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寄鎬(엄기호 지음)(2019) 痛苦可以分享嗎?:不以愛與正義之名消費傷痛,讓創傷者與陪伴者真正互助共好的痛苦社會學。黃子玲譯。麥田出版。
「成為陪伴者的陪伴者」,這是我在讀完本書最後作者說明自己著書理由後,寫下的一句話。作者提到,痛苦實際上無法向別人傳達,他稱之為「痛苦的絕對性」,但是關於自己正在痛苦的過程,或者正在痛苦的事實,以及處於別人無法體會的痛苦之中的這個狀態,卻是可以向別人說明的。也就是說,我無法告訴你,我有多痛苦,但是可以確定的是,我正在處在痛苦之中。
痛苦佔據了痛苦之人,中斷他的日常思緒,甚至就成為日常思緒本身,那些原以為是日常的行事,反而因為處於痛苦的狀態下,變成例外的事情了。日常行事所連結的社會關係、親密關係、甚至是自我的內在關係,都因而不同程度受到影響,甚至中斷,而造成被迫自困於痛苦之中。
作者將痛苦區分成「社會層面的痛苦」與「存在層面的痛苦」,前者是可以向他人言說,用社會各領域的語言來表達的說法,譬如法律或是社會學方式表達的狀態,是受苦之人所共有共享的社會位置條件基礎,即結構制度面向;後者則是個體性的感受、現象,甚至是語言無法言說的部份。痛苦最大的問題,是造成受苦者僅關注自身,封閉自身,而不再考慮人的複數性(plurality這個概念首先出現在本書第64頁)。無法換個角度與自我或他人對話,而造成的困局。
關於複數性,本書後半卻譯作多元性(此處為我的推測,若有識韓文者願指正我,我會非常感激)。從Arendt《人的條件》一書來說,Plurality應譯作複數性,因其不同面向可重疊,但「元」則有各自獨立之意味),也就是自己與他人或者與自己的開放對話可能性。而人的複數性,也是作者認為能夠陪伴痛苦者同行,打開封閉自己的可能條件。如同Arendt所說,複數性作為人類存在的條件,既帶來了行動上的三重困難──結果的不可預見性、過程的不可逆轉性與作者的匿名性[1],但複數性也是公共空間得以顯現的必要條件。人類透過言說與行動共在一起,就形成了公共空間,並且,人類可以透過寬恕來拯救不可逆性,透過承諾來拯救不可預見性。
[又參考:人在出生的同時,就將一種與過往所有人都不同的潛能引入世界,且每當他以言行展現他的獨特性時,他就將一些獨特的、與他人不同的東西帶入人類關係網絡中。而如果人與人不是平等的,則關係網絡根本就無法構成,因為在不平等中,一個人的獨特性會掩蓋另一人的獨特性(在統治關係中特別明顯),致使真正的共存、相互連結無法產生](莊惟任(2014),漢娜‧鄂蘭論自由的扭曲。東吳大學哲學系碩士論文,頁31)
但作者特別強調,言說最重要的,不是在說,而是在傾聽,傾聽差異,因為差異而產生連結,而不是以「同一律方式,強迫對方與我同一」。而是重視差異,重視對方的個體性,重視對方不是「隨便一人」,而是對方恰恰是對方,而予以正視回應。如此的對話,才形成世界,而不是淪為一言堂的支配關係。
目錄
【導讀】痛苦之人,需要的是「連結」◎留佩萱
【自序】致台灣讀者
【前言】關於痛苦的故事是如何産生的
第一部‧痛苦的地層
關於痛苦的身邊,那荒涼的風景
1 痛了才知道,我是什麽人 ──痛苦讓我發現自己
2 你們不知道,我的委屈和孤獨 ──極度的痛苦會破壞個人的內在和世界
3 天主,您知道我的話是什麽意思吧? ──把存在危機寄託在神或動植物上時
4 好了,到底怎麼回事? ──尋求社會性解決辦法並仰賴制度語言時
5 我什麼都不需要,只想抓住什麽 ──世界上沒有能徹底解釋痛苦的魔法語言
6 無論怎麼說,有些事仍說不出口 ──勇敢面對那些說不出口的事
7 我以為只有我很寂寞,沒想到痛苦的人都很寂寞 ──痛苦所帶來的寂寞感是相通的
第二部‧痛苦的社會學
關於展示和消費痛苦的機制
1 要說得「更強烈」才能引人注目 ──讓存在感陷入危機的成就主義社會
2 到底該怎麽做,才能放心去愛? ──不懂得尊重的愛情會摧毀親密的世界
3 哎喲,你只會那些嗎? ──關於可能被他人取代的不安
4 那傢伙還滿好笑的嘛! ──把他人的痛苦當成樂趣並拿來展示的人們
5 無論再怎麼熟,一直公開自己的私生活真的很惱人 ──刷存在感!以「交情」之名瘋狂分享私生活
6 有多少人對我委屈的貼文按讚呢? ──把受害者變成刷存在感分子的網路時代
7 結果,除了自己之外,誰都討厭 ──公眾場域成為痛苦大對決的競技場
第三部‧痛苦的倫理學
關於製造痛苦
1 有什麼場合能夠闡述自己的痛苦呢? ──關於與痛苦相伴這件事
2 陪伴受苦的人也需要他人支持 ──支持扶助者的方法
3 從「現在馬上開始」轉為「現在從這裡開始」 ──媒介痛苦的空間和視野很重要
4 寫作能否拯救整個世界? ──超越動員的語言,找到「同行的語言」
【參考書目及其雜感】以慎重的閱讀和寫作為目的
【尾聲】尋找連結痛苦的迴路
正文
導讀者留佩萱提到「痛苦的人需要的是連結──一個由人與人連結支撐起的空間,讓痛苦可以真真實實地被看見、被理解。…痛苦是人生的一部分,每個人都會經歷,我們不需要試圖去改變對方的痛苦或情緒,我們可以做的是陪伴,撐起一個安全的空間,讓每一個人的痛苦可以出現。」(p.6-7)但實際上,本文作者也提到支持團體雖然有助於發現自我,但是支持團體作為一個傾聽別人痛苦,以及表達自己痛苦的空間,其實兩者有相互矛盾之處,也就是有著「需要回饋他人」的壓力,所以反而有可能導致參與者的疲憊(p.231-232),這種既促進個人又限制個人的兩面性(ambivalence)是作者在本書許多地方都有提到的。
|
連結
陪伴
餘裕(不要求即刻應答)
|
接著我們進入正文,作者在〈自序--致台灣讀者〉提到「這本書的寫作目的,是揭示痛苦身旁的旁觀者所位處的境地」(p.9),常常支持者的痛苦會因為他們處於「痛苦(者)的支持團體」(p.10)之身份而被忽略。在痛苦者與支持者之間,痛苦者的痛苦會破壞兩者之間的關係,會消磨雙方情感,導致關係結束(p.11)。常言道「久病無孝子」即是如此。痛苦者可向陪伴者言說,但是陪伴者不自視為痛苦者,反而成為無聲的一群,留下來的空缺被「其他社會運動者佔據」,成為被消費的一群人。(p.11)陪伴痛苦者的人無聲,是寂寞的個體,而這群人也需要支持團體。(p.12)
|
重視陪伴者的痛苦
應該要瞭解痛苦者與陪伴者的差異
|
接著我們進入〈前言:「關於痛苦」的故事是如何產生的〉,作者在其工作當中,觀察到「用強調痛苦來解決痛苦,這件事是否正確呢?」(p.16)在後面的討論當中,作者提到了受痛苦者被迫承擔「受害者」角色,這個角色成為網路媒體平台或者知識份子收割象徵利益的標的,受痛苦者依舊無聲,只能痛苦,而且有義務「保持痛苦」形象,否則其他人無法在苦難中獲益。作者反省道
|
對於痛苦者或陪伴者而言,強調痛苦是唯一的出路嗎?
|
究竟該怎麼做,才能讓人們對痛苦的絕對性產生共鳴,而非打著正義之名,行展示消費痛苦之實呢?又或者,該怎麼做才能使發言者的證言不至於成為專家論點的墊腳石,而是能藉發言本身創造出一種雖不完美,卻能闡釋痛苦的全新證言呢?究竟該怎麼樣才能在那種分享場合實現上述目標?──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p.17)…[但更大的問題是受苦者]感覺到痛苦並無止境、永不可能結束,這種情感就是與痛苦的深處緊緊相連、被稱為最深的絕望的痛苦。…無論是社會關係所帶來的痛苦,或是肉體疾病所帶來的痛苦,最令人們覺得恐怖和絕望的,就是這些苦痛很可能不會有盡頭。(p.18)[尋找意義不可得,中斷思考與沉睡反而才能減輕痛苦,但是悲慘不會因此停止](p19-20)。
|
提問
絕望的痛苦
|
作者表示「若你正在承受自己無法承受的痛苦,最明智的選擇,還是立刻接受身心科諮商和治療」(p.20)他從關注陪伴者的角度切入,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不只是傳統家父長制度下的一句俗語,受苦之人如果自我深陷其中,周圍的人也會跟著崩壞,更不幸的是,這往往會以愛和正義之名被放大。自我深陷其中,指的是當事人忘了如何在聽到他人的話語時,對發話者作出回應。語言是創造世界的工具,我們會透過聆聽他人的話語並做出回應,來建立、維持對方與自己的關係。...語言就是打造這個共同家園的工具。想要如此這般地用語言來建立世界,最重要的事就是「應答」。(p.22)
|
語言
建立關係最要的要素:以聆聽為前提應答
|
那些自顧自的說話,無應答的說話,作者稱之為「經文/咒語」(p.23),這是本書第一部份的主題。這些話語(經文/咒語)可以是權宜之計,但是若陷於其中,反而阻礙受苦者面對現實,導致另一種封閉(執著滯礙)。作者說「咒語會妨礙人們徹底瞭解痛苦終究無法言說的事實,非常不能讓痛苦之人發現自己有人陪伴並感到感激,還會讓痛苦之人指責陪伴者沒有一起參與誦唸咒語的儀式」。(p.24)他不是反對咒語,但是他認為應該正視「這個社會除了貧脊的咒語,並沒有提供機會讓處於痛苦的人能夠獲得其他語言(包含沉默)。這使得除了背誦咒語之外,沒有抒發管道的他們,只能被迫展示、消費痛苦。(p.24)
|
咒語或者經文作為單向性的語言
|
本書第二部份說明「痛苦如何驅動這個社會的政治與經濟」(p.24)──「唯有那些承受痛苦又懂得表現的人,才能好不容易獲得被社會關注的機會」(p.25),但是「愛與正義」的大旗,往往讓我們看不見陪伴者的苦,陪伴者成為「幽靈般的存在」,成為共苦者。作者表示「社會」這個詞,意味支持。因此「支持陪伴者,和支持受苦的人一樣重要,要讓陪伴者也能夠撐下去」。(p.26-27)。他說理想上,陪伴者的存在,對於受苦者來說,象徵著「一切尚未完全結束」的希望。
|
陪伴者不該成為共苦者
(不是大家一起慘,問題就會解決)
|
「陪伴者能幫助受苦者脫離稀稀落落的咒語,發覺自己還有位置可以回去,且應該為了返回那個位置,創造適當的語言。那個念頭可能是突發而轉瞬即逝的,但如果事情發展得足夠順利,也許,受苦者就能透過陪伴者的存在,讓自己從黑洞裡走出來,在自己的身邊重新站起。//為此受苦的人應該做的,並不是去展示或消費看不見的痛苦,而是要在痛苦旁邊說出話來,並且試著不以愛和正義之名,去剝削或消費身旁的陪伴者。我們要瞭解到,痛苦的旁邊並不是聽故事的位置,反而是能夠創造「和痛苦有關的故事」的位置;它也不是語言被破壞之處,而是既需要語言,也能夠創造新語言之處。於此脈絡下,在第三部中,我將說明,為什麼痛苦的旁邊就是能創造故事的位置,以及為了創造故事,我們需要動員什麼事物。(p.27-28)」
|
周遭/陪伴者的位置
作為創造新語言,說出故事的位置
|
作者提到自己閱讀了那些書獲得的助益,其中閱讀《正午惡魔》一書,他體會到「承受痛苦的人已非痛苦的主體,痛苦才是」(p.30)。他說,痛苦的問題令人困惑,因為「以某個痛苦的場面來再現痛苦時,便可能會從捍衛受苦的人轉變成為捍衛痛苦本身,原先的美意反而成了錯誤。」(p.31)因為受苦者無法擱置痛苦,位移到周邊位置觀看自身,反而因為痛苦的再現,而又被固定在痛苦的狀態當中。我認為本書當中,不以個人受苦呈現給大家,而以社會受難者尋找戰鬥位置的《共同正犯》中的李正言之例,講的就是不陷入再現痛苦的例子(見第一部份第四章)。
|
痛苦作為主體
(苦/不苦)之外的觀看方式如何可能?
|
|
第一部‧痛苦的地層 關於痛苦的身邊,那荒涼的風景
|
|
首先,我們進入第一部份「痛苦的地層」,作者先說明受苦之人的第一個反應:「委曲」──受苦者追問「為什麼是我?」(p.41)受苦者「為了解開委曲」,會嘗試為痛苦定義出價值,因為「無論什麼都好,只要有價值,受苦就有意義,但可惜,受苦就是受苦,在痛苦裡面,找不到任何意義。」(p.42)在反芻自己的經驗時,「後悔」常常伴隨著「委曲」的情緒交替出現。(p.43)受苦者可能透過團體諮商或禪修來分離自己的思緒,但是若錯不在己,僅從心理層面想脫離煩惱,是緣木求魚,「只能說,遇到了就是遇到了」(p.51)。受苦者若無法為痛苦找到意義,又得繼續承受,是對自身最大的痛苦。(p.52)人們被迫直面「痛苦的無意義」問題,希望透過內在的對話能夠找到解答,但若遍尋不著,就會陷入絕望,以及自己與自身斷絕關係的「孤獨」,絕望與孤獨在這裡是同義詞,指的是,一切都沒有價值,也沒有意義。(p.56)
|
「痛苦的無意義」問題
|
不過,面對這種情況,有的人選擇逃跑(麻醉自己)或者面對。作者說「痛苦的悲劇層面在於比起逃跑的人,留下來的人要承擔一切責任,而為了承擔責任,人必須安撫自己、讓自己走出來。就像女性和平倡議者鄭熙真所說的:雖然真正需要打起精神的不是自己,但為了克服困境,我們必須一直敦促自己重振精神。背十字架的人是無辜的,而無辜的人有能力獨自承擔一切。」(p.56)既然逃無意義,還不如面對解決問題,用生命來承擔痛苦,克服困境。
|
面對痛苦的無意義
|
接下來是肉體痛苦的在熙媽媽的故事,她的故事告訴我們「受苦的人不是主體,痛苦才是。當疼痛控制了身體和心靈,人將看不到眼前的他者,此時眼前的他者只剩下一種,就是痛苦。然而,他者和主體的位置不停改變,被迫成為他者的自己,被成為主體的痛苦凝視著,引導者,就好像被惡魔附身的身體已非己身,此時我們不由得想粉碎這個不是自己的身體,想放聲尖叫發洩。」(p.60)在前述的例子底下,作者提出了「痛苦可以被說出來嗎?」的問題。(p.60)
|
當痛苦佔據(附身)了我們,我們有辦法說出來嗎?
|
作者在引用Arendt「人類作為複數性存有」的討論(p.64)後,指出語言是建立共同之家的手段,但是痛苦無法轉化為語言,所以人們轉向非言說性的語言,譬如「宗教」,用空泛能指(空符號)來指代那些無法被說的話(也就是「上帝我相信你會懂我的….喀拉喀拉喀拉」)(p.65, p.71)或者用重複行動來中斷思考,轉移煩惱,譬如重複唸咒語(p.70),簡言之,即以「(個體的)聲音取代(對話的)語言」作為轉移痛苦的寄託。(p.72)或者投入園藝花草,用「手指語言」及自我投射,來回應無法言說之苦。(p.72-75)。
|
單向性語言的侷限性
(宗教語言或拜物教的問題)
|
上述是個體的解決之道,但也有人會採取「社會性解決辦法並仰賴制度語言」,譬如根本不與人談個人痛苦,只談能夠在實務上解決的社會議題。(p.77)但作者表示,即使強調「痛苦的社會層面」,「痛苦的存在層面」也不會因此消除,自責、憤怒、悔恨、委曲這類情感不會因為社會解釋而消除。(p.78)這裡的討論很好地提醒了「社會學中心主義者」,避免落入對個人存在處境與現象感受視而不見的盲點。另外,此處以紀錄片《共同正犯》為例,探討了苦難、代言與權力階層相關議題,也提醒讀者注意,在使用社會性語言(如法律、政治、社會層面),受苦者的聲音被制度性聲音(或者說專業代理人的聲音)所掩蓋的問題。作者最後提醒兩點:(1)每個體制都只能理解它們所指稱的語言,其餘都是無效的(p.84);(2)有時候,因為解決社會性痛苦的進度如此之快,以至於沒有留下餘地解決存在性痛苦,使得受苦之人更為難熬。(p.85)
|
社會性語言,但忽略了個體存在層面的痛苦
|
相較於上述第四節的純「社會性解決方式」,第五節指出「純心理性解決方式」(採取心理上的自我隔離,形成防禦機制)的侷限性,因為把所有問題都心理分析化,反而讓使受苦者忽略了問題的社會層面與存在層面(p.86-89)。又或者把所有問題改以「社會結構角度」進行解釋,反而會導致個人層面的喪志(一切都是新自由主義的錯,那麼,然後呢?)(p89-94)。最後,咒語會妨礙我們面對現實--也就是無論社會科學語言、心理學語言、真正宗教性經文,都不可能解決痛苦的各個層面(社會面、關係面、存在面)。( p.97)
|
心理化約論的問題:忽略社會面與存在面
|
勉強能夠克服痛苦帶來的無意義感的方法,就是當人們發現痛苦具有社會和歷史意義時(p.100)。透過「同儕團體」(或作者稱為「周邊」的家),個人可以超越自我,尋找將個人痛苦普遍化的可能性。(p.102)個人痛苦要轉化,就要打破「訴苦」的單向性,需要參與者的傾聽與來往。若只是說而不聽,或聽而不說,那麼對話之家不僅無法打造完成,反而又陷入了廢墟狀態。(p.104-5)
|
痛苦的集體面向
打造對話之家
|
作者說,雖然痛苦無法說明白,但是和痛苦搏鬥的過程可以。他說我們必須警惕兩端:「痛苦可全說」/「痛苦全不可說」的說法,而是要認識到「雖然我不能描述我正在經歷『那件事』的痛苦,但我可以說我正在『承受』痛苦。亦即我們可以去訴說我們徹底體會到痛苦無法被說出口的過程,以及和那些不能被說出口的痛苦纏鬥的經歷。這不是去把痛苦描述得更加明白徹底,而是透過向外界說明痛苦不能被述說的行動,來和痛苦不能被述說的事實纏鬥。這樣的作法,讓我們不會只是無能為力,反倒讓我們好好面對這個無能為力的狀況、勇敢對抗,最後才能夠同時記下痛苦,以及痛苦的無能為力。當我們不是試圖去說明痛苦,而是試著去說明痛苦那種無法被說明的挫折感時,我們和聆聽者就能傳遞痛苦、共享痛苦、溝通痛苦,這時,才能真正開口說話。只可惜,經文卻是將這條道路封鎖的惡源。」(p.111-112) 這裡的討論,與《照顧的邏輯》一書的討論很像,值得互相參考。
|
直面痛苦,承認痛苦事實,與其纏鬥
(不落可說/不可說之二分)
聆聽與溝通痛苦,尋找真正開口的可能性
|
作者第七節標題很有趣,叫作「我以為只有我很寂寞,沒想到痛苦的人都很寂寞--痛苦所帶來的寂寞感是相通的」。作者說「痛苦最大的特點,對受害者來說,痛苦具有絕對性。」(p.113)作者再次提到了咒語(經文)作為克服痛苦的權宜之計(p.115),他指出與其關注己身內部,不如走上田野,觀注外在世界,去散步聊天,不執著於痛苦本身,才能回到為自己思考的狀態。(p.117)(這裡的例子跟尼采自述如何克服不適而寫作,行走於高冷之地,開啟自我對話的討論好像)。因為走路,在路上,遇見了「外在」,也就是「別人的故事」,這樣的輕鬆「同行」(p118),反而讓受苦者不執著於隔離自己的心靈。
|
痛苦雖有絕對性;但是痛苦不會只有我有;於是有了集體共感的可能性
非困坐;宜同行
|
(當受苦者一味執著於「為什麼是我」這個問題時,不論心理學或社會學,都無法回答;至於尋求咒語,將自己轉變成為「宇宙主體者」,反而導致「過度主體化」的現象,很容易破壞周遭群體,妨害人們發現內在世界。(p120))
|
反對過度主體化
(非我中心論)
|
但是痛苦不會只有我有,雖然我無法跟別人交流我的痛苦,但是我可以別人交流「無法交流痛苦」的孤獨寂寞,一起奮戰(p.122)。如同作者所說「談論痛苦,並不是要描述它是什麼,或探究它有什麼含義,要討論的是在痛苦和源於痛苦的寂寞下,當事人的生活如何被改變了,以及他們孤軍奮戰、面對與克服它的奮鬥史。這是對自己經歷的紀錄、是對自己的告白而這一切都是相通的。」(p.123)當發現共通點後,雙方的回應就能修復逐漸被痛苦破壞的周遭世界。作者說,「人際世界就必須像是如此,透過真實的對話,慢慢復原。」(p.123)
|
面對命運
熱愛命運
共同奮鬥
修復世界
|
第二部份 痛苦的社會學 關於展示和消費痛苦的機制
|
|
與痛苦者相伴,需要「謹慎」使用語言。(p.126-127)作者說,相對於消費資本主義時代下的「快照」與「敏銳」,面對無法被述說的痛苦,應該是「更審慎地針對其背景來閱讀和寫作,更好地掌握受苦當事人及周遭陪伴者陷落的情況、協助他們領悟生命、創造出對痛苦有益處的故事」。(p.255)。
|
面對痛苦者
謹慎使用語言
|
在這一部份,作者想討論「為什麼原本禁止提到痛苦的韓國社會,會突然爆發性地滿溢各種關於痛苦的敘事?」以及謹慎的話語是否能夠壓制這類語言,重新制伏痛苦?(p.129)這個提問讓我想到傅柯《性意識史》裡頭的「煽動大家論述」的討論。
|
提問:痛苦論述為何無所不在?
|
關於人類存在感的三個層面(對應痛苦的三個面向):社會層面、親密關係層面、內在場域(自尊層面)。(p.129-130)第一節討論為獲得認可(關注)而鬥爭的社會狀態,導致的存在焦慮。第二節討論在愛情層面,親密關係的異化,使得個人不再把對方當個人,而僅僅是個角色,或者任何一個對象,失去了獨特性,以及對愛情的確信,而導致的存在焦慮(這節用了盧曼與貝克關於愛情的討論,還蠻有趣的)。第三節談「取悅」這件事,如何取代個人「存在」即是快樂的變遷歷程,使得快樂成為一種「他人導向的」、「被動決定的」、「強度競賽」的異化狀態。第四節談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的社會機制。第五節談剝開面具的黑粉導致人類因丟臉被降格成為動物,而社會變成動物園的奇觀狀態。
|
存在感的三面向,及其異化(變質)
→社會樣貌主導樣貌為支配關係,而平等關係 |
第六節談消費受害者的苦,摧毀他們的日常生活,使他們不再是「個體」,而只是個被平台利用的「角色」。這裡可以稍微引一下作者的說明──「作為受害者,原本可以談論受害經歷並說明問題,也有解決問題的能力,但當受害者只能『重演』痛苦時,就會忽略他可以提出問題及抗議受害的事實(也就是說明痛苦這件事),只會把焦點放在痛苦和悲慘上。…這樣虛構的關係,將使他們無法直面『痛苦無法被說明』的事實。」痛苦被煽情炒作,新聞平台上演痛苦奧運,比誰更慘,更能博得關注(p.191)。受苦者必須自覺「痛苦不能被說明」,以尋找「還有什麼可以被述說」之道,才有可能重建尊嚴(p.193)(這裡我想到的是小燈泡他媽媽的例子)。
|
強調痛苦,炒作痛苦,得利者誰?
受苦者謹防落入工具處境
|
面對公共領域變成了痛苦大對決的競技場,作者引用了日本文化評論家內田樹的「學養」概念,即能透過語言劃分細微差異的能力,能區辨事物與他人話語。(p.197)但有學養之人,面對野獸化的公共領域,只能先求自保,避免糞襲,但也因為學養之人的退卻,整個公共領域更形惡化,公共領域成為建立在嫌惡之上,每個人都等著看別人出醜丟臉,這樣的仇視建立起的公共領域,作者說除了先求自保之外,也沒有提出什麼好的回應方式。
|
學養作為能力
補充:尼采的「距離之激情」(能分能捨)
|
第三部份 痛苦的倫理學
|
|
如果說話只是為了洩憤,那麼對誰說都沒差。但是「說話」,是指對特定一個人說話,而不是對任何一個人說話,因此「意味著要正視聆聽者的存在」。被正視,就能獲得存在感,因為說話者正在對「自己」而非「隨便一人」說話,後者的情況,是對那個人的自我的褻瀆。(譬如當事人說,我只剩你可以抱怨了,這實際上是一種侮辱,因為聆聽者知道,說話者只不過把他當成殘存的「任一聆聽者」罷了)。(p.210-211)
原文如下:「說話,意味著要正視聆聽者的存在。當一個人能用這樣的態度說話,不把聆聽者當作隨便的誰,而是那個人本身,那麼,聆聽者即使只是傾聽,也能獲得存在感,因為說話的人正在對「自己」說話,而不是對其他任何人說話。當聆聽者成為這樣的,你會比自己說話時更能感受到無可取代的存在感,這會讓聆聽者感到開心,也令他們樂於持續傾聽。」(p.210)
陪伴受苦者,不是成為他單方發洩對象,陪伴者必須要說出能夠被受苦者回應的話語,交談雙方通過分享與補充而成為對話,才能把敘述內容變成「故事」;而受苦者也要能夠自己站到「周邊」(也就是陪伴者的位置,好好地跟自己對話),才轉談論自己的痛苦。作者說「當事人如果想談論自己的痛苦,就必須從當事人的身分走出,離開痛苦、走到能夠真正說話的地方。因此,當事人站在自己的周邊時,周邊位置就成為當事人能夠說明自己痛苦的位置──話語將在周邊位置發展開來」(p.213-214)。這裡的討論頗似德勒茲評論尼采如何面對疾病與健康的方法:觀點的轉移。
|
說話的相互性
對「特定人」說話
聽「特定人」說話
對話幫助當事人轉換位置(自受苦原爆點,走到周邊)
|
至於本書的作者,則提供了閱讀與寫作作為方法,指出「寫作能夠幫助人們在其自身的內心建立並認識『自我的多元化』,重建一個被痛苦的不可溝通性而摧毀了的外部的世。對受苦的當事人來說,寫作的目的,是向自己解釋並自我接納,而非說服別人,這也是為什麼近代寫作的誕生起源於自傳和日記。這類寫作創造了現代主體的個人,亦即既能獨立生活,又能與他人交流的個體」。(p.214-215)從Arendt的人類存在條件——複數性(本文譯作多元性),人需要他人,不透他人無法反映自身。….我們透過他人來瞭解自我,並透過他人認可,取得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而最終當我們獨自一人時,也還會有一個他人——那就是自我。我們必須獲得自我的認同,並且透過他的反射來認識自身。「因此,當一個人獨處時,會發現潛藏在自己內心深處的多面性,也會試圖與自己說話,從中尋求理解。(p.216)過往不論Erasmus或者是Pascal,都是透過書寫幫助自我認知。撰寫日記和自傳這類寫作,是一種「在內心世界發展『多元化自我』(複數性自我)的過程」(p.217)。總之,文字能幫助人們與自己相伴。(p.217)→其他方式有可能有類似的自我相伴效果嗎?
|
認識到自我的多元化(或者複數性自我)
以寫作與閱讀作為工具,發展自我相伴,自我接納
|
第二節,作者談陪伴陪伴受苦的人的方法。我們必須意識到,相較於痛苦者,陪伴痛苦者的人,還能夠溝通,他「還有能力說話和傾聽,所以陪伴者和其更外圍的陪伴者之間,才能有故事的連結與形成」。(p.225)[相較於當事人會被痛苦的牢騷、感嘆、怨恨及憤怒打斷故事而無法前進」(p.225)。如果陪伴者身邊沒有其他支援,那絕對撐不了多久。「受苦者本身並不知道『同行』的概念,因此,同行是由陪伴者的陪伴者來完成的。當受苦者跳脫了「處於痛苦的當事人」這個位置,改為站在自身痛苦的周圍時,原本的陪伴者也會往外圍移動,站上原本「陪伴者的支持者」這個位置。這樣的結果,對於原本支持著當事人的陪伴者來說,可以說是最大的喜悅,因此他們終於能開始和當事人對話。換句話說,當痛苦身旁的人有人相伴時,在那身旁的人或許就不會放棄希望,關鍵在於建立痛苦的周邊網絡,以及該網絡外圍,也需要再進一步建立周邊網絡。」(p.227)
|
陪伴者不要落入與痛苦者「共苦」,而要讓痛苦者,能夠走到陪伴者的觀照位置
Ref.觀世音(在中又在上,能觀又能聞,不陷溺於中)
|
在第三節,作者提到「交談」本身需要「餘裕」。病友支持團體的最大問題,是有回應的急迫性,所以會陷在既有語言限制下,作者以「散步聊天」與「坐著聊天」為對比,指出前者不要求「即刻回答」,不會因為沒有馬上回答,而被認為不禮貌,這使得語言有了彈性與空間。作者說「即時交談、思考、判斷總讓人陷入焦慮,必須隨時保持警戒,無法回顧過去或思考未來,而是只能對當下別人給出的東西『快點』作出反應。若不這樣做,便很容易遭到別人的無視,所以更要需要即時給出反應。這種即時反應不能創造出新的語言。為了快速反應,我們必須依靠既有的語言,不能創造新的;而既有的語言,就是我說的咒語和經文。(p.234)(按:這裡的討論非常類似《照護的邏輯》裡選擇邏輯與照護邏輯的區辨)。
|
即刻反應的壓性性質
餘裕與生命發展的彈性空間
|
痛苦將受苦之人趕進即時的場域中,同時還把必須對此回應的人們都一起趕了進去。事實上,正是這一點,使得痛苦的人不會試著出門散步。為現在就覺得不得不說,而且還希望對方立刻回應,這樣的他們,對於散步所創造出來的「餘裕」和「媒介」感到鬱悶。...我不是說走路是靈丹妙藥,而是指人們應該設法恢復走路所帶來的媒介、緩衝,以及停留或擺脫的能力。」(p.235)
|
走路為例:創造出餘裕,容許緩衝與廣納外界,帶來新可能
|
作者提到「儘管可能是暫時的,但因為有其他事物進到眼中,陷於痛苦之人於是能暫時擺脫痛苦的話題,轉為閒聊其他事物。在聊著其他事物的同時,也能夠擺脫痛苦的「現在立刻」所帶來的壓力。正因為從痛苦所帶來的「限時性」中解放了,才能夠回頭關照自我、發現自我,而這種對自我的省察和發現,便是如此這般地必須透過他者的媒介作為緩衝,才能夠實現。(p.236)
|
緩衝,以擺脫痛苦佔據意識的限制
|
當我們靜下來聽別人訴說的痛苦,並且瞭解其孤獨,我們會發現「痛苦、孤獨」不是例外,而是普遍存在於人類之間。...於是痛苦的絕對性所製造出的普遍「孤獨」開始被聽見了,人們便可以接觸到他人和世界。在這裡,雖然受苦的人不能明說彼此的痛苦,卻能夠說明在經歷痛苦的過程中自己是多麼孤獨的存在;雖然痛苦不能言說,但我們依然可以是描述痛苦的存在。(p.236)痛苦因而是種越說越感覺模糊的東西,但是當大家走路聊天時,卻因為聽到大家聊如何經歷這份痛苦,也就是說不是聊痛苦的原因或實體,而是「分享在那些連原因和實體都不明確的痛苦之下,個人如何度過煎熬,我們如何在這個過程中孤軍奮戰。當人們發現彼此都是孤獨的個體,這是很令人安慰的,我們理解到不僅僅是我,其他人也有類似經歷,就會理解到自己並不是被世界唯一拋棄的人,因此感到被拯救。」(p.238)
|
痛苦的絕對性
孤單的普遍性
因其普遍而能共感(雖然不能互感→不知道你的苦是什麼,但知道你在苦,也知道你知道我在苦→我們不是被世界拋棄之人,而仍是在世共同存在之人
|
作者在第四部份繼續談閱讀與寫作,他說「閱讀和寫作就是找到自己的過程。」(p.242)人們「為了理解並說明自己所不理解的苦難,首先要打開的不是『嘴巴』,而是『耳朵』。為了發言就必須傾聽,一個人只能透過他人的話語這面『鏡子』,才能看到自己。必須接受別人語言的幫助,才能順勢提升自己的語言。...透過他人這面鏡子,也就是當言語和故事能夠交流時,人們才得以與自我保持一點距離。
但作者也強調「文字並沒有打開人的耳朵,是打開耳朵的人閱讀了文字,並加以思量。至於那些沒有打開的人,無論你想說的事情有多麼容易,都無法教會他們,因為他們並不想學習,世上沒有任何辦法可以教導那些不想學習的人。」 (p.243)按:對於那些不願意自救的人,我們似乎也幫不上忙,是嗎?
|
耳朵(兼聽)
天救自救者?
|
作者說網路革命導致「同行的語言」被「動員的語言」取代:「世人以扁平的角度看待事物,用善惡二分法下結論,取代了人、事、情境三維觀點建構的立體事實作出的結論。解析度下降了,只有顏色的鮮豔度大幅提升,公共領域的人不得不選邊站,若不選邊就會被讉責。」(p.248)寫作者害怕被外界打壓,只能使用解析度低的文字,若是表露自己,可能無法保護自己,那麼,選擇不說,會是合理的選擇嗎?
|
→同行
→人、事、情境三維觀點下的立體事實
|
針對這個問題,作者說「為了與其他人同行並協助世界,我們需要的是在寫作時「謹慎地表露自己」。...舉止謹慎不是為了保護自己,而是為了幫助世界;表露自己亦非基於興趣或吸引目光,而是專心闡述自己的想法有助於幫助他人,減輕他人之苦。透過這一點,世界可以同時得到保護,並產生新的發展。在這個時代,「謹慎表露自己」的技術將取代「消失」的技術,而這謹慎表露亦能夠受到保護的社會,想必也能夠被建立起來。」(p.251)
|
與其擔憂安全而自我封閉,不若謹慎言行,去愛這個世界
|
【參考書目及其雜感】以慎重的閱讀和寫作為目的
|
|
作者說,「在這個時代,有種已經幾乎完全喪失的生活態度,就是謹慎。...那些經過謹慎思考,並因而值得聆聽的故事,都漸漸消失了。快照取代了謹慎,用片段代表整體,真相不存在於歷史過程與發展中,反而被認為凝聚於瞬間場景中。」但作者再次強調他的主張:「如果痛苦是無法被述說的,在處理痛苦時,與其敏銳且鮮明地捕捉場景以展示出痛苦的本質,我們更需要的,是審慎地針對其背景來閱讀和寫作。透過這種處理方式所帶來的文字和故事,能夠更好地掌握受苦的當事人及他們周遭的陪伴者陷落的情況、能夠幫助他們對生命有所領悟,並且從旁補充和分享,創造出對痛苦有所助益的故事。」(p.255)
|
謹慎
(對加速時代的因應之道,不隨之起舞,保持自己節奏)
審慎地去理解
|
作者介紹了一些他認為是謹慎寫出來的書:《正午惡魔》、《在一個病弱的身體內生活》、Scott Stossel《我的焦慮年代》、高野行秀《腰痛探險家》。作者說,「這些故事並沒有包含長吁短嘆,只是收錄了一些『還算值得聽』的故事。換句話說,作者們慎重地選出足以和別人分享並有所幫助的故事,加以紀錄。...從在寫作時就已意識到他者存在這一點來看,寫作者在字裡行間都非常謹慎小心。(p257-p258)
|
意識到他者存在
(把他人放心上)
|
關於痛苦無法被談論的哲學性省察,大部分參考了奧斯維辛集中營存者的故事。如李維《如果這是一個人》;另外,埃默里《罪與罰的彼岸》,則讓人理解,流於慣性地賦予痛苦意義並聲稱痛苦有其價值的說法,是多麼安逸而不經思考的態度。喬治‧阿甘本《奧斯威辛的剩餘:見證與檔案》則採用更深刻的角度探討箇中哲學性。(p.258)
|
集中營經驗,說明賦予痛苦意義與價值,只是種思想上的怠惰
|
李維《反對痛苦》一書忠實地遵循亞里斯多德的分類來區分話語和聲音,認為文字不屬於聲音而屬於話語,而話語的目的在於傳遞。因此即使可能被誤解,也要以理解為目的來拚命努力傳遞。一旦我們放棄了這種努力,話語就不再是話語,將成為沙漠中無人關切的吶喊和哭嚎。(p.258-259)他的經歷是場最令人無法言說的經歷,但他仍然相信:「因為活著的人並不孤獨,所以我們不能寫的好像自己很孤獨一樣。所以,即使深陷於孤獨裡,他仍然認為寫作不應如此,他將其稱為『寫作之人以及心中有愛之人應該承擔的責任』。」(p.259-260)
|
活著就不孤獨
寫作者及心中有愛者,將他者放心上,永不孤獨,故謹慎言行
|
作者問:「處理痛苦問題的知識分子是否具備更謹慎的態度?」作者說,「知識份子並不是站在痛苦周邊的人,只是在旁邊暫時停留的人。...在痛苦的場域中,知識份子往往對於陪伴者已多少建立起來的語言,通常絲毫不表示尊重。在知識分子寫出來以前,受苦的當事人身邊已經有另一種由陪伴者建立的話語存在了,於是這些對先前已形成的話語不表尊重、喬裝成嶄新見解的知識分子的語言,並沒有輔助的功能,反倒只是一種支配。在這些知識分子的話語和文字旁邊,沒有其他話語能夠形成,所以不能被分享出去。這種既無法以輔助形式展開,也無法用分享形式延續的話語,稱不上一種談話。」(p.261-262)
|
知識份子應該尊重陪伴者的語言
知識份子作為陪伴者的陪伴者,而非支配者,才能發展談話(而不是用咒語單向宰制)
|
亞瑟‧法蘭克曾說,對受苦之人而言,最需要的東西就是話語,亦即讓他們覺得自己也能夠開口說話的一種表達方式。但同時,也因這是需要對他人傳達的話語,所以需要讓受苦之人更慎重地開口。李維史陀也有類似言論,他說,雖然有必要哭嚎,但無論如何還是只有話語,才是能夠傳遞給他人的。(p.262)
也因如此,我希望知識分子能夠從自己陪在受苦者身邊的錯覺退下,取而代之的,是聽聽陪伴者的話語,接收了這些話語後,再去創造下一段敘事。(按:成為陪伴者的周邊/支持網絡,傳頌故事)畢竟,儘管會發生爭執,但在爭執的過程中,能夠創造新的故事並加以延續的位置,還是在受苦者身旁。(按:而不是受苦者自身)
|
受苦者不應放棄話語,不應放棄與他人建立連結的可能性
連結上述「天救自救者」,受苦者(及陪伴者)不能僅是嚎叫,而要試著傳遞語言
|
【尾聲】尋找連結痛苦的迴路
|
|
人的相遇,需要先有談話交流,但痛苦是無法被說明的,因此透過痛苦的連帶關係中,往往只能彼此相視而泣,在埋怨對方「你又知道我的痛苦嗎?」之餘,徒留傷痛。有時候,痛苦甚至打破了經歷同樣事件的人所假定存在的共同點,而共同點的破滅,對當事人來說是更大的打擊。如《共同正犯》這部電影的例子。談論痛苦,可能會導致破壞共同體(譬如這些痛苦是由舞弊、違法情事、暴力造成的)的和諧;而共同體又以和諧為名,噤聲痛苦承受者。(p.265-265)「這類暴力最殘酷的一面,是它阻止了受苦的人找到自己的存在」。(p.265)
|
痛苦
埋怨
破壞共同體
噤聲受苦者
|
我們當然必須抵制這種暴力。雖然痛苦無法被述說,但這並不意味當事人不能說出被害的事實,當痛苦的極端點碰觸到了個體的實質存在層面,那麼,無論被害事實造成的痛苦程度如何,我們都必須做出社會性的應對。我們不能讓「痛苦不能被述說」、「不應該談論痛苦」、「以及個人必須要承擔」等言論搖身一變,成為脅迫當事人不對被害事實表態的話語。正如女性學者金賢勇提出的批判,門應該要能夠區分痛苦和被害事實,必須談論被害事實,並督促社會關注。(p.265)
|
存在面受到威脅
社會需介入干預
區分痛苦和被害事實
|
作者用某家族中弟弟不慎死亡案例,指出該家人不碰觸此議題的默契,他說「因為大家知道,只要有人開口提及,沒有人能承擔這份痛苦。家人們心照不宣地選擇避口不言,因為只有如此,才能不破壞家族『共同體』。家庭成員成為了彼此的支持系統,但這個系統不來自分享痛苦的連帶關係,而是基於彼此都清楚不能分享、進而留下的沉默所建立的。...家族成員用沉默共享這份悲傷,成為彼此的『陪伴者』」。(p.266-267)我們在這裡看到了紐帶的可能性,雖然此紐帶不是直接連結痛苦,但卻可以透過這種「迂迴」,伴隨著大家度過痛苦。
作者說「同行與紐帶,始終距離痛苦有一步之遙,只有迂迴進行,才能實現。透過這種迂迴,我們才能真正伴隨痛苦,產生忍受這種陪伴時光的可能性。也就是說,似乎永無止盡的痛苦所帶來的絕望,總算多多少少能被陪伴的喜悅給取代,只要不斷嘗試開始新事物、等候新事物的誕生,就能夠順利結束痛苦。」(p.267)
|
痛苦不必要只有開口一種解決方式;共同承擔也是一種
同伴:同行陪伴
|
故事後來有個年輕人看到這個家族的民宿徵人,而留下來,和家族親密,而家族也因此能談論過去死去的弟弟。作者說他「對於什麼時候可以談論痛苦的這件事,有了全新的感受,答案就是當痛苦結束,並有新的事物展開之時」。(p.268)這裡我想起Arendt的《人的條件》中最後的結尾,她說,當我們面對(如原子彈的)生存威脅,看似絕望,但「一個孩子誕生在我們中間」,也同作者在這裡談的容許新事物的開展一般,以希望作結。
|
不可預料之新事物降臨,
契機
|
文中的宣雅女士,因為她選擇自己站在痛苦旁邊的位置,而不再自困於己身痛苦中,才能與同行者聊天,也才發現了新世界。(p.269)作者認為社工作為陪伴者,需要自身的陪伴者支持網絡。雖然作者不是痛苦者旁的陪伴者,但他願意自己成為與那些陪伴者同行的人。他說「縱然他們所面臨的痛苦位置尚未有新事物展開,但我希望我能成為替他們創造新事物的陪伴者,聆聽他們的故事、思考、將其翻譯成其他故事,並歸還給他們,使他們能在上面繼續作出回應,讓新的故事永無止境。//在這樣的煩惱下,我寫成了這本微不足道的作品,藉此獻給辛苦的社工們。」(p.270-271)作為陪伴者的陪伴者,我想這是許多寫作者的自我期許吧。
|
嘗試傾聽
作為支持陪伴者的陪伴者
|
[1] 對鄂蘭來說,”Who are you?” 這個問題同時涉及了 Natality 和 Plurality。就 Natality 而言,人作為一個新生者,總是為世界帶來新的可能性,當人透過言行對世界、他人展現自己的特殊性時,就將這可能性引入世界,並且回答自己是誰 (who)。說一個人是誰,等同於說一個人為他所在的世界帶來什麼新的東西。就 Plurality
而言,人的特殊性之所以是可見的,是因為他進入了人際關係網絡,與他人一起成就了屬於他的故事。他是故事的主角,但非作者(作者是能掌握全局、製造故事的人,但在人類事務中基本上不會有誰能掌握故事發展的流程)。據此,鄂蘭指出我們若主張有人能像製造物品一樣的製造歷史,是完全誤解了人類事務的特性。(莊惟任2014: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