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1月20日星期五

20230120 年關,過年。

 20230120  年關,過年。

 

        收了行李準備回高雄了。在台北的日子,遠遠超過出生後到讀高中時期的時間。到了這種轉折的時刻,就會想得多了一些,情願慢下來,然後把尾巴收好。我想起的是當兵離開桃園後校的日子,最後在作的一件事,竟然是把資源回收區的垃圾分類好,那時已經是晚上七點半,其實我六點時就已經退伍了,但總覺得,要收尾。而今年對我來說,也是個轉折,心態的轉折。

 

        比較有趣的點在於,這個轉折既不是來自於我這半年再次開了《資本論》讀書會第一卷(還有一點尾巴沒讀完),或者跟中文系的朋友一起讀《易》,而是因為覺得始終覺得職涯不穩定,而且三不五時想起國中時讀軍校的壓抑感,那種感覺出現在我對於「某些強勢的理所當然,不然你就寫論文,拼發表,你也可以說話大聲呀」的這種幼稚評價的感受當中。「好好讀書,未來當軍官」,是嗎?我從國一離開軍校後,就知道自己讀書不是為了當什麼官,而是為了自由,為了那個能夠自由打球的時間,為了能夠自己想作什麼,就作什麼的必要投入時間--我沒有想要要把所有的時間統統投入一個看不見的承諾當中,況且,那個承諾似乎也不怎麼有趣跟快樂。

 

        轉折是看了投資理財的書,《窮查理寶典》還有《一個操盤手的虧損告白》,突然明白了為什麼《資本論》最大的謎團,其實是價值與價格永遠無法透明這回事。不經過交換,不知道價值,價值馬克思雖說用抽象平均勞動帶過,但那只是理論上的、後設的理解,而後設的理解,不等於行動者當下的自我估價,雖然自我估價常常不見得被認為是「值得」,因為這個值得必須到他人也認可。但是,價值只能是事後交換的回溯性認識嗎?如此的思考,在尼采來看,仍是被動的,是屈服於外部的認知者的認識。價值必須要透過交換才能成立嗎?

 

如果交換不成立,就沒有價值了嗎?尼采若是提問,應該會這麼問。他會以查拉圖斯特拉的話來說,「偉大的星球呀,若沒有你所照耀的人們,你的幸福何有?」又說,查拉圖斯特拉在山上十年,如蜂已儲存了太多,而他現在要下山贈予──這是查拉圖斯特拉的天賦(gift),也是他的禮物(gift),既是他的當下(present),也是他的獻禮(present)。不論交換成立不成立,有福消受的就來,但來不是為了跟隨,而是為了離開,成為另外的贈予者,贈予那也許需要的人--但也許也不見得遇得到。遇到了時機不對,那隨緣,時機對了,但遇不到,那也是隨緣,倒不需要像隻火犬吼叫,希望大家跟隨,或者覺得自己聞聲救苦,要普度眾生──通常普度者自身有病。所以既不需要覺得自身有所得,亦或有所欠缺,而就只是剛好我有這個,所以分享出來,而知識的特性,更有趣的點在於,它是「共享」,而不是「分享」。所以知識不會因為分享而消失,反而可能因為共享而更加富有。在這個點上,大體就是法國哲人如布希亞強調《象徵交換與死亡》之類的說法:交換而非積累,獻祭而非算計──用禮物文化對抗商品邏輯──或者說,不談對抗,而是談用禮物文化超越商品邏輯。(Gamestop也許算是典型案例)

 

價值從來就不是由價格決定的。馬克思說,我們作為勞動者,我們的價值也不該是由工薪決定,那是掩蓋形式。即使大學教授的薪水是公定價,主持幾個計劃,也可以多一些支持費,但那就等於大學教授的價值了嗎?是呀,在平均水準來說,大學教授的價值就是如此,幾個鐘點,準公務人員的年終,看起來還是相當不錯的。但問題在於,人就是這樣子的嗎?馬克思在一八四四經濟學與哲學手稿中,草稿裡寫著上午當漁夫,下午當獵人,晚上到酒吧當說書家(我掰的),但是後來的版本則改成,打漁、打獵,說書。人不是一個職業,一個身份,人作為人的根據在勞動,而勞動則是a free conscious activity,活動自身才是身而為人的關鍵,用當代的話說,人是過程,而不是產品。我不是一個身份,而是一個活動。

 

從這點開始,尼采的想法帶進來,倒也無違和。人就是持續自我超越與克服者。超越什麼?超越過去的那個我,堅持著的我,如果僵化了,那就勇敢地忘記那個堅持到變成執迷、變成執著的我,尼采對於「主權個體」的嘲諷方式很簡單,用那個類似韋小寶可以服侍好幾個君王的米拉波的超強適應能力(在華人世界,大抵要被稱為沒骨氣與沒氣節了──但是骨氣與氣節是對誰呢?骨氣與氣節難道不是君臣體制下的奴性道德嗎?),來嘲笑像是康德那類的、像時鐘一樣的自我禁欲者。尼采也不是頌揚隨隨便便,而是自己對自己有要求,自己對自己有許諾,但莫可奈何之際,更重視生命所具備的彈性與適應能力──而不是食古不化。尼采是騎牆派嗎?應該不是,他說自己是炸藥。但他的話能信嗎?有時可以,有時不可以,你還是要自己決定,因為沒有一個人的生命是一樣的,而你的生命應該自己決定,自己的路要自己走。

 

        年關的分析,寫著寫得又變成尼采與馬克思的囈語,這實在也是毛病。其實想說的只是,不知道自己的價值在那裡,可以去找那些你敬重的人聊聊,他們可以協助你估價自身,就像估價你寫出的文字,創造出的音樂,讓你知道怎麼用一個估價值(韋伯說:人,是估價者)的方式,來認識這個世界。(噢!原來你覺得這個很重要,雖然我們覺得這只是零碎可棄之物,但你的估量讓我重新看到這件事的價值)。那些朋友可以協助估價,那些敵人可以協助估價,但是最後定價的部份,還是得要自己決定--不要賤賣了自己,不要覺得自己有個價格就安心了--那是放棄了自我決定,那是不再思考──齊美爾說:金錢現代性最大的優點之一,在於人們可以換老板──如果今天你還沒有換過老板,那你可以換一個。如果你沒有能力換老板,那你可以累積你的能力--錢多錢少是一回事,但是錢少又學不到東西,或者錢少沒有辦法過上餘暇的生活,那真是白作工──可能是用愛發電吧,但我不是這種人。但就像某人說的:「就算沒有錢也要作」──我想那就是真愛了,而尼采說「凡是出於愛者,皆超越善惡」。(修我課的學生很愛這句)

 

        回歸到頭,這年遭遇了彌勒佛歸西,也不太尊師重道,更對種種應然規範感到厭煩,大抵是一個不太能有頂頭上司的狀態,「嘿!聽我的話!」嗯?噢。有時候會被虛無主義吞噬,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當老師們還在堅持主人道德與奴隸道德有別時,其實查拉圖斯特拉就已經道盡了善惡共存,主人與奴隸都在我們身上這件事,意志不是一,而是多,我們始終在想辦法整合自身──不管是整合自身作好事,或者幹壞事。虛無主義迄今仍是對手,但我感激那些主動的、自發的來信問候與提醒,老友的關照、對未來迷茫的善意請教,似乎在面對苦難的過程中,使得虛無這件事,顯得不是那麼重要了,苦難反而使人踏實,學會了賦予意義--這實在也是尼采的洞見--禁欲理念意味著什麼?生命的座標,以及能夠協助人像西西佛斯一樣,克服生命的無意義吧。

 

        年關將至,關是關門,也是關卡,也是關節,也是關聯,是封閉也是開放。齊美爾在〈橋與門〉一節,談橋的意象是點與點的連結,你明確知道要去那,就像清交學生要去後門園區一樣,但是門不是這樣,門是區隔、分離,但是門也連結,也旋轉。過門,是承接,也是不同階段,更是迎向新的開放性,但你還是得要先推開門,走過去。

 

年獸之所以是年獸,是因為它年年到來,時時重複。人可以是獸,重視自己的動物本性──好好吃、好好睡,好好生活。珍惜自己的身體,而不僅僅是靈魂。舊的一年,就該是舊的了,讓年獸通通吃光光,咔滋咔滋,放得下,才前進的了。也許年獸如同尼采在《善惡的彼岸》第一節裡的斯芬克斯,問著我們問題:那個四隻腳、兩隻腳又三隻腳的傢伙是誰?或者白話地說,那個老去的是誰?確實這是可怕的年獸之謎。年歲、年祟,不知怎麼地,誰偷去了我們的時間,鬼鬼祟祟地,讓歲月逝去。歲月是個數字,而金錢其實也是個數字。但我們可以用紅包把金錢掩蓋起來,就像化妝品(或尼采所說的面具)掩蓋了歲月。那筆錢,我們叫作壓歲(祟/碎)錢,壓不是滅,而是力求均衡。歲月在我們的身上走過,雖然留下痕跡,但不要叫它把我們吞沒。如同面具予我們裝(莊)容,即使面對種種老化與醜態的來臨,仍然保有我們的尊嚴。

 

她最後走的很莊嚴。是呀,我們活著,也要有我們的尊嚴。以此為別去虎年按語,如若脫兔迎來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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