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2月16日星期一

[摘要] 尼采〈論我們教育機構的未來〉


尼采〈論我們教育機構的未來〉(1872)
Über die Zukunft unserer Bildungs-Anstalten
文章出自周國平譯(2019年)《教育何為》頁47-199。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出版。

本書是尼采187213月在尼塞爾大學做的五篇公開演講,生前未出版。原載《校勘研究版尼采全集》第一卷。原文各講只有序號,標題和內容為譯者所加。


導言
[開場白]
現代教育機構唯「時髦」和「合乎時勢」要求。存在著兩種貌乎相反、實質相同的傾向:在外延上擴大教育,在內涵上縮小教育。兩種傾向皆違背自然的意圖,教育集中於少數人是自然的必然規則。(p.49)
尼采說…[在巴塞爾大學所在的這個城巿]努力促進著其巿民的教育和學習,人們對此作得多,也願意想得多,這是我演講的前提,也是我的願望。在這樣的聽眾面前,他們需要的只是提醒,而非教導。(p.50-51)我們的教育機構這個概念下,我所理解的形式,是指這方面的德國公共教育機構。德國的學校...把我們與民族的過去相聯結,在其本質的特徵上是如此神聖和可敬的遺贈。因此,我知道,唯有在盡可能接近它們從中產生的那種理想精神的意義上,方可談論我們教育機構的未來。就此而論,我堅定地認為,當今時代為了使它們「合乎時宜」(中譯原作「合乎時勢」,但我想與尼采與「不合時宜的沉思」對彰,故改為合乎時宜)而對這些教育機構擅做的許多改變,大部分都不過是歪曲和偏離了它們創辦時希望的高貴初衷。有鑑於此,倘若我們敢於對未來有所希望,那應是德國精神的普遍革新、振興和淨化,使得這些機構也能相應地新生,然後,在此新生之後顯得既新亦舊,而現在它們卻總是唯「時髦」和「合乎時宜」是求。(p.52)
教育機構的未來,最好的盟友是「自然」(p.53)。而我們現代教育方法的許多前提都是與這些不自然的教育方法相關聯的。現代教育並不是不證自明的,而我們也毋需對其感到絕望,而是在這類「自明者」與「絕望者」之間,作為戰鬥者挺立,戰鬥者,即滿懷希望的人,作為其高貴而崇高的表達,我們眼前挺立著我們偉大的席勒,就像歌德在《鐘》的後記給我們描繪的那樣:
現在他的面頰燒得越來越紅
因為那永遠不會飛走的青春,
因為那遲早將要戰勝
冷漠世界的抵抗的英勇,
因為那不斷增長的信心,
它時而果敢亮相,時而耐心深藏,
善緣因之而工作、生長、造福於人,
日子因之而終於走向高貴的人。(p.54)
以上為開場白。

[劃定思考的範圍]
在現代,有兩股貌似相反、就其作用而言同樣有害、就其結果而言終於匯合的潮流,統治著我們原本建立在完全不同的基礎上的教育機構:一方面是盡量擴展教育的衝動,另一方面是縮小和減弱教育的衝動。按照前一衝動,教育應該被置於越來越大的範圍中,另一種傾向的人則要求教育放棄它的最高的驕傲使命,而納入為另一種生活形式即國家生活形式服務的軌道。鑑於擴展和縮小這兩種危險傾向,倘若有朝一日我們不能幫助兩種相反的、真正德國的、一般來說前程遠大的傾向獲勝,那真是要絕望了。我說的是使教育窄化和濃縮的衝動,它與儘量擴大是相對立的,以及使教育強化和自足的衝動,它與縮小教育是相對立的。然後,我們相信有可能獲勝,支持我們的是這一認識:擴展和縮小這兩種傾向恰恰是違背自然的永恒意圖的,教育集中於少數人乃是自然的必然規則,是普遍的真理,而那兩種衝動卻是想要建立一種虛構的文化。(p.56)
[筆記:教育應該普及嗎?或者應該說,就算普及,也不應該降低標準。實際上教育就是會對於個體有所要求,就像吃美食,也要求懂食物的人;對於一個吃什麼東西都差不多的老粗,就算美味在前,也只是澱粉。普及帶來的稀釋效果,是尼采提醒我們應該要注意。其次;縮小教育則是另一端,主張教育不重要,會走上反知傾向,所以反過來說,應該是努力讓大家一起提升,去克服那些困難之事,成為高貴之人]

前言(供演講前閱讀,雖然它實際上與演講無關)
一 
這本書是為少數人寫的,作者用它來尋找散落在各處的超越於時代騷動的人。(p.57)
我對之有所期待的讀者必須具備三個特徵:他必須靜下心來,而非匆忙地閱讀;他不可總把他自己和他所受的「教育」帶入閱讀;他不可期望結束時得到一些類似於結論的標準答案。(p.57)
這本書是為安靜的讀者寫的,是為少數人。這些人並不喜歡根據是節省時間還是浪費時間來估價每件事情,他們「來日方長」;他們尚可毫不內疚地選擇和搜集一天的好時光,那些富有成果和活力的瞬間,來認真思考我們教育的未來,他們甚至可以相信,他們是以十分有益和值得的方式,也就是在meditatio generis futuri (對種族未來的思考)之中,度過了自己的日子。這樣一個人在閱讀時並不耽誤思考,他善於讀出字裡行間的秘密,是的,他的天性如此揮霍,以至於也許在放下書本很久以後,他仍在思考讀到的東西。而且不是為了寫書評或者也寫一本書,而只是為了思考!真是該罰的揮霍!他心靜不躁,足以和作者一起踏上一條康莊大道,這條路的目標只有遙遠的古代才能完全清晰地看到!相反,如果一個讀者情緒激動,急於求成,如果他們想要立即採摘整整一代人也未必能爭取到的果實,我們就不得不擔心他沒有理解作者。(p.59)
        最後,第三個,也是最重要的要求是,在任何情況下,他不可按照現代人的方式,不停地帶進他自己和他所受的教育,仿彿那是衡量一切事物的可靠的尺度和標準。相反,我們倒希望他有足夠的教養,知道謙虛地甚至輕蔑地看待他所受的教育;然後,他才能夠完全信賴地聽從作者的引導,這個作者正是從一無所知並且知道自己一無所知的立場出發,才敢於這樣對他說話。
        [作者想要尋求這樣的人]你們這些散落的人,你們這些無私的人,你們為德國精神的患病和墮落感到切身的痛苦;你們這些沉思的人,你們的眼睛不是匆忙躲閃地掠過事物的表面,而是善於發現通向其本質之核心的入口;你們這些心靈高貴的人,正像亞里斯多德所贊揚的,你們猶豫而無為地度過一生,而在世俗生活之外,巨大的光榮和偉大的事業盼望著你們!我呼喚你們!唯在這一次,請你們不要躲進你們的孤獨和你們的懷疑的洞穴裡!至少做這本書的讀者吧,為了在這之後,通過你們的行動,將它否定和遺忘!請想一想,它是注定要做你們的傳令官的,一旦你們自己裝備起來,在戰場上出現,誰還會想到要回頭看一眼這個呼喚你們的傳令官呢?(p.60-61)

第一講 現代教育的兩種傾向 (頁62-90
回憶學生時代抵制功利化教育體制和進行自我教育的經驗。擴大教育的傾向:教育的普及化,使教育淪為謀生的手段。縮小教育的傾向之一:教育的學術化,使教育淪為學術分工的工廠。兩種傾向在新聞界合流:教育的新聞化,使教育淪為新聞的附庸。

第二講 人文教育始於嚴格的語言訓練 (頁91-118
文科中學的語文教學是新聞支配教育的可靠例子,少年人的心靈被印上了新聞審美趣味的野蠻標記。真正的人文教育是從語言訓練開始的,包括認真閱讀經典作家和嚴格從事寫作練習,其目標是養成正確的藝術感覺,從而對報刊語言產生生理上的噁心。母語經典作家是古典教育必不可少的入門嚮導。

第三講 教育的使命是使天才得到養育和支持(頁119-144
由於擴大教育,教師和學生數量過多而品質太差,使得真正夠格的教師被邊緣化。天才具有形而上的來源,教育的使命是通過培養天賦優良的少數人,使降生在本民族中的天才得到養育和支持。面對新聞支配教育的現狀,逃往學術有了可悲的合理性。縮小教育的傾向之二:教育的政治化,淪為國家利益的工具。

第四講 教育機構與生計機構的對立(頁145-172
再談教育機構與生計機構的根本不同,任何把謀生方式樹為前景的教育絕不是真正的教育。舉例說明生計與教育的對立:生存鬥爭的立場扼殺了對萬物形而上統一的領悟能力。因為缺少真正的教育機構,德國天才的命運皆孤獨而悲慘。

l   真正的教育即一種以心靈的精選為支撐的高貴的教育。(p.146)
l   我只知道一種真正的對立,教育機構生計機構的對立,一切現存之物都屬於這兩大類別。(p153)
l   走其中的一條路,你們會受到時代的歡迎,它對你們不會吝惜花環和勛章,那些強勢黨派將為你們撐腰,你們的前後左右將站滿同黨。領隊振臂高呼口號,整個隊伍一齊響應。在這裡,第一義務是在隊列中戰鬥,第二義務是消滅不肯站在隊列裡的任何人。另一條路卻使你們旅伴稀少,它艱難、曲折、崎嶇,看你們在那裡疲憊跋涉,走在第一條路的人會譏笑你們,還會試圖引誘你們投奔他們。可是,一旦兩條路發生交叉,他們就會虐待你們,把你們擠到路邊,或者畏怯地躲避你們,孤立你們。(p.167)
「對於兩條路上的如此不同的行進者,一個教育機構會意味著什麼?那些擠在第一條路上擁向其目標的烏合之眾,他們把它理解為一個由國家設置的公共機構,他們將經由它而被安置到隊列中去,凡是致力於更高遠目標的一切事情都被它刪除。當然,他們很善於用華麗辭藻修飾其目標,並使之廣泛傳播,比如說,他們大談『以愛國和人道為堅定的共同信念的自由個性之全面發展』,或者宣傳他們的目標是『建立以理性、文化、正義為基礎的人民國家』」。(p.168)
「對於另一支小隊伍來說,教育機構就是完全不同的東西了。它要捍衛一個堅強的組織,以預防自己被上述烏合之眾淹沒和沖散,預防作為其成員的個人過早地疲憊,或者被引誘、腐蝕、毀滅,目中不再有其高貴偉大的使命。這些個人必須完成其作品,那是其聯盟的意義之所在──而且是這樣一個作品,它彷彿必須擦淨了主觀性的痕跡,超越於時代的影響,如同一面映照事物永恒不變之本質的明鏡。所有加入這個聯盟的人都必須一同致力於消除自己的主觀性,從而為天才的誕生和其作品的創造做準備。為數不少的人,包括一些天賦二二流的人,注定是要做這種輔助工作的,他們唯有通過為這樣一個真正的教育機構服務,才會感到盡了其生命的責任。(p.168-169)
但這些人容易受到誘惑,不甘願是未來天才的僕人、助手、工具,而想居高臨下]如今,最好的人也受到了這樣的誘惑,一個人是否聽從這樣的聲音,天賦的程度根本起不了什麼決定作用,起決定作用的是一種崇高精神品質的高度和程度,是英雄氣慨和甘願犧牲的本能--最後,是一種已經蔚然成風的由正確學校教育所激發的對於真正教育的需要,如同我已經說過的,這種真正的教育首先是對培育天才的使命的服從和習慣。可是,恰恰這個培育的使命,這個習慣,我們今天稱作「教育機構」的機構對之一無所知。(p.169-170)

第五講 衡量大學教育的三個尺度 (173-199)
衡量大學教育的三個尺度:對哲學的需要;藝術方面的本能;希臘羅馬古典文化。對哲學的需要是自然產生的最高需要,而現代教育用歷史修養和學術考證扼殺了這個需要。今天的大學生在三方面都不合格。大學生走上社會之後的糾結而失敗的人生。
l   通過與您[按:哲學家]的交往,我懂得了日常的經歷和經驗是最值得注意、最富有教益、最重要的,然而,恰恰是擺在所有眼睛面前的大謎,只有極少數人知道它們是謎,對於少數真正的哲學家來說,這些問題彷彿躺在馬路中央,千萬人的腳從上面踏過,卻始終未被觸動,等著他們小心地撿起來,然後就會像知識寶石一樣閃射光芒。(p.178)
l   一張說著話的嘴和許多只耳朵,加上一半數量的寫著字的手──這就是大學機構的外觀,這就是事實上安裝的大學教育機器。此外,這張嘴的主人與那許多只耳朵的擁有者是彼此分離、互不依賴的,這種雙重的獨立性被人們興奮地評價為「大學的自由」。而且,為了進一步抬高這種自由,一方大致可以說自己想說的,另一方大致可以聽自己想聽的。只不過在保持禮貌距離的雙方之背後,國家板著一張監護人的面孔站在那裡,為了時時提醒人們,它才是這套特別的聽說程序的目標、目的和內涵。(p.183)
l   [如何評價大學生的「獨立性」]想一想如果你們懂得用三個尺度來衡量,對他的教育會有什麼看法,第一是他對哲學的需要,第二是他的藝術方面的本能,第三是希臘羅馬古典文化,那是一切文化的具體化的絕對命令。(p.184) (按:後續為被以獨立性名聲掩蓋起來的「無辜」,或者說學生個性如何被歷史及語言的考證問題,而扼殺其思考,而放任未提供學生所需的「藝術訓練」,放任自流如何讓學生失去對教育之愛的相關討論)
l   「現在你們,你們這些老實人,倘若老實地立足於理解力的這三個階段,看清楚了今天的大學生在哲學上是不適合和無準備的,在藝術上是缺乏本能的,面對希臘人是自命自由的野蠻人,即使你們不是避之唯恐不及,你們大約也是寧願敬而遠之的。因為確如他所是,他是無辜的,而正如你們已經看出的,他在無聲卻可怕地控訴著有罪者。」(p.188)
l   [過勞的禁欲主義者圖像,非常形象地說明從學生到學者自困的過程,見頁188-189的討論,而這被稱為「獨立性」。]提問「是誰引誘他這個年齡要求特立性的?在這個年齡,聽從偉大的引路人,在大師的道路上熱情追隨,看來常常是合乎自然、最為迫近的需要。(p.190)
按:以上反對青年過早追求「獨立性」,或者大學以「獨立性」之名行放任之實的批判,實在蠻重要的」,我認為這裡的討論若是納入柯林斯對《哲學社會學》或者互動儀式鏈的理論思考,可用通俗的話來說「天才總是成群地來」,要形成社群,要有傳承,比起頌揚某種反叛與獨立精神,更能夠成就大學培育天才的使命]
l   「那時候,大學生已預感到一個真正的教育機構必須扎根多深,即必須扎根於最純粹的精神力量的恢復和振作。而關於這一點,大學生為了自身的榮譽會永遠加以重申。他們已經在戰場上學到了「大學自由」裡領裡最學不到的東西,就是人需要偉大的引導者,以及一切教育皆從服從開始。(p.196)

[尼采對於大學作為一種教育機構的理想樣貌──始於服從,經引導者與被引導者間雙方的戰爭,而終於成為新引導者的天才]
「我再說一遍,我們朋友!--一切教育開始於反對所有現在被讚為大學自由的那種東西,開始於服從,開始於遵守秩序,開始於訓練,開始於願意服務。正像引導者需要被引導的人一樣,有待引導的人也需要引導者,在這裡支配著的是精神秩序中的一種前定安排,甚至是一種前定和諧。這一永恒的秩序,萬物帶著合乎自然的重心不斷趨向於它,那一種文化卻與它背道而馳,企圖阻撓和毀滅它,那一種文化已登上了當代的寶座。它企圖把引導者貶為它的僕役,或者使他們備受折磨;當有待引導的人尋找自己命定的引導者之時,它伏擊他們,用麻醉手段減弱他們尋找著的本能。可是,儘管如此,倘若命定的雙方奮力戰鬥,負傷累累,終於會合,便有一種深邃的喜悅感湧起,就像奏響了永恒的弦樂一樣,關於這種感覺,我只能通過譬喻讓你們約略地領悟。(p.197-198)
「德國的樂隊常常由一種很特別的乾瘦而好脾氣的人組成,在音樂排練時,你們是否留心觀察過他們?任性的「形式」女神多麼會變著法兒玩!怎樣的鼻子和耳朵,多麼笨拙的,一副瘦骨架格格作響的動作!想像一下,倘若你們是聾子,壓根沒有夢見過聲音和音樂的存在,只能把一個樂隊演奏的過程當作造型表演來欣賞,那麼,由於沒有聲音的理想化效果的干擾,你們就會看不到這一齣中世紀粗俗木刻手法的滑稽劇,這一種對homo sapiens(智人)的無害的滑稽模仿。
然後,再打開你們的耳朵,回過頭來想一想你們的音樂意識,樂隊高處有一位動作得體的指揮,現在那一齣滑稽劇對於你們不復存在了,你們在傾聽──可是,在你們看來,彷彿有無聊的氣息從可敬的指揮投向他的樂隊。你們還只看到懈怠和疲沓,你們還只聽到節奏的模糊、旋律的普通和感覺的平庸。你們眼中的樂隊是一群冷淡沉悶的人,或者是一群完全令人厭惡的人。
然而,終於有一個天才、一個真正的天才張開幻想的翅膀來臨了,來到了這一群人中間--你們立刻覺察了某種難以置信的東西。這個天才彷彿在閃電般的心靈變化中進入了所有這些半獸的軀體,現在彷彿又只有一只魔法的眼睛從他們全體中向外看。你們在傾聽和觀看--但現在你們變成聽不夠了!倘若你們現在再觀察時而狂吼時而低訴的樂隊,感受到每一塊肌肉的靈巧的繃緊和每一個姿勢的節律的必然,你們就會產生同感,懂得什麼是引導者與被引導者之間的前定和諧,在精神的秩序中一切如何擁入如此建構着的組織中去了。通過我的譬喻,你們即可明白,我所理解的真正的教育機構究竟是什麼,而在大學身上,我又為何沒有看到一丁點這種機構的影子。(p.198-199)


沒有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