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7月29日星期一

[摘要] 葉啟政 《超越資本主義的異托邦》(第二章)

 第二章

第二章標題為「『資本主義』所指為何?一套政經聯合體制的誕生」。資本主義有許多面向,理想上應該「全方位」的探索,但終究必須選擇起始點,作者以「經濟與政治兩個領域的糾結影響」談起,並利用了柄谷行人談西方國家型態演進的說法為開端,並以柄谷行人談的第三階段(「具感性特質的公民社會-巿場經濟」特質的「真正」資本主義)為本書關懷重點,即工業革命後的資本主義體制,但為舖陳,我們得先簡要介紹「商業資本主義」(第二階段),以利討論此階段轉向工業資本主義後的社會學意義。

 

本書焦點為「當代資本主義的歷史文化質性」,作者引用了布勞岱著眼於巿場交換而開展出資本主義體制諸方面的討論、華勒斯坦談「中心-半邊陲-邊陲」型態的形成,以及「生產模式的改變」作為孕生現代資本主義的關鍵歷史時刻、宋巴特指出資本主義化的企業接續了中古世紀以來的領地企業,傳統「地主-農民」的歸屬(ascribed)關係漸變為準契約關係,地主「脫出」農民,資本企業家則是「脫出」工商手工業者的群眾,以另一種嶄新的歷史形式出現,經濟活動的中心從土地轉移到金錢。

 

葉啟政在回顧宋巴特談航海貿易與暴力的論點後,提到「對外(如對殖民地或其他地區的人民)以強力來支配的劫掠奪是典型手段,但在社會內部,契約觀念則是即將來臨的最主要互動依據準則。其結果是,當巿民資階級日益抬頭之後,他們逐漸把契約的觀念與資本主義體制的形式連接上,以至於從前依靠搶劫(掠奪)的精神也跟著逐漸退位,讓隱性的掠奪(如剝削)取而代之。」[按:這裡似乎可以遙相互應傅柯在《規訓與懲罰》裡暴力手段精緻轉化的討論]「根據宋巴特的說法,就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所謂巿民化的資本主義精神逐漸發展出來,其中,對契約予以忠誠的信守與強調勤儉、節制、適度的安逸與健康等等的倫理浮現。特別是在基礎宗教的基本道德信念約制下,人們講究「有體面的營利」,誠實公正是基本信念,同時(在十七至十八世紀)競爭是被禁止的,更是禁止使用機器Sombart 1991[1902]: vol.2, 29-33)。」

 

十六世紀對王權興起,王室乃以促成自由交易的形式,與都巿的巿民(即資產階級者)結盟,藉此壓制封建領主,並廢除各種封建特權。這樣的運作帶來了一個以經濟力為導引的新階層,介入了歷史的運作(70)宋巴特論證奢侈如何誕生了資本主義,並且奢侈如何從公開展示逐漸朝向私人空間發展。葉啟政總結商業資本主義的交換理路,談「奢侈的消費」為資本主義體制開啟了另一套的結構理路,即一套將「想要」變成「必要」,以時尚與流行增進消費之數量與品質的機制。(72)到了十九世紀工業資本主義浮現後,生產理路的結構性特質,才由馬克思明顯點出來。

 

作者在第三節「資本主義體制的基本特質:反抗史的考察」借助艾倫‧伍德對於「具強制性之巿場為導向的社會財產(或謂勞資)關係」作為資本主義的歷史動力(而非karl Polanyi所認定的「技術發展」為主因論點)(355n.12),而巿場的內在理路則為「競爭、資本積累與追求極大利潤」(70),英國在十七世紀透過「權利法案」確立了議會主導之君主立憲的內閣制度,資產階級得以扮演重要的角色,並帶來了生產力的解放。(78)貴族(地主)得以以「自由」為名處理自身財產(包括僕人)而逐漸走向資本化,形成了地主、資本化的承租農與論工計酬的農工的三角關係,展現出強調以「『改進』來增加產值」為至上之農業資本主義的基本樣貌,也強化了前面提及由農(牧)場主、工廠主、商人和銀行家等組成之具共同利益的新型資產階級,提高效率的勞動生產,取代了掠奪的殖民方式,成為資本主義生產要件。(79)

 

16世紀末至十七世紀初,配合《濟貧法》施行與圈地運動的社會背景,衍生了英國古典的自由主義(liberalism)思想,爾後與資本主義結合,形塑了我們習慣上所認知(以保護基本人權與財產權)之具「民主」色彩的自由主義歷史原型。(79)[留意35616侯建新的說法:英文中的自由(liberty)原是意涵著權利或特權,後來才具有自由(free)的意思,以至於被同等看待]洛克的財產的勞動說正當化了英國對美洲的殖民,資產階級以「財產」姿態來呈現「資本」此一概念為「自然」權利,如何透過各種「改進」(improvement)來擴大巿場利潤,是地主資本家和承租農民們最為關心的理性心理動力,亦與古典政治經濟學和啟蒙時期的進步(progress)觀念息息相關。(80-81)

 

作者認為「選擇英國之農業資本主義的誕生作為討論『資本-國族-國家』模式的歷史起點,或許是比較妥切的。(81)依據Wood的說法,資本主義在現實上需要仰賴「政治」(尤其透過「國家」的法制機制)給予具強制作用的合法性支援,以至於我們甚至可以將資本主義視為政治權力私有化的一種極致表現形式。因此,至少就其起源(特指英國)而言,資本主義事實上可與國族國家(national states)等同看待。(82)經濟力需與政治力合作才得以充分施展威力(經濟力需以政治力作為後盾,以合法或非法方式掩飾自身作為)(83)結果,傳統的共同體共享價值屈從於以私人專有利益(特別以利潤的名義)為導向的經濟倫理所蘊生的強制作用。(84)1916年布哈林指出「資本-國族-國家」三位一體所形塑的帝國主義國家,基本上乃附庸於私人企業之下,充當資本主義生產與積累的組織中心。(86)當今的國家作為「外於經濟」的政治力量,乃經由諸多國家採取「國際合縱連橫」的方式來支撐、強化資本主義體制(如透過種種「國際」組織來確保有利的巿場機制)。(87)[美國:向經濟力傾斜的政治組織;中國:黨國資本主義」。

 

佩羅曼指出「原始積累」在整個歷史過程中持續發酵。(88)國家權威滲進日常生活中規訓人民,以配合資本主義的生產要求(如大學成為知識工廠)。(89)Bloom的說法,整個集團(國家與資本家)賦予了資本主義體制倫理化意涵,國家讓巿場價值、提昇生產效率與效能成為了道德價值。據Descombes的說法,雖然有學生抗議針對國家作為資本主義的靠山提出挑戰,但國家具備強韌的自我修復能力,「資本-國族-國家」體制已滲透進人們的日常生活裡,而資本主義體制之結構理路內涵之精神,已過過國家機器,在人們腦海裡灌輸了特定的生命價值觀:提升生活品質、促進進步、發展、成長、繁榮等等,也就是以「科學與技術理性」為座架所經營出來的「現代性」概念,總結了此一具普世價值的意識形態。(92)

 

此類時下被視為普世價值的具體表現(國民平均所得、經濟成長率)可以說是宋巴特有關「奢侈」對西方社會的文明化發展所留下來的歷史產物。(93)(按:把這些指標視為資產階級+奢侈+國家治理之產物,很有趣的想法呀!)追求物質上之奢侈消費的「文明化」成了全民運動,況且鼓勵消費原本就是資本家能夠獲得更多利潤(財富)的一種策略,其結果造成了,原本只有少數人才享有的奢侈,轉變成為許多人們在日常生活中進行消費的「中道」(the middle state)形式(註30:既不陷入貧窮,又不因奢侈違背基督教教義),甚至成為是「必要」的,而非僅是「可能」的而已(如智慧型手機成為人人必備的生活工具)。(93)人類文明的歷史會不會終結於資本主義呢?(93)

 

Wood之立場,全球化毋寧說是資本(因而金融)的國際化,與自由貿易無關,而是美國以「帝國」的姿態控制著整個局面,以至於弱勢國家現實上是無能力與強勢國家相抗衡,結果是將剝削的現象從國內擴散(或轉移)到國際間。各國頂多只能在其各自可估計的能耐範圍內妥協地在國際巿場中爭取適大的利益,基本上是遑論有著貫徹平等對待的機會,乃至於較為合理之整合的「世界大同」理想。(94)

 

作者在註31中提到「對各國弱國家的政治與經濟菁英,不論就私或公的立場來說,能夠在這樣的國際分工體制下分到一杯羹,以達到各取所需,經常就認定是十分心滿意足了,並且可以美其名為促進「經濟發展」與「社會繁榮」。易言之,誠如艾倫‧伍德指出的,全球化所隱藏的核心要旨,乃體現在國與國之間所組構出來之宰制/屈從的複雜關係之中。Wood 2003:139)(按:葉老師的菁英批判藏在註腳裡呀

 

在第六節「觸角伸向全球的非場所化資本帝國」中,作者引用了哈特與奈格里在2009年出版的《共福體》(Commonwealth)的觀點,指出全球化格局下,形成了由「國家、(跨國)資本主義企業集團(包含種種參與的菁英、如企業執行長)與其他統治體(如種種國際性的組織)交錯組成一個綿密且滲透力強韌的統理體制,透過協商、具共識性的計劃與合作等等方式來進行統理,力求在諸多異質需求與勢力的折衝下,尋求具最大公約數的利益。這樣的國際組織基本上還是一種具指揮性質的運作,也仍舊依附在財產為主調的巿場經濟思維裡頭。(95-96)兩位作者認為國族國家會被此統理帝國消滅,但是葉啟政比較認為Wood的說法認為國族國家會以一種另外的形式產生新的組合(如垂直分工生產)。(359 n.32)此統理帝國無所不在,亦無處存在,人在全球化的資本主義體制下,並不是以自然的存「在」(being)來界定,而是以社會的存「有」(having)(如擁有財產)狀態來界定。西方近代具主權意涵的至高權(sovereignty)之概念的先驗基礎,為律令(law)與資本(capital),雖不可見,但能令資本主義保持控制權。

 

從過去的歷史來看,不論是1929年華爾街股巿崩盤與大蕭條,或者1970年代的中國「改革開放」,或1990年代以來蘇聯共產集團瓦解,或2008年雷曼兄弟破產而爆發了大型金融危機時,許多人思考的不是資本主義的存廢,而是如何修補。這些國家都向資本主義之「經濟人」的歷史形式做了相當程度的傾斜靠攏,一切以「發展」經濟與「繁榮」社會為首要任務。資本主義被更強化了,資本主義可說是暴君姿態君臨天下,構成了了今天的全球化局面。(99)

 

資本主義體制的罩門在那?顛覆的起點可以是那裡?作者認為我們可以留意是何種特定的生命價值觀(作為文化底蘊)支撐著此體制,以致於難以捍動,引領著人走向悲劇與世界毀滅。在註39處,作者提到「最為典型的即是強調以消費作為生命底蘊的『進步』發展觀,並視之為反映所謂『生活品質』的具體指標。」(360)。為了回應這樣的問題,作者帶我們看資本主義的另一特點──搾取式經濟的形式以及支撐此一形式的生命態度。(100)

 

作者在第七節「榨取式經濟:壟斷體制下菁英對民主的背叛」中,以法國經濟學家皮凱提談到1970年代以來的「世襲資本主義崛起」的現象談起,說到「此一私有財富積累的復甦有部分是來自公共財富的私有化運動」,此財富不均的情況,與金融-房地產-股巿的連體以及此一連體的全球化在整個資本主義體制中的重要性日趨顯著有關。(101)國家拯救銀行,而不解放人民自身,人口1%的資本家成為財閥統治階級,大眾則是苦哈哈,此為「搾取式經濟的形式」。財閥階級透過金融信貸(特別大型銀行)綁架經濟運作,使其偏向資本,而忽略了勞動本身、資源分配與環境污染等議題。Plender說,資本主義的道德基礎落實在功效主義(utilitarianism)的信念上,「個人從屬集體」、「強調經濟效率」,可說是促使財富分配不均的歷史禍因。但Plender自己提出的解方,主張在既有體制內從事修正與改革,對葉啟政而言,也仍是擁護著效益主義而不自知的看法。在註44處,葉啟政也說明,這因此也是「所以底下從思想發展史的角度來論述『貪婪』欲望如何被正當化,以成就捍衛資本主義體制的基本緣由。」(361 n.44)

 

作者在評論美國經濟學家Sachs訴求追求繁榮、效率與正義、永續的思考點出「道德論」是無力的。葉啟政說「一旦我們高估了人性的完美度,完全忽視了資本主義的體系理路所內涵那種具致命性之強制作用的心理底蘊(如貪婪心理),那麼道德論的訴求就顯得軟弱無力了。」(106)因為「在資本主義長期的發展過程中,貪婪的心理早已以種種轉化的形式(如促進消費、提高生活品質等等)賦予道德正當性且被倫理化,以至於深深內化進入整個體制裡頭,當然也包含了政治領域(第三章再論)。政治體制本身就是資本主義體制的共犯,至少,他們分享著共同的統制理念與價值(如強調經濟成長、發展、繁榮等等)。過去人們(特別是左翼份子)的種種努力一再失敗,就是一個最好的歷史殷鑑。(106-107)

 

但作者也說,「薩克斯呼籲心靈改革,將政治作為看成為道德責任,讓人們對自我、工作、知識、他人、自然、未來、政治與世界有心有感,並把此種心理轉化為政策,是值得肯定的主張。」但關鍵在於如何予以落實。葉啟政認為必須把問題指向資本主義(尤其全球化)內涵之經濟心理學的根基,藥方才可能有效,此為本書核心議題。(107)

 

話鋒一轉,葉啟政引用了拉許談到相較於十九世紀群眾主導歷史場景,二十世紀則是菁英,但這些菁英「既傲慢又缺乏自信,尤其是知識工作階級,他們對於群眾既不屑又害怕」,此特權階層的少數人壟斷了金融、教育和權力的優勢,操縱的不是不動產而已,而是資訊與知識專業,以至於形成另外一種的新階級。在資本主義巿場邏輯的催化下,正是構成新階級的這些菁英反叛了對民主精神和社會正義的承諾,綁架了整個經濟運作。(107-108)

 

拉許認為「德行是民主得以有效運作的必要條件」,但當代社會體制喪失了孕生公民責任意識的動力,因為這些菁英以「生活風格」取代了「倫理義務」,以至於癱瘓了道德意義。(108-109)菁英事實上只是整個官僚-資本體制的跟班共謀,他們無視競爭力帶來的危機、風險、冷漠、令人窒息之犬儒主義的流行等現象加重了人們的心靈虛空帶來的倫理問題,但這些菁英們是不會認真嚴肅看待這些議題,對他們來說,「享受」的姿態是更吸引人的。(109)如何使改革資本主義(的要旨如民主精神以及社會正義)得以可能?這是值得持續追問的課題。

 

就歷史來看,「馬克思主義(與社會主義)的邏輯作為對抗(乃至只是補正)資本主義邏輯之另類選擇的可能性和歷史意義,自然是愈形脆弱。」因此,葉啟政說,「若要顛覆資本主義的體制,我們需要尋找其賴以鞏固之更為深層的基礎底蘊。只有在能夠把這個基礎底蘊從根刨起,才有完全改變其內在理路,進而塑造另類主體性的機會。」準此,才不致於讓這些資本主義革命者再次被資本主義體制邏輯收編(譬如成為權力貴族之剝削專政,而不謀求「社會整體」福祉)。(111-112)

 

因此,葉啟政認為拉許的「德行作為民主運作的必要條件」之說點出問題癥結。葉啟政說「財富之所以具有如此巨大的威力,首在於自由與資本主義的生命觀(奢侈享受成為普遍價值)巧妙地結合成為一個牢不可破的意識結構所導致。所以,若能消滅這樣高度結構化的生命觀,那麼財富所意涵的生命意義就會不同,進而整個經濟行為的運作理路也就跟著起了根本的變化。」(112)在註49處,作者指出「譬如,拉許即肯定培養尊重與憐憫情操的重要性,支持朝向經營社區功能的民粹主義。」(Lasch 2014[1996]:142)

 

「在這樣的認知理路導引下,回顧整個資本主義之所以發展起來的歷史--特別是心理史,於是乎可以說是最為根本的課題,也因此構成為本著作的核心論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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