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根斯坦在第97節延續了對「思維」的批判,這次他直接點出了思維是如何被賦予一種**「光環」(Nimbus),並進一步解釋了這種光環是如何與「邏輯」和「世界秩序」的概念糾纏不清,最終導致我們誤以為存在一個「最純粹、最堅硬的抽象實體」**。他甚至直接引用了自己早期作品《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中的觀點,來批判自己過去的思考方式。
「思維」的光環與其「邏輯」的昇華
維根斯坦開篇就直指問題核心:
· 「思維被一個光環所環繞。」
o
這句話直接點明了我們對「思維」的神祕化、理想化。我們不把思維看作日常的、實際的心理或語言活動,而是賦予它一種超凡脫俗、不可觸及的光輝。這就是一種**「昇華」**,將「思維」變成了一個「怪物」。
接著,他解釋了這個光環如何與「邏輯」概念連結:
· 「它的本質,即邏輯,代表著一種秩序,而且是世界的先驗秩序,也就是世界和思維必須共享的可能性秩序。」
o
這裡,「邏輯」被視為「思維的本質」。這個「邏輯」不僅僅是我們用來推理的工具,它被昇華為:
§ 世界的秩序 (Ordnung der Welt): 認為世界本身就內含一種邏輯結構。
§ 先驗秩序 (Ordnung a priori): 這種秩序在所有經驗之前就已經存在,不依賴於經驗而成立。
§ 可能性秩序 (Ordnung der Möglichkeiten): 它決定了什麼是可能發生或被思考的。
§ 世界與思維共享 (Welt und Denken gemeinsam sein muß): 關鍵在於,這種邏輯秩序被認為是思維和世界都必須遵守的共同基礎。這暗示思維可以精確地映射世界。
「最純粹的水晶」:對理想化邏輯的迷戀
這種被昇華的邏輯,被賦予了極高的理想化特徵:
· 「但這種秩序,似乎必須是極其簡單的。」
o
我們傾向於相信,既然它是最基本的秩序,它就必須是簡單而清晰的。
· 「它先於一切經驗;必須貫穿所有經驗;它本身不允許附帶任何經驗性的混濁或不確定性。」
o
這是在描述一種**「純粹性」**。這種邏輯不應該受到現實世界的複雜性、矛盾性或模糊性的影響。它必須是完美的、無瑕的。
· 「它必須是由最純粹的水晶構成。」
o
這是對這種理想化邏輯最形象的比喻:純淨、透明、堅硬、完美無瑕。它暗示著一種絕對的清晰和確定性。
「具體且最堅硬」的悖論與自我批判
最後,維根斯坦點出了這種理想化帶來的悖論,並直接引用了自己早期的作品:
· 「然而,這塊水晶並非抽象的;它似乎是具體的,甚至是具體中的具體,可以說是『最堅硬的』。」
o
這句話非常重要,它揭示了我們對「邏輯」的錯誤理解。我們一方面認為邏輯是抽象的、先驗的,但另一方面,又希望它能像一個「具體的」、甚至「最堅硬」的實體一樣,為我們提供穩固的基礎。這種矛盾體現了我們在尋求絕對確定性時的掙扎。
o
「Log. Phil. Abh. 5.5563.」:這是對《邏輯哲學論》第5.5563節的直接引用。在該節中,維根斯坦早期的觀點確實認為邏輯是先驗的,為所有可能性和意義劃定界限,它是世界和語言的堅硬骨架。
維根斯坦的「治療」:破除對邏輯和思維的「昇華」
通過這段,維根斯坦正在批判他自己早期的哲學思維,以及這種思維所代表的、普遍的、將語言和邏輯**「昇華」**的傾向:
1.
「光環」的幻象: 「思維」本身並沒有什麼神聖的光環。它不過是我們**「玩」各種「語言遊戲」**時所進行的一系列活動。
2.
「邏輯」不是獨立的「水晶」: 邏輯不是一個獨立於我們語言實踐而存在的、純粹無瑕的「水晶結構」。它是在我們的**「語言遊戲」中,通過「約定」和「規則」而「呈現」**出來的。
o
例如,數學邏輯是數學這個「語言遊戲」的規則;日常推理的邏輯是日常對話這個「語言遊戲」的隱含規則。這些規則不是永恆不變的「水晶」,它們是被「使用」出來的。
3.
「經驗性」的回歸: 語言和邏輯不是「先驗」地完美無瑕。它們的「用法」會受到「經驗性」的影響,會出現模糊、不確定性。哲學的任務不是要去「淨化」它們,而是去**「描述」它們在實際使用中的「現狀」**。
4.
避免「本質」的追逐: 我們不應將「邏輯」視為「思維的本質」,更不應期望它能成為「世界的本質」。這種對「本質」的追逐,正是創造「概念怪物」的根源。
總之,維根斯坦在第97節繼續呼籲我們將「思維」和「邏輯」從形而上學的高壇上拉下來,回到它們作為**人類「語言遊戲」中的「約定」和「「用法」」的「尋常」**面貌。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擺脫那些因「昇華」和「理想化」而產生的哲學困惑。
維根斯坦在第98節直接點出了我們對語言,特別是「句子」的理解上的一個核心矛盾。這個矛盾源於我們在**「實際經驗」和「哲學預設」**之間的拉扯。
矛盾的一面:日常句子的「秩序井然」
維根斯坦首先呈現的是我們對日常語言的直接觀察:
· 「一方面,很清楚的是,我們語言中的每一個句子『本身就是秩序井然的』。」
o
這裡的 「秩序井然」(in Ordnung ist,
wie er ist) 是關鍵。它意味著我們的日常句子,無論看似多麼「模糊」(vage),實際上都能正常運作,完成它們的溝通任務。它們「就是那樣」,不需要額外的修正。
· 「也就是說,我們並不是在追求一個理想:好像我們日常的、模糊的句子還沒有一個完全無可指責的意義,而一套完美的語言需要我們去建構。」
o
這直接批判了早期哲學(包括他自己早期)和某些邏輯實證主義的傾向。這些學派認為日常語言是「混亂」的、「不精確」的,需要被「清理」、「改造」或「理想化」為一套「完美語言」才能揭示真理。
o
維根斯坦反對這種觀點。他認為,日常語言本身就是「有用」的,它已經在我們各自的**「語言遊戲」**中完美地履行其功能。我們並沒有在「追求」一個外部的、更「完美」的語言模型。
矛盾的另一面:意義必須根植於「完美秩序」的預設
然而,與這種日常觀察相對立的,是我們腦海中根深蒂固的哲學預設:
· 「另一方面,似乎很清楚:哪裡有意義,哪裡就必須有完美的秩序。」
o
這是一種哲學直覺或偏見。我們傾向於相信,如果一個句子是有意義的,那麼它背後一定存在著一個精確的、完美的、底層的邏輯秩序。
o
這種預設通常來自於我們對「邏輯」的**「昇華」**(如第97節所述),認為它是一種「純粹的水晶」,無瑕疵地決定了意義。如果意義是清楚的,那它所依賴的秩序也必須是完美的。
矛盾的結果:「模糊句子」中尋找「完美秩序」的困境
這兩個看似都「清楚」的觀點結合起來,就產生了困境:
· 「因此,完美的秩序也必須存在於最模糊的句子中。」
o
這句話揭示了哲學困惑的來源。我們一方面承認日常句子的「模糊性」(例如,「那邊坐著一個人」——「那邊」是哪邊?「一個人」是指誰?這些都可能語境而定,無法被嚴格定義),另一方面又堅信其背後存在一個「完美的秩序」。
o
這迫使我們去**「尋找」、去「挖掘」這個「完美的秩序」。我們試圖在那些看似模糊的日常表達中,找到那個隱藏的、精確的邏輯骨架。這就是追逐「虛構的怪物」**的過程。
維根斯坦的「治療」:破除「完美秩序」的幻象
維根斯坦的目標是解除這個矛盾,而不是去「解決」它。他會這樣「治療」我們的思考:
1.
「完美的秩序」是個「奇美拉」:
o
他會質疑那個「完美的秩序」本身。這個「秩序」並不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像「水晶」一樣的實體,它不過是我們對語言功能的誤解所創造出來的概念怪物。
o
語言的運作,正如我們日常使用工具一樣,其**「秩序」體現在其「用法」的成功**。一把模糊的尺子,只要在特定的「語言遊戲」(例如,粗略測量木板)中能幫助我們達到目的,它就是「秩序井然」的。我們不需要一個「完美的尺子」才能理解它的意義。
2.
接受「家族相似性」而非「共同本質」:
o
「意義」不是來自於一個「完美的秩序」的本質,而是來自於**「語言遊戲」的「規則」和「約定」。這些規則並非總是精確無比、條理分明的,它們可能充滿了「家族相似性」**,互相重疊,沒有明確的邊界。
o
即使是最「模糊」的句子,只要它在特定的「語言遊戲」中被**「使用」並被「理解」**,它就有意義。這種意義並不需要一個底層的「完美秩序」來支撐。
3.
回歸「用法」和「生活形式」:
o
哲學的任務不是在日常語言的「模糊性」中尋找「完美秩序」,而是**「描述」這些「模糊」是如何在「約定」和「用法」中發揮作用的。**
o
當我們看清,句子的「秩序」並非其背後有某種「完美邏輯水晶」,而是體現在它們在我們**「生活形式」中的「實際功能」**時,這種矛盾的感覺就會消失。
簡而言之,維根斯坦在這一節再次強調,哲學不應該試圖「修正」日常語言,也不應該在日常語言的「表面之下」尋找一個隱藏的「完美本質」。語言本身就是「秩序井然的」,其意義就體現在其「用法」之中,而**「完美的秩序」只不過是我們哲學化思維所投射出的幻象**。
維根斯坦在第99節繼續深化對「意義」和「模糊性」的批判,直接挑戰了一個根深蒂固的哲學預設:「如果意義不是完全確定的,那它就根本沒有意義。」
他用一個生動的例子來類比這種錯誤的思維模式。
「意義」的「確定性」迷思
維根斯坦首先呈現了我們對「確定意義」的執著:
· 「句子的意義——人們會想——固然可以留下這點那點不明確的地方,但句子必須還是有一個確定的意義。一個不確定的意義——那其實根本就沒有意義。」
o
這反映了一種普遍的直覺:如果一個句子的意義是模糊不清的,似乎就等於它沒有意義。這種想法源於我們對「意義」的理想化,認為它必須是精確無誤的。
o
這直接呼應了第98節的「完美的秩序必須存在於最模糊的句子中」的預設。如果沒有完美的秩序,那麼就沒有「真正的」意義。
「模糊邊界」的類比:有洞的圍牆
接著,維根斯坦引入了一個強而有力的類比來批判這種思維:
· 「這就像:一個不清晰的邊界,那其實根本就不是邊界。」
o
他將「不確定的意義」比作「不清晰的邊界」。如果邊界不清晰,我們就傾向於認為它根本不能算作一個邊界。
· 「人們可能會這樣想:如果我說『我把那個人牢牢鎖在房間裡了——只是一扇門開著』——那麼我根本就沒有把他鎖起來。他只是表面上被鎖起來了。」
o
這個例子非常直觀:如果你聲稱把人鎖起來了,但卻留了一扇門,那麼你的行為實際上是無效的,他根本沒有被「鎖起來」。
· 「人們會傾向於在這裡說:『那麼你根本就什麼都沒做。』一個有漏洞的圍牆,就如同沒有一樣。」
o
這裡強調了這種思維的結論:如果目標無法完美達成,那麼所做的努力就毫無意義。一個有缺口的圍牆,就等同於不存在,無法達到「圍堵」的目的。
維根斯坦的反問:這真是對的嗎?
最後,維根斯坦提出了關鍵的反問:
· 「——但這真是對的嗎?」
o
這個反問直接挑戰了前面所有看似「自明」的推論。他暗示,我們這種對「完美」和「確定性」的執著,以及對「模糊性」的否定,本身可能就是一種誤解。
維根斯坦的「治療」:接受「模糊性」的「有用性」
維根斯坦在這裡的目的,正是要破除「意義必須確定無誤」的哲學幻象。他的「治療」思路會是:
1.
「模糊邊界」的實際「用法」:
o
他會指出,在我們的日常「語言遊戲」中,「模糊的邊界」是普遍存在的,而且是「有用」的。
o
例如,當我們說「這是一堆沙子」時,「堆」的邊界是模糊的,一顆沙子不算堆,但加到多少顆才算「堆」?這個邊界不明確,但這並不妨礙我們理解「一堆沙子」這個概念,也不妨礙我們使用這個詞語來進行有效的溝通。
o
又如,「靠近樹林的地方」。這個邊界也是模糊的,但我們都能理解它的意思,並在日常生活中有效使用。
2.
語言的「工具性」與「目的性」:
o
維根斯坦會提醒我們,語言是工具,其意義在於**「用法」和「目的」**。
o
回到「鎖住犯人」的例子:如果你的目的是「完全監禁」,那麼留一扇門確實是「無效」的。但在其他「語言遊戲」中,模糊的邊界卻可能是「有效」的。
o
例如,一個地主說「我的土地邊界大概在這裡」,這句話雖然「模糊」,但對於日常耕作、避免爭吵,可能已經足夠「有效」了。他並不需要一個測量到毫米的「完美邊界」。
o
一個「有漏洞的圍牆」確實無法百分之百圍堵,但它可能足以「阻嚇」大部分人,或者用來「圈養」移動緩慢的動物。其「意義」和「功能」取決於它的**「用途」**。
3.
擺脫「理想」的束縛:
o
我們之所以困惑,是因為我們對「意義」和「邊界」有著一種**「理想化的預設」**,即它們必須是「完美無缺」的。
o
維根斯坦告訴我們,語言並不追求這種「完美」。它的力量和意義恰恰在於它能夠在**「模糊性」中有效運作**。哲學的任務不是要「改造」日常語言,使其符合這種理想,而是要**「描述」日常語言的「實際運作方式」**,包括它的模糊性。
總之,第99節強烈批判了那種認為「不確定即無意義」的哲學傾向。維根斯坦通過類比,提醒我們:模糊性並非缺陷,而是語言在不同「語言遊戲」中,為了達成不同「目的」所固有的特徵。
我們不應該被哲學的「理想主義」所迷惑,去否定日常語言中普遍存在的、且行之有效的「模糊意義」。
維根斯坦在第100節繼續使用「遊戲」這個類比,進一步批判我們對「規則」和「完美性」的執著,並點出這種執著如何使我們**「被理想蒙蔽」,無法看清詞語的「實際應用」**。
哲學的預設:「規則模糊就不是遊戲」
維根斯坦首先呈現了我們內心深處的哲學聲音:
· 「『這根本不是遊戲,如果規則有模糊之處。』」
o
這句話直接表達了我們對「遊戲」——以及更廣泛地說,對任何有意義的系統或活動——的理想化預設。我們認為,一個真正的遊戲(或任何有意義的活動)必須有清晰、明確、毫無模糊之處的規則。如果規則不夠精確,那麼整個活動就失去了其本質。
o
這與第99節的「不清晰的邊界就不是邊界」的觀點一脈相承,反映了我們對**「確定性」**的執著。
維根斯坦的反問與讓步
維根斯坦立即提出反問,然後模擬了哲學預設者的回應:
· 「——但它難道就不是遊戲了嗎?」
o
他挑戰了這種非黑即白的判斷。
· 「『是的,也許你會稱它為遊戲,但它無論如何都不是一個完美的遊戲。』」
o
哲學預設者做出了一點讓步:好吧,你可以稱它為遊戲,但你必須承認它「不完美」。這裡的「完美」仍然是評判的最高標準。
· 「也就是說:它因此被污染了,而我現在感興趣的是被污染的部分。」
o
這句話極其諷刺。哲學家(包括早期維根斯坦自己)會認為日常語言(或日常遊戲)因為其模糊性而**「被污染」,失去其「純粹性」。他們感興趣的正是那個「純粹的本質」——那個被模糊性所掩蓋或污染的部分。這再次指向了對「完美秩序」(第97節)和「精確意義」(第99節)**的追求。
維根斯坦的核心論點:被理想蒙蔽
最後,維根斯坦闡明了他自己的觀點,這正是他後期哲學的精髓:
· 「但我想要說的是:我們誤解了『理想』在我們表達方式中所扮演的角色。」
o
這是這一節的核心句。維根斯坦並非完全否定「理想」的存在。他承認我們確實有關於「完美遊戲」、「完美語言」的「理想」概念。
o
問題在於,我們誤解了這個「理想」的「角色」。我們把它當作了現實的描述性標準,認為現實必須符合這個理想,否則就是有缺陷的。
o
實際上,這個「理想」更像是一個**「參照點」或「指導原則」,而不是用來評判實際「用法」**是否「有意義」的硬性標準。
· 「也就是說:我們也會稱它為遊戲,只是我們被『理想』蒙蔽了,因此無法清楚地看到『遊戲』這個詞的實際應用。」
o
這句話揭示了哲學困惑的根源。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對於規則有模糊之處的活動(比如小孩玩的遊戲、某些運動的非正式比賽),仍然會稱之為「遊戲」。這些「遊戲」仍然是有意義的,人們仍然在「玩」。
o
然而,當我們戴上「哲學的眼鏡」,被**「完美」這個「理想」所「蒙蔽」時,我們就看不清「遊戲」這個詞在日常語言中的「實際應用」(wirkliche Anwendung)**。我們不再關注它在不同情境下是如何被「使用」的,而是執著於它是否符合一個抽象的、不可能達成的「完美標準」。
總結:接受模糊,看清真實的「用法」
第100節是維根斯坦對**「完美主義偏見」**的強力批判。他的治療性目標是:
1.
「完美」是個理想,而非實際標準: 哲學不應該被「完美」這個理想所驅動,去「淨化」或「修正」日常語言。
2.
規則的「模糊」是常態且有用: 許多「遊戲」(無論是真實的遊戲還是語言遊戲)的規則本身就是模糊的、不完全確定的,但這並不妨礙它們被「玩」,也不妨礙它們「有意義」。
3.
回歸「實際應用」: 哲學的任務是**「描述」詞語在具體「語言遊戲」中的「實際用法」**,而不是用抽象的「理想」去衡量和評判它們。一旦我們看清了這些「實際應用」,我們就能擺脫被「理想」所「蒙蔽」的困惑。
維根斯坦在這裡再次強調了:語言的意義在於它的「用法」,而非它是否符合某種哲學家預設的「完美秩序」或「純粹本質」。
維根斯坦在第102節再次深入探討了我們對**「邏輯」和「理解」的錯覺,指出我們常常誤以為「邏輯句法」是某種隱藏在「理解媒介」背後的「嚴格而清晰的規則」**。他批判了這種想法,認為我們在理解符號並意指某事時,就已經「看見」了這些規則,儘管我們感覺是透過某種「媒介」。
「邏格斯」的隱藏與「理解媒介」的幻象
維根斯坦首先呈現了我們對「邏輯句法」的普遍看法:
· 「邏輯句法的嚴格而清晰的規則,在我們看來,是某種隱藏在背景中——隱藏在『理解的媒介』之中——的東西。」
o
這裡的**「邏輯句法」(logischen Satzbaues)**指的是構成句子意義的底層結構或規則。
o
「嚴格而清晰的規則」:這延續了第97節對「邏輯」作為「最純粹的水晶」的理想化想像。我們認為邏輯規則應該是絕對精確且無可置疑的。
o
「隱藏在背景中」(im Hintergrund
versteckt):這是關鍵所在。我們常常覺得這些規則並非直接呈現,而是深藏不露的,需要我們去「挖掘」或「揭示」。
o
「隱藏在『理解的媒介』之中」(im Medium des
Verstehens versteckt):我們想像在我們的「理解」和語言符號之間,存在著一個「媒介」(Medium)。我們認為正是這個媒介「承載」了那些隱藏的、嚴格的邏輯規則,而我們透過這個媒介才能夠理解。這個「媒介」本身,就是一個哲學上容易被「昇華」的概念,彷彿它是某種獨立的實體。
「看見」規則:意指的直接性
維根斯坦立即糾正了這種「隱藏」和「媒介」的錯覺:
· 「我現在就已經看到它們了(即便透過一個媒介),因為我理解這個符號,並用它意指某些東西。」
o
這是維根斯坦的核心反駁。他指出,當我們理解(verstehe)一個符號,並用它意指(meine)某物時,我們就已經在使用這些規則,並且因此**「看見」了它們**。
o
「即便透過一個媒介」:這句話帶有諷刺意味。哲學家常常會說他們透過「媒介」(例如「心靈」、「意識」或「邏輯形式」)來理解。維根斯坦在這裡模仿了這種說法,但他真正的意思是要消除「媒介」的必要性。
o
他的觀點是,理解不是透過一個隱藏的媒介來接觸抽象的規則,理解本身就是一種「實踐」或「用法」。當你能夠正確地使用符號來意指某物時,你就是在展現你已經掌握了其背後的「規則」。這些規則並非「隱藏」在某處等待被發現,它們就體現在**符號的「用法」**之中。
維根斯坦的「治療」:規則即「用法」
這一節再次強化了維根斯坦的核心思想:語言的規則並非超然於「用法」之外的獨立實體,規則就是「用法」本身。
1.
規則不是「隱藏」的: 我們不必去挖掘或推斷語言的規則。它們就公開地呈現在我們如何使用語言、如何理解他人語言的日常實踐中。
2.
「理解」不是透過「媒介」: 「理解」不是一個涉及某種心靈「媒介」的神秘過程。理解就是「知道如何繼續」,就是能夠在特定的「語言遊戲」中,正確地、有效地「使用」符號並做出適當的回應。
3.
「意指」即「遵守規則」: 當你用一個符號「意指」某物時,你就是在遵循那個符號所屬「語言遊戲」的規則。你並不需要一個獨立的「意圖」或「媒介」來連接符號和規則。「意指」本身就是一種「使用規則」的行為。
舉例說明:
想想我們學習使用一把錘子:
· 我們不會說「錘子的嚴格而清晰的使用規則,隱藏在『敲擊的媒介』之中」。
· 當我們「理解」如何使用錘子並用它「敲釘子」時,我們就已經「看見」並「實踐」了它的規則。這些規則不是抽象的、隱藏在錘子內部某處的「藍圖」。它們就體現在我們實際「如何使用」這把錘子,以及我們在什麼情境下使用它、如何衡量我們使用它的「成功」。
維根斯坦在這裡試圖破除的是一種柏拉圖式或笛卡爾式的思維,即認為在可見的現象(符號、行為)背後,存在著一個更為真實、抽象、不可見的「本質」或「規則」。他堅稱,我們所需要的一切,都已經在**公開呈現的「用法」**之中了。
維根斯坦在第103節,以極其生動且富有詩意的語言,揭示了**「理想」(Ideal)如何在我們的思維中根深蒂固**,以至於我們無法擺脫它。他用**「眼鏡」的比喻,闡明了這個理想如何蒙蔽我們的視線,使我們無法看到事物的真實面貌**。
根深蒂固的「理想」:無處可逃
維根斯坦首先描繪了「理想」在我們思想中的堅不可摧:
· 「那個理想,在我們的思想中,堅不可摧地牢牢固定著。」
o
這裡的「理想」指的是我們對語言、邏輯、意義等概念的完美化、純粹化預設(如第97、98、99節所討論的「最純粹的水晶般的邏輯秩序」、「確定的意義」、「完美的遊戲規則」)。
o
「堅不可摧地牢牢固定著」(unverrückbar
fest) 強調了這個理想在我們認知結構中的頑固性。它不是一個簡單的信念,而是一種幾乎無法動搖的思維慣性。
· 「你無法從中走出去。你總會不斷地回到它那裡。根本沒有『外面』;『外面』缺乏生存的空氣。」
o
這段話極其形象地表達了這種**「理想」的「封閉性」和「全知性」**。
o
「無法從中走出去」: 意味著我們的思維被這個理想所束縛,無法掙脫。
o
「總會不斷地回到它那裡」: 即使我們意識到它的問題,我們的思維也會習慣性地、不自覺地回到這個理想的框架中去理解事物。
o
「根本沒有『外面』;『外面』缺乏生存的空氣」: 這是一個強烈的比喻。它暗示了我們認為,如果脫離了這個「理想」的框架,我們就無法思考,無法理解,甚至無法「生存」。這個理想就像我們賴以呼吸的空氣一樣必不可少,以至於我們無法想像沒有它的世界。這顯示了這個理想對我們思維的徹底宰制。
「眼鏡」的比喻:被蒙蔽的視線
維根斯坦接著用一個經典的比喻來解釋這種現象:
· 「這來自於何處?這個想法就像一副眼鏡一樣戴在我們的鼻子上,而我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透過它來看的。」
o
「一副眼鏡戴在我們的鼻子上」(als Brille
auf unsrer Nase):這是維根斯坦最著名的比喻之一。這副「眼鏡」就是那個**「理想」,是我們根深蒂固的哲學預設和思維習慣**。
o
這副眼鏡是如此地貼近我們,以至於我們幾乎感覺不到它的存在。它成為了我們觀察和理解世界不可或缺的「媒介」。
o
「我們所看到的一切,都是透過它來看的」: 我們以為自己看到的是「真實」的世界,但實際上,我們所看到的已經被這副「理想」的眼鏡所過濾、扭曲或塑形。我們看不到事物的本來面貌,而只能看到它符合我們理想的那一面。
· 「我們根本沒有想到要把它摘下來。」
o
這是點睛之筆。我們對這副眼鏡習以為常,甚至未曾意識到它的存在。我們從未想過,也許正是這副眼鏡,導致了我們對「語言」、「思維」、「意義」的困惑。
o
這暗示了哲學困惑的深度:問題不在於我們「看不到」什麼,而在於我們從未想過我們所「看」的方式本身可能就是問題所在。
維根斯坦的「治療」:摘下「眼鏡」
維根斯坦在這一節明確地指出了他哲學的任務:
1.
揭示「眼鏡」的存在: 他的工作就是指出這副「理想」的眼鏡的存在,讓我們意識到它其實一直戴在我們的鼻子上。
2.
鼓勵「摘下」眼鏡: 雖然很困難,但哲學必須嘗試**「摘下」這副眼鏡**。這不是要我們停止思考,而是要我們改變思考的方式,擺脫預設的「理想」的束縛。
3.
看清「本來面貌」: 一旦摘下眼鏡,我們就能**「看清楚」語言、思維和世界的「實際運作方式」,看到它們的「尋常」面貌**,而不是被理想化後的「奇特」幻象所迷惑。這就是將詞語**「帶回其日常使用」**的實踐。
維根斯坦在這裡以深刻的洞察力告訴我們,哲學的困境往往不是來自於外部世界的奧秘,而是來自於我們內在的思維習慣和哲學預設。這些預設如同無形的眼鏡,讓我們無法看清最顯而易見的真相。他的哲學,就是一場關於「視力矯正」的治療。
維根斯坦在第104節繼續揭示我們產生哲學困惑的另一種根本原因:我們常常將表達方式中固有的東西,錯誤地歸因於事物本身的性質。
他指出,我們被「比較」的可能性所吸引,並將這種比較能力誤認為是對某種「極為普遍的事實情況」的感知。他最後用一個法拉第的例子來闡明這種錯誤。
將「表達方式」歸於「事物本身」
維根斯坦首先點明了這種誤解的核心:
· 「我們將表達方式中固有的東西,歸因於事物本身的性質。」
o
這是維根斯坦的一個核心洞察。它指的是,我們用語言來描述世界,但我們常常會誤以為語言**「內在的語法」或「表達的結構」就是世界本身「內在的結構」**。
o
例如,我們說「一張桌子是堅固的」。這句話的「堅固」是我們在描述桌子的一種表達方式。但我們可能會誤以為「堅固」是桌子本身的一個**「本質屬性」**,一個獨立於我們語言之外的「純粹事實」。
「比較」的錯覺:普遍事實的幻象
接著,他解釋了這種誤解是如何產生的:
· 「比較的可能性,給我們留下深刻印象,我們卻將其誤認為是對一種極為普遍的事實情況的感知。」
o
我們在日常語言中,會不斷地進行**「比較」**。例如,我們比較「桌子」和「椅子」,發現它們都是「家具」。我們比較「紅色」和「藍色」,發現它們都是「顏色」。
o
這種**「比較」的能力或「可能性」(即我們的語言能夠對不同事物進行分類和歸納的能力),讓我們印象深刻。我們可能會因此誤以為,這種比較能力揭示了「事物之間存在某種極為普遍、客觀的『共同本質』」**。
o
我們誤以為,當我們能夠將許多東西歸為「家具」時,就意味著存在一個抽象的、獨立的「家具的本質」;當我們能夠比較不同的「遊戲」時,就意味著存在一個「遊戲的本質」。(這與他在《哲學研究》中對「家族相似性」的討論緊密相關,他反對存在一個共同的本質)。
o
這種對「共同本質」的追求,就是**「概念怪物」**的根源。我們將語言的分類和比較能力,投射到現實世界中,誤以為現實中存在一個對應的「普遍事實」。
法拉第的例子:「水是單一的,從不改變」
維根斯坦引用了法拉第的例子來強化這個觀點:
· (法拉第《蠟燭的化學史》):
o
「水是一種單一的東西——它從不改變。」
o
法拉第在當時的化學語境中,可能會這樣描述水。這句話是一種**「表達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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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維根斯坦看來,這種描述很容易被誤解:
§ 「單一」(individual thing):這個詞是我們對水進行分類和命名的一種方式。我們把它看作一個獨立的「東西」。
§ 「從不改變」(never changes):這也是一種表達方式,強調其在特定條件下的化學穩定性。
o
然而,如果我們將這種「表達方式」昇華為水的「本質」——即水**「本身」**就是一種「單一的、永恆不變的形而上實體」——那麼我們就犯了維根斯坦所批判的錯誤。
§ 水在不同的溫度和壓力下會變成冰或蒸汽,它的外觀會改變。但我們仍然說它是「水」。
§ 水的化學結構(H2O)是穩定的,這是一種科學的表達方式。
§ 問題在於,我們常常將這種科學的、分類的、穩定的**「表達方式」,誤認為是水本身所擁有的一個「絕對不變的、形而上的本質」**。我們將語言描述的特性,歸因於被描述事物的獨立存在。
維根斯坦的「治療」:區分「描述」與「本質」
這一節再次提醒我們,哲學困惑往往源於我們混淆了語言的「描述」與事物的「本質」。維根斯坦的「治療」方案是:
1.
認識到「表達方式」的角色: 我們必須清楚地認識到,我們所使用的語言詞彙、概念和語法,是一種**「表達方式」。它不是事物本身,而是我們用來「處理」和「理解」事物的工具**。
2.
避免「歸因錯誤」: 不要將語言工具的特性(如分類、比較、簡化)錯誤地歸因於事物本身的**「本質」或「普遍事實」**。
3.
「比較」的限度: 「比較」的可能性是語言的有用功能,但它不應被視為揭示**「本質」的途徑。事物之間可能只有「家族相似性」**,而非共享一個單一的、普遍的「本質」。
4.
回歸「用法」: 「水是單一的,從不改變」這句話的意義在於它在科學或日常「語言遊戲」中的「用法」和「目的」,而不是它揭示了水的一個形而上學的「永恆本質」。
總之,維根斯坦呼籲我們警惕將「概念工具」的特點誤認為是「現實本質」的誘惑。他要我們回到語言的實際「用法」,看清我們是如何使用這些詞語來描述和理解世界的,而不是陷入對抽象「本質」的追逐。
維根斯坦在第105節揭示了我們對「理想秩序」的執著,如何導致我們對日常語言的「不滿」,並因此陷入對「真正符號本質」的徒勞追尋。
對日常語言的「不滿」:理想的驅使
維根斯坦首先指出,當我們被**「理想秩序」**所迷惑時,我們會產生一種對現實的不滿:
· 「如果我們認為必須在真實語言中找到那種秩序,那個理想,我們就會對日常生活中所謂的『句子』、『詞』、『符號』感到不滿。」
o
這裡的「那種秩序,那個理想」指的是維根斯坦在前面幾節所批判的,我們對於語言(和思維)的完美、清晰、純粹、先驗的邏輯結構的預設(如第97、98、99節所描述的「最純粹的水晶」、「完美的秩序」、「確定的意義」)。
o
當我們帶著這個「理想」去檢視**「真實語言」(wirklichen Sprache)——也就是我們日常實際使用的語言時,我們會發現它充滿了模糊性、不確定性、脈絡依賴性**。
o
這種不符預期的落差,使得我們對日常語言產生了**「不滿」(unzufrieden)**。我們覺得它不夠好,不夠「純粹」,不夠「邏輯」。
追尋「真正符號」的本質:陷入困惑
這種不滿感,驅使我們去尋找一個符合「理想」的「真正符號」:
· 「邏輯所處理的句子、詞,應該是某種純粹而輪廓分明的東西。」
o
這反映了哲學家(特別是早期分析哲學家)的傾向:他們認為只有當句子或詞語達到某種**「純粹性」(Reines)和「輪廓分明性」(Scharfgeschnittenes)**時,才值得邏輯學去研究,才具有「真正的」意義。日常語言的「混亂」被視為需要被「淨化」的對象。
· 「於是我們現在就為了『真正符號的本質』而絞盡腦汁。」
o
這句話點出了哲學困惑的來源。由於對日常語言的不滿,我們開始轉而探究那個符合理想的、隱藏在背後的**「真正符號」(eigentlichen Zeichens)**的「本質」。
o
這個「真正符號」就是我們追逐的**「概念怪物」**。它不是我們實際使用的符號(如紙上的文字、口中的聲音),而是一種我們想像出來的、完美無瑕的符號實體。
· 「——它會是關於符號的表象嗎?還是當前時刻的表象?」
o
維根斯坦這裡提出了兩種可能的哲學追問方向,並暗示它們都會陷入困境。
o
「符號的表象」(Vorstellung vom
Zeichen):我們可能會認為,真正的符號不是物質性的文字或聲音,而是我們頭腦中關於它的某種「心靈表象」或「概念」。但這個「表象」又是什麼?它是否也需要一個更深層次的表象來定義?這將導致無限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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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前時刻的表象」(Vorstellung im
gegenwärtigen Augenblick):我們可能會試圖將符號的本質與它在「當下時刻」被「意識到」的某種「心靈狀態」或「感覺」連結起來。但這樣一來,意義就變得極其私密和短暫,無法解釋公共的語言溝通。這也呼應了他對「私人語言」的批判。
維根斯坦的「治療」:回歸符號的「用法」
這一節再次強調了維根斯坦的核心思想:我們不應該追求一個抽象的「符號本質」或「理想秩序」。他的「治療」方案是:
1.
接受日常語言的「如是」: 日常語言「就是它本來的樣子」,它並不需要符合任何哲學的「理想」才能有效運作。其意義就體現在其「模糊」且「實用」的「用法」中。
2.
符號的本質在於其「用法」: 「真正符號的本質」並不在於它是一個抽象的「表象」或「心靈狀態」。符號的「本質」或「意義」就體現在它在「語言遊戲」中的「公共用法」和「規則」中。我們能夠理解和使用一個符號,就已經掌握了它的「本質」,不需要去尋找一個隱藏的形而上學實體。
3.
消除形而上學的困惑: 當我們停止對「純粹而輪廓分明的符號」的追逐,停止將語言的「理想」投射到現實中,我們就能擺脫那些關於「真正符號的本質」的無謂困惑。
總之,維根斯坦在這裡再次指出,哲學的困境往往是我們自己製造的。我們對「完美」的執著導致我們對「日常」的不滿,進而驅使我們去尋找一個根本不存在的「抽象本質」。而他的哲學任務,正是要讓我們意識到這種徒勞的追尋,並重新將目光聚焦到語言在我們**「生活形式」中的「實際運用」**。
維根斯坦在第106節,以極其貼切的比喻,描述了哲學家在面對日常語言時所遭遇的困境:我們常常難以抗拒偏離「日常思維」的誘惑,轉而去追尋那些看似「極致精微」、實則無法言說的「終極細節」。這種努力就像是用粗笨的手指去修補被破壞的蜘蛛網一樣,徒勞無功。
保持清醒:留在日常思維中
維根斯坦首先指出,這是一項艱難的任務:
· 「這裡很難,可以說是難以保持清醒,——看清楚我們必須停留在日常思維的事物上,才不會誤入歧途。」
o
「難以保持清醒」(schwer, gleichsam
den Kopf oben zu behalten):這是一個形象的比喻,暗示了我們在哲學思考中,很容易「暈頭轉向」,失去方向,陷入困惑。這強調了哲學工作的艱鉅性,需要高度的自覺和警惕。
o
「停留在日常思維的事物上」(bei den Dingen
des alltäglichen Denkens bleiben müssen):這是維根斯坦哲學的核心宗旨。他反覆強調,哲學的困惑往往源於我們脫離了語言在**「日常用法」和「生活形式」中的根基。我們必須回到最「尋常」**的語言和思維,才能找到問題的答案(或消除問題本身)。
o
「才不會誤入歧途」(um nicht auf den
Abweg zu geraten):這表明偏離日常思維是一條錯誤的路徑,會導致哲學的迷失。
誤入歧途:追尋「終極精微」的幻象
接著,他描述了這種誤入歧途的表現:
· 「在歧途上,似乎我們必須描述那些終極的精微之處,而我們卻根本無法用我們的手段來描述它們。」
o
「終極的精微之處」(letzten Feinheiten):這指的是哲學家在追求「本質」、「完美秩序」、「純粹符號」時,所想像的那些極其細微、隱藏在表象之下的「終極真相」。這些「精微之處」往往被認為是「構成」意義或世界的「基本粒子」。
o
「我們卻根本無法用我們的手段來描述它們」(die wir
doch wieder mit unsern Mitteln gar nicht beschreiben könnten):這是關鍵的揭示。維根斯坦認為,這些所謂的「終極精微」是無法被我們的語言所描述或捕捉的。我們的語言工具,其「用法」和「邊界」,並沒有能力去觸及這些形而上的「細節」。
§ 這進一步證明了追逐「概念怪物」的徒勞:那些被我們想像出來的「怪物」,往往超出了我們語言的描述能力。
徒勞的比喻:修補蜘蛛網
最後,他用一個非常形象的比喻來總結這種徒勞:
· 「我們感覺,就好像我們應該用我們的手指來整理一張被破壞的蜘蛛網。」
o
「被破壞的蜘蛛網」(zerstörtes
Spinnennetz):這可以比喻日常語言或我們的思維,它在哲學家眼中可能是「不完美」的,充滿「漏洞」和「混亂」。
o
「用我們的手指」(mit unsern Fingern):這象徵著我們粗笨的、不適合完成精細任務的哲學「手段」或「方法」。我們的哲學工具(例如對邏輯純粹性的追求、對本質的挖掘),對於「修補」語言或思維的所謂「缺陷」來說,是極度不合適的。
o
這個比喻完美地傳達了徒勞無功和適得其反的感覺。你越想用不恰當的工具去「整理」或「修正」那些看似「破損」的東西,就越會破壞它,使其變得更加混亂。語言和思維的「秩序」並非那種需要被「整理」的精緻結構。
維根斯坦的「治療」:停止修補,接受「如是」
這一節是維根斯坦對哲學實踐本身的深刻反思和勸告:
1.
放棄「修補」的衝動: 哲學的任務不是要去「修補」或「完善」日常語言,因為日常語言本身就是「秩序井然的」(如第98節所述),它已經在「生活形式」中有效運作。
2.
接受「語言就是如此」: 我們必須接受語言和思維「就是它本來的樣子」,它有其模糊性,但這種模糊性並不妨礙其意義和功能。
3.
回歸「尋常」: 哲學的困惑源於我們偏離了「日常思維」和「語言的實際用法」。解決困惑的方法是**「回到」這些「尋常」的事物**,去「描述」它們是如何運作的,而不是去追求那些無法言說的「終極精微」。
維根斯坦在這裡再次強調,哲學的困境往往是我們自己製造的。我們對「完美」的追求、對「終極本質」的執著,使我們陷入一場徒勞的、破壞性的「修補」遊戲。真正的哲學工作,恰恰在於看清楚這種徒勞,並停止它。
維根斯坦在第107節,以其標誌性的洞察力和鮮活的比喻,總結了我們在哲學追求「理想」時所面臨的核心困境和解決之道。他指出,當我們越仔細地審視日常語言,我們對其「完美」的要求就越是無法滿足,這種矛盾最終變得**「無法忍受」,而我們對理想的追求也將變得「空洞無物」。他用「溜冰場上的摩擦力」**這個絕妙的比喻,解釋了為何我們必須回到「粗糙的地面」。
理想與現實的「衝突」與「空洞」
維根斯坦首先點出哲學困境的根源:
· 「我們越是精確地觀察實際語言,它與我們的要求之間的衝突就越是強烈。」
o
「實際語言」(tatsächliche Sprache)
指的是我們日常使用的、充滿模糊性、脈絡依賴性、非形式化的語言。
o
「我們的要求」(unsrer Forderung)
則是指前面幾節所討論的,我們對語言、邏輯、意義的理想化預設:它們必須是純粹的、完美的、確定的、有嚴格秩序的。
o
這種**「衝突」(Widerstreit)** 是哲學困惑的直接來源。當我們以「理想」為標準去衡量「現實」時,現實總是顯得不足,因此我們感到不滿。
· 「(邏輯的晶體純粹性對我來說從未自發地呈現**;它只是一個要求。)」**
o
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自我反思和批判。維根斯坦親口承認,他早期(如《邏輯哲學論》時期)對「邏輯晶體純粹性」的追求,並非他從語言本身「看見」的事實,而僅僅是他強加於語言的「要求」(Forderung)。
o
這揭示了許多哲學問題的本質:我們不是在發現世界固有的結構,而是在將我們的概念要求投射到世界之上。
· 「衝突變得無法忍受;要求如今威脅著要變成某種空洞的東西。」
o
當我們持續以這種不現實的「要求」去衡量實際語言時,這種認知失調的**「衝突變得無法忍受」(Widerstreit wird unerträglich)**。哲學家會感到極度困惑和挫敗,因為他們總是在尋找一個不存在的完美。
o
最終,那個被哲學家極力追求的「完美秩序」或「純粹邏輯」的**「要求」,會因為永遠無法在現實中找到對應物而「威脅著要變成某種空洞的東西」(droht nun, zu etwas Leerem zu werden)**。這個「理想」失去了其實際內容和指涉,變成了一個空泛的概念怪物。
哲學的「溜冰場」與「摩擦力」的必要
維根斯坦接著用一個極其精妙且廣為人知的比喻,闡明了這種困境的本質和解決之道:
· 「我們滑到了溜冰場上,那裡缺乏摩擦力,所以條件在某種意義上是理想的,但正因為如此,我們也無法行走。」
o
「溜冰場上」(aufs Glatteis geraten):這象徵著哲學家在追求「純粹」和「理想」時所處的抽象、脫離現實的領域。在這個領域,一切都顯得**「光滑」、「無瑕」、「純粹」**。
o
「缺乏摩擦力」(Reibung fehlt):這是溜冰場的特點。在維根斯坦的哲學中,「摩擦力」可以比喻為語言的「實際用法」、「生活形式」的具體語境、概念的「模糊邊界」、以及日常語言中固有的「不確定性」。
§ 哲學家追求「純粹的邏輯」,就像在追求一個沒有「摩擦力」的思維空間,在那裡一切都完美流暢,沒有矛盾。
o
「條件在某種意義上是理想的」(Bedingungen
in gewissem Sinne ideal sind):這諷刺了哲學家所追求的「理想」狀態。在哲學的抽象層面,一切似乎都符合「完美」的要求。
o
「但正因為如此,我們也無法行走」(aber wir
eben deshalb auch nicht gehen können):這是核心的困境!在一個沒有摩擦力的理想世界裡,你無法移動,因為沒有力點讓你施展。同樣,在一個脫離了具體「用法」、沒有「模糊」和「約定」的「純粹」語言中,我們無法進行有意義的思考或溝通,因為意義的產生需要「摩擦力」——即語言在具體情境中的實際運作和限制。
解決之道:回到「粗糙的地面」
維根斯坦最後給出了明確的行動指引:
· 「我們想要行走;那麼我們就需要摩擦力。回到粗糙的地面!」
o
「我們想要行走」(Wir wollen gehen):我們的目標是能夠在語言中進行有意義的思考和溝通,解決哲學困惑,這就相當於「行走」。
o
「那麼我們就需要摩擦力」(dann brauchen
wir die Reibung):這意味著我們必須重新擁抱語言的具體性、實踐性、日常性、模糊性和脈絡依賴性。正是這些被哲學家視為「不完美」的「摩擦力」,才是語言真正能夠「運作」、意義真正能夠「產生」的必要條件。
o
「回到粗糙的地面!」(Zurück auf den
rauhen Boden!):這是維根斯坦最著名的哲學勸告之一。它意味著:
§ 回到日常語言:
停止對語言的抽象化和理想化,觀察它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被實際使用的。
§ 回到「用法」:
意義就體現在詞語的「用法」中,而不是在它們背後隱藏的「本質」或「完美秩序」中。
§ 回到「生活形式」:
語言深深植根於人類的共同行為和約定。
§ 接受模糊與不完美:
承認語言固有的模糊性,並不是缺陷,而是其功能的一部分。
結語:擺脫抽象,擁抱日常
第107節是維根斯坦對其整個哲學項目的一個強力總結。它呼籲哲學家放棄對抽象「理想」的徒勞追求,認識到這種追求只會導致無法忍受的矛盾和空洞的概念。真正的解決之道,在於重新回到語言和思維的「粗糙的地面」——它們在日常「生活形式」中的具體「用法」和「實踐」。只有這樣,我們才能重新獲得「摩擦力」,進行有意義的「行走」,並消除那些因誤解語言「理想」角色而產生的哲學困惑。
維根斯坦在第108節為他對語言和邏輯的批判做了一個關鍵性的總結與轉向。他明確指出我們必須放棄對語言「形式統一性」的錯誤想像,轉而擁抱其**「家族相似性」的本質。這對「邏輯的嚴格性」構成了挑戰,但他強調這種「嚴格性」的消失並非邏輯的滅亡,而是我們必須扭轉整個「思考方式」,將其建立在我們「真正的需求」**之上。他最後透過「下棋」的類比,清晰地界定了哲學對語言的恰當關注點。
放棄「形式統一性」,擁抱「家族相似性」
維根斯坦首先總結了他對語言本質的洞察:
· 「我們認識到,我們所謂的『句子』、『語言』,並不是我所想像的那個形式統一體,而是一群或多或少相互關聯的結構。」
o
這直接否定了他早期(以及許多哲學家)對語言的**「形式統一體」(formelle Einheit)**的追求。過去,我們可能認為所有句子都共享一個共同的、抽象的邏輯結構,所有語言都服從一套統一的、深層的規則。
o
相反,他提出語言是**「一群或多或少相互關聯的結構」(Familie mehr oder weniger miteinander verwandter Gebilde)。這正是他著名的「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s)**概念。就像一個家族的成員,他們之間沒有單一的共同特徵,而是透過一系列重疊和交叉的相似點相互關聯。這也意味著語言是多元的、情境的,沒有一個共同的「本質」或「定義」。
邏輯的「嚴格性」與哲學的「轉向」
這種對語言的重新理解,直接挑戰了我們對「邏輯」的預設:
· 「但這樣一來,邏輯會變成什麼樣呢?它的嚴格性似乎要散架了。——難道它因此就完全消失了嗎?——因為邏輯怎能失去它的嚴格性呢?當然不是通過從中減去一些嚴格性。」
o
如果語言不再是「純粹而輪廓分明」的形式統一體,那麼我們所設想的、如同「水晶」般**「嚴格的邏輯」(Strenge)**似乎就無處安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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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家會擔憂,如果邏輯失去其嚴格性,它是否就「完全消失了」?維根斯坦斷然否定了這種擔憂,並指出邏輯的嚴格性並非「可減損的量」。
· 「『晶體純粹性』這個偏見只能這樣被消除:我們必須扭轉我們整個的思考方式。」
o
這是解決之道。維根斯坦強調,對「邏輯的晶體純粹性」這個**「偏見」(Vorurteil)的破除,不是對邏輯本身動刀,而是要「扭轉我們的整個思考方式」(unsere ganze Betrachtung drehen)**。這是一場範式上的轉變。
o
「(可以這樣說:這種思考必須被扭轉,但要以我們真正的需求為軸心。)」 這個括號內的補充更是點睛之筆。這種「扭轉」並非漫無目的,而是要以我們**「真正的需求」(unser eigentliches Bedürfnis)**作為「軸心」(Angelpunkt)。
§ 這裡的「真正的需求」是什麼?它不是哲學家追求抽象「本質」或「完美秩序」的需求,而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理解、溝通、解決實際困惑的實用性需求。邏輯的「嚴格性」應該服務於這種實際需求,而非反過來束縛我們。
語言現象的「空間時間性」與「下棋」的類比
維根斯坦進一步闡明了哲學應關注的重點:
· 「邏輯哲學談論句子和詞語,其方式與我們在日常生活中所做的沒有區別,比如我們說『這裡寫著一個中文句子』,或者『不,這看起來像文字,但其實是裝飾品』等等。」
o
他堅持哲學應回歸日常語言。哲學家談論語言,不應該使用一套不同於日常的特殊語言。我們談論「句子」和「詞語」,就是指那些我們在日常中辨識和使用的「空間和時間現象」(例如,在紙上、在口中、有特定形狀和聲音的符號)。
· 「我們談論的是語言的空間和時間現象;而不是一個非空間非時間的無物。」
o
這是對他早期哲學(以及其他形上學哲學)的直接批判。他過去認為邏輯形式是「非空間非時間」的。現在他明確指出,哲學應關注的是可觀察的、具體的語言「現象」(Phänomen),而不是一個抽象的、超驗的「無物」(Unding)——這正是他所批判的「概念怪物」。
o
「[只是人們對一個現象可以有不同的興趣。]」 這裡補充了一點:雖然我們都看著同一個現象,但哲學的興趣點與其他學科(如物理學、心理學)不同。
· 「但我們談論它,就像談論棋子的形狀一樣,是透過為它們指定遊戲規則,而不是描述它們的物理特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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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經典而精確的類比。我們談論棋子(例如「王后」、「騎士」),並不是去描述它的物理性質(例如它的木頭材質、重量、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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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談論棋子的方式是**「為它們指定遊戲規則」(Spielregeln für sie angeben)**:王后可以斜線、直線走任意格,騎士走「日」字。這些規則定義了棋子的「意義」和「功能」。
o
同樣地,哲學對語言的興趣,不是其物理或心理特性,而是其**「遊戲規則」——即詞語在「語言遊戲」中的「用法」**。
· 「『一個詞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與『一個棋子是什麼?』類似。」
o
這是整個分析的結論。當我們問「一個詞是什麼?」時,我們不應該去尋找它的物理或形而上學「本質」。
o
我們應該去問:「一個棋子是什麼?」它的答案不是「它是木頭雕刻」,而是「它是那個在棋盤上以某種規則移動的物件」。
o
因此,「一個詞是什麼?」的答案也應是:它是在特定「語言遊戲」中,根據特定「規則」被「使用」的符號。
總結:哲學的「新方向」
第108節標誌著維根斯坦後期哲學的一個重要轉折點和清晰的宣言。他主張:
1.
放棄「本質主義」: 語言沒有單一的、抽象的「形式統一性」,而是由具有「家族相似性」的各種「語言遊戲」構成。
2.
重塑「邏輯」觀念: 邏輯的「嚴格性」不是來自於其「晶體般的純粹性」或「先驗的秩序」,而是來自於我們對其「用法」的清晰描述和遵守。當這種「純粹」的偏見被移除,邏輯就不會消失,而是以一種更實際、更貼近我們「真正需求」的方式呈現。
3.
回歸「可觀察」與「實踐」: 哲學應關注語言作為「空間和時間現象」的實際運用,並將其理解為一套由「規則」指導的「遊戲」。
4.
哲學任務的重新定位: 哲學不是去探究詞語的「形而上學本質」,而是去描述它們在「語言遊戲」中的「規則」和「用法」。
這一節為《哲學研究》的後續討論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明確了維根斯坦是如何擺脫他自己早期哲學的束縛,並為哲學指明了一條新的、更為實踐和日常的道路。
維根斯坦在第109節明確闡述了他後期哲學的性質與目的。他堅稱哲學的考察不應是科學性的,不應建立理論或假設,而是要徹底排除解釋,只留下描述。這種描述的目的是為了解決哲學問題,而這些問題的解決,並非透過引入新經驗,而是透過重新排列已知的東西,以對抗語言對我們理解力的「施咒」。
哲學的性質:非科學、非理論、非解釋
維根斯坦首先劃清了哲學與其他學科的界線:
· 「正確的是,我們的考察不應是科學性的考察。」
o
這直接否定了將哲學等同於科學的傾向(例如邏輯實證主義)。哲學不應試圖發現新的「事實」或建立可驗證的「理論」。
· 「『那個或那個可以被思考,與我們的偏見相反』這種經驗——無論這意味著什麼——都不能引起我們的興趣。」
o
這句括號裡的話有些晦澀,但大致意思是,哲學不關心那些單純推翻我們舊有偏見的「經驗性發現」。哲學的重點不在於經驗世界的事實,而在於概念的混淆。
· 「(對思維的氣動式理解。)」
o
這句更具體的括號,諷刺了那種將思維視為某種「氣體」(pneumatic)或「非物質實體」的觀念——這是一種將思維「神祕化」的「概念怪物」。維根斯坦認為,這種對思維的理解方式,不是他哲學感興趣的範疇。
· 「而且我們不得建立任何理論。我們的考察中不應有任何假設性的東西。」
o
這是對傳統哲學的徹底批判。哲學不應像科學一樣建立**「理論」(Theorie)或提出「假設」(Hypothetisches)**。理論和假設的目的是解釋現象,而維根斯坦認為哲學的任務不是解釋。
· 「所有解釋都必須消失,只留下描述來取代它。」
o
這是維根斯坦哲學方法論的核心。「所有解釋都必須消失」(Alle
Erklärung muß fort):哲學的困惑不是因為我們「不理解」某種深層的機制,而是因為我們誤解了語言的「用法」。一旦「用法」被清晰地「描述」出來,困惑就消除了,無需額外的「解釋」。
o
「只留下描述來取代它」(nur Beschreibung
an ihre Stelle treten):哲學的任務就是純粹的「描述」(Beschreibung)——描述語言的實際運作、詞語的「用法」、以及各種「語言遊戲」的規則。
哲學的目的:解決問題,對抗「施咒」
接下來,維根斯坦闡明了這種描述的目的和哲學問題的性質:
· 「而這種描述獲得其光亮,即其目的,來自於哲學問題。」
o
儘管哲學只做描述,但這些描述並非漫無目的。它們的**「目的」(Zweck)是為了解決「哲學問題」(philosophischen
Problemen)**。
o
哲學描述的光芒,來自於它照亮並解決了這些特殊的困惑。
· 「這些問題當然不是經驗性的,而是透過對我們語言運作的洞察來解決的,而且是這樣被解決的:即這種運作被認識到:與一種誤解它的衝動相反**。」**
o
「非經驗性的」(keine empirischen):哲學問題不是關於事實的問題,不能透過科學實驗來解決。
o
「透過對我們語言運作的洞察」(durch eine
Einsicht in das Arbeiten unserer Sprache gelöst):解決哲學問題的關鍵在於理解語言是如何「工作」的,它的「用法」和「規則」是什麼。
o
「與一種誤解它的衝動相反」(entgegen einem
Trieb, es mißzuverstehen):這是非常重要的一點。哲學問題的產生,源於我們內在的一種「衝動」或「傾向」去「誤解」語言的運作(例如,將語言的表達形式誤認為是世界的本質,或追求抽象的理想)。哲學的解決方案,就是對抗這種誤解的衝動。
· 「這些問題的解決,不是透過引入新的經驗,而是透過將早已為人所知的東西重新排列。」
o
再次強調,哲學不創造新知識(像科學那樣),它也不引入新數據。
o
它所做的,是將我們早已「知曉」的、日常的語言用法和事實進行**「重新排列」(Zusammenstellung)**。就像拼圖一樣,所有的碎片都已經在那裡了,哲學只是幫助我們將它們拼湊起來,讓圖像清晰呈現,從而消除困惑。
哲學的最終比喻:對抗語言的「施咒」
最後,維根斯坦給出了他對哲學本質的著名定義:
· 「哲學是一場對抗我們的理智被我們的語言工具所施咒的鬥爭。」
o
這是維根斯坦最被廣為引用的名言之一。
o
「我們的理智」(unsres Verstandes):我們的理解力、思維能力。
o
「被我們的語言工具所施咒」(die Verhexung
unsres Verstandes durch die Mittel unserer Sprache):這是一個極其生動的比喻。「施咒」(Verhexung)意味著語言在我們不自覺的情況下,以一種迷惑人、引人誤解的方式運作,使我們的理智陷入困境,就像中了魔法一樣。
o
這種「施咒」表現為:我們被語言的「表達形式」所誤導,追求「概念怪物」,將語言的理想化為形而上學的實體,或者陷入無意義的抽象追問。
o
「鬥爭」(Kampf):哲學是一場艱苦的戰鬥,目標是解除語言對我們理智的「施咒」,使我們重獲清晰的視野。
總結:維根斯坦哲學的綱領
第109節是維根斯坦對其後期哲學綱領性的闡述。它明確了:
1.
方法論: 只描述,不解釋;不建立理論或假設。
2.
目的: 解決哲學問題,消除因誤解語言用法而產生的困惑。
3.
手段: 透過洞察語言的運作,重新排列已知的東西。
4.
本質: 是一場對抗語言施咒的鬥爭,旨在讓我們的理智擺脫迷霧,重獲清晰。
這一節為我們理解《哲學研究》的整個項目提供了核心的指導原則。
維根斯坦在第110節,以精悍的語言總結了貫穿其批判的核心:將「語言」或「思維」視為「獨特」是一種**「迷信」,這種迷信源於「語法上的錯覺」,而正是這種錯覺導致了哲學問題的「病態」**。
語言/思維的「獨特」是「迷信」
維根斯坦首先指出,我們對語言和思維的普遍看法是一種錯誤:
· 「『語言(或思維)是獨特的』——這被證明是一種迷信(而非錯誤!),它本身是由語法上的錯覺引起的。」
o
「語言(或思維)是獨特的」(Sprache (oder
das Denken) ist etwas Einzigartiges):這是維根斯坦從第95節開始就在批判的觀點。我們傾向於將語言和思維「昇華」,認為它們是人類活動中一種特別的、超凡脫俗的現象,有著特殊的本質或地位。
o
「這被證明是一種迷信」(das erweist sich
als ein Aberglaube):維根斯坦沒有用「錯誤」(Irrtum)這個詞,而是用了**「迷信」(Aberglaube)**。這兩者有重要的區別:
§ 錯誤 (Irrtum) 通常指對事實的判斷有誤,是可以被修正的。
§ 迷信 (Aberglaube) 則暗示一種更深層的、非理性的、像信仰一樣的根深蒂固的信念,即使面對反例也難以動搖,並且往往會引導出不合理的行為或期望。將語言或思維視為「獨特」,就是這種無意識的信仰。它不是簡單的判斷失誤,而是我們思維中長期存在的習慣性偏見。
o
「它本身是由語法上的錯覺引起的」(hervorgerufen
selbst durch grammatische Täuschungen):這是維根斯坦對哲學問題根源的關鍵診斷。「語法上的錯覺」(grammatische Täuschungen)指的是我們被語言本身的形式、結構或詞語的**「表達方式」所迷惑。我們誤以為詞語的「語法」(即它們在語言中如何被「使用」的規則)反映了事物本身的「本質」**。
§ 例如,我們說「思維存在」,「存在」這個詞在語法上可以搭配「桌子」和「思維」。我們因此被誤導,認為「思維」也像「桌子」一樣,是一種可以獨立存在的實體。這種語法上的相似性,導致了我們對「思維」本質的錯誤預設。
問題的「病態」與哲學的「悲情」
維根斯坦接著指出了這種「迷信」如何影響了我們對哲學問題的態度:
· 「而這種病態的情感如今回歸到這些錯覺,回到這些問題上。」
o
「病態的情感」(Pathos):這個詞在德語中可以指**「悲情、痛苦、激情、病態」。這裡維根斯坦可能是指,當我們被「語法錯覺」所引發的「迷信」所困時,我們對這些由此產生的哲學問題(例如「意識的本質是什麼?」、「語言的本質是什麼?」)所抱持的情感,就變成了一種「病態的」或「過度戲劇化的」**執著。
o
我們對這些問題的追尋,不再是為了清晰的理解,而變成了一種無休止的、帶有痛苦或執念的掙扎,因為它們本身就是建立在錯覺之上。
總結:解除語法錯覺,擺脫哲學病態
第110節為維根斯坦對哲學困惑的診斷畫上了一個精確的句號。它明確了:
1.
問題的本質: 將語言/思維視為「獨特」是一種「迷信」,而非事實錯誤。
2.
根源: 這種迷信來自於「語法上的錯覺」——我們被語言的表面形式所誤導。
3.
後果: 這種錯覺導致我們對由此產生的哲學問題產生一種「病態的執著」。
維根斯坦的哲學治療,就是旨在揭示並消除這些「語法上的錯覺」。一旦我們看清了這些錯覺,理解了語言的「實際用法」,我們就能擺脫對「獨特本質」的「迷信」,從而解除哲學問題所帶來的**「病態情感」和無休止的困惑**。這場鬥爭(如第109節所述)正是要讓我們從語言的「施咒」中解脫出來。
維根斯坦在第111節,深入探討了由「誤解語言形式」所產生的哲學問題的**「深度」特徵。他指出,這些「深層次的困擾」之所以如此深刻,是因為它們根植於我們語言的形式之中,其重要性如同語言本身。最後,他提出了一個核心問題:為什麼我們會覺得一個「語法上的笑話」是「深刻的」**?這正是哲學「深度」的本質。
哲學問題的「深度」:根植於語言形式
維根斯坦首先定義了這類問題的特點:
· 「那些因誤解我們語言形式而產生的問題,具有『深度』的特徵。」
o
這直接指出了哲學問題的來源:並非來自於世界本身的神祕,而是來自於我們對**「語言形式」(Sprachformen)的「誤解」(Mißdeuten)**。
o
「深度」(Tiefe):這個詞是關鍵。哲學問題往往給人一種深刻、觸及事物本質的感覺。維根斯坦在這裡試圖揭示這種「深度」的真正來源。
· 「它們是深層次的困擾;它們深植於我們之中,如同我們語言的形式一樣,而它們的重要性,如同我們語言的重要性一樣。」
o
「深層次的困擾」(tiefe
Beunruhigungen):哲學問題不只是表面上的疑惑,而是能夠引起我們內心深處的不安和混淆。
o
「深植於我們之中,如同我們語言的形式一樣」(wurzeln
so tief in uns wie die Formen unserer Sprache):這解釋了「深度」的原因。我們的思維結構、我們的概念形成,都與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形式密不可分。當我們誤解了這些形式,困惑就會像語言本身一樣,深深地嵌入我們的認知之中,難以擺脫。
o
「其重要性,如同我們語言的重要性一樣」(Bedeutung
ist so groß wie die Wichtigkeit unserer Sprache):由於語言是我們思考和理解世界的根本工具,對其形式的誤解所產生的問題,自然也顯得極其重要,因為它們似乎影響了我們對現實的根本把握。
哲學「深度」的本質:語法上的笑話?
維根斯坦最後提出了一個出人意料且極具洞察力的問題:
· 「——我們問自己:為什麼我們會覺得一個語法上的笑話是『深刻的』?(而這正是哲學的深度。)」
o
「語法上的笑話」(grammatischen Witz):這是一個極富啟發性的類比。一個語法上的笑話,其笑點往往在於顛覆了我們對語言規則的常規預期,或暴露了語言某種出人意料的**「用法」**。例如,雙關語、悖論,或是詞語在不尋常語境下的應用。它們揭示了語言的靈活性或我們對其規則的慣性思維。
o
維根斯坦認為,哲學的「深度」正是這種「語法上的笑話」。哲學問題之所以看似深刻,並非因為它們觸及了宇宙的終極奧秘,而是因為它們暴露了我們對語言「語法」或「邏輯」的誤解。
o
當我們誤以為一個詞語的語法(例如「思維存在」中的「存在」)反映了事物本身的「本質」時,我們就會陷入困惑。而哲學的「解決」,就是揭示這種誤解,就像揭示一個「笑話」的笑點一樣。一旦看清,那種「深刻」的感覺就會消解,變成一種「哦,原來如此」的頓悟。
o
「而這正是哲學的深度。」 這句話是這一節的精髓。維根斯坦在這裡重新定義了哲學「深度」的含義:它不是關於揭示形而上學的真理,而是關於揭示我們語言形式的混淆,以及這些混淆如何深植於我們的思維之中。
總結:哲學是語言的治療學
第111節進一步鞏固了維根斯坦的**「語言治療學」**的立場。他指出:
1.
問題根源: 哲學問題的「深度」並非來自於宇宙的奧秘,而是來自於我們對語言「形式」的「誤解」。
2.
深度性質: 這種「深度」是因為誤解與我們語言形式的關係極其緊密,深植於我們的思維。
3.
解決方案: 哲學的任務就是像解釋一個「語法上的笑話」一樣,揭示這些「誤解」和「錯覺」的本質。一旦誤解被看清,所謂的「深度」問題就會消除,不再困擾我們。
維根斯坦最終目標是解除語言對我們理智的「施咒」,使我們能夠清晰地看見語言的實際運作方式,從而擺脫因其「形式」的迷惑而產生的深層困惑。
維根斯坦在第112節,繼續闡述語言如何透過**「比喻」的形式,引發「虛假的外觀」,進而導致我們的哲學困擾**。他精準地捕捉了我們內心的矛盾掙扎:我們感覺到事情「不是那樣」,卻又同時認為「必須是那樣」。
比喻的「虛假外觀」與內心掙扎
維根斯坦開門見山地指出問題:
· 「一個被納入我們語言形式的比喻,會造成一種虛假的外觀;它令我們不安:『事情不是那樣的!』——我們說道。 『但事情必須是那樣的!』」
o
「比喻」(Gleichnis) 是關鍵詞。維根斯坦認為,許多哲學問題並非源於對事實的錯誤認知,而是源於我們對語言中比喻性表達的誤讀和字面化理解。例如,我們說「時間流逝」,這是一個比喻,將時間比作河流。但如果我們字面化地去思考「時間是如何流逝的?它的本質是什麼?」我們就會陷入困惑。
o
「被納入我們語言形式」(in die Formen
unserer Sprache aufgenommen ist):這表明這種比喻已經根深蒂固地成為我們語言的一部分,以至於我們幾乎察覺不到它是一個比喻,而將其視為對現實的直接描述。
o
「造成一種虛假的外觀」(bewirkt einen
falschen Schein):這種比喻性的語言,在我們的思維中產生了一種「假象」。它讓我們覺得世界或概念「應該是」某種特定的樣子,但這種「樣子」實際上是語言的比喻所投射出來的,而非現實本身。
o
「它令我們不安」(der beunruhigt uns):當這種「虛假的外觀」與我們對事物更直接或更日常的理解發生衝突時,我們就會感到困惑和不安。
o
「『事情不是那樣的!』——我們說道。」:這反映了我們內心深處對這種「假象」的直覺性反抗。我們感覺到這種形上學的解釋與我們日常的、實際的經驗不符。我們知道「時間流逝」並不像河流那樣有開始和結束。
o
「『但事情必須是那樣的!』」:這是我們內心的哲學預設在作祟。儘管我們直覺上覺得「不是那樣」,但由於我們被語言的比喻和由此產生的「理想」(例如,對完美秩序或本質的追求)所**「施咒」**,我們又會強迫自己去接受這種「虛假的外觀」,認為「它一定有深層的本質」。我們覺得,如果不是那樣,那我們的概念就失去了根基,我們的思維就失去了支點。
「比喻」如何成為「概念怪物」的溫床
這個節點再次強調了維根斯坦的核心思想:
1.
語言是誤解的根源: 哲學問題並非源於世界本身的奧秘,而是源於我們對語言的「誤用」,特別是將比喻性語言「字面化」。
2.
「虛假外觀」的生成: 當一個比喻被深植於我們的語言形式中,它就會創造出一個看似真實的「假象」或「概念怪物」。我們將比喻所賦予的形象,誤認為是事物本身的「本質」。
3.
哲學困惑的掙扎: 我們在直覺(「不是那樣」)與哲學預設(「必須是那樣」)之間的矛盾,導致了深層次的困擾。哲學家被困在這個掙扎中,不斷地去解釋那個虛假的外觀,而不是去質疑那個比喻本身。
維根斯坦的「治療」:揭示比喻,回歸「用法」
維根斯坦的哲學治療,就是要幫助我們:
· 揭示比喻的本質:
讓我們意識到某些詞語或概念的「形而上學深度」,實際上只是被**「納入語言的比喻」**所造成的。
· 區分「比喻」與「事實」:
學會不再將語言的比喻「字面化」,不再將表達方式的特性誤認為是事物本身的本質。
· 擺脫「理想」的束縛:
當我們不再執著於「必須是那樣」的哲學預設,我們就能夠接受語言的實際「用法」,即便它是模糊的或比喻性的。
· 消除困惑:
一旦我們看清了比喻所造成的「虛假外觀」,那種「不是那樣!但必須是那樣!」的內心掙扎就會消失,哲學的困惑也隨之解除。
簡而言之,維根斯坦在這裡再次強調了:哲學的任務是揭露語言的「幻象」,尤其是那些因比喻而產生的**「概念怪物」,並將我們的注意力重新引導回語言在日常「生活形式」中的「實際用法」**。
維根斯坦在第113節,以獨白的形式,生動地捕捉了哲學困惑的核心體驗:那種不斷重複**「事情就是這樣——」,並試圖透過「聚焦」**來「把握事物本質」的衝動。他揭示了這種衝動背後的徒勞和誤解。
執著於「就是這樣」:追尋「本質」的衝動
維根斯坦用一種近乎喃喃自語的方式,描繪了哲學困惑的內在狀態:
· 「『事情就是這樣——』我反覆自言自語。」
o
這句話捕捉了哲學家或任何陷入概念困惑的人的一種心理狀態。當我們面對一個哲學問題時(例如:「時間是什麼?」、「意義是什麼?」),我們感覺到某種**「直觀的確信」,認為「事情就是這個樣子」,但我們卻無法清楚地「表達」出來,更無法「證明」**出來。
o
這種反覆的自言自語,反映了內心的焦慮與執著,一種堅信有某種「最終答案」或「終極真相」等待被揭示的信念。
· 「我感覺,就好像我必須把握事物的本質,只要我能把目光完全精確地聚焦在這個事實上,把它置於焦點之中。」
o
「把握事物的本質」(das Wesen der
Sache erfassen):這是哲學長期以來的目標。維根斯坦在這裡再次揭示這種目標的誘惑性。我們總認為存在一個隱藏在表面之下的「真實本質」。
o
「只要我能把目光完全精確地聚焦在這個事實上,把它置於焦點之中。」(wenn ich meinen Blick nur ganz scharf auf dies Faktum einstellen, es
in den Brennpunkt rücken könnte):這是一個極其形象的比喻,借用了光學或攝影的術語。
§ 我們想像,如果我們能夠將注意力「精確對焦」到那個「事實」(Faktum)上,將它置於思維的「焦點」(Brennpunkt)之中,那麼那個**「本質」就會清晰地顯現出來**。
§ 「完全精確地聚焦」(ganz scharf einstellen)反映了我們對**「精確性」和「確定性」的渴望**,認為只要足夠精確,就能揭示最終的真相。
維根斯坦的「治療」:破除「焦點」的幻象
然而,維根斯坦的哲學正是要破除這種對「精確聚焦」和「本質捕捉」的幻象:
1.
「本質」不在「焦點」中: 維根斯坦會說,你不會透過「精確聚焦」在一個「事實」上來「捕捉本質」,因為**「本質」並不存在於那裡**。詞語的意義不在於它所指涉的某個抽象的「本質實體」,而在於它在**「語言遊戲」中的「用法」**。
2.
「事實」的局限性: 我們所能觀察到的「事實」是具體的、脈絡化的。單純地「聚焦」在一個「事實」上,並不能揭示其超越性的「本質」,反而可能導致片面理解。
3.
哲學的任務是「看清」: 哲學不是要透過「聚焦」來發現新的「事實」,而是要透過**「描述」(如第109節所述)來「看清」語言的實際運作**,消除那些因語言「比喻」(第112節)或「語法錯覺」(第110節)而產生的「虛假外觀」。
4.
擺脫「施咒」: 那種不斷重複「事情就是這樣——」的衝動,正是語言對我們理智的「施咒」(第109節)的表現。我們被語言的形式所迷惑,執著於一個不存在的「本質」。維根斯坦的目標是解除這種施咒,讓我們不再需要去「精確聚焦」在一個虛構的目標上。
總之,維根斯坦在第113節生動地描繪了哲學陷入困惑時的心理陷阱:一種堅信存在某個隱藏的「本質」,只要足夠努力、足夠精確地「聚焦」就能把握的信念。他的治療是指出,這種「聚焦」本身就是一種誤導,因為**「本質」並不在那裡**,它只是一種概念怪物。真正的清晰來自於轉向對**「用法」和「語言遊戲」**的「描述」,而非對虛無的「精確聚焦」。
維根斯坦在第114節直接引用了他早期作品《邏輯哲學論》中的一個核心命題,並以此為例,批判了我們在哲學思考中常犯的錯誤:誤以為我們在追隨事物的「本質」(自然),實則只是在追隨我們自身「觀看形式」的軌跡。
自我批判:追隨「形式」而非「自然」
維根斯坦首先引述了他《邏輯哲學論》中的內容:
· 「《邏輯哲學論》(4.5):『句子的普遍形式是:事情就是這樣。』」
o
這是維根斯坦早期哲學的一個核心主張。在《邏輯哲學論》中,他試圖找出所有有意義句子的普遍邏輯形式,認為所有句子最終都可以被還原為「事情就是這樣」的狀態描述。這反映了他早期對邏輯純粹性和普遍性的追求,認為存在一個單一的、底層的邏輯結構,能夠映射世界的本質。
接著,他對這種思維模式進行了批判:
· 「這就是那種我們會無數次重複的句子。」
o
這呼應了第113節「『事情就是這樣——』我反覆自言自語」的描述。這類句子具有一種催眠般的力量,我們不斷重複它,感覺好像在觸及某種深刻的真理。
· 「人們相信,一遍又一遍地追隨自然,而實際上只是沿著我們觀察它的形式行進。」
o
這是這一節的核心論點。
o
「追隨自然」(der Natur
nachzufahren):我們錯誤地以為,當我們重複「事情就是這樣」或探究「句子的普遍形式」時,我們是在探索世界本身的「本質」或「真實結構」。我們相信我們在揭示客觀真理。
o
「只沿著我們觀察它的形式行進」(fährt nur
der Form entlang, durch die wir sie betrachten):然而,維根斯坦指出,我們實際上只是在追隨我們自己的「觀察形式」或「表達形式」。
§ 這裡的**「形式」(Form)是指我們用來構建思想、表達概念的語言結構、語法規則、思維習慣**,以及我們選擇的概念框架。
§ 「通過它我們觀察它」(durch die wir sie betrachten):這就是第103節「眼鏡」比喻的延伸。我們透過一副特定的「眼鏡」(即我們的語言形式和思維模式)來觀看世界。當我們試圖找到「普遍形式」時,我們以為是在描述世界,但實際上只是在描述這副「眼鏡」的鏡片形狀。
§ 我們所發現的「普遍形式」,並非事物本身的「本質」,而是我們語言在結構上的約定和傾向。
維根斯坦的「治療」:區分「自然」與「形式」
這一節是維根斯坦對他自己早期哲學的嚴厲自我批判,也是對所有試圖通過抽象化來揭示「終極本質」的哲學的警示。他的「治療」方案是:
1.
區分「自然」與「形式」: 哲學的任務是清楚地辨識,哪些是我們用來觀察和表達世界的**「形式」(語言、語法、概念框架),哪些是我們以為在描述的「事物本身」或「自然」**。
2.
避免「形式決定內容」的錯覺: 不要因為語言的某種表達形式(例如所有句子都可以說成「事情就是這樣」)就誤以為世界本身具有某種對應的、普遍的「本質」。這種從「語法」到「形上學」的跳躍,正是哲學困惑的根源。
3.
意識到「眼鏡」的存在: 正如第103節所說,我們必須意識到自己戴著一副「眼鏡」,而且這副眼鏡塑造了我們所看到的。哲學的解放,就是從這種「眼鏡」的束縛中解脫出來,不再將其視為「自然的本質」。
4.
回歸語言的「實際用法」: 句子的「意義」不在於其抽象的「普遍形式」,而在於它在具體「語言遊戲」中的「用法」。這種「用法」是多元的、情境的,不應該被簡化為單一的抽象形式。
總之,維根斯坦在這裡再次強調了:哲學的許多困惑源於我們將語言的「形式」——這種我們觀察世界的工具——誤認為是世界本身的「本質」。他呼籲我們停止這種徒勞的「追隨」,轉而關注語言在我們「生活形式」中的實際運作,從而解除「語言對我們理智的施咒」。
維根斯坦在第115節,以極其精煉且力量十足的語言,為他一系列對哲學困惑根源的批判做了一個深刻的總結性陳述。他指出,我們之所以被困,是因為被**「一個圖像」**所俘虜,而這個圖像又深植於我們的語言之中,似乎無情地重複著這個困境。
被「圖像」俘虜的困境
維根斯坦用**「圖像」(Bild)**這個詞,精準地捕捉了哲學困惑的本質:
· 「一個圖像俘虜了我們。」
o
這裡的**「圖像」並非指視覺上的圖片,而是指一種根深蒂固的、概念性的、心智上的「圖景」或「模型」。這個「圖像」就是我們對語言、思維、意義、邏輯、本質等概念的哲學預設和理想化想像**。
o
例如,我們可能會被「語言是一面鏡子,反射思想」的圖像所俘虜;被「意義是一個內在的、私密的、可以被指給自己的東西」的圖像所俘虜;被「邏輯是晶體般純粹的秩序」的圖像所俘虜。
o
「俘虜了我們」(hielt uns gefangen):這個動詞非常有力,暗示我們並非自由地思考,而是被這種「圖像」所限制、束縛、控制。我們的心智在被這個圖像所設定的框架內運作,無法跳脫。
· 「而我們無法掙脫,因為它存在於我們的語言之中,而且語言似乎只是無情地向我們重複它。」
o
「無法掙脫」(heraus konnten wir
nicht):這呼應了第103節「你無法從中走出去」的描述。這種困境的難以擺脫,正是哲學困惑的頑固之處。
o
「因為它存在於我們的語言之中」(denn es lag
in unsrer Sprache):這是困境的深層根源。那個「圖像」並非外來的,也不是我們偶然的誤解,而是內在於我們所使用的語言形式、語法結構和概念網絡之中。
o
「而且語言似乎只是無情地向我們重複它」(und sie
schien es uns nur unerbittlich zu wiederholen):這是困境的自我強化機制。我們透過語言思考、表達,而語言本身又不斷地將這個「圖像」呈現在我們面前,不斷地強化它,使得我們難以察覺其虛假性。語言本身看似成為了這個「圖像」的傳播者和鞏固者,無情地讓我們陷入其中。
維根斯坦的「治療」:解開束縛,看清圖像的本質
這一段是維根斯坦對哲學困境診斷的一個精煉總結,也暗示了他的哲學工作方向:
1.
揭示「圖像」的存在: 哲學的首要任務是讓被俘虜的我們意識到這個「圖像」的存在。我們往往因為它深植於語言之中而渾然不覺。
2.
揭示「圖像」的本質: 說明這個「圖像」並非對現實的真實描繪,而是一種**「虛假的外觀」(falscher Schein,如第112節)**,是由於「語法錯覺」(grammatische
Täuschungen,如第110節)和「比喻」的字面化所造成的。
3.
改變「看」的方式: 哲學不是要破壞語言,而是要讓我們改變「看」語言的方式。當我們不再被「理想」(Ideal)蒙蔽(如第103節),當我們不再將「表達形式」誤認為「事物本質」(如第104節),我們就能看清這個「圖像」只不過是語言的一個面向,而不是世界的終極真理。
4.
解開「施咒」: 這種「圖像」的存在,就是語言對我們理智進行的「施咒」(Verhexung,如第109節)。維根斯坦的哲學鬥爭,旨在解開這個咒語,讓我們從「圖像」的束縛中解放出來。
簡而言之,第115節用一個強而有力的比喻,概括了哲學家所面臨的根本挑戰:我們被一個由語言自身所創造並重複的「概念性圖像」所束縛。維根斯坦的哲學目的,正是要幫助我們看清這個「圖像」的本質和來源,從而擺脫它的束縛,重獲清晰和自由的思考。
維根斯坦在第116節,明確地闡述了他後期哲學的「治療」方法與目標。他指出,當哲學家試圖捕捉概念的**「本質」時,我們必須做的,就是反思這些詞語在日常語言中的實際「用法」**。最終的目標是將這些詞語從其「形而上學」的用法,帶回到它們「日常的」用法。
哲學批判的關鍵問題:詞語的「實際用法」
維根斯坦直接點出了哲學家在探討概念時的關鍵性錯誤,以及如何糾正它:
· 「當哲學家使用一個詞——『知識』、『存在』、『對象』、『我』、『句子』、『名字』——並試圖把握事物的本質時,人們必須總是問自己:這個詞,在它擁有其故鄉的語言中,是否真地這樣被使用過嗎?」
o
「當哲學家使用一個詞...並試圖把握事物的本質時」:這是對哲學傳統的直接批判。哲學家傾向於將日常詞語抽象化,並認為這些詞語背後存在一個單一的、隱藏的、形而上學的「本質」(Wesen)。他們試圖透過抽象思辨來「把握」這個本質。
o
「『知識』、『存在』、『對象』、『我』、『句子』、『名字』」:這些都是哲學中常見的、被頻繁抽象化和「本質化」的核心概念。維根斯坦在這裡點名這些詞,暗示他對這些概念的分析將集中在其「用法」而非「本質」。
o
「人們必須總是問自己:這個詞,在它擁有其故鄉的語言中,是否真地這樣被使用過嗎?」 這是維根斯坦哲學**「治療」的黃金法則**,也是其方法論的核心。
§ 「它擁有其故鄉的語言」(in der es seine Heimat hat):這指的是詞語被實際使用的日常語言環境,是它自然生長和獲得意義的地方。
§ 「是否真地這樣被使用過嗎?」
這是一個關鍵的反思性問題。它要求我們停下來,不再追逐抽象的「本質」,而是回歸到詞語在日常、具體、脈絡化的情境中的**「實際用法」(tatsächlich so gebraucht)**。維根斯坦認為,詞語的意義就體現在其「用法」中,而非其所指涉的抽象本質。
哲學的任務:回歸日常用法
最後,維根斯坦明確闡述了哲學的治療性目的:
· 「我們將詞語從其形而上學的用法,重新帶回到它們日常的應用中。」
o
「形而上學的用法」(metaphysischen
Verwendung):這指的是哲學家將日常詞語抽離其原有的語境,賦予它們抽象的、普遍的、超驗的意義,並試圖尋找它們的「本質」或「定義」。這種用法往往導致「概念怪物」和哲學困惑。
o
「重新帶回到它們日常的應用中」(wieder auf
ihre alltägliche Verwendung zurück):這是維根斯坦哲學的核心目的,也是一種**「治療」**。當我們看清一個詞語在日常生活中是如何被實際「使用」的,那些因其「形而上學用法」而產生的困惑就會消失。
o
這種「帶回」的過程,就像將一個誤入歧途的孩子帶回他的家鄉,讓他重新回到熟悉的環境,不再迷失。它讓我們認識到,詞語的意義並非深藏不露,而是在其日常、公共的「使用」中清晰呈現。
總結:哲學作為「語言治療學」的精髓
第116節為維根斯坦的**「語言治療學」**提供了一個最簡潔、最核心的定義:
1.
問題的根源: 哲學問題來自於我們將日常詞語抽離其「故鄉」(日常語言),賦予它們抽象的「形而上學用法」,並執著於追尋其「本質」。
2.
解決的途徑: 解決之道在於反思這些詞語在日常語言中**「實際是如何被使用」**的。
3.
哲學的任務: 將詞語從其形而上學的「迷途」,引導回它們日常的「家鄉」,從而消除困惑,恢復清晰。
這句話是理解《哲學研究》的關鍵鑰C。它告訴我們,維根斯坦的哲學並非要建立新的理論或發現新的事實,而是要清理我們對語言的誤解,將我們從**「語言的施咒」中解放出來,使我們能夠清晰地看見語言在「生活形式」中的「實際運作」**。
維根斯坦在第117節,繼續批判了我們對**「意義」的一種常見誤解:將意義視為詞語自帶的「光環」或「氣氛」,無論詞語如何使用,這個光環都會跟隨。他透過一個具體例子,再次強調了詞語的意義根植於其「實際使用情境」**。
意義不是詞語自帶的「光環」
維根斯坦首先呈現了我們對「意義」的常見誤解:
· 「有人對我說:『你當然明白這個表達?那麼,——我就在你所知道的意義上使用它。』——彷彿意義是一個光環,詞語自帶並在任何使用中都會繼承。」
o
「你當然明白這個表達?那麼,——我就在你所知道的意義上使用它。」:這句話是我們日常溝通中常見的假設。我們認為,一旦我們「知道」一個詞的意義,這個意義就是固定不變的,可以在任何語境中直接套用。
o
「彷彿意義是一個光環,詞語自帶並在任何使用中都會繼承。」(Als
wäre die Bedeutung ein Dunstkreis, den das Wort mitbringt und in jederlei
Verwendung hinübernimmt.):這是維根斯坦對這種誤解的批判。他認為,這種觀念把意義 (Bedeutung) 想像成一個**「光環」 (Dunstkreis)** 或**「氣氛」,好像詞語本身就籠罩著一層固定的意義,無論詞語在何種情境、何種方式下被「使用」 (Verwendung)**,這個意義都會像影子一樣如影隨形。
o
這種「光環」的觀念,正是維根斯坦所批判的**「哲學理想」和「概念怪物」的體現:我們試圖將詞語的意義抽象化、獨立化,使其脫離具體的「語言遊戲」和「使用情境」**。
意義來自於「特殊的使用情境」
為了反駁這種「光環」的觀點,維根斯坦提供了一個具體的例子:
· 「例如,如果有人說,『這是這裡』這個句子 (他一邊說一邊指向一個物體) 對他有意義,那麼他應該問自己,在什麼樣的特殊情況下人們會實際使用這個句子。在這些情況下,它才會有意義。」
o
「『這是這裡』這個句子 (Dies ist hier)」:這個句子在哲學中被頻繁地用作**「指示」 (ostension)** 的基本範例。在表面上看,這個句子似乎很簡單,直接指向一個對象,似乎其意義是「自明」的。
o
「他應該問自己,在什麼樣的特殊情況
(besonderen Umständen)** 下人們會實際使用這個句子。」:這是維根斯坦的核心論點。他挑戰我們去思考這個句子在「日常語言遊戲」中「實際被使用」 (tatsächlich verwendet)** 的具體**「情境」 (circumstances)**。
§ 例如:你正在教小孩數數,指著蘋果說「這是這裡,一個。」;你正在尋找一個失物,發現後指著它說「啊,原來這是這裡!」;或者在一個混亂的場景中,試圖區分某個東西時,指著它說「這是這裡,那個是那裡。」
o
「在這些情況下,它才會有意義。」(In diesen
hat er dann Sinn.):維根斯坦的結論是,這個看似簡單的句子,其意義並非固有的,也不是抽象的「指示」,而是由其在特定「使用情境」中所扮演的「角色」所賦予的。脫離這些具體的使用情境,這個句子很難說有什麼實際意義。
總結:意義即使用,而非本質光環
第117節再次強調了維根斯坦哲學的核心原則:
1.
意義不是抽象實體: 意義不是一個獨立存在、附著在詞語上的**「光環」或「實體」**。我們不能假設一個詞在所有語境下都帶有相同的、固定不變的意義。
2.
意義在於「使用情境」: 詞語的意義是**根植於其「實際使用」的「具體情境」和「語言遊戲」**之中的。脫離這些情境,談論其意義是沒有意義的。
3.
哲學的任務: 哲學的任務就是觀察和描述詞語在不同「語言遊戲」中的**「用法」,而不是去追尋其抽象的「本質」或「自帶的光環」。當我們看清詞語是如何在具體「生活形式」中**運作的,那些因誤解意義本質而產生的哲學困惑就會消失。
維根斯坦在這裡再次勸告我們,不要被「詞語自帶意義」的這種**「語法錯覺」所迷惑,而是要回到語言的「粗糙地面」,去考察詞語在實際生活中的「功能」和「作用」**。
維根斯坦在第118節,直接面對了一個對他哲學最常見的質疑:這種只重描述、拒絕解釋,並將哲學問題「消解」的態度,難道不會毀掉所有「有趣、偉大、重要」的事物嗎?他以強而有力的比喻回應,強調他所摧毀的只是「空中樓閣」,而真正目的是揭示語言的基石。
哲學的「破壞性」質疑
維根斯坦首先提出了這個尖銳的問題:
· 「這種考察從何而來,它的重要性何在,既然它似乎只會破壞所有有趣的東西,也就是所有偉大而重要的東西?(好比說,所有的建築物都被它拆毀,只剩下碎石和瓦礫。)」
o
這裡的**「這種考察」(die Betrachtung)** 指的是維根斯坦自己所倡導的語言哲學方法:只做描述,不解釋;回歸日常用法;揭示語法錯覺;拒絕追尋抽象本質。
o
提問者感到,這種方法似乎具有**「破壞性」(zerstören)。它不追求「偉大」的形上學真理,不建立宏大的哲學體系,反而像拆遷隊一樣,把一切看似「有趣、偉大、重要」的哲學概念(例如「意識的本質」、「語言的普遍形式」、「意義的確切性」)都「拆毀」**了。
o
「好比說,所有的建築物都被它拆毀,只剩下碎石和瓦礫。」 這個比喻極為生動。哲學傳統就像宏偉的「建築物」,承載著人類對世界的深刻思考。而維根斯坦的分析,似乎把它們拆得七零八落,只剩下無意義的「碎石和瓦礫」。這反映了許多人對維根斯坦哲學的初步感受:它太「微觀」,太「瑣碎」,而且似乎毀掉了哲學的崇高目標。
維根斯坦的回應:摧毀「空中樓閣」,揭示「語言基石」
維根斯坦以一個簡潔卻極富力量的駁斥來回應這種質疑:
· 「但我們摧毀的只是空中樓閣,而我們揭示了它們所賴以建立的語言的基石。」
o
「但我們摧毀的只是空中樓閣」(Aber es sind
nur Luftgebäude, die wir zerstören):這是維根斯坦的核心反駁。他承認確實有「摧毀」,但所摧毀的並非真正的、堅實的「建築物」,而是**「空中樓閣」(Luftgebäude)**。
§ 「空中樓閣」象徵著那些脫離實際語言使用、建立在語法錯覺、錯誤比喻和抽象理想之上的形而上學概念和哲學體系。它們看似宏偉,實則缺乏堅實的基礎,懸浮於空中,是不穩固且無意義的。
§ 維根斯坦認為,這些「空中樓閣」正是產生哲學困惑的根源。它們的美麗和宏大,恰恰是它們虛幻和誤導性的證明。
o
「而我們揭示了它們所賴以建立的語言的基石。」(und
wir legen den Grund der Sprache frei, auf dem sie standen.):這是維根斯坦哲學真正的**「建設性」目的**。
§ 他並非純粹地「破壞」,而是透過「摧毀空中樓閣」來**「揭示」(freilegen)更為根本和重要的東西:「語言的基石」(den Grund der Sprache)**。
§ 這個「基石」指的正是語言在我們「生活形式」中的「實際用法」、「語言遊戲」的規則、以及人類共享的行為和約定。這些才是語言能夠真正運作、意義得以產生的穩固基礎。
§ 他強調,那些「空中樓閣」雖然是虛幻的,但它們卻是**「建立在」**這個「語言基石」之上——只不過是以一種錯誤、扭曲的方式。哲學的任務就是清除這些扭曲的建構,讓堅實的基石得以重見天日。
總結:哲學的治療性與基礎性
第118節是維根斯坦對他整個哲學項目的終極辯護。它回答了對「語言治療學」最深刻的質疑,並闡明了其真正的價值:
1.
區分真假建構: 哲學並不破壞真正的知識或意義,它只是揭露並摧毀那些建立在誤解之上的「虛假建構」(空中樓閣)。
2.
揭示基礎: 通過這種「摧毀」,哲學實則在做一件更為根本的工作:揭示語言和意義得以存在和運作的堅實「基石」——即語言的實際用法和生活形式。
3.
消除困惑,恢復清晰: 哲學的最終目的,不是要提出新的理論,而是要解除語言對我們理智的「施咒」,使我們能夠清晰地看見語言的真實運作方式,從而消除哲學困惑。這種清晰本身就是一種重要的成就。
維根斯坦在這裡以一個深刻而美麗的類比,堅定地表達了他的信念:他的哲學並非帶來虛無,而是透過清掃垃圾,讓語言的真容,那個真正堅實、能夠承載我們所有思想和溝通的**「基石」**,得以顯現。
維根斯坦在第119節,以其標誌性的直白與幽默,定義了哲學的「成果」,並解釋了這些成果如何讓我們理解其自身的價值。他指出,哲學的發現就是**「單純的無意義」,而哲學家在面對語言界限時所碰到的「瘀傷」**,則讓我們體會到這些發現的價值。
哲學的「發現」:單純的無意義與頭上的「瘀傷」
維根斯坦首先給出了他對哲學成果的反傳統定義:
· 「哲學的成果是:發現某種單純的無意義,以及理智在衝撞語言界限時所撞出的瘀傷。」
o
「發現某種單純的無意義」(die Entdeckung
irgendeines schlichten Unsinns):這句話極為重要,它直接挑戰了哲學作為「真理發現」或「知識建構」的傳統觀念。維根斯坦認為,許多哲學問題的解決,不是找到了某個深奧的答案,而是揭示了問題本身的「無意義」(Nonsense)。
§ 這裡的「無意義」不是指「不重要」,而是指**「不符合語言的邏輯語法」,或者說,這些問題是我們誤用語言**所造成的。當我們追問「時間的本質是什麼?」或「意義是一個什麼東西?」時,這些問題本身可能就是語法上的「無意義」,因為這些概念並非指涉某種獨立存在的實體。
§ 「單純的」(schlichten) 強調這種無意義並非複雜難懂,而是簡單而直接的,只是我們被語言的形式所迷惑,未能察覺。
o
「以及理智在衝撞語言界限時所撞出的瘀傷。」(und
Beulen, die sich der Verstand beim Anrennen an die Grenze der Sprache geholt
hat.):這是維根斯坦最生動也最貼切的比喻之一。
§ 「理智」(Verstand) 指的是我們的理解力或思維。
§ 「衝撞」(Anrennen):這個詞描繪了哲學家在思考時那種執著、反覆、徒勞的努力。我們試圖用語言去觸及那些它無法表達、超越其界限的事物(例如,去談論「純粹的意識」、「絕對的存在」)。
§ 「語言的界限」(Grenze der Sprache):維根斯坦認為,語言是有其界限的。有些事物是語言無法「說」的,或者說,一旦我們試圖「說」它們,語言就會被誤用,變成「無意義」。
§ 「瘀傷」(Beulen):這些「瘀傷」就是我們在哲學思考中遭遇的困惑、矛盾、挫折、死胡同。它們是我們試圖超越語言界限時所付出的「代價」,是我們在錯誤的方向上努力的「痕跡」。
「瘀傷」的價值:認識發現的重要性
最後,維根斯坦解釋了這些「瘀傷」的意義:
· 「它們,這些瘀傷,讓我們認識到那項發現的價值。」
o
儘管「瘀傷」本身是痛苦和挫敗的象徵,但它們卻具有重要的「價值」(Wert)。
o
這些「瘀傷」讓我們親身體驗到語言的界限,以及我們試圖跨越界限時的徒勞和不適。正是因為有了這些痛苦的經歷,我們才能真正**「認識到」**,發現「單純的無意義」是多麼重要。
o
換句話說,如果我們不曾經歷那些困惑、不曾撞到那些「牆」,我們就不會明白,原來問題本身就是無意義的,也不會理解**「回到日常語言」的價值。這些「瘀傷」是我們從形而上學的迷宮中走出來的「路標」和「學習曲線」**。
總結:哲學的「治療性」與「解放」
第119節再次強調了維根斯坦哲學的**「治療性」**本質,而非傳統意義上的「建構性」:
1.
哲學的性質: 它不創造理論,而是揭露和清除「無意義」。
2.
困惑的來源: 哲學問題之所以產生,是因為我們誤用語言,試圖超越語言的自然界限。
3.
學習的過程: 哲學家在面對這些問題時,會經歷內心的掙扎和困惑(「瘀傷」)。
4.
最終的解放: 透過這些掙扎,我們最終會發現問題的**「無意義」,並從這種無意義所造成的困惑中解放出來。而正是這些「瘀傷」,使我們真正體會到這種解放的價值**。
維根斯坦在這裡為他的《哲學研究》提供了一個深刻的總結和宣言。他的哲學不是為了建立新的宏大理論,而是為了治癒我們因語言誤用而產生的哲學病痛,讓我們從「語言的施咒」中解脫出來,清晰地看見語言的真實運作方式及其界限。這些「瘀傷」正是這段治療旅程的印記,證明了其努力的必要性和最終的成果。
維根斯坦在第120節,為他對**「哲學語言」的批判做了最終的總結,並再次強調「意義在於用法」的核心思想。他論證,我們在談論語言本身時,必須使用日常語言,這也限制了我們只能談論語言的「外部」**。他透過「金錢與奶牛」的比喻,深入剖析了我們對「意義」和「詞語」關係的誤解。
談論語言的語言:日常語言的必然性與「外在性」
維根斯坦首先挑戰了哲學家對日常語言的輕視:
· 「當我談論語言(詞、句子等)時,我必須談日常語言。難道這種語言太粗糙、太物質化,不適合我們想要表達的東西嗎?」
o
他首先聲明了一個根本的必然性:當我們試圖談論語言的本質或結構時,我們只能使用日常語言。沒有更高層次的、更「純粹」的語言可以被用來進行這種哲學考察。
o
接著他提出了哲學家常見的疑慮:日常語言是否「太粗糙」、「太物質化」(zu grob, materiell),無法捕捉到語言和思維的「精微」本質?這呼應了之前對「完美邏輯」和「非空間非時間的無物」的追求。
· 「——而另一種語言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而且,多麼奇特,我們竟然能用我們的語言做點什麼!」
o
這是維根斯坦的反問和諷刺。如果日常語言不夠用,那「另一種」更精確的哲學語言或理想語言是如何被創造出來的?他認為這是不可能的。
o
他進一步指出,如果日常語言真的如此「粗糙」,那我們日常生活中竟然還能用它進行有效的溝通和思維,這本身就是一件**「奇特」而有力的反證**。這表明日常語言已經足夠好,足夠精確,能夠勝任其功能。
· 「我在解釋語言時,必須已經運用完整的語言(而不是某種預備性的、初步的語言),這就已經表明,我只能對語言提出一些表面的東西。」
o
這是維根斯坦的一個深刻的自我反思。他承認,他用日常語言來描述語言,這意味著他無法從一個「外部的、超然的」視角來進行描述,而只能從**「語言之內」**進行描述。
o
「只能對語言提出一些表面的東西」(nur
Äußerliches über die Sprache vorbringen kann):這強調了他的方法論。哲學不應試圖深入語言的「內核」或「本質」,因為那個「內核」是不存在的,或者說,一旦試圖觸及,就陷入了概念的混亂。哲學只能描述語言的**「外部」——即它的「用法」**,詞語如何被「使用」在各種情境中,它們的「表面語法」和「功能」。
質疑與回應:困惑的根源與治療
維根斯坦接著預設了讀者的不滿,並予以回應:
· 「是的,但這些論述如何能讓我們滿意呢?——嗯,你的問題也已經是用這種語言表達的;如果需要提問,就必須用這種語言表達!」
o
他預料到讀者可能會對這種「只能談論表面」的結論感到不滿。
o
他的反駁是:讀者的**「問題」(Fragen)本身也已經是「用這種語言」(dieser Sprache)表達的**。這再次證明了日常語言的自足性。如果日常語言不夠用,那連提出這些「不滿」的問題都是不可能的。哲學家無法站在語言之外來提問。
· 「而你的顧慮都是誤解。」
o
他直接指出,讀者(哲學家)的**「顧慮」(Skrupel)並非對事實的合理擔憂,而是「誤解」(Mißverständnisse)**。這些誤解源於將語言理想化、追求本質的偏見。
· 「你的問題與詞語有關;所以我就必須談論詞語。」
o
這再次強調哲學的任務是清理詞語的誤用。如果問題是關於「詞語」的,那麼哲學就必須回到「詞語」的「用法」本身去解決問題。
「詞語」與「意義」的比喻:金錢與奶牛
最後,維根斯坦用一個經典的比喻,揭示了我們對「詞語」和「意義」關係的根本誤解:
· 「人們說:重要的不是詞語,而是它的意義;並將意義想像成一種與詞語類似,但又不同於詞語的東西。這是詞語,這是意義。就像金錢和可以用它買到的奶牛一樣。(但另一方面:金錢,和它的用處。)」
o
「重要的不是詞語,而是它的意義」:這是哲學界普遍持有的觀點,認為意義是比詞語本身更深層、更本質的東西。
o
「並將意義想像成一種與詞語類似,但又不同於詞語的東西。」:維根斯坦批判了這種將「意義」實體化的傾向。我們把意義想像成一個獨立於詞語之外的「東西」(Sach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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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詞語,這是意義。就像金錢和可以用它買到的奶牛一樣。」 這是這個誤解的核心類比。我們想像「詞語」是「錢」,而「意義」是「奶牛」。詞語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能換來的「意義」這個「實物」。這暗示「意義」是一個獨立存在的對象,詞語只是指涉這個對象的工具。
§ 然而,這種比喻是誤導性的。錢和奶牛是兩種不同的「東西」,有各自獨立的存在。但「詞語」和「意義」的關係並非如此簡單的「指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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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另一方面:金錢,和它的用處。)」:這是維根斯坦對前面比喻的糾正和深化。他提出了另一種理解金錢的方式:金錢的「意義」不在於它能換取哪個具體的「東西」(奶牛),而在於它的「用處」(Nutzen)——即它在經濟系統中的「功能」和「使用方式」(例如,作為交換媒介、記賬單位、價值儲藏)。
§ 同樣地,詞語的「意義」不在於它指向哪個抽象的「事物」或「實體」,而在於它的「用處」——即它在「語言遊戲」中的「功能」和「使用方式」。這與他「意義即用法」(meaning
as use)的原則完全一致。
總結:哲學的最終勸告——回歸「用法」
第120節是維根斯坦對其語言治療學的又一次強力申明。它包含:
1.
語言的自足性: 日常語言是哲學不可避免的工具,足以進行所有必要的哲學探討。
2.
哲學的「外部性」: 哲學只能描述語言的「外部」——即它的「用法」,而非其深層的「本質」。
3.
「意義」的真諦: 「意義」不是詞語所指涉的一個獨立的「實體」,而是詞語在具體「語言遊戲」中的「用處」和「功能」。
這一節是對哲學家拋棄抽象追求,重新擁抱日常語言及其「粗糙地面」,並將注意力完全轉向**「詞語的用法」**的一次最終的、懇切的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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