我見慣了那自以為是、惺惺作態、將自說自話的幻想強加於人的嘴臉,這使我疏遠了「不把肉體和精神扔進陰溝」的戀愛,疏遠了女性主義,疏遠了與其他女性的團結。

長大成人多年之後,我才認識到自己有這樣的問題。直到男性凝視賦予我的商品價值有所下降,我才發現鄙視男人也得不到任何好處

您是如何能不對男性感到絕望呢?

您深知男性是「扔下身體和靈魂」的陰溝,也有足夠的經歷和智慧盡情鄙視他們,可您為何能認真面對他們,而不感到絕望呢?我高中時不過是看到他們自慰便覺得自己已經看透,而您肯定有更多、更深的機會對男人灰心絕望,您為什麼沒有就此放棄,認定「跟他們說什麼都是徒勞」呢?

您是如何發現不尊重自己和對方的性毫無意義,又是如何發現了相互尊重的性呢?是什麼樣的契機讓您對以前不講尊嚴的性感到後悔呢?您也指出了男人是多麼無趣,被比作「陰溝」也是活該,卻從未放棄與他們對話,這又是為什麼呢

性產業對工作者的傷害:污名,年齡漸長的風險

進入性產業的經歷讓我在各方面付出了遠超預計的代價。當然,僅僅是永遠無法擺脫的過往汙名就已經超出我年輕時的想象。如今有年輕女性諮詢我「該不該拍AV」,我都會這樣回答:你們可以告別「AV女演員」這份工作,卻永遠無法告別「前AV女演員」的身份。因為十九歲時想要的人生和現在(比如二十五歲、三十歲、三十五歲)想要的人生是不一樣的,所以你將承受的風險遠比當時想象的還要大。

性產業對工作者的傷害:危害身心,身體不再屬於我!

我當初決定隱退(我沒有和整個行業斷絕關係,畢竟還要寫論文,只是沒有繼續拍片),是因為出道一段時間後,片酬開得越來越低,在片場受到的具體待遇也越來越差,而且感覺自己身處險境。當時還是凌辱類作品的全盛時期,說白了就是要折磨女性,讓她們做明顯違心的事情(受道德觀念的影響,這類作品現在顯著減少了)。已經過氣的我要是想拿高片酬,就只能拍這種女性避之不及的類型。拍攝期間,有人點著了噴在我背上的殺蟲劑,留下一大片燒傷的疤痕。我還曾被人用繩子吊在半空中,因燭火缺氧窒息。這樣的生命危險看得見摸得著,讓我開始牴觸去片場。但我並不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只是覺得「有危險」,也許是因為我接連不斷地把身體扔進陰溝,就連「這具身體屬於我」的意識都變得模糊了。隱退後,我在燒傷的地方做了文身,好讓疤痕不那麼明顯。

產業工作經驗的傷害後遺症:男人這種獸性生物,只會當你是二手品

豈止是夜世界裡的男人。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男人哪怕沒有金錢上的牽扯,他們也會說,「AV都拍過了,肯定在吃藥,就讓我不戴套直接上吧」或「照著這部片子裡的樣子伺候我」……我聽煩了,完全失去了享受性愛的念頭。有過幾次性關係的男性當著我的面一本正經地對他的朋友說:「哪個男人願意和一個演過AV的女人交往啊。」這種事也是家常便飯。那些接近我的人,嘴裡說的不管是「我不在乎你的過去」,還是「我被你的個性和智慧吸引,而不僅僅是你的身體」,我都無法認真面對,因為我覺得那些話很假

當男人表現出愛戀與性慾時,我就會下意識地回到原味店的印象,頓時掃興。而當性行為以我不情願的形式發生時,我可能會感到「麻煩」「想早點回家」「厚顏無恥」或「噁心」,自己的身體卻彷彿事不關己,比起尊嚴受到傷害的感覺,「男人果然一無是處」的心態還更重些。我不需要採取反對婚姻制度的立場,就走上了不想與男人這種生物共享人生的道路。看到那些男人在家庭之外發洩性慾的嘴臉時,我也感受到徒有形式的婚姻是多麼沒有意義。而母親擔心我越來越孤獨,因為我無意尋覓伴侶,不想了解男性的真正魅力,「不把戀愛放在眼裡」。

是否有必要跟男性建立精神交流?

長久以來,我認定男人愚蠢得無可救藥,別過臉去不願多瞧。我能否正視他們,追求相互尊重的性和愛?答案依然懸而未決。說到底,我們是否有必要通過性與男性建立精神層面的聯繫呢?我也感到有必要走出「終將毫無結果」的犬儒主義,卻又覺得擺脫對男性的絕望格外艱難。

 


 

戀愛與性(上野千鶴子回覆)

戀愛是自我的鬥爭。

我要成為「女人」,

就需要「男人」作為戀愛遊戲的對手。

 

見證「新的表達方式」與「新感覺」的誕生

哦,原來你十多歲時是個「原味少女」啊。

我在第一封信中寫道,「我期望這代曾經的原味少女、援交少女能產生出新的表達方式,卻至今沒能如願以償」。沒想到當事人竟然近在眼前,不禁激動萬分。也許此時此刻,我正在見證「新的表達方式」與「新感覺」的誕生。

認為「認定自己無權稱傷痛為傷痛」的自虐與自尊正是女性的阿喀琉斯之踵

想必你也不僅受到了身體層面的傷害,還感受到了精神層面的巨大屈辱與憤怒。儘管你對此輕描淡寫,但你以前從未提過,不是嗎?更令我感慨萬千的是,你一直把這些經歷藏在心裡,認定自己無權稱傷痛為傷痛。這種自虐與自尊正是女性的阿喀琉斯之踵,是這一行的男性多年來一直在利用的東西。這是自己選的路,沒法跟任何人抱怨;做選擇的時候就已經做好承擔風險的準備,所以沒有資格抱怨……但這並不意味著你同意他人對你為所欲為。不僅僅是你,恐怕還有許多女性對她們在現場遭受的(身體和精神上的)創傷保持沉默。

區分性與愛

將不同的東西區別對待,總比不區別對待要好。長久以來,性和愛一直緊緊捆綁在一起,是「性革命」的一代切身實踐了「區分性與愛」這句話。//不要誤以為年紀越大的人對性就越保守。我們這一代人見證了6070年代席捲全球的性革命。

性革命

性革命想要顛覆的是近代的性規範,特別是針對女性的雙重性標準。那是「初夜」一詞仍然存在的時代,可想而知當時的「性實驗」與今天相比是多麼具有「革命性」。「女人忘不了她的第一個男人」……可笑至極。「女人不可能同時愛上兩個男人」……愛幾個都行。「女人不能在沒有愛的情況下做愛」……一試才發現容易得很。

浪漫愛意識形態的瓦解作為新的部署:男女差異化規訓

我們見證了傅柯所謂支撐現代性觀念的裝置——浪漫愛意識形態(愛、性和生殖在婚姻之下的三位一體)瓦解的過程。性革命促進了它的瓦解。但這種部署建立在雙重標準之上,針對男性和女性的規則並不相同。//男性以違反規則為前提,而女性被迫服從規則。

在性的雙重標準下,女人實踐性革命的成本比男人更高。在學生運動中,有些男人在街壘的另一頭盡其所能地利用在性方面比較活躍的女學生,卻在暗地裡對她們使用「公廁」這樣的蔑稱。到了90年代,我才得知「公廁」是當年「皇軍」士兵用來指代「慰安婦」的隱語。那一刻的震驚怕是畢生難忘。我們當那些男人是「同志」,他們卻以「皇軍用語」稱呼我們……只不過事到如今,也無法考證那是傳承自「皇軍」、還是人人都能想到的名稱。

差異化規訓之實踐:人格權;與具權勢男性的污名轉嫁失格女人之例子

性的近代範式是「性=人格」。女人的「人格」會因為「出格」的性遭到玷汙,男人的人格卻不受性的影響。在「性=人格」的範式下,遭受性暴力的女性是「骯髒的」,出賣性的女人被視為「墮落的」。以前甚至有「淪落女」「醜業婦」這樣的說法。而與「醜業婦」接觸的男人似乎一點都不醜陋。人們普遍認為,男人無論怎麼接觸「墮落的女人」,都不會染上「墮落」。有一段家喻戶曉的逸聞,說在明治時期,伊藤博文頻頻與「骯髒」的妓女發生不正當關係,結果有人在帝國議會上如此回應:「伊藤公的人格並沒有被玷汙。」不僅認為自己未被玷汙,還將自身行為產生的罪惡感轉嫁給對方,所以這種範式對男人而言無異於機會主義。針對性工作者的汙名就來源於此。我們似乎尚未突破半個世紀前就試圖摧毀的近代性觀念。

性革命的後果:性愛分離,但造就了先學(男性支配下的)性,再學愛的人們

迴歸原點:性和愛是兩回事,應該區別對待。認識是扭過來了,那這種變化又帶來了怎樣的影響呢?//性和愛是兩回事,所以必須分別學習。我漸漸注意到,社會上出現了一批先學性、後學愛的年輕女性。而且她們學習的,是為男性服務的單向的性。對她們來說,性的門檻已經大幅降低,性的品質卻遲遲沒有提高。

許多AV演員警告年輕觀眾:「不要誤以為真正的性就是片子裡的樣子。」但對從未有過其他性經驗的青少年來說,AV中的性行為就是至關重要的初體驗,極大程度上塑造了他們對性的印象,影響非常深遠。據說隨著AV的普及,大批普通人開始學著演員的樣子顏射,足見媒體的影響不可小覷。

性意識的部署(the deployment of the sexuality):媒介即訊息,訊息形塑經驗

事實上,媒體就是學習性愛的裝置。我們正是因為事先通過媒體學習過性和愛是什麼,才能為實際的體驗命名。信息環境操縱大眾,並非新媒體出現後才有的新鮮事。神話、故事乃至少女漫畫都是學習裝置,都能教會人們什麼是戀,什麼是愛。事後體驗到相應的情感時,你就會意識到:「哦,這就是(通過那個故事學到的)戀愛啊。」這叫「經驗定義」。沒有事前瞭解的概念,就不能為經驗命名。

性革命前:「女人有性欲嗎?」是個問題(因為沒有人關心)

女孩也認為「性是一種自我犧牲」,因為她愛的男人想要,所以送給她。

後現代承認女性性欲,肯定對愉悅的追求,但仍有「蕩婦/婊子」污名風險

愉悅是需要學習的。性高潮意味著「把自己交給對方」的安全感

愉悅也是要學的。男人的愉悅很簡單,女人的愉悅學起來卻費時費力。許多老一輩的日本女性一輩子都沒有嘗過性快感。70年代,保健師大工原秀子進行了一項面向老年女性的問卷調查,其中有一個問題是「性對你來說是什麼」,不少老婦人如此回答:「性對我來說無異於苦差,只盼著早點結束。」①

性高潮被稱為ecstasy。拉丁語是ecstasis,意為突破穩定狀態,可以翻譯成「忘我」「入迷」或「陶醉」。性有頂點是上天的恩賜。因為這意味著它有終點有人把性高潮比作「小死亡」。我遇到過一名能勃起但不能射精的男性。他的問題被稱為射精障礙。「無法結束」的性肯定非常痛苦。有人解釋說,這是因為他們無法接納小死亡。沒有「可以把自己交給對方」的絕對安全感,就不可能在別人體內迎來小死亡。只有確信自己一定能復活,人才能容許自己小死亡一場。

性是死亡和重生的儀式,它把我們帶回到「生」,而非「死」。

弔唁之日,情慾最盛

——千鶴子

情色否認死亡

前線士兵找女人交歡,恐怕也是為了抵消對死亡的恐懼。

主動感受才能品嚐愉悅

決不能認為女性的愉悅是被動的。人只有主動感受才能品嚐到愉悅。女方若沒有主動去「感受」和「沉浸」,只是重複同樣的程序絕對無法體驗到愉悅。

洗腦的浪漫愛(凡爾賽玫瑰、冬日戀歌、愛的迫降)

近代出現的「戀愛」,作為「自我的鬥爭」遊戲場的參與者

「戀愛」是日本近代才出現的譯詞。近代之前有「戀慕」「好色」之類的說法,卻沒有「戀愛」這樣的表達。到了近代,男女被迫成為赤裸裸的個體,作為「新的男人」和「新的女人」一起被召喚進入戀愛這個「自我的鬥爭」的遊戲場,成為玩家。//

對《青鞜》的女人而言,「自由戀愛」彷彿是擁有神奇魔力的咒語。女人在別處都無法與男人享受同等待遇,唯獨在自由戀愛的遊戲世界裡,她們能與男人平起平坐,在某些情況下甚至可以扭轉局勢,牽著男人的鼻子走,統治或操縱男人。

女人不能也不被允許成為女人以外的任何東西。對女人來說,將男人與「人」剝離,讓他變成赤條條的「男人」,就是在對等條件下玩戀愛遊戲的前提。

戀愛是自我的鬥爭。我要成為「女人」,就需要「男人」作為戀愛遊戲的對手。而且我深刻認識到,我對女性身份的認同依賴於男人的存在。我也正是因此才意識到自己是一個「異性戀的女人」。當我意識到自己的性別認同是異性戀時,我便不由自主地想去尋求男人,也確實那樣做了。

戀愛遊戲中的不對等:女人拿全部賭,男人拿部分賭

然而,在戀愛這種遊戲中,女人的賭注和男人的賭注從來都不對等。當女人拿自我下注時,男人只押上了一小部分。這就是為什麼《死之棘》[6]中的妻子堅持要丈夫把一切都押上。也正是出於這個原因,吉本隆明在《共同幻想論》中深入探討了島尾敏雄的《死之棘》。//小林秀雄還說過「女人是我成長的地方」。

戀愛、鬥爭、自我的成長

我至今相信,戀愛是談了比不談好。因為在戀愛的遊戲場上,人能夠深入學習自己和他人。戀愛會幫助我們瞭解自己的慾望、嫉妒、控制慾、利己心、寬容和超脫。戀愛是鬥爭的平臺,你要奪取對方的自我,並放棄自己的自我。我從不認為戀愛是一種放縱的體驗。在戀愛的過程中,我們受到傷害,也互相傷害,藉此艱難地摸清無論如何都不能讓渡給他人的自我防線,以及對方那條無法逾越的自我界線。我向來認為戀愛不會矇蔽一個人的雙眼,恰恰相反,戀愛是一種「面對對方時極度清醒,以至於在旁人看來無比瘋狂」的狀態。跟一個愛上窩囊廢的女人列舉男方的多少缺點都是徒勞,因為她早就一清二楚。正因為對情人的弱點了如指掌,才能比其他人更殘酷地傷害對方。

家庭與不對稱的鬥爭

為人父母之後也會有類似的體驗,但親子關係存在壓倒性的不對稱,而且由於「母性」被過度神化,成為父母的男女很難意識到自己的自我主義。我之所以沒有成為母親,多少也因為我害怕自己在無路可逃的不對稱的權力關係中站在強勢的一方。而戀愛是在對等的個人之間展開的遊戲,所以我們可以對戀人大膽放言:「不願意就走吧,你有離開的自由。」

戀受作為旗鼓相當的鬥爭場

但「自我的鬥爭」之所以是與對等的對手開展的遊戲,是因為只有對手旗鼓相當,遊戲才有趣。//肆意踐踏他人的自我是一種野蠻的行為。但我們正是在還不知道自己是誰的時候,將磨破發紅的自我暴露在他人眼前,並要求他人也這樣做,最終在這個過程中構築起「自我」。只有在戀愛的遊戲場上,我們才被允許這樣做——我將踏入你的自我,也讓你成為我人生的一部分,因為我「愛」你。

戀愛作為藉由他者品味自我的認識過程:引領我們走向孤獨

戀愛絕不是死死捍衛自我界限的遊戲,而是通過狠狠品味與自己不同的他人的反應,同時瞭解自己和他人的過程。在此過程中,我們也能確認「他人與自己存在絕對的隔絕」,「我們永遠無法擁有或控制他人」。戀愛非但沒有使人與人相融,反而引領我們走向孤獨。而這種孤獨是多麼暢快。我曾寫過這樣一句話:「所謂成熟,就是提高他人在你心中的吃水線。」正是通過這種「殊死搏鬥」,我才能對他人更加寬容。

男人需要女人來成為男人,可許多女人似乎並不像他們那樣需要男人

就算不進行這種野蠻的行為,人也能活下去,也可以做愛,也可以組建家庭。我曾懷疑許多結婚生子的女性是否真的是異性戀。(除去經濟上的依賴)她們在心理上對丈夫幾乎毫無依賴,而且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具有性屬性。她們應對方的要求發生性關係,按照習俗和規範結婚生子、成為母親,但我不知道她們是否曾為了成為女人而迫切地需要男人。我甚至覺得,男人需要女人來成為男人,可許多女人似乎並不像他們那樣需要男人。   

性革命的親歷者對於高品質的性愛的肯定

在生命的最後時刻被問及「這輩子最美好的性體驗是什麼」時,他們都給出了一個平凡的回答——與愛人心意相通,水乳交融。沒想到性經驗極度豐富的男女在人生末尾回憶起的「最美好的性體驗」竟是性愛合一的極致。/一個人能分辨出高質量的性,也正說明他經歷過許多質量不那麼高的性,不是嗎?

性、愛、與培育(culture)

性的光譜涵蓋了暴力到交歡的種種層次,愛的光譜也涵蓋了控制到自我犧牲的種種層次。無論是性還是愛,都完全不需要理想化。但你若想在有限的人生中將時間和精力等有限資源用到極致,體驗高質量的性和高質量的戀愛肯定比不體驗要好。因為在人際關係層面,兩者都是麻煩又棘手的東西。最終有多少回報,完全取決於你投資了多少。//「不過是性罷了」,「就這種程度的戀愛而已」……如果你抱有這種想法,那回報也就只有這麼一丁點。人只能得到自己所要的。

安:Randal Collins《互動儀式鏈》,忘我參與融會其中。

單身不意味著沒有性屬性,單身者的身體意味著什麼?

「未竟之夢」四個字裡包含了渴望「對幻想」卻最終沒能如願的感慨。那時我已經從命運紐帶的「幻想」中覺醒。而夢醒之後,性的身體、單身者的性身體依然存在。我認為在後現代的性多元中,從「成對」之夢中甦醒的「單身者的性身體」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答。單身並不意味著沒有性屬性,而性屬性也不以「成對」為條件。對於這個問題,所謂性少數群體的態度要比異性戀者認真得多。

生理迫使的成熟,性欲的降低,不再優先。但不意味著年老沒有性欲。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這個問題不再那麼迫切,也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吉本隆明留下了一個哀傷的概念「生理迫使的成熟」。即使一個人實際上沒有成熟,年齡和衰老也會強迫他對很多事死心,即變得達觀。性慾與生命力相關。實際上,在我的體力多到可以「扔進陰溝」的時候,「扔進陰溝」的行為就已經越來越難實現了。因為一旦認識到時間和精力有限,就必須優先做自己想要做或應該做的事情。於是在我的人生中,一度無比緊迫的性被逐漸調低了優先級。//「美津女士,我的原話是性慾『降低』,可沒說『沒了』啊(笑)。」老年階段的性和愛又是怎樣的呢?對我來說,這是一個未知的世界。

自發性(Spontaneity; from Fromm);厚德載德始乎主動累積(直、方、大)

能使你充盈、教你認識自己的,是「愛」而非「被愛」,是「欲想」而非「被欲想」。沒有性和愛,人也活得下去,但「有」比「沒有」確實更能豐富人生的經歷。//(請容我畫蛇添足一下:我並不否認「為人父母」也是這樣一種經歷,儘管我沒有選擇這條路。)

 



[1]蔡鈺淩/從拍片到出書——日本AV女優們的自我敘述

https://opinion.udn.com/opinion/story/11608/3166301

這些訪談讓我們亦可看出日本社會變化的軌跡。AV女優的形象,從上個世紀永澤、中村訪談中的「不幸的女人」,到近幾年轉變為黑羽、Akemin筆下的「認真追夢的女人」。並且,家人不再只是AV女優的枷鎖,而是她們追求夢想時的應援者、工作的動力。可以說,AV女優透過她們的言說,替自己開拓出一條前衛的、異色的時代變換路徑。

 

AV女優透過自傳形塑出來的形象,與訪談集中所見,從「不幸的女人」往「認真追夢的女人」位移的情形,有著驚人的相似及相互呼應的關係。…鈴木應該無法如紗倉那般高舉「幸福論」,因為她清楚地知道,「幸福論」本身也只是一種具有商業性戰略色彩的建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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