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5日星期二

〈自願的乞丐〉——在靜觀生活與權力意志間:尼采對另類智慧形態的勘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卷第68章導讀) (gemini 2.5 pro協力生成)

〈自願的乞丐〉——在靜觀生活與權力意志間:尼采對另類智慧形態的勘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卷第68章導讀)

摘要

本文接續對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部的分析,聚焦於第 68 章〈自願的乞丐〉。此章節呈現了查拉圖斯特拉與一位選擇了自願貧困、離群索居、與動物(牛群)為伴的特殊「更高之人」的相遇。這位「自願的乞丐」,或可視為對特定哲學生活理想(如犬儒主義、斯多葛主義、或如特定詮釋所指的受 Francis Galton 等人物啟發的自然主義與素食主義¹)的文學投射,代表了一種透過棄絕財富、遠離人群、奉行簡樸與靜觀(以「反芻」[Wiederkäuen]為核心)來克服現代性「厭惡」(Ekel)並尋求「地上幸福」的路徑。本文旨在論證,尼采透過查拉圖斯特拉與這位乞丐的互動,進行了一次細膩的思想勘界:他一方面承認這種生活方式在特定層面上的自足、和平及其對現代社會病態(如財富的異化、群氓的怨恨)的清醒批判;另一方面,卻也藉由對「反芻」的批判性質疑、對自身動物象徵(鷹與蛇)的強調以及對最終諂媚的拒斥,深刻地揭示了這種靜觀的、被動的智慧形態相較於查拉圖斯特拉所倡導的積極的、創造性的、以權力意志為核心的生命肯定與自我超越理想的根本侷限性。本章因此構成了對「何為真正的幸福與智慧」這一核心問題的又一次辯證探索。

關鍵詞: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自願的乞丐、反芻、靜觀生活、厭惡(Ekel)、權力意志、品味、給予的藝術、牛群與鷹蛇

I. 從死亡之谷到生機之地:氛圍轉換與相遇的序幕

在經歷了與「最醜陋的人」那令人窒息的相遇後,查拉圖斯特拉感受到深刻的「寒冷與孤獨」²。然而,當他繼續前行,途經「綠色草地」與「荒野石堆」(舊日河床)³,一種「溫暖活潑」的感覺重新將他浸潤。這種由環境(或預感)引發的情感轉換極為重要,它暗示了即將到來的相遇可能具有不同於前者的基調——或許是某种慰藉,或許是一種更貼近自然的生命形態。他最終發現,這份溫暖來自於一群在山坡上安靜聚集的牛群⁴,它們的存在與氣息本身似乎就具有撫慰人心的力量。這一開場,已然將讀者引入一個與先前「死亡之谷」截然不同的、充滿田園詩意的場景。

II. 登山說教者的倒影:靜觀、反芻與天國的福音

查拉圖斯特拉在牛群中發現了一位正在對牛說話的「和平的人」、「山中說教者」⁵,其眼中甚至流露出「善良本身」。值得注意的是,這位說教者並非如傳統(例如耶穌登山寶訓)那樣高踞於聽眾之上,而是身處牛群之中,幾乎被其環繞,這在視覺上即構成了一種對傳統權威形象的倒置,暗示了一種更為謙卑、更貼近自然(或動物性)的存在方式。

這位「自願的乞丐」的核心教誨是:人應當效法牛,學習**「反芻」(Wiederkäuen)⁶。他認為這是克服現代人的「大苦惱」——即「厭惡」(Ekel)⁷——並進入「天國」的唯一途徑。反芻在此被賦予了深刻的哲學意涵:它代表了一種緩慢、重複、內向消化**的過程,一種滿足於既有、不尋求外部刺激、沉浸於寧靜默觀的生活節奏。他甚至認為,即使贏得全世界,若不懂反芻,也無法擺脫內心的苦惱。這種對靜觀、內省、滿足於簡單循環的推崇,顯然與某些東方哲學(如佛教的禪定)或西方古代哲學(如斯多葛派的安寧[apatheia])的理想有著遙遠的共鳴。

III. 對反芻的批判性質疑:停滯抑或智慧?

然而,查拉圖斯特拉(以及尼采本人)對這種「反芻」的智慧抱持著深刻的保留與質疑。儘管「反芻」能帶來平靜、擺脫厭惡,但從尼采的權力意志哲學看來,它也潛藏著停滯、缺乏創造力、拒絕生成變化的危險:

  • 與「孩子」精神的對立: 查拉圖斯特拉所推崇的最高精神形態是「孩子」——象徵著遺忘、開端、遊戲、自我驅動之輪、神聖的肯定⁸。而「反芻」則更近於駱駝(僅僅承擔)或獅子(僅僅否定)之後的某種停滯狀態,缺乏孩子那種面向未來的創造性衝動
  • 缺乏新質的循環: 正如課堂討論中精彩地類比道,沒有新資訊輸入的 AI 數據庫終將成為廢物,純粹的反芻也可能只是對既有經驗的不斷重複咀嚼,無法產生新的認知、價值或生命形態。它可能是一種**逃避生成(Werden)**的策略。
  • 與權力意志的張力: 權力意志的核心在於不斷地自我超越、設定目標、克服阻力、印刻形態。而滿足於反芻的寧靜生活,似乎與這種內在的擴張和生成驅力相悖,可能被視為一種意志力的衰退或放棄

因此,查拉圖斯特拉雖然沒有直接否定反芻對這位特定個體(自願的乞丐)的意義,但他後續的言行都旨在將其與自身所代表的、更具創造性和能動性的道路區分開來。

IV. 自願貧困的動機:對財富與群氓的雙重厭惡

查拉圖斯特拉認出了這位說教者正是那位「拋棄巨大財富」、「羞於財富與富人」、「逃往最貧困者」卻不被接納的「自願的乞丐」⁹。乞丐對此予以確認,並進一步闡述了他逃離社會的原因:不僅是厭惡那些「財富的囚徒」(Sträflingen des Reichthums)¹⁰——那些唯利是圖、道德敗壞、缺乏精神內涵的「鍍金的、偽造的群氓」¹¹;同時也厭惡那些獲得權力後變得同樣充滿怨恨、嫉妒和傲慢的「卑賤者」(Niedrige)——即正在進行「奴隸暴動」(Sklaven-Aufstand)的底層群氓¹²。

他發現,「貧」與「富」的區別在這種普遍的道德敗壞與怨恨情緒中已失去意義(「今天還有什麼『貧』與『富』!這種差異我已忘卻」)¹³。因此,他選擇了徹底的逃離,來到牛群之中,因為在他看來,「天國在牛群中」¹⁴——只有在這裡,才能找到真正的和平與純淨。這種對社會兩極(上層與下層)的雙重否定與厭惡,深刻地反映了尼采對現代社會整體精神狀況的悲觀診斷,但也突顯了這位乞丐選擇的極端性與避世色彩

V. 查拉圖斯特拉的診斷與肯定:溫和本性與「給予的藝術」

查拉圖斯特拉敏銳地觀察到,這位乞丐在激烈批判社會時所展現出的「強硬」¹⁵,與其內在的「和平」、「善良」本性(由其眼睛、甚至推測其腸胃所暗示)¹⁶ 存在矛盾。他認為乞丐更像一個「種植者和根莖之人」、「磨碎穀粒者」,喜愛「甜蜜可口且氣息純淨之物」(如蜂蜜),而非一個能承受激烈衝突與憎恨的「屠夫」¹⁷。這番診斷,一方面點出了乞丐可能在進行某種自我強迫或角色扮演(即使是出於厭惡的正當理由),另一方面也肯定了他選擇簡樸、素食、寧靜生活的內在合理性——這確實更符合他的「體質」或天性。

同時,查拉圖斯特拉也在此過程中點評了「給予的藝術」(Kunst des Schenkens)¹⁸。他指出,「恰當地給予比恰當地獲取更困難」,尤其是在一個充滿怨恨和猜忌的時代,如何給予而不引起反感、不造成傷害、真正符合對方所需,是一門「終極的、最狡黠的大師技藝」。這既是對乞丐當年試圖向窮人施捨卻遭拒絕的經驗的回應,也暗示了查拉圖斯特拉自身作為「贈予者」所面臨的挑戰。

VI. 牛群 vs. 鷹與蛇:兩種生命理想的對峙

對話的核心張力最終體現在兩種動物象徵的對比上。乞丐將牛群及其所代表的「反芻與曬太陽」、避免「沉重思想」的生活¹⁹ 視為最高理想。而查拉圖斯特拉則邀請他去觀看並學習**「我的動物」——老鷹與蛇²⁰,它們象徵著高傲(Stolz)與智慧(Klugheit)**,代表了一種勇於登高(鷹)與深潛(蛇)、充滿力量與洞察力的生命形態。

這種對比清晰地劃定了界限:查拉圖斯特拉尊重乞丐選擇的寧靜與自足(他甚至提供了象徵豐裕與即時享樂的蜂蜜²¹),但他明確指出,這並非他自身的道路。他要求乞丐(哪怕是象徵性地)「離開你的牛群」²²,暗示需要超越這種純粹被動、靜觀的狀態。

VII. 對諂媚的拒斥:維護精神距離與價值區分

當自願的乞丐試圖以最高級的讚美(「你自己是善的,甚至比一頭牛更好!」)²³ 來表達對查拉圖斯特拉的認同與依附時,查拉圖斯特拉卻報以罕見的「惡意」(Bosheit)和憤怒(揮舞手杖)²⁴,斥責其為「惡劣的諂媚者」(arger Schmeichler),質問對方為何要用「讚揚和諂媚的蜂蜜」來「敗壞」他。

這一激烈反應的原因在於:

  • 拒絕降格與混淆: 將查拉圖斯特拉比作「更好的牛」,實際上是對其精神理想的根本性誤解與矮化,將他所代表的鷹(高傲)與蛇(智慧)的動態超越,等同於了牛的被動溫順。
  • 維護必要的距離: 諂媚是一種試圖消除距離、建立情感依附的策略。查拉圖斯特拉深知,保持批判性的距離對於維護自身獨立性和進行價值判斷至關重要²⁵。過度的讚揚可能導致自我膨脹或思想僵化。
  • 對「甜蜜」的警惕: 雖然查拉圖斯特拉肯定感官享受(如蜂蜜),但他警惕那些可能麻痺批判意識、帶來虛假滿足的「甜言蜜語」。

查拉圖斯特拉的憤怒,是他維護自身價值立場、拒絕被誤解和同化的必要姿態。

VIII. 結論:靜觀生活的價值與局限——在勘界中前行

〈自願的乞丐〉一章,尼采並未簡單否定棄世絕俗、追求寧靜生活的價值。他透過查拉圖斯特拉的口吻,承認了這種生活方式對於某些個體(如這位乞丐)的適宜性,及其作為對現代社會病態(財富異化、群氓怨恨)的一種解毒劑的潛力。然而,透過對「反芻」智慧的內在局限性的揭示,以及與鷹蛇所代表的「高傲」與「智慧」的對比,尼采最終清晰地劃定了界限:靜觀的、被動的幸福,不同於也(對他而言)不等於那種充滿創造力、敢於冒險、不斷自我超越的、以權力意志為驅動的生命肯定形態。

查拉圖斯特拉最終笑著離開,繼續他自己的道路²⁶。他尊重了自願乞丐的選擇,但並未與之同行。這次相遇,如同第四卷中的其他遭遇一樣,是一次必要的勘界(Demarcation)——透過與他者的對話和區分,查拉圖斯特拉(以及尼采自身)進一步釐清和鞏固了其獨特的哲學立場與生命理想。這是一條需要在不斷遭遇、辨析、甚至拒斥他者誘惑(無論是苦難的誘惑還是寧靜的誘惑)中,才能被開闢出來的道路。


學術註釋(優化與擴充版,註釋分段):

¹ 將「自願的乞丐」與 Francis Galton 或其他類似的自然主義者、素食主義者聯繫起來,為理解其形象提供了一個可能的歷史文化背景。但更重要的是其作為一種哲學生活方式(bios theoretikos 的變體?)的象徵意義。

² 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IV, 68 開篇。查拉圖斯特拉離開最醜陋的人後感到的「寒冷與孤獨」,與靠近牛群時感到的「溫暖活潑」形成對比,暗示了不同生命形態所散發的不同「氛圍」或影響力。

³ 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IV, 68。「舊日河床」的意象可能暗示著某種被遺忘或乾涸的生命力源頭。

⁴ 牛群在此的象徵意義是多重的。一方面,牠們代表著自然、平和、滿足、以及「反芻」的靜觀智慧;另一方面,也可能暗含著被動、缺乏個體性、易於被引導(如被說教者)的群體特性。

⁵ 「山中說教者」(Berg-Prediger)的稱謂直接戲仿了耶穌的「登山寶訓」(Bergpredigt),但其身處牛群之中而非之上的位置,構成了關鍵的反諷與倒置。

⁶ 「反芻」(Wiederkäuen)是本章的核心概念。尼采在《道德的譜系》前言中也曾使用此詞,帶有貶義,指思想上的缺乏原創性、不斷重複咀嚼既有觀念。在此處,它被賦予了更為中性(甚至在乞丐看來是正面)的含義,指一種緩慢、內向、滿足的靜觀狀態。

⁷ 「厭惡」(Ekel)在此再次出現,被乞丐視為現代人的普遍苦惱。他認為反芻是擺脫 Ekel 的有效途徑,這與查拉圖斯特拉需要透過更積極的「克服」來戰勝 Ekel 形成對比。

⁸ 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部〈三種變形〉(Von den drei Verwandlungen)。駱駝(承擔)、獅子(否定)、孩子(創造與肯定)代表了精神發展的三個階段。反芻的生活更近於前兩者之後的某種平靜,但缺乏「孩子」的創造性。

⁹ 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IV, 68。查拉圖斯特拉辨認出乞丐的身份,並複述了他試圖向窮人贈予卻被拒絕的故事。

¹⁰ 「財富的囚徒」(Sträflingen des Reichthums)是尼采對現代資本主義社會中財富異化現象的尖銳批判,指那些擁有了財富卻反而被財富奴役、喪失精神自由的人。

¹¹ 乞丐對富人的描繪,充滿了尼采式的道德心理學分析,將其歸結為低劣的出身(盜賊、食腐鳥)、貪婪、虛偽和精神空虛。

¹² 乞丐對「卑賤者」(Niedrige)或「群氓」(Pöbel)的批判,雖然呼應了查拉圖斯特拉的觀點,但其表達方式充滿了強烈的憎惡和怨恨,這與查拉圖斯特拉試圖保持的某種(貴族式的)距離感有所不同。

¹³ 乞丐宣稱「貧」與「富」的區別已失去意義,這反映了在普遍的道德墮落和怨恨情緒下,傳統社會階層劃分的價值基礎已然瓦解。

¹⁴ 「天國在牛群中」(Das Himmelreich aber ist bei den Kühen),這是對《新約》中「虛心的人有福了!因為天國是他們的。」(或「溫柔的人…」、「為義受逼迫的人…」等)的戲仿與顛覆。乞丐將天國從人類的道德領域轉移到了動物的自然狀態之中。

¹⁵ 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IV, 68。查拉圖斯特拉微笑著、沉默地搖頭,表達了他對乞丐激烈言辭的保留態度。

¹⁶ 查拉圖斯特拉認為乞丐的激烈批判(對富人、對群氓)與其內在的溫和本性不符,可能是一種自我強迫(Gewalt an-tun)。這涉及到尼采關於個體「天性」與後天角色扮演之間張力的思考。

¹⁷ 將乞丐比作「種植者」、「根莖之人」,喜愛蜂蜜、穀物,厭惡肉食,這不僅是飲食偏好的描述,更暗示了一種貼近土地、平和、素樸、可能缺乏攻擊性和強烈慾望(與「屠夫」[Fleischer]對比)的生命形態。這與尼采對飲食、生理與哲學思想關聯的重視一致(參見 Ecce Homo)。

¹⁸ 「給予的藝術」(Kunst des Schenkens)呼應了《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部中的「贈予的道德」(schenkende Tugend)。真正的贈予不僅需要豐盈,更需要智慧、時機和對接受者的深刻理解,是一門極難掌握的「大師技藝」(Meister-Kunst)。

¹⁹ 乞丐對牛群生活的理想化描述(反芻、曬太陽、無憂思),呼應了尼采在序言中批判的「末人」(Last Man)形象——滿足於渺小的幸福、缺乏超越的渴望。

²⁰ 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IV, 68。老鷹(象徵高傲、視野、力量)和蛇(象徵智慧、狡黠、大地性)是查拉圖斯特拉的標誌性動物,代表了他所肯定的核心價值。

²¹ 蜂蜜在此可有多重解讀。既是乞丐喜愛的食物,象徵自然、甜蜜、簡單的快樂;查拉圖斯特拉提供蜂蜜,也可視為對這種快樂的肯定,一種「即時行樂」(carpe diem)式的姿態。

²² 查拉圖斯特拉讓乞丐「離開牛群」,可理解為鼓勵他超越目前滿足的狀態,去接觸更具挑戰性的存在方式(由鷹與蛇代表)。

²³ 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IV, 68。乞丐將查拉圖斯特拉稱為「比一頭牛更好」,這看似讚揚,實則觸犯了查拉圖斯特拉的核心價值觀。

²⁴ 查拉圖斯特拉對諂媚(Schmeichelei)的激烈反應,體現了他對維持精神獨立性、警惕虛假認同的高度自覺。他拒絕被他人的讚揚所「敗壞」(verderben)。揮舞手杖(而非直接打擊)的動作,相較於對魔法師,顯得更為克制,但拒絕的態度同樣堅決。

²⁵ 如同您引述的老子思想(「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道德經》第36章,此處略有引申),過度的讚揚可能隱藏著捧殺的危險,或至少會麻痺自我批判意識。查拉圖斯特拉對此保持高度警惕。

²⁶ 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IV, 68 結尾。查拉圖斯特拉的笑著離開,再次體現了他勘破對方局限性後的超然態度,以及對自身道路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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