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9日星期一

[摘要] 葉啟政 《超越資本主義的異托邦》(第三章)

 第三章 形塑資本主義的社會心理底蘊與思想建制化

 

1. 從霍布斯的嗜慾論談起的思想史意義

作者的立場,一開始破題即說「若說社會結構(尤其經濟面向)的改變是根本基礎,那麼,這只不過是某種特殊集體的心理狀態轉化而投射出來的社會表象特徵。」(115)因此,「人性」的革命性觀點是不容忽視的關鍵因素。資產階級的「經濟力」如何經由「貪慾」人性證成,是由十七世紀霍布斯「追求權力慾」(desire for power)(或謂嗜慾論[theory of appetite])開先河,並因此建立了以意志為基礎的民主理論。(116)相較於亞里斯多德「適應合群」的自然人性說,霍布斯則是回到生理層面,重視激情特質的嗜慾「人性」。人處在自然平等、相互爭執、彼此恐懼、相互傷害的「永遠戰爭的狀態之中」(war of all against all)(119)因此,建立社會秩序以讓人們保全自我是絕對必要的,「霍布斯於是以隱喻的手法運用巨靈『利維坦』圖像來刻畫維持社會秩序的國家『巨人』」。(119)

        「人造的巨人」之基礎擺在「人」自身的身心特質上面,有兩層意涵:不需要「上帝」為形而上依託,理性優先於先天社會連帶。就歐洲的歷史進程而言,在內涵著「渴望支配」相對於「希望平等」(即「不希望被支配」)的貴族情結和平民情結之間,人們需要找到一個具歷史意義的轉化平衡點,這導致個體彼此之間以理性方式訂定契約來相互制約激情的氾濫流動,也成為賦予國家機器巨人以生命的根本基礎。(120)當時的轉化力量的歷史主體即是正興起的資產階級。(121)

        霍布斯的「自然狀態」概念,假設人與人之間原先就沒有任何的義務性關係,此點與亞里斯多德論點相左。(121)而霍布斯「自然狀態」之思維,從幾何學之「點」出發,若以資產階級為思考對象,讓個人主義得以剔透出來的潛在特質,帶動了充當自由主義思想後盾的持具個人主義(possessive individualism)出現。(121)在認知上,嗜慾遂成為具定性意義的體質基礎,也是回到「人」本身來討論有關國家的性質所衍生出來的關鍵課題。霍布斯的「人」取代了古希臘以來(自道德倫理層面來形塑的)「完人」形象,Schmitt(2008[1982])說「以『個體人』為本位的思考模式有了具體的社會條件予以支持,也有了以『非基督教化』與『非神祉化』推動世俗化的歷史動力,讓強調理性之『技術中立化』的國家統治術,得以有了更為高度運用的有利條件。(122)Manent指出此「新哲學」預告了十八世紀啟蒙時代之理性主義來臨,產生了唯物的、機械的和可預測的宇宙圖像,霍布斯之幾何學化的生理體質觀只是一個極具代表性的開端思想模式。(123)

 

2. 刻劃資產階級心態的霍布斯人性觀

        本節從霍布斯談人的天生感覺與想像能力開始介紹,接著談「嗜慾與嫌惡作為動物運動時首先產生出來之具對反性的兩種生發力」(124)…在人們體現的身心狀態之中,與行動本身相互附著的最後嗜慾(若是行動的刪除,則是嫌惡)即是意志(will),或謂具意志性的行止(但非官能)(the act, [not the faculty,] of willing)。也就是說,保守來看,意志得以產生的基礎是嗜慾,或可以更直接論斷它是嗜慾的一種高階(也是最終的心理展現形式)。總之,意志是立基於人類具有的基本生理特徵,只不過其中加進了具社會性的心理「生發」努力的力道而已。(124-125)既然意志的發揮是一種自然權利,它需要自由作為後盾,才有實踐的客觀條件。準此,所謂的「自由」,簡單來說就是,一個人完成他自己想做之事的權能沒有遭遇到任何外在的阻礙,以至於他可以根據自己的判斷與理性來貫徹自己的意志。(125)

        以人作為具生機特質的生物存有體以及其所自然蘊生的嗜慾(或慾望)為基礎來審視人的社會世界,霍布斯肯定追求平等與自我保全(self-preservation)是兩項自然原則。(126)追求平等之論點,在於「肯確一個社會有可能提供一般人們追求個人安全與公平競爭」,此認知期待,為後來以資產階級為歷史主體所推動之強調持具個人的自由主義,在對人性的預設上面,預先注射了一針必要的「意識型態」強心劑,並賦予了深刻的思想傳承意義。(127)霍布斯重視自我保全,有彼時英國內戰之社會歷史背景,認為「臣服者(也是主體[subject)」之所將部分權利交出而屈從於至高的主權者(sovereign),乃在於尋求保護自我生命的安全。只不過,一旦臣服者自身的安全受到威脅,他則有著反抗的權利。」(129)臣服從指向任何一個作為具生機性之運動存有體(當然也是社會成員)的個體人,擺回歷史進程來看,即是屬於芸芸眾生的人民(people),其中所謂的資產者正是代表著人民的歷史主體。(129)

        在西方思想史當中,霍布斯是最早以立基於天生的感覺與想像能力,且具激情(passions)特質的慾望(嗜慾)作為人性的根本來討論政治權力運作的思想家。這樣的討論為緊接而來的資產階級準備作為歷史主體的場景提供了理論基礎。(129)據麥克弗森的分析,霍布斯建構的社會圖像基本上是資產社會的模式,分析的則是資產者的權力展現與尋求和平的方式。(129-130)新興的資產階級明智地挾持著依附巿場邏輯的道德觀來對對抗支持傳統價值的人們(特別是教會與封建貴族階層),並且有著相當的實力(尤其以金錢)支持軍隊的組成,以對抗(不仁的)統治者,這正是當時英國社會之所以發生內戰的基本因素。(130)

        作者特別提示「強調意志與選擇作為人的基本稟性,擺在以少數尊貴份子(如貴族)為主體的社會形式與以多數平凡人(或更狹義地說,資產階級)為本的社會形式,有著不同的指涉內涵。(130)霍布斯的人文性意圖,在於「呼籲人們放棄在聲名之戰中冒著生命危險要求別人承認自己優越的努力,轉而以人類處於自然狀態時所具有的最低共同情感(即自我保全)的名義來約束野心者,而這種情感不僅是人與人,也是人與較低等動物相通的共同因素。(Fukuyama 1993[1992])(131)此就思想發展史來說,多個層次上具有劃時代的歷史意義。作者總結說:

        在確立人之社會存在意義的立場上,對人人所具有的「慾望」予以正當化,可以說是從根本顛覆了過去貴族(具菁英世襲性質)之政治權力運作架構所賴以有成的歷史場景:否定了立基於承認慾望之「優越」願意的歷史地位。此時,資產階級所強調的,是基於以多數人為本之最低程度的生存慾望所營造起來的「對等」願望。無疑的,在以這樣的心理願望作為基礎的倫理正當支持下,資產階級因而確立了經濟資本得以某種介入、但卻是轉化的方式接收政治資本,並與之相串聯(或競爭)的嶄新局面。單就社會思想史而言,這開啟了「心理學化」政治權力之理論性論述的地位。換句話說,以「人」所共享的(即平等擁有的)生理機制基礎(諸如慾望、激情、理性等),尤其是特別關照到自我保全的心理要求作為論述的基礎,可以說是正當化了正興起之資產階級作為歷史主體的關鍵概念依據。(132)

 

3. 自由主義與資本主義的結合:洛克思想的承繼意義

        洛克在17世紀末寫了《政府論》以及《人類理解論》,意圖在既有的傳統價值與信念上,為農(牧)業與商業資本主義興起所帶動的嶄新經濟和政治體制從事道德評斷,並尋找使之得以合法存在和運作的理論基礎。準此,在確保傳統的倫理情操,諸如共同體、公共福祉、強調關愛、寬恕與憐憫等等具有「正當性」的前提下,如何以自然法(natural law)來保證諸如個體自由、平等、自我保全、財產與個體性等等因農(牧)業與商業資本主義興起而帶來的「新」心理要求,成為不能不追問的重要課題。就在這樣之現實要求的歷史脈絡下,自由主義與資本主義產生了巧妙的組合。(132-133)

        洛克的論述基礎建立在波義耳的微粒子機械哲學觀上面,以客體的初級/次級品質說、「看不見之粒子」、權能力(power)概念等三組說法來建構世界觀。(133-134)在簡要介紹客體的初級/次級品質論點後,作者小結說「儘管需要透過初級品質之特質的中介,但是,客體基本上確實有著產生讓我們感覺到顏色、聲音、味道、嗅聞、摸觸與溫度等等次級品質的權能力。因而,次級品質是真實的,可以說是一種『可感覺到的品質』。」(134-137)作者追問當洛克「(1)將其所提出之『權能力』的概念運用在人的社會世界裡時,到底對建構『勞動-財產』關係可能蘊涵著怎樣的意義,以及(2)尤其是拿來與霍布斯的『嗜慾』概念對照彰顯時,在思想演進史上,又具有怎樣的意涵。」

        首先,作者承接威爾森的評論(霍布斯以回歸具生理初基性的嗜慾[或狹義地說是追求權力的慾望)來回應亞里斯多德的形而上「實質」概念」,這開啟了經驗主義的思維模式,讓概念回歸到人們的現實生活世界裡),以及利用了Manent的說法(回到「人的城巿」(the city of man)[按:對比於上帝之城嗎?],承認人具自我意識與自我肯定的前提,從人本身具有的身心特質來建構有關認識與理解社會現象的知識體系。),說明此知識體系促使以往依附於「自然」與「依法則創造」的說法退位,轉而讓強調歷史與社會的概念並重的現實世界觀浮現出來。(138-139)

        由於我們不知「實質」為何,故只能探討「效果」,我們只能根據由預設之人的特質而衍生「權能力」與「關係」這兩個面向來探索人的社會行為與社會世界。(139)根據Manent的說法,洛克的論述壓低了霍布斯的嗜慾概念,透過諸如意志、自由與理解等等人類具有的權能力特質來經營有關社會形成的論述,基本上乃是企圖以高階概念(權能力與關係)來包裏與吸納低階概念(慾望或嗜慾)的論述策略。(140)

安:頁141第一句第二行疑為「壓低」,因為頁140第一段第六行才提到「壓低嗜慾本身」。此外,相對於Hobbes對人之悲觀,Locke相對肯定人的理性能力;而頁140同一段又提到洛克「企圖以高階概念(權能力與關係)來包裏與吸納低階概念(慾望或嗜慾)的論述策略」。

        相對於Hobbs對嗜慾的著重,洛克以權能與其實際效果的說法將霍布斯的嗜慾(或更狹義地說是「追求權力慾」的概念予以「墊高」),套用Manent的說法,其意涵意謂著「人類乃是一種天生即懂得生產某些效果的存有體,而且他知道他所生產的東西。」(1998[1994]:116)於是,人如何透過勞動來促進生產,成為洛克真正關心的課題。(141)人要「自我保全」成為洛克的前提,正當化了「人透過勞動」存活,以及人是自己之勞動的主人的自我意識,也才衍生出財產權之概念。「權能」概念成為洛克架接其他概念以圓成完整論述之主幹。洛克將霍布斯式的心理學,轉化為墊高為以勞動為本的政治經濟學,開展其自然權利說,充當起甫興起之資產階級的代言人。(141)

        財產來自於人類雙手與身體創造的勞動成果,洛克的這個論點正當化了「圈地運動」與對美洲的殖民。(142)艾倫‧伍德指出洛克關心的不是勞動活動本身,而是使用勞動(包含專有的他人勞動、如佃農、僕人、乃至奴隸)所具有可獲得利潤的部分,如財產的生產力、交換價值和具商業利潤的運用。它所反映的正是賦予資本主義所強調之「為了獲利」與「資本」的財產專有概念以理論基礎的關鍵所在。(143)

        洛克重估了「自然法」概念,從人類所具有的自然本性或和諧的普遍真理出發,提出了私有財產權與基本人權的概念,為資本主義體制與資產階級的利益鋪陳理論基礎。(143-144)[1]財產的概念之所以變成為核心,乃因它為了自我保全、社會平等與個體自由等等提供了物質基礎。(144)

從勞動出發,洛克抬高了私有財產的地位,洛克的推論是:「雖然地球與所有低等生命體均為所有的人共享著,但是,每個人有著屬於他自己的財產。對此財產,除了他自身以外,任何其他人都沒有權利擁有。準此,我們可以說,凡是人們透過身體勞動和雙手工作所得的,均屬於該人所有。」此論點支撐著上述有關勞動與財產之「自然」關係。(145)

總之,洛克將古典傳統強調以人的潛能發展、自我決定、共同體的福祉等等界定生命與自由之意涵的基本主張往旁邊一推。相對之下,他視生命、自由與財產乃是個體自我、勞動與勞動成果之專有權的一種具主權性質的表現。這樣之由勞動帶出財產專有權,進而將「理性」地運用專有權來無限地積累財富或土地(而非勞動本身)視為是自然權利,於是乎證成了巿場經濟的倫理正當性。(146)

Rommen批判此論點讓國家成為個體遂行利私利的功效性產物,麥卡錫指責洛克為了替自然權利提供正當的理由依據,乃將自然法則充當意識型態的表面裝扮,以掩蓋隱藏在底下之空洞的功效主義和物質主義。[2]在如此道德被實證化的歷史場景下,個人(尤指資產階級)的經濟權利、財產、巿場作為具意識型態等等的價值,取代了傳統重視共同體、互愛、同情與社會正義等等情操的政治理念,成就了不折不扣之以「個體」為本的巿場自由主義(market liberalism)(McCarthy 2018:54)。說來,這是麥克弗森之所以給予英國自由主義以「持具個人主義」之稱呼的基本緣由。洛克向肯定自利之霍布斯的嗜慾說溫馨地靠攏,並為「私利可以成就公益」之說提供「自然權利觀」之理論基礎。(147)

        [按:本節摘要的有點辛苦,但也可以看出葉啟政老師試圖拆解洛克與霍布斯對於西方古典思想之重估,如果西方人在資產階級的潮流下提出了克服貴族階層的規範性說法(理論),那麼在當代諸眾背景下,我們如何以考量自然危機的(新)自然契約來重新提出新的思路呢?財產權之說重視私利,如何重新帶回公利呢?葉老師在註解當中,多少提及了洛克的但書(頁36426),提及了私有財產可能為整個社會帶來的「危害」,也提供了一些分配正義的倫理原則,力圖從社會結構的面向限制私有財產的積累。此外,關於「貪婪」問題,作者在註28處提到霍布斯認為可以具至高權的國家(或謂政府)來處理,洛克則認為人可以透過「理性」審度「貪婪」的效用,並且自訂規則予以約束。但從「為誰說話」的立場來看,兩者都是站在資產階級立場立論,而我們現在是否能站在

○○立場立論呢?](我還是沒想得很清楚,所以用○○代稱吧)

 

4. 當「自然權利」凌駕並掩蓋「文化價值」

        洛克的「自然權利」說法,也就是「私有財產乃表現在『勞動』上面的『自然』關係性本質」(148)的說法,正當化了資產階級社會力量所具有的特殊價值與利益結構(147),其說法是建立在已有(但具選擇性)之經驗事實基礎上面的經驗實徵結果,因而既非源自亞里斯多德所期待的倫理共同體,亦非循特定形而上之「自然法則」的演繹性推論。此命題以自我證成的方式偷渡了支撐其利益背後的倫理性價值。

        「權利」不同於「文化與價值」[3](149),作者說「文化與價值充滿未知,但讓人可預期,值得努力追求與期待」,「具備著有距離的目的」待人追求與實現;而「權利總是被保證立即可得,頂多這樣保證需要不時地被檢視」(149-150)「權利」如同符咒,透過威權體進行約束與強制,而有了至高性(150)。「權利」此一概念,對人們的「闕如」焦慮,有著自我療癒的保證。(151)

        洛克將西方古典哲學所強調、但顯得飄忽而尷尬之「人性」概念的美學想像完全予以懸擱,改以具體可行之僵硬的「人權」面具來呈顯。作者說,「在具表徵化特質的權利概念背後,事實上必定有一些特定之具倫理意涵的文化與價值典範作為後盾,只不過它們以隱而不顯的姿態退居於幕後。也就是說,當『權利』出面當家時,『文化與價值』退居第二線,其所揭櫫的信念被濃縮,並且予以定型限制。」(151)文化與價值的「開放式之非線性的『人文性』放射狀態,相對於權利「內縮於線性的平面,以至於被定型而受限」之世界,對於德國社會理論思考傳統而言,「唯有以生命美學的方式來貫徹文化與價值,『權利』背後原本具有之種種特質的原味才能保持住,也才得以彰顯出來」。(152)馬克思的「共同體主義」理論,即是立足於「文化與價值」模式所開展的「倫理共同體想像」,來批判(西歐)現實社會。(152-153)(按:此處權利之背後是文化與價值的說法很值得一讀,建議讀者再次查閱本節內容)

 

5. 曼德維爾的蜜蜂寓言與亞當.斯密的道德情操

        隨著十八世紀英國的海外貿易與北美殖民,曼德維爾與亞當斯密透過理論論述,鞏固了資產階級透過「權利」概念的經緯來導引歷史的正當地位。基本策略是「先將慾望與激情的概念賦予具倫理與生命美學之『文化與價值』高度的意涵,以俾讓它們能夠予以『權利』化,爭取到透過『財產』概念作為正當化資產階級之利益的穩固地位。」(153)

        曼德維爾在1714年《蜜蜂的寓言》中鼓吹:「私人的惡德,若經過老練的政治家妥善管理,可能被轉變成為公眾的利益。」(154)此說法不同於古典希臘以及傳統基督教宣揚的生命觀,順著資產階級追逐利益的時代潮流。(155)新的社會結構需要新的價值、文化樣態與倫理信念來支撐(否則的話,一旦讓社會回到過去所採取的倫理,則百業蕭條,許多人的生計將成為問題。)(154)(按:作者說,農業資本主義與商業貿易活動的發展,此即將來臨的時代是與中古封建莊園迴異的局面,反觀今日,我們似乎也需要發展新的價值、文化、與倫理信念)。承接曼德維爾所鼓吹的話,十九世紀英國邊沁所提倡的功效主義主張「凡使人快樂的即是善,而使人痛苦的即是惡」,可說是曼德維爾信條的另外版本,一脈相承。(155)

        亞當‧斯密主張私利會以「一隻看不見的手」(未預期的結果)成就公共利益,為了繁榮(致富強國)寧可保護富人而犧牲窮人,因為窮人在繁榮的情況下可以過得比過去的富人還要好。追求繁榮與發展是資本主義得以發皇的兩大基本價值信念:自我保全很基本,若能繁榮與發展更好,擁有更多,品質更高,是彰顯繁榮與發展的指標。此與傳統的簡樸、節制、誠實、安份守己等美德扞挌,而被教會視為惡行的虛榮、奢侈、貪婪、揮霍則是自「繁榮與發展」可能衍生出來的極致行止。曼德維爾是重估傳統價值的代表人物,大膽為「惡德」辨護,主張社會的構成仰賴由激情和慾望等核心要素構成的「惡德」。(156-157)

        亞當斯密則採取源自身體的實際感情經驗的實然性(而非形而上的應然性)來勾勒道德的基礎,從同情(sympathy)出發,把感情分為自愛與慈善,前者指向私人幸福為目的,後者以他人幸福作為直接目的情操。美德的重點在亞里斯多德所說的明智與慈善,而非單純的情感合宜與否的問題。道德的贊許來自理性,理性歸納各式經驗,形成道德能夠贊許或非難的準則。(158-159)。亞當斯密為「惡德」尋找可以被授受且予以正當化的可能空間,在商業社會裡,陌生人因追求自身的利益,透過交換而彼此互利,只要為自己的安全考慮,去創造最大價值,即可有一隻看不見的手促成他未意圖的目的。(160)

        在這樣的背景下,亞當‧斯密承接著洛克「改進」的主張,強調著「追求更佳條件的慾望」,以取代了霍布斯所重視的「追求權力的慾望」概念,並認定這是新來臨時代之資產階級蘊生社會動力的基本心理基礎,具有倫理意涵。上流階層使用奢侈品,除了滿足有用功效外,更是追求美感慾望的表現(滿足想像),未預期地也帶動了文明進步。從此,想像不再具有過去貴族專有的榮耀(glory),而是資產階級以生活情調為榮的階級象徵。(161)

但亞當‧斯密對曼德維爾的惡德說仍有所保留,暗示著人們(特別是資產階級)不能踰越身份。強調「合宜性」的道德情操;此外,也重視「功過觀」,必須從動機以及效果(該賞該罰)來進行道德上的評估。誠如佩羅曼所說,亞當斯密所採取的觀點,反映小資產階級力圖勤勉上進的倫理觀與強調獨立自主的價值,在「善德」與「惡德」間力求倫理平衡點。我們可以看出,亞當‧斯密強調「追求更佳條件的慾望」與「想像作為一種慾望」作為人存在的體質性基礎,進而以利益來掩遮激情的概念,打從根柢來看,可以說是為洛克的權利說提供了更為結實之具「自然」性且有現實功效作用的實徵倫理底石。(161-163)

               

6. 功效主義的生命觀:激情帶動理性,理性駕馭激情

        十七世紀英國,以資產階級為代表的芸芸眾生(即所謂的「人民」)對生命的普遍期待,逐漸取代了以貴族為代表之既有統治階級(國王-貴族-教士)的價值觀,成為主導著社會往前推進的力量。(163)霍布斯的論述,終焠練成具必然性(乃至應然性)的潛意識的哲學人類學存有信念。(164)洛克則是訴諸「自然權利」而正當化現實發生(或正孕生)在社會裡的一種依附在某種新興(階級)勢力上面的特殊價值與利益。(165)霍布斯與洛克之學說,意味著自然法則與社會理論,只不過是用來協力支撐或強化經驗「科學」的一種形而上概念產品。(165)基本上,它乃建立在已有(但具選擇性)的素樸經驗事實基礎且可實徵的結果上面,從而,由此倒向推演出來的一種必要的假設性概念建構。(166)曼德維爾以極端方式支援資本主義,亞當斯密則採小資產階級立場,相對現實地支持資本主義。(167)論述至此,英國思想家以種種方式將慾望視為促發「激情」,並賦予正面意涵背後所呈顯的歷史意義,特別是針對資本主義的發展所具有的特殊意義,有需要予以檢視。(166)

        英國思想家將(封建世界裡)負面意涵的激情(如貪婪、斂財)轉換為正面概念,並且進一步以有利、改進或利益等具正面或中性的詞彙來取代(或謂「馴化」過去被認為負面的詞。利益被視為「寧靜的激情」,足以獲得正面的倫理意涵(Hirschman),此「寧靜化」語彙,掩蓋了激情可能帶來的「惡性」,此概念洗白,赫緒曼認為應歸功於亞當‧斯密。(167-169)資本主義體制的倫理基礎於是落實在肯確(個人)利益的功效主義信念上,對比於馬克思依附在亞里斯多德的「倫理共同體」理念之主張,各自成為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個體制的分離點。(169-170)

作者針對被洗白的「利益」概念,點出其「貪念」滋生狀態,馬克思極盡挖苦能事,用異化、物化、剝削等等在倫理上具負面的「激情」來檢視資產階級的利益正當性。作者說,看來,人類還是一直需要讓「激情」來帶動「理性」,並且讓「理性」回過頭來駕馭「激情」,否則文明是無法往前推進,除舊佈新的希望也跟著就難以圓成。一句話,馬克思採取了生命美學的立場來經營「文化與價值」,以對照洛克透過「權利」的概念來濃縮「文化與價值」的作法,自然也就開展出不同的論述模式。(171)



[1] 36425提到「誠如麥卡錫所提示的,相對於洛克之財產與司法權的理論,馬克思所強調的有關公民與司法正義的理論。」

[2] 36427,就馬克思的說去,如此的自然權利即是屈服於巿場交易的異化邏輯。

[3] 作者關於文化與價值的討論我認為很核心,在此照錄全文:「文化與價值涉及的,基本上是人所創造出來的一種具有預期性目的意識的身心感受狀態(或謂態度),而且在特定時空下形塑成為持續且具一致性的(共享)感知模式,並進而發展成為指導著從事行為選擇的基本依據準則。因此,特別是在共享與共感的情況下,文化與價值本身並不預設強制性。理論上,它內涵著無限之未可確定的詮釋、選擇、甚至予以改變的空間,一切委諸於行動個體的抉擇。也就是說,形塑與實踐文化與價值的過程,行動個體基本上乃呈現著類似諸神交戰的情況,整個發展過程充滿著未知,一切在在仰賴人本身努力以赴,並不斷地予以修正著。正因為如此,文化與價值作為一種理念,它本質上帶有著濃厚的倫理與美學色調,人們以不斷外溢的方式用來彰顯和實踐主體性,而此一主體性可以以不同的姿態反映在特定個體人、階級、共同體、族群等等上面。(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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