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15日星期二

〈退職者〉——論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卷四中上帝之死、虔誠悖論與價值重估的後形上學景觀 (gemini 2.5 pro協力完成)

 〈退職者〉——論尼采《查拉圖斯特拉》卷四中上帝之死、虔誠悖論與價值重估的後形上學景觀

摘要

本論文旨在對弗里德里希‧尼采在其鉅著《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部第66章〈退職者〉進行深度哲學闡釋。此章節透過描繪查拉圖斯特拉與「最後的教皇」這位象徵著舊有最高價值體系崩潰後遺留人物的相遇與對話,複雜地呈現了「上帝之死」的多重敘事、虔誠(Frömmigkeit)與不信神(Gottlosigkeit)之間的辯證關係、對基督教核心教義(尤其是「愛」與「憐憫」)的譜系學批判,以及在價值真空狀態下,個體如何重新尋求定位與意義的可能性。本文主張,〈退職者〉不僅是對一個歷史性宗教形態終結的寓言,更是尼采藉此探索其價值重估(Umwertung aller Werte)哲學、批判現代性精神狀況,並藉由查拉圖斯特拉的回應,暗示一種超越傳統神學框架、朝向生命肯定與自我創造的新型「虔誠」的幽微線索。本分析將緊密結合文本細節、相關尼采核心概念(如權力意志、憐憫批判、好品味)及重要詮釋觀點,以期達到對此複雜文本的深刻理解。

關鍵詞: 尼采、查拉圖斯特拉、退職教皇、上帝之死、虔誠、不信神、憐憫、價值重估、好品味、後形上學

I. 引論:在價值廢墟上相遇——查拉圖斯特拉與最後的教皇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四部構成了一系列查拉圖斯特拉與「更高之人」(höhere Menschen)的相遇,這些人物既是查拉圖斯特拉教誨潛在的(儘管往往是不完美的)繼承者,也象徵著舊時代精神遺產的各種樣態¹。第66章〈退職者〉中出現的「最後的教皇」(der letzte Papst),無疑是其中最具象徵意義與歷史厚重感的角色。他代表著以基督教上帝為核心的整個形上學與道德體系的最高權威及其最終的衰落與「退職」。查拉圖斯特拉對這位「黑色長人」、「偽裝的苦惱者」² 最初的厭惡與迴避姿態,以及隨後兩者間展開的深刻對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考察尼采如何處理「上帝之死」這一核心母題、並在此基礎上進行價值重估的關鍵場景。本研究將深入探討此對話所揭示的哲學複雜性,尤其關注其中關於神死敘事、虔誠本質以及個體如何在後神學時代自處的議題。

II. 「退職」的狀態:失落、疏離與對「虔誠不信者」的追尋

最後的教皇首先呈現的是一種深刻的失落與疏離狀態。他自陳「退職了,沒有主人,卻依舊不自由」,除了回憶,生命再無「快樂」可言³。這種狀態不僅是體制上的卸任,更是存在意義上的懸置,呼應了如社會學家涂爾幹所論的「失範」(Anomie)或存在主義哲學所探討的「被拋」(Geworfenheit)狀態,但其根源被明確指向了「老上帝不再存活」⁴ 這一終極事件。他感到世界陌生、充滿敵意(「聽到野獸咆哮」)⁵,連過往能提供庇護的「森林中的聖徒」也已逝去,僅餘下狼群為其哀嚎⁶。這種對自然(野獸、狼)的恐懼與疏離,暗示了他所代表的宗教體系與生命本能力量的隔閡。

在此背景下,教皇的追尋目標顯得極具悖論色彩:他要尋找的不是新的上帝或信徒,而是「不信奉上帝的人們當中最虔誠者」(den Frömmsten aller Derer, die nicht an Gott glauben)——他要尋找查拉圖斯特拉⁷。這設定本身即是對傳統虔誠定義的顛覆。為何一位前最高信仰領袖,會將希望寄託於一位「不信神者」?這暗示了教皇內心深處或許已意識到舊有信仰模式的枯竭,並在查拉圖斯特拉身上嗅到了某種不同形態的、但同樣具有深刻性的「虔誠」。他尋找的,或許是一種能在「上帝已死」的廢墟上重新奠基生命意義的可能性。

III. 上帝之死的多重敘事:憐憫、衰老與「好品味」的批判

關於「老上帝」如何死去,文本呈現了多重且相互張力的敘事層次:

  1. 查拉圖斯特拉的探問——憐憫致死說: 查拉圖斯特拉主動提及坊間流傳的說法:上帝死於「憐憫」(Mitleid),因為他無法承受看見人類(特別是基督)懸掛於十字架上的苦難,對人類的愛最終成了他的地獄與死亡⁸。這不僅是對基督教核心教義(神愛世人、道成肉身受難)的尖銳詮釋,也折射出查拉圖斯特拉自身的核心掙扎——對人類的憐憫正是將他從高處拉回、可能導致其自身毀滅的最大誘惑⁹。
  2. 教皇的回避與重述——衰老致死說: 教皇最初對查拉圖斯特拉的直接提問(上帝如何死)報以「膽怯」、「痛苦而抑鬱」的回避¹⁰,暗示了直面此一終極事件的創傷性。然而,在他宣稱自己比查拉圖斯特拉更「清楚」上帝之事後¹¹,卻提出了一套完全不同的、帶有濃厚譜系學色彩的「衰老致死」敘事。他將上帝描繪為一個隱秘、狡黠(甚至涉及「姦情」疑雲¹²)、早年嚴酷復仇(舊約形象)而晚年則變得老邁、疲軟、多愁善感以至過度憐憫(新約形象的極端化)的存在,最終「窒息於自己太過偉大的同情」¹³。這個敘事解構了上帝的神聖性與永恆性,將其還原為一個有著生命週期、性格轉變乃至生理衰敗(「虛弱的雙腿」、「厭倦世界、厭倦意志」)的個體。其死因不再是崇高的犧牲,而是近乎衰老病理性的「窒息」。
  3. 查拉圖斯特拉的再質疑與超越——品味與多元性: 查拉圖斯特拉對教皇的敘事再次表示懷疑(「你親眼看到了這個嗎?」),並提出「當諸神復死時,總有很多死法」¹⁴,將上帝之死從單一事件相對化為一個多元現象。他最終判斷上帝的標準,並非神學或道德,而是**「趣味」/「品味」**(Geschmack):上帝「與我的耳目趣味不合」¹⁵。他批判上帝的多義、含混、以及如同「未學成的陶匠」般因自身無能而遷怒於造物的行為,稱之為「有悖於好趣味的罪過」¹⁶。在此,「好品味」成為了一種新的價值裁判標準,它超越了傳統善惡,指向一種對生命形態的整體感受力與判斷力。而這種「虔誠中的好趣味」最終的結論是:「寧可沒有上帝,寧可自己造成命運,寧可成為傻子,寧可自己成為上帝!」¹⁷ 這清晰地標示了從被動信仰轉向主動創造、從他律轉向自律(甚至自我神化)的價值重估方向。

IV. 虔誠與不信神的辯證:超越善惡的誠實與祝福

對話中最具辯證張力的部分,在於教皇對查拉圖斯特拉「不信神」狀態的詮釋。他宣稱查拉圖斯特拉「比你信仰的更為虔誠」,是其「內心的某個上帝」使他轉向不信神,是其「虔誠本身」使他不再信仰(傳統的)上帝¹⁸。這一論斷深刻地挑戰了虔誠與不信的二元對立。它暗示了:

  • 無神論的形上學殘餘: 正如使用者詮釋中所提,簡單的「無神論」可能只是將信仰對象從「神」替換為「無」或某種世俗偶像(如理性、科學、甚至尼采本人),其信仰結構並未根本改變。真正的超越或許需要超越「信」與「不信」的框架本身。
  • 新型虔誠的可能性: 查拉圖斯特拉的「不信神」,根植於一種對生命、對真理(即使是令人不安的真理)的極度「誠實」(Redlichkeit)。這種「過大的誠實」引導他「超越善惡」¹⁹,不再需要傳統上帝作為道德和意義的擔保。這種忠於大地、忠於自我創造的態度,本身可能構成了一種新的、後神學意義上的「虔誠」。
  • 祝福能力的轉移: 教皇在查拉圖斯特拉身上感受到了「長久祝福的聖潔芬芳」²⁰,並注意到他的眼、手、口是「為了祝福而預定」的²¹。這暗示了神聖性或祝福的能力,並未隨著舊上帝的死亡而消失,而是可能轉移或體現在如查拉圖斯特拉這樣能夠自我立法、肯定生命的新人類形態之上。查拉圖斯特拉先前抓住教皇那「總是賜福人的手」²² 的動作,也在此獲得了更深的象徵意義。

V. 好客、距離與未完成的療癒

面對教皇請求作客一晚的請求²³,查拉圖斯特拉的回應(「阿門!就該如此!」²⁴)顯得既接納又保持距離。他同意接待,表達對「所有虔誠的人」的愛,卻又聲稱「苦惱的呼喊」²⁵ 將他召喚而去,無法親自引導或承擔教皇的「重擔憂鬱」²⁶。他明確表示自己「太虛弱」,無法「喚醒你的上帝」,因為「這個老上帝不再存活了:他是徹底死了。」²⁷

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²⁸ 被描述為「良好的安全港灣」,能讓悲傷者「重新在堅固的地方站穩腳跟」²⁹。然而,這種「堅固」並非來自外在的拯救或舊信仰的復甦,而是指向個體尋找自身道路、確立自身意志的可能性。查拉圖斯特拉提供的是一個空間、一個可能性,而非替代性的信仰。他拒絕扮演救世主或心理治療師的角色,這既是他對自身力量限度的認知,也符合其一貫強調的個體自我負責與自我超越的原則。他讓教皇保有其自身的追尋與憂鬱,體現了一種深刻的尊重,即使這追尋的目標(舊上帝)已被宣告死亡。

VI. 結論:後形上學時代的精神圖景

尼采的〈退職者〉一章,以其豐富的象徵、深刻的對話和多層次的哲學辯證,為我們描繪了一幅後形上學時代的精神圖景。它不僅宣告了傳統基督教上帝及其價值體系的終結,更重要的是,它探索了在這一巨大失落之後,人類精神可能呈現的狀態(失落、疏離、表演、懷舊)以及可能的出路。

魔法師與退職教皇代表了面對「上帝之死」的不同反應模式,前者沉溺於表演性的痛苦與自我欺騙,後者則在失落中仍保有對某種深刻性(即使是體現在「不信神者」身上)的敏感與追尋。而查拉圖斯特拉則代表了一種試圖超越傳統框架的努力:他以「好品味」和「誠實」作為新的價值標尺,批判虛假,肯定瞬間的真實,並指向一條通往自我創造、自我立法、乃至自我神化的道路。他與退職教皇的相遇,與其說是信仰與無信仰的對決,不如說是一種深刻的世代交替與價值典範轉移的象徵。最終,尼采並未提供廉價的慰藉或簡單的答案,而是將個體拋回其自身的生存處境,去面對虛無,並在廢墟之上,勇敢地「自己造成自己的命運」。


學術註釋(優化版):

¹ 查拉圖斯特拉的激烈反應(揮杖毆打)可視為對魔法師表演性痛苦及其潛在頹廢(décadence)氣息的價值判斷與反制。

 ² 關於華格納影射說及其局限性,參見如 Walter Kaufmann, Nietzsche: Philosopher, Psychologist, Antichrist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4)。將教皇理解為西方基督教文明或其體制化形式的象徵更為普遍。

 ³ 教皇的「不自由」狀態,除了指涉失去上帝這一終極參照點外,也可聯繫尼采在《道德的譜系》中對長期服從權威可能造成的意志萎縮的分析。 

⁴ 「老上帝不再存活」(dass der alte Gott nicht mehr lebt),直接呼應尼采在《快樂的科學》第125節「狂人」段落中宣告的「上帝已死」(Gott ist tot)。

 ⁵ 教皇對世界的疏離感以及對「野獸咆哮」的恐懼,與查拉圖斯特拉親近自然(鷹與蛇為伴)形成對比,暗示了傳統宗教對生命本能的壓抑或異化。

 ⁶ 森林隱士與狼的意象較為晦澀。狼在尼采思想中可能象徵野性、孤獨或某种原始力量。隱士的死亡與狼的哀嚎,或暗示了一種前基督教、更貼近自然的虔誠模式的消逝。 

⁷ 此處的追尋目標極具反諷性,標誌著傳統價值體系的內在矛盾已達極點,最高信仰代表反而要向最徹底的「不信者」尋求指導。 

⁸ 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IV, 66。查拉圖斯特拉此處轉述的「憐憫致死說」,深刻地扭轉了基督教中憐憫與愛的核心價值,將其詮釋為導致上帝自身毀滅的原因。

⁹ 憐憫(Mitleid)是尼采哲學中一貫的批判對象。他認為憐憫會使人軟弱、阻礙強者的自我超越,並可能導致普遍的頹廢。查拉圖斯特拉對「更高之人」的憐憫,是他自身需要克服的重大挑戰。參見 Beyond Good and Evil, §225; Twilight of the Idols, "Skirmishes of an Untimely Man", §37。

 ¹⁰ 教皇的回避姿態,可能反映了面對信仰核心崩潰時的心理創傷防禦機制。 

¹¹ 教皇宣稱自己「更清楚」上帝之事,並隨後進行了一番去神話化的敘述,這本身可視為一種運用內部知識進行解構的權力姿態,即便其目的是為了詮釋上帝的「衰落」。 

¹² 教皇對上帝隱秘性、欺騙性(如「姦情」暗示)的描述,呼應了尼采對基督教歷史與教義進行譜系學批判時常用的「心理學」洞察,意圖揭示其人性根源。參見 The Antichrist

 ¹³ 教皇將上帝之死歸因於過度的憐憫與衰老,這與尼采在《道德的譜系》第三篇中將基督教道德(尤其是憐憫)視為生命力衰退和虛無主義表現的觀點一致。

 ¹⁴ 查拉圖斯特拉對任何單一敘事的絕對性保持懷疑,體現了他的視角主義(Perspektivismus)傾向:任何真理都是從特定視角出發的解釋。

 ¹⁵ 以「趣味」/「品味」(Geschmack)作為價值判斷標準,是尼采後期思想的一個重要特徵,意圖以一種近乎生理學或美學的直覺取代傳統的道德律令。參見 Twilight of the Idols, "Maxims and Arrows", §7。

 ¹⁶ 「未學成的陶匠」比喻,尖銳地批判了上帝(或任何造物主)若對其不完美的造物施加懲罰,是缺乏「好品味」且不負責任的行為,暗含對「原罪」等教義的質疑。

 ¹⁷ 「寧可自己成為上帝」的呼喊,是尼采式積極虛無主義(active nihilism)的體現:在舊價值崩潰後,不應沉溺於絕望,而應把握機會進行自我創造和價值重估,最終走向「超人」(Übermensch)的理想。

 ¹⁸ 教皇此處對查拉圖斯特拉的詮釋極為關鍵,他將查拉圖斯特拉的「不信神」理解為一種更深層次的「虔誠」的結果,而非簡單的否定。這指向尼采思想中可能存在的、超越傳統宗教定義的某种「神聖性」維度。

 ¹⁹ 「超越善惡」(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是尼采的核心思想之一,意指擺脫傳統二元對立的道德束縛,建立基於生命肯定和權力意志的新價值體系。

 ²⁰ 教皇感受到的「祝福的芬芳」,暗示查拉圖斯特拉身上散發著一種新的、給予生命力量的氣息,即使他本人是「不信神者」。

 ²¹ 尼采在此可能重新定義了「祝福」的內涵,不再局限於宗教儀式,而是擴展到能夠肯定生命、開啟視角、促進成長的言行。

 ²² 參見《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IV, 66。查拉圖斯特拉主動抓住教皇的手並稱讚其為「賜福之手」。

 ²³ 教皇的請求,表達了他對查拉圖斯特拉所代表的新可能性的嚮往與依賴。

 ²⁴ 查拉圖斯特拉使用「阿門」(Amen),這一極具宗教色彩的詞彙,在此處產生了強烈的反諷效果,同時也可能帶有對教皇某種程度理解與接納的意味。

 ²⁵ 「苦惱的呼喊」(Nothschrei)再次出現,將查拉圖斯特拉從與教皇的深刻對話中拉走,提示他仍有更迫切的任務——去回應那些真正處於存在困境中的呼喚者。

 ²⁶ 查拉圖斯特拉承認自己「太虛弱」無法承擔教皇的憂鬱,這既是事實陳述(他無法替代上帝),也是一種策略性的距離保持,避免陷入拯救者的角色。

 ²⁷ 此處對「上帝徹底死了」(gründlich todt)的強調,是對教皇(以及所有仍對舊神抱有幻想者)的最終確認,不留任何復甦的餘地。

 ²⁸ 查拉圖斯特拉的洞穴在此象徵著一個可能的精神避難所或轉化之地,但其性質與柏拉圖洞穴的囚禁與幻象寓意顯然不同,更強調個體的內在空間與力量。

 ²⁹ 「站穩腳跟」(feste Beine stellen)呼應了尼采對身體性、大地性以及個體找到自身立足點的強調,與其對抽象、彼岸性哲學的批判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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