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定綱 〈有緣社會中的民主〉出自《社會理論學報》第十五卷第一期(2012:135-175)
作者先利用Taylor的社會想像的說法,來討論現代性的社會想像,接著介紹龍樹論「緣起」與「緣」的詭化作用。接著第三節說明「圍繞著「緣」的社會理論概念群:緣的觀察、『有緣』的語感與『有緣社會』作為社會想像」。作者的文章是讀到後面,就越發耐人尋味,而我也不禁作起筆記來。
譬如說對於「情境」的思考。作者提到了從「有緣社會」來看,「每一次的因緣和合都是獨一無二的」,處境不可能重複。(165)這裡提供了不同於尼采的廻歸思考,而指出每一次的情境都是具差異的。作者說「我們以為是相同者,其實,依然是以更細緻的部份元素聚合起來,而基於無常,這些細緻的組合元素不可能保持不變。所以,我們自以為是『相同者』的回歸,其實,早就截然不同。」(165)從這個角度出發,當我們說現代化、文明化、理性化或者其他什麼「化」,實際上是以一種觀察的範疇,在拒斥掉無關要素之後,所能夠看到的。即我們戴上了特殊的理論眼鏡,而我們透過研究,把理論範疇「經驗化」與「實證化」,而我們以為那是真實的,實際上,那是一種對於現象的觀察,是如幻的,既非真實,亦非不真實,而是既真實又不真實,但同時又否定掉兩者的一種心念界定方式。
所以,作者用「一期一會」的例子補充說,「字義上的意義是,人的一生只有一次相會。它更深刻的意涵在於,因為每次相會的因緣和合不同,情境不同,細緻的訊息不同,所以,每次相會都是獨一無二的。從這個角度來看,透過[現代社會的社會想像]圖式所判斷出來的『雜訊』,其實,對於主要訊息反而有著構成性的意義。也就是說,如果我們真的排除掉『有但作用模糊』的『雜訊』,主要訊息也無法如此呈現出來。所以,與其控制雜訊,不同[按:疑為『如』]拓展我們的接受頻道。多層次的訊息,才能構成具有『深度』的訊息。」(165)
而這些原先在圖式當中未被考慮的『雜訊』,在作者將「有緣」(即對「有但模糊之作用的感知」(159)作為思考前提後,那麼這些雜訊,將被轉換成為行動的潛在可能性。作者說,「對於有緣社會來說,行動如同『業』,留存在無始無終的訊息潛在場,基於不同的因緣和合,構成不同的顯現。」(166)
最後,作者在第四章,引入了「民主,作為劇場」的概念,討論「有緣社會中的民主」,觀察者不是外在於被觀察對象,觀察者與觀察是相互依賴的。緣的概念,幫助觀察者觀察自己的認知與觀察,如何形成認知與觀察。作者說,「『緣』讓認知與概念使用,在認知與概念使用的同時,透過『觀察你如何觀察』而被感受到。所以,『緣』的觀察讓我們停留在弔詭中,經驗到『媒介』的作用即是『相互依賴』本身。[媒介即是關係],就是關係發生後的後設維度。所以,最重要的『緣』,就是我們的『心』。在此意義下,我們才說,萬法唯『心』。這更進一步的意思是,『除非有某個意識知道某事物為某事物,否則它就不成某事物了。主體、客觀彼此相互依存、互相關連,因此沒有客體可以完全和心靈過程分開。』(Norbu, 2007)。因此,『緣的觀察』所涉及的實在,也是『被觀察的實在』,只是這裡的觀察,並非局限於『區別的使用』,而是觀察心如何觀察。基於心與外境的相互依賴,要知道所謂的『實相』不能不從『心』下手。…『緣』的觀察把弔詭的問題轉移到『心』,這並非指涉到心理系統進行去弔詭化,而是在弔詭中看到心與萬物的相互依賴。所以,心的特質是『空性』。因為『空』,所以能覺察。因為『空』,所以萬物能夠在心中顯現。也正是因為心與萬物的相互依賴,所以《心經》才會說:『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168-9)
至於「有緣」,談的「不是對於某一客觀處境的描述,它與『觀察者的敏感』有關。即在觀察者眼中,任何一處境都有可能是『初始條件』,這端視觀察者是否感受到現與事物的『因緣和合』,『因緣和合』也意味著它是無常的、易變化的。所以,『有緣』的語感,可以視『觀察者的自覺』適用於許多不同的層面,而沒有太多適用上情境狀態的限制。」(169)換言之,這裡的討論在於,透過有緣的說法,彰顯觀察者本身的感受能力,以及願意連結的能力,而不以情境進行限定,因為情境及是由觀察者所構作/參與而成境的。
而面對社會思想的當中的「整體論」(作者談的是系統論),作者說「人在具體情境中,指涉多少的系統,可能要視他所遭遇的弔詭,以及想嘗試的去弔詭化方式有關。我們不需要一指涉系統,就指涉全部的系統。指涉全部的系統,只是社會學家的期待。或者換個方式提問,假如我們要指涉全部的系統,我們必定需要比全部系統更大的視野,但是,如果系統就預設著我們觀察的涉入,我們要如何取得比全部系統更大的視野?」(170,粗體為筆者所加)這點呼應了很多後現代思潮下的想法,重視情境知識,有限性、局部性,或者僅是作為詮釋者且自知為詮釋者的知識份子角色,或者像葉啟政老師所說的「謙卑」態度。
至於最後,作者讓「有緣社會中的民主劇場」與「民主作為透明劇場」的討論相對,後者強調無中介、透明,甚至要求剝除任何的觀察,但最終這是不可能的,因為透明與不透明的二分,反而成為壓制的來源,反而使得民主受到觀察視角的挫敗,因為,透明與不透明的區分,有可能僅是虛構的,剝除了一切的中介,實際上是不可能的,因為人本身就是中介,而人觀看著自己的觀看,難道人要自己的生命剝除,才能夠到達純粹的透明嗎?實際上,赤裸裸的、不帶污染的、完全無辜(innocent)的人是不存在的,因為我們是交互依賴(因緣和合)的一部份。
換言之,「有緣社會中的民主」之參與,不只透過行動,也透過觀察。作者說「在新的民主劇場中,觀察與行動對於劇場的呈現,有著相同的重要性。即使我們迅速在劇場的呈現中發現觀察涉入後,自我指涉的弔詭。新的民主劇場不掩蓋弔詭,反而,更把弔詭顯現出來。與弔詭共存,迫使我們思考,媒介與有緣的居中。也讓我們逐漸開始思考,或許,假定我們與世界的觀係是簡單且線性的,而可以完全控制我們所造成的動態遞迴過程,只是一個幻覺。同時,我們不需要將自身放進『只有一個實在』的參照體系中,即使那個實在是『自我』或是社會人形式的『我們』。當實在的參照體系變多,我們會發現,『自我』與『我們』是可以改變的,可以成長的。佛教徒把這個狀況稱之為『慈悲』。我們則把具有這樣作用的民主劇場,稱之為『如幻劇場』。『如幻』不是因為我們選擇在『真實/虛幻』的區分中站在『虛幻』的那邊,而是當我們放棄唯一的『實在』時,任何的真實呈現出來的時候,它都具有如幻的效果。」(172)
我特別喜歡定綱這裡講的「慈悲」的討論,因為,容許人作為人,所擁有的開放的可能性。定綱最後特別提到「『有緣社會』藉由『讓媒介得以被觀察到』,提醒我們是如何透過自身的觀察與行動『涉入』於現象之中。這讓『我們與他們』的區分只在相對上有效。舉曾提過的例子,『通貨膨脹』是敵人,可是,難道『通貨膨脹』不是我們的行動長期鏈結方式的結果嗎?如果我們能更多地看到『行動的長期隱蔽後果』,『我們與他們』的區分也就更能鬆動。當任何狀態都可被視為具有『初始條件』而深含改變的可能性,懷抱著『初心』的我們,能否更清明地觀察與行動?」(173)定綱的討論,讓我感受到倫理情感,或者在學術研究上或生命關懷上,倫理思考/行動的必要。過往我常會感受到不知社會學所學為何,但透過重新思考行動因果鏈,實際上社會學的起點應該是倫理學/倫理行動,而終點也是倫理學/倫理行動,或者說,一種對於「慈悲」,包納可能性的追尋吧?
而就本文來看,我認為本文為中介式的思考提供很大的啟發,關於緣的概念,也值得後續研究與琢磨,成為社會學理論思考的資源。讀這篇的時候,談情境與劇場,我總會想到高夫曼與吉爾茲的研究,劇場的想法也讓我覺得是很有趣的觀點。至於對於二分架構的固著讓我想到迷者自迷,而在研究方法裡,這種迷者自迷就是以現實的實在論(有個現實等我去挖掘/發現,假定我與現實是二分的)來建構社會研究的基礎。但是,若是以有緣/中介/反身這樣的方式,來進行社會研究,那麼,該如何進行呢?有可能用「緣」(條件、作用、認知、對象…;因緣、等無間緣、所緣緣、曾上緣…)作為架構,進行現象的觀察與分析嗎?相當令人好奇。
我現在打字手痠了,我該如何理解這樣的現象呢?我有肉身,我在運用它,我的認知解讀此種感覺為痠,…不知道如何解釋下去,相當有難度呀(笑)。若真的要讓「緣」的分析得以成為理論/方法/觀察之架構,如何對於具體情境進行分析呢?也許,有空的時候,找定綱的原論文來讀,會有一些啟發也說不定。(笑)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