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9日星期二

《給年輕讀者的日本亞文化論》,宇野常寬著;劉凱譯。2023,灕江出版社。

 膽怯的左翼 

「這些人對於改變現實這件事變得極為膽怯。美國哲學家理查德·羅蒂稱他們為「文化左翼」,並對其提出批判,例如認為這一代左翼人物基本上毫無作為。至於如何無作為,就是他們僅僅「裝出戰鬥的樣子」。
他們所進行的是極度浪漫化的社會批判,例如主張為了防止戰爭,「只要讓軍隊從世界上消失就行了」之類的觀點。但是,他們無法回答究竟該如何實現這一點。而且,他們甚至將「回答不了也沒有關係」當作自身的理論武器,認為「理想主義恰恰因為與現實脫離,所以才是理想的」。這聽起來或許很酷,但實際上只不過是為自己提前找好了藉口,也就是「對自己的發言不負責任也沒有關係」。他們通過將理想主義與現實主義對立起來,構築了一種自我正當化的邏輯,認為真正的理想主義者即便不具備實際改變現實的能力也無妨。
這種邏輯作為一種自戀式的敘述或許能夠站得住腳,但它既無法改變世界,也無法讓任何人變得幸福。
這正是這一代人的弱點。他們正視現實並加以改變的力量過於薄弱,最終認為停留在文化的世界是正確的,而介入現實則是對拋棄浪漫和理想之後現實的妥協。然而,這種想法才是真正的逃避現實。理想主義唯有在認真思考改變現實的可能性之後,才能成為真正的理想主義。
針對這種不直面現實的左翼浪漫主義,迄今已有不少批判。二十世紀的最後三十年,也正是左翼在全球範圍內失去信任的時代。」頁16-17。 ----
想像力的政治
[加州意識形態的源流其中包含嬉皮士的思想,其在形成過程中帶有一種期待:當「改變世界」變得困難時,便轉而嘗試「改變自己」。這種方法論的一部分延續到了對賽博空間的嚮往。毫無疑問,他們相信「不可見的事物」,這種驅動亞文化的想像力促使他們發現了賽博空間,並進一步擴展了那種假想空間的邊疆。
簡而言之,為了改變眼前可見世界的現實,就必須相信那些不可見的事物、尚未存在於世界上的事物的價值,這需要一種拼死一搏的想像力。
對於美國本土的情況,我了解得不多,但至少在日本,受到加州意識形態影響、試圖通過市場改變社會的人中,似乎有許多人過於相信現實世界,因而對於不可見世界的評價偏低。我感覺這樣的人好像不少。]頁17-18 -----
軍國主義與彆扭的男子氣概
[那麼,關於「少年漫畫」,它也具有複雜的一面。如字面所示,它以正處於成長過程中的少年為對象,因此這些作品不可避免地會超越作者的認知範圍,並遭遇一些問題。例如,如何表現戰後日本男性的成熟感,即如何成為大人,或展現一種自戀的風格?簡而言之,如何表現「帥氣」?
然而,正如我在上次課堂上提到的,在戰後日本社會中,對「帥氣」的強烈憧憬與戰敗意識緊密相連,因此人們很難理直氣壯地憧憬「帥氣」。無論如何,這都與被視為世界歷史之醜惡的戰前軍國主義形象相關,而那個軍國主義的日本又在戰爭中失敗了。
其結果是,憲法否定了戰後日本擁有軍隊的權力,日本也未能擁有「戰勝邪惡並捍衛正義」那樣的歷史。因此,日本人很難理直氣壯地憧憬「強大且勇敢者守護正義」之類的理念。戰後日本不得不背負的這種「別扭感」是根深蒂固的。總的來說,可以說戰後日本,特別是男性,是從自己「既不強大也不帥氣」這一點出發的,這一點也成為了他們的自我意識。換句話說,與男性氣概(Masculinity)和大男子主義(Machismo)相比,戰後日本是一個心懷某種「彆扭感」的社會。頁31-32 --------
大敘事不在,日常又無聊,出路何在?以「日常的充實」為出路
此外,關於「寂寞的革命者」,這說法有意思。

「宮台真司將1980年代的動畫解讀為《宇宙戰艦大和號》與《福星小子》之間的對立並加以分析,並指出前者敗給了後者。也就是說,在《宇宙戰艦大和號》式的對非日常性的渴望與《福星小子》式的日常小確幸之間,後者的欲望在這個時代更為強烈,而前者僅僅成為了後者的藉口。
自1960年代學生運動的鼎盛時期以來,人們經常指出一個問題,即熱衷於政治運動的人實際上僅僅是因為非常寂寞。我認為,上述的對立是這個問題大眾化後所造成的結果,也就是說,這些人為了適應消費社會,將交流與溝通自我目的化了。
《涼宮春日的憂鬱》之前的《琳達!琳達!琳達!》
當然,創作者們——特別是動畫版的創作團隊——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例如,第十二集(改編版為第26集)《Live Alive》的故事中,春日因為對超自然現象狂熱,而常常遭到同學的白眼。然而,當春日等人在校園文化節的舞台上救場時,他們的表演獲得了好評。他們演唱的歌曲《God knows...》歌詞非常宏大,正符合「世界系」的內容。但是,演唱結束後,春日流露出了這樣的感受:「真愉快」「剛才,我感覺自己做了什麼了不起的事」。
讓她感到困惑的是,自己竟然通過日常生活中的一點微小的非日常性(校園文化節的舞台)就得到了滿足。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的:認為世界本身很無聊,所以覺得超自然現象很有必要,這樣的人才會因為自己在校園文化節的舞台上獲得一點點認可而感到滿足。我認為,這裡隱藏著「世界系」問題的本質。事實上,春日所追求的並不是《宇宙戰艦大和號》,而是《福星小子》。
她追求的不是非日常,而是充實的日常;不是遙遠的宇宙,而是「此時此地」真實且充實的生活。而且,少年主人公也對她的行為給出了肯定:「那是因為,你還不習慣被別人感謝。」」頁193-194。 ----
日常生活並非無意義,日常生活本身就是意義!

「此處所說的青春,並非作為手段,而是作為目的。它不是為了達成某個目標而產生的無限推延狀態,而是這種無限推延狀態本身讓人感到愉快。他們並不是為了某個目的而去做某件事,而僅僅是大家一起停下來做做運動、見見面、聊聊天的這段時光,讓人感到快樂。這部電影以更為深邃的方式展現了《五個撲水的少年》所代表的快樂的結構。
雖然《涼宮春日的憂鬱》將前一年的電影《琳達!琳達!琳達!》當作了素材,但是《琳達!琳達!琳達!》對《涼宮春日》中所描寫的故事結構具有批判性。事實上,「無止盡的日常」並非毫無意義,倒不如說它本身是最有意義的。它作為美好而豐富的事物發揮著作用,最值得被當作目的。這正是該電影中所描繪的日常之可愛,以及去除了「意義」之後THE BLUE HEARTS的快樂所表現出的內容。
結果是,作為被致敬者的《琳達!琳達!琳達!》回應了作為後續作品的《涼宮春日》的主題。」頁196。 -----
二次元之用:以虛構來構築未來,帶著未來主義的視角,讓現實可以想像,讓人們探索不同可能現實

虛構還有什麼作用呢?我認為它仍然能提供線索,幫助我們設想「真正可以變形的變形金剛」。簡而言之,就是協助我們製作、思考、創造現實中尚不存在,但將來可能會存在的事物,並提示我們那些雖然目前不存在,但隨著技術進步和努力,有可能真正實現的東西。我認為這是二次元虛構中殘存的重要價值之一。
在討論政治時,我曾說過:「現在的左翼患有一種病,認為談論一些現實中無法實現的事情會顯得很酷,這是他們最大的弱點。」相對地,他們認為「輕易實現的理想太過簡單,談論更加高遠的理想才是酷事。」但我對此抱有疑問:「那樣真的很酷嗎?」真正的理想主義者,難道不是應該願意為哪怕一丁點改變現實的可能性而賭上一切嗎?
因此,我認為「能夠真正變形」是非常重要的事情。邁克爾·貝通過 CG 展現那些在現實中無法變形的事物,但如果利用相同的想像力設計出「可以在現實中真正變形的事物」,不是更具意義嗎?這種想像力正好符合當下人們更加重視「體驗」而非「信息」的社會潮流,並且能夠創造出全新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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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三十年間,人們之所以會到亞文化中尋求「現實中不存在的事物」,並非出於某種地方性因素,而是因為在日本馬克思主義的敗北之後,「世界已經無法改變」的絕望感統治了發達國家的消費社會。因此,人們要求虛構描繪「現實中不存在的事物」。這便是亞文化的時代。
然而,時代在變。隨著加州意識形態的勝利,以及通過市場來改變世界的可能性再度浮現,未來主義再次啟動了。在這樣的時代,亞文化或虛構的作用便是探索當前尚不存在但未來可能出現的事物的可能性。
實際上,這種可能性已被日本亞文化的代表性作品所繼承,比如像《哆啦A夢》這樣的漫畫和動畫,連綿不絕地傳承下來了。
通過虛構去探索尚不存在的事物在現實中的可能性,這種想像力便是亞文化在未來所面臨的核心任務。這也是這門課程的結論。頁261-2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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