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標題:在藝術的廢墟上,重寫國族
副標題:蔡潔妮《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高階讀書會——一場關於知識解殖與主體生成的思想交鋒
核心引導問題:
當「藝術自主性」的普世神話,迎面撞上「國族生成」的在地鬥爭,知識份子的筆,究竟應指向何方?
摘要
蔡潔妮的《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與其說是一本書,不如說是一枚被謹慎安放在台灣知識界地基下的思想炸藥。它以法國社會科學的理論框架為引信,對準了盤踞在藝術史、乃至台灣自我敘事中最敏感、最盤根錯節的權力結構,意圖引爆一場遲來的典範轉移。
本書揮舞著手術刀般的批判鋒芒,毫不留情地劃開三個核心議題。首先,它將戰後國民黨統治定位為「再殖民化」的「流寓體制」(émigré regime),迫使我們直面「殖民性」(Coloniality)作為一個未曾遠離的結構性幽靈,如何持續形塑著文化場域的權力階序。其次,它對被奉為圭臬的「藝術自主性」發動了譜系學式的探問,揭示此一概念在台灣的特殊脈絡下,如何從解放的工具異化為壓抑本土意識、維護文化現狀的保守修辭。最後,它對當代藝術提出了「雙重缺席」(在地內容與在地美學的缺席)的犀利診斷,認為這並非全球化的必然,而是歷史創傷與政治迴避下的特殊症候。
然而,解構的盡頭是為了建構。在拆解了舊有的二元對立後,蔡潔妮提出了「中國性、西方性、台灣性」的三角競合框架,作為分析此一複雜戰場的動態地圖。她更援引後殖民理論,拒絕為「台灣性」下本質主義的定義,而是將其描繪成一種依循「路徑」(itinéraires)而非「根源」(racines)的、在抵抗與創造中不斷生成的動態展演。
最終,本書的野心超越了藝術史本身,它是一份「將台灣學從漢學中脫離」的學術政治綱領。它挑戰的,是詮釋權的歸屬;它叩問的,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應如何為自己書寫歷史。
本次讀書會,絕非一次溫和的文本賞析。我們誠摯邀請各位頂尖的學術心靈,共同踏入這個由蔡潔妮所開闢的知識戰場,以各位的學養與洞見,親身參與這場關於台灣主體性如何被言說、被書寫、被建構的思想交鋒。這不僅是關於一本書的討論,更是關於我們自身位置與未來方向的集體思辨。
關鍵字
- 藝術自主性 (Artistic Autonomy)
- 殖民性 (Coloniality)
- 三角關係 (Triangular Relationship)
- 台灣性 (Taïwanité)
- 知識解殖 (Knowledge
Decolonization)
文本脈絡說明
學界普遍認為,此書最重要的貢獻在於,它並非一部傳統風格學或藝術家傳記式的藝術史,而是高度運用社會科學方法(特別是布赫迪厄的場域理論與權力關係分析)對台灣美術領域進行的政治社會學考察。
此書的法文原作完成於2019年,作為博士論文,其對話的對象不僅是台灣學界,更是法國的漢學與社會學界。因此,書中許多概念的建構與名詞的選擇,都帶有將「台灣研究」從傳統「漢學」框架中進行「脫鉤」(découplage)的強烈企圖。這點對於理解其論證的底層邏輯至關重要。
《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高階讀書會參考資料(一/四):奠基框架與方法論介入
主題: 本次輸出旨在解析蔡潔妮著作的學術定位、研究方法論,及其如何將「美術史」重新定義為一個觀察認同政治鬥爭的「實驗室」。這構成了全書的立論基礎。
一、 緒論:本書的學術定位與政治企圖
本書開宗明義地將自身定位於「政治暨歷史人類學研究」(p.23),而非傳統的藝術史寫作。這不僅是對研究領域的選擇,更是一種根本性的立場宣示。
核心命題 1:本書是一項「入陣式」的學術介入,其目標不僅是「詮釋」歷史,更是參與「建構」一部新的國族歷史敘事。
- 論據 A:挑戰學術中立性的迷思。 作者直言「不認為研究上的政治中立性是能夠存在的」(p.25),並批判那些自詡中立、實則內化官方國族主義的學者。這表明作者的研究帶有明確的價值取向與批判立場,旨在對抗過去由「中國中心」視角所主導的論述。
- 論據 B:以「新國族的尺度」重測文化史。 魏聰洲的序言精準地指出,本書的出現,響應了「台灣國族的浮現」這一歷史進程,旨在以新的國族尺度「重新量測」文化領域的歷史(p.16)。
- 論據 C:致力於台灣學的「脫漢化」。 作者在術語選擇上,明確表達了要「將台灣學從漢學脫離開來的願景」(p.31)。這不僅是學術分類的調整,更是一場關於詮釋權的政治行動,意圖建立一套自主的、以台灣為主體的分析詞彙與概念框架。
可供討論的議題:
- 作者所批判的「學術中立性」是否確為台灣人文學界普遍存在的「迷思」?這種「入陣式」的寫作,其學術客觀性(objectivity)的邊界何在?作者如何處理自身立場與研究客觀性之間的張力?
- 將學術研究與國族建構工程明確連結,可能帶來哪些知識論上的增益與風險?這是否可能導致新的「官方敘事」取代舊的官方敘事?
二、 方法論的開創性:社會科學路徑的引入
本書最被稱道的創見之一,是將社會科學,特別是法國社會學家皮耶・布赫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理論工具,系統性地引入台灣美術史研究。
核心命題 2:視覺藝術領域是一個充滿權力競逐的「社會場域」(social field),藝術的價值與意義並非純粹美學判斷的產物,而是場域中各方「能動者」(agents)透過鬥爭所建構的結果。
- 論據 A:自主與他律的交錯。 Pedler教授的評語點出,蔡潔妮的研究核心在於探索藝術世界中「自主(autonomie)與他律(hétéronomie)的交錯效應」(p.13)。所謂「藝術自主性」往往是場域鬥爭勝利者的說詞,其背後隱含著深刻的「他律」因素(如家庭出身、社會階級、政治立場等)。
- 論據 B:對「純粹觀看」的解構。 作者引用布赫迪厄,指出所謂的「純粹觀看」(regard pur),在台灣的脈絡下,只不過是認同角力中「被合法化的那一方的觀點」(p.27)。藝術品味的判斷,實則是象徵權力(symbolic power)的展演與衝突。
- 論據 C:跨領域的分析潛力。 魏聰洲序言強調,此社會科學方法論打破了美術研究圈長期封閉的狀態,其提出的「三角糾葛」視野可有效延伸至文學、電影、戲劇等其他文化場域的分析(p.15),具有高度的理論延展性。
可供討論的議題:
- 布赫迪厄的場域理論應用在台灣美術史的脈絡中,是否需要進行在地化的修正?台灣特有的「殖民經驗」與「流寓體制」如何形塑了這個藝術場域的資本(capital)類型與分配規則?
- 若所有美學判斷皆為權力鬥爭的結果,我們應如何評價與衡量藝術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是否存在超越社會性與政治性的美學標準?
三、 研究對象的再定義:將藝術視為「幽微的資料庫」
相較於主題明確、易於解讀的文學,本書特意選擇「造型藝術」作為分析對象,正是看中了其表達的「幽微特質」。
核心命題 3:視覺藝術因其「非斷言性」(non-discursive)的本質,反而成為一個更佳的資料庫,用以揭示那些在言說層面被隱藏或壓抑的意識形態立場。
- 論據 A:文學的外顯與造型藝術的內隱。 作者在前言與引言中反覆對比文學與藝術,認為文學作品的主旨相對「外顯」,而繪畫等造型藝術的表達是「造型的且本身難以作斷論」(p.13),使其具備「揭示」被隱藏意識形態的潛力(p.23)。
- 論據 B:詮釋的生成過程。 Pedler教授指出,作品的「意思」(sens)並非詮釋學(herméneutique)的事務,而是在行動者們的相互作用中,在他們對「權力部署」(dispositif)的理解方式中生成的(p.13)。這意味著,分析重點不在作品本身說了什麼,而在於作品「如何被各方行動者所使用與詮釋」。
可供討論的議題:
- 選擇視覺藝術作為研究對象,固然有其「幽微」的優勢,但也可能面臨「過度詮釋」(over-interpretation)的風險。研究者如何確保其對作品背後意識形態的解讀,是有根據的分析,而非主觀投射?
- 此方法論對於藝術史研究中的「風格分析」、「圖像學」等傳統研究路徑,構成了何種挑戰?兩者之間是否存在對話與整合的可能?
《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高階讀書會參考資料(二/四):核心分析框架——中、台、西三角競合關係
主題: 本次輸出旨在深入剖析蔡潔妮所建構的核心理論工具——「中國性」(Sinité)、「台灣性」(Taïwanité)與「西方性」(Occidentalité)的三角關係。此框架不僅是本書的骨架,更被推薦者譽為其最具開創性的貢獻之一,旨在超越傳統的二元對立分析模式。
一、 解構二元對立:為何需要「三角關係」?
傳統上,關於台灣認同與文化的討論,時常落入簡化的二元對立框架,例如:「傳統 vs. 現代」、「中國 vs. 台灣」、「殖民 vs. 被殖民」。蔡潔妮的論述認為,此類二元模型已不足以捕捉台灣複雜的歷史經驗。
核心命題 4:台灣文化場域中的認同角力,並非兩極的對抗,而是在「中國性」、「西方性」與「台灣性」三股力量之間不斷變換結盟、對抗、融合的動態博弈過程。
- 論據 A:二元分析的侷限。 魏聰洲的序言明確指出,過往數十年的研究若僅持「二者」來作分析是「可惜的」(p.16)。單純的「中/台」對立,無法解釋作為「現代化」象徵的「西方性」所扮演的關鍵角色;而「台/西」的對立,又忽略了「中國性」作為文化資源、歷史遺產或政治霸權的持續在場。
- 論據 B:對應後殖民精英的普遍困境。 此三角框架完美呼應了魏聰洲所提的,全球非帝國內地精英普遍面對的三個根本問題:「我是誰?(台灣性)」、「我如何面對外來的直接壓迫者?(中國性,在特定脈絡下)」、「我又如何面對那個最相應於現代化的霸權?(西方性)」(p.16)。本書所描繪的,正是在此三問的糾葛中所誘發的集體行動。
可供討論的議題:
- 此三角框架是否足以涵蓋台灣認同形塑的所有關鍵要素?例如,日本殖民所遺留的「日本性」在此框架中位於何處?是部分地被吸納進「西方性」(作為現代化的媒介)還是構成一個潛在的第四極?原住民文化在此三角互動中又扮演何種角色?
- 「三角關係」作為一個分析模型,其優勢在於動態性與複雜性。然而,它是否存在過度化約(reductionism)的風險,將所有文化表現都歸因為此三者的權力競逐?
二、 三角關係的內涵界定
作者在摘要中明確指出,本書的分析核心即是「中國性(sinité)、台灣性(taïwanité)與西方性(occidentalité) 在這個領域裏的三角關係」(p.18)。理解這三個概念的內涵至關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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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國性(Sinité):
- 多重意涵: 它並非單一概念,而是涵蓋了文化傳承、政治意識形態與官方國族主義的多重集合體。在戰後脈絡下,它與國民黨政府所推行的「官方國族主義」(p.25)及「流寓體制」(émigré regime)密切相關。
- 歷史的連續與斷裂: 魏聰洲提及1920年代新舊文學論戰時,指出當時舊菁英所代表的「中國性」是「由殖民者(日本)所寬容的」(p.16),這暗示了存在一種與後來國民黨所強加的「中國性」不同的、前現代的文化性連結。這表明「中國性」自身在不同歷史階段有其複雜的內涵演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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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西方性(Occidentalité):
- 現代化與全球化的代理者: 「西方性」主要作為美學、技術與思想上「現代化」與「全球化」的象徵。台灣美術的「西化史已過百年」(p.26),依附西方藝術美學是當下主流。
- 雙刃劍: 它既是藝術家獲取國際能見度與藝術合法性的重要資源,也是造成「雙重缺席」(在地內容與在地美學語言缺席)現象的根源(p.26)。擁抱「西方性」可能成為一種逃避本土政治與社會議題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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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台灣性(Taïwanité):
- 反本質主義的動態定義: 這是本書最核心也最謹慎處理的概念。作者明確迴避對其下一個固定定義(p.28),並批判視之為「本質主義信仰」的觀點。
- 路徑而非根源: 引用Stuart Hall的經典概念,本書所談的「台灣性」參照的是人們的「路徑(itinéraires)」而非「根源(racines)」(p.28)。它是一個不斷吸收外來文化(包括曾輾壓它的殖民文化)、在特定時空框架下動態生成的集合體。其邊界是「模糊且易於穿透的」。
- 抵抗的意志與邊緣的發聲: 「台灣性」的訴求體現了一種「抵抗意志」(p.28),旨在抵抗被強加的殖民文化階序。然而,在當前的藝術場域中,它仍是一種「邊緣的、甚至是挑釁的表達方式」(p.27)。
可供討論的議題:
- 作者拒絕為「台灣性」下定義,這本身是一種怎樣的理論策略?此策略的優點(避免本質化、保持開放性)與缺點(可能導致概念模糊、難以操作)為何?
- 書中引述楊茂林所言:「台灣性就是創作中本來就會存在的、最基本的特質」(p.27)。這句話似乎帶有些許「本然存在」的意味,這與作者所持的「反本質主義」立場之間是否存在張力?
三、 三角關係的歷史動態博弈
此框架的精髓在於其動態性,三者之間的關係並非恆定,而是隨著歷史情境不斷重組。
- 歷史案例:1920年代的文學論戰。 魏聰洲的分析提供了一個絕佳的歷史案例。當時的「新文學」倡議者,採取了**「台灣性」嫁接「西方性」(西化的中國白話文)的策略,以對抗由舊菁英所代表的「中國性」**(p.16)。這是一次清晰的三角策略聯盟。
- 當代現象:「雙重缺席」。 當代藝術家普遍擁抱一種普世主義的「西方性」,導致「台灣性」在內容與形式上的「雙重缺席」(p.26)。作者暗示,這不僅是全球化的結果,更可能是藝術行動者為迴避「中國性」與「台灣性」之間的政治衝突,而選擇退入看似中立的「西方性」安全區的一種策略性選擇。
- 認同角力下的藝術自主性: 捍衛「藝術自主性」原則的呼聲,在台灣的脈絡下變得極為可疑。作者質疑,當國族確認被認為不利於藝術自主時(p.27),這種對「自主性」的強力捍衛,最終是否是在支持特定(通常是維持現狀、親近中國性或擁抱西方性)的認同立場? (p.27) 這使得「藝術自主性」本身,也成為三角角力中的一個策略性籌碼。
可供討論的議題:
- 除了書中提及的案例,我們能否運用此三角框架,重新分析台灣美術史上的其他關鍵事件或藝術家?(例如:鄉土美術運動、1980年代的「台北畫派」與「現代眼畫會」之爭等。)
- 隨著中國大陸的全球影響力增強,當代藝術場域中的「中國性」是否正以一種新的、非「流寓體制」的形式(如市場、資本、國際展覽)重新介入這個三角關係?這將如何改變三者之間的競合動態?
《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高階讀書會參考資料(三/四):關鍵爭議與核心辯題
主題: 本次輸出旨在梳理並剖析書中三個最引發爭議的核心論斷:一、將戰後國民黨統治視為「殖民」性質;二、對「藝術自主性」概念的根本性批判;三、對台灣當代藝術「雙重缺席」現象的獨特診斷。
一、 爭議一:將戰後國民黨統治「再殖民化」(Re-colonization)
本書最大膽的立論之一,便是將二戰後國民黨數十年的統治,明確地定性為「殖民」。作者坦承這在台灣是「敏感又爭議的議題」,但堅持「不應該迴避」(p.23)。
核心命題 5:理解戰後台灣美術史的關鍵,在於承認其發生於一個「殖民結構」之中。此結構的特徵是,一個外來的「流寓群體」(émigré)透過國家機器,對「本土群體」(indigène)進行了制度性的支配與文化霸權的強加。
- 論據 A:以「異議的視角」重寫歷史。 作者將此觀點定位為一種對「被廣泛接受的政治成見」的批判性回應(p.23)。這意味著她不僅是在描述歷史,更是在挑戰一個被她視為由過去威權所建構的歷史解釋權。
- 論據 B:術語即政治——「流寓人士」的選擇。 作者揚棄了「本省/外省」、「大陸人」等常用稱謂,策略性地選用「本土人士(indigène)—流寓人士(émigré)」這組二分法名稱。此選擇的意涵極深:
- 強調權力關係: 「流寓人士」一詞(源於吳介民所提的 eˊmigreˊ regime)不僅指涉其遷徙流亡的背景,更關鍵的是強調了此群體在台灣「享有國家制度性特權」的情況(p.30),從而突顯了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權力不對等,而非單純的省籍或族群差異。
- 規避政治陷阱: 此稱謂避免了「本省人」中「省」一字所隱含的「台灣是中國一省」的政治預設,也避免了「正港台灣人(Taiwanais de souche)」在法語中可能帶有的極右派意涵(p.30)。
- 建立分析一致性: 透過此定義,作者將日本時期的統治與國民黨時期的統治,置於一個連續的「殖民與被殖民」分析框架下,使她的歷史敘事具備了理論上的一致性。
可供討論的議題:
- 將戰後國民黨統治類比為「殖民」,在學術上的解釋力有多強?此模型(Post-colonialism)相較於「族群衝突」、「威權轉型」或「冷戰結構下的黨國體制」等其他解釋模型,其優勢與盲點各是什麼?
- 「流寓(eˊmigreˊ)」一詞,雖能精準描述特定歷史階段的權力結構,但對於已在台灣繁衍數代、認同已然在地化的「外省」後代,此標籤是否仍適用?其理論的有效性是否會隨著時間推移而遞減?
二、 爭議二:對「藝術自主性」神話的系統性批判
本書對台灣藝術界一個奉為圭臬的概念——「藝術自主性」(autonomie de l'art)——發起了猛烈的攻擊,認為它在台灣的脈絡下已成為一個服務於特定意識形態的「迷思」。
核心命題 6:在台灣的認同鬥爭場域中,「藝術自主性」原則往往不是藝術解放的工具,反而是用以壓制「台灣性」探求、維護文化現狀的保守策略。
- 論據 A:歷史功能的反轉。 作者敏銳地指出一個弔詭的現象:在19世紀歐洲,藝術被視為建構「國族獨特性」的功臣,「藝術自主性」的神話服務於國族認同的建立。然而在台灣,追求「國族獨特性」(台灣性)卻被認為是「不利於藝術的自主原則」的行為(p.27)。這種歷史功能的反轉,本身就是一個值得深思的症狀。
- 論據 B:「自主性」作為攻擊性武器。 具支配地位的藝術行動者,常以「普世主義」之名,將處理台灣主題、創造特定美學語言的藝術家,貶抑為「自我設限」或「藝術價值不高」(p.27)。在此,「自主性」成為一種排除異己、鞏固自身品味霸權的修辭工具。
- 論據 C:揭露自主性背後的「他律」因素。 作者強調,宣稱能代表「藝術自主性」的行動者,自身皆受到家庭、社會與養成經驗的「框限」。對藝術的判斷,深受其象徵權力的位置所左右(p.26-27)。因此,當有人高舉「為藝術而藝術」的大纛時,必須反問:這是誰的藝術?為了誰的自主?「它最終是否是在支持特定認同立場?」(p.27)
可供討論的議題:
- 本書對「藝術自主性」的批判,是否使其陷入了「泛政治化」的決定論,即所有藝術創作都必然是政治立場的展演?藝術家個人的創造力與超越性追求,在此框架下應如何被理解?
- 如果「純粹」的美學判斷不存在,那麼藝術批評的標準應建立在什麼基礎之上?這是否意味著對一件標舉「台灣性」的作品的讚賞,也同樣是一種基於「他律」因素的政治選擇?
三、 爭議三:「雙重缺席」現象的診斷
作者對台灣當代藝術提出了一個極具概括性的診斷,稱之為「雙重缺席」(double absence)。
核心命題 7:「雙重缺席」——即在地內容與在地美學語言的雙重缺席——並非全球化的必然結果,而是台灣獨特殖民史與未竟的民主化進程所共同造成的特殊症候。
- 論據 A:拒絕全球化的單一解釋。 作者明確反對將此現象輕易歸因於「全球文化同質化」,認為這種解釋過於籠統,無法說明台灣的特殊性(p.26)。
- 論據 B:追溯歷史創傷。 她將根源指向戒嚴時代的政治高壓,當時的言論箝制與自我審查,使藝術家養成了「對政治、社會議題的不投入」的習性(p.26)。這種集體習性(habitus)在解嚴後依然發揮著慣性作用。
- 論據 C:民主化後的「驚訝」。 作者特別指出,在解嚴後政治衝突加劇的社會中,視覺藝術領域卻持續被「雙重缺席」所主導,這「著實令人驚訝」(p.26)。這份「驚訝」導向一個更深層的推論:這種缺席是一種主動的政治迴避。藝術家們或許是為了逃離「統獨」的社會撕裂,而選擇退守到一個看似安全、普世、無國界的「西方性」美學語言之中。
可供討論的議題:
- 作者於2019年完成論文,她對「雙重缺席」的診斷,在多大程度上仍適用於2024年的台灣當代藝術界?近年來,是否有更多藝術家開始有意識地處理「在地內容」與探索「在地美學語言」?(例如,近年在國際上備受矚目的幾位台灣藝術家,其作品是否挑戰或印證了「雙重缺席」的論斷?)
- 「雙重缺席」必然是一個負面現象嗎?藝術家選擇擁抱「無國界的美學語言」、表達個人內在情感,這本身是否也是一種值得尊重的創作自由與主體性選擇?
《書寫一部台灣美術史》高階讀書會參考資料(四/四):建構的視野與未竟的議程
主題: 在剖析了本書的方法論、核心框架與爭議性命題之後,本次最終輸出將探討本書的積極建構面——即它如何理解並賦予「台灣性」一種正向、創造性的意涵。最後,我們將總結此書作為一項學術與政治計畫的深遠影響,並為本次高階讀書會提出最終的綜合性思辨議題。
一、「台灣性」的積極建構:一種創造性的抵抗與展演
在對現狀進行了犀利的批判之後,本書並未停留在解構的層面,而是嘗試為「台灣性」的追求,提供一個積極的、非本質主義的理論基礎。
核心命題 8:對集體認同(台灣性)的追尋,不應被視為封閉自守或與藝術為敵的行為;相反,它是一種處於邊陲的社群用以抵抗中心同化、並催生新文化視野的「創造性活動」。
- 論據 A:認同作為創造力的泉源。 作者援引人類學家 Eric SCHWIMMER 的觀點,將集體認同的建構視為一種「有助於邊陲產生覺醒與防禦的創造性活動」(p.28)。從這個角度看,追求「台灣性」非但不會扼殺藝術,反而可能激發出一種新的、抵抗性的美學,以及「一種新的詮釋世界的文化性視角」。
- 論據 B:認同作為展演式的定位策略。 借用 Jonathan FRIEDMAN 的理論,作者將認同視為一種用以定義自身、並與他者產生關係的「策略」(p.28)。這意味著「台灣性」並非一個固有的「本質」,而是一個在與「中國性」、「西方性」及其他文化力量的互動關係中,不斷被展演出來(performative)的動態位置。
- 論據 C:抵抗意志 vs. 排外意志。 作者巧妙地區分了「抵抗意志(résistance)」與「拒絕意志(refus)」(p.28)。她所倡議的「台灣性」,體現的是前者——在抵抗被強加的殖民結構的同時,國族主義運動「可以不發生排外傾向」。這是一種旨在追求主體性(subjectivation),而非驅逐他者的建構性力量。
可供討論的議題:
- 本書所引述的理論(Schwimmer, Friedman, Hall)皆來自西方人類學與社會學。以這些理論來框架「台灣性」,是否本身也構成了一種「西方性」的介入?這是否是一個無法避免的理論宿命?
- 如果「台灣性」是一種抵抗中心同化的創造性活動,那麼當前全球藝術場域的「中心」究竟為何?是「西方性」所代表的歐美藝術體系,還是日益崛起的、以市場為導向的「中國性」影響力?抑或是兩者皆是?
二、 全書的未竟之業:一個開放的政治與學術計畫
本書的寫作姿態,並非要為台灣美術史提供一個蓋棺論定的終極答案,而是要開啟一個新的議程。
核心命題 9:本書是一份綱領性的學術宣言,其終極目標在於推動「台灣研究」的主體性建構,使其脫離傳統漢學的附庸地位,並邀請各領域共同參與這場新的「想像共同體」的形成過程。
- 論據 A:拒絕定義所帶來的開放性。 作者明確表示「迴避對台灣性下定義」(p.28),這並非無能為力,而是一種深思熟慮的策略。它將「台灣性」保持為一個開放的場域,其具體內涵有待未來的藝術家、策展人、批評家與研究者在實踐與辯論中不斷去充實和形塑。
- 論據 B:學術脫鉤的政治願景。 全書最清晰的政治目標,莫過於「將台灣學從漢學脫離開來的願景」(p.31)。其方法是「制定自屬的專有術語」與分析框架,而本書本身就是此一工程的奠基之作。這是一場發生在知識生產領域的「去殖民化」工程。
- 論據 C:跨領域的對話邀請。 正如推薦序所預示,本書的真正迴響可能超越美術圈,擴及「廣泛的台灣認同研究圈」(p.16)。它所建立的分析框架,為政治學、社會學、文學研究等領域提供了一套可資借鑑的工具,共同探討台灣社會的核心議題。
可供討論的議題:
- 「台灣學脫離漢學」這一願景,在學術實踐上應如何操作?其邊界應如何劃定?這是否可能在無意中切斷台灣與廣義華語文化圈之間豐富而複雜的歷史連結,從而造成另一種形式的視野窄化?
- 一部充滿戰鬥性與批判性的史書,如何能避免自身成為新的「教條」或「典範」,進而壓抑其他不同意見的史觀?
三、 總結性思辨:為頂尖學者的綜合討論
綜合以上四部分析,我們為本次高階讀書會提煉出以下幾個總結性的思辨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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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識分子的角色與責任: 蔡潔妮的著作完美體現了「介入型知識分子」的形象。在一個經歷劇烈認同轉型且面臨外部威脅的社會中,人文學者應扮演何種角色?其責任為何?我們應如何在嚴謹的學術追求與鮮明的政治關懷之間取得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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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析框架的遺產與風險: 「中—台—西」三角框架無疑是一個強大的分析工具。它在多大程度上將形塑未來的相關研究?它是否存在著取代舊二元論、成為一種新僵固範式的風險?未來的研究應如何在此基礎上進行修正、補充,乃至於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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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史的學科未來: 本書將一部美術史寫成了「一段爭議的政治進程」。這種書寫方式,是將藝術「工具化」了,還是反而透過揭示藝術與國族存續的核心議題之間的深刻聯繫,賦予了藝術一種全新的、迫切的社會重要性?這對台灣藝術史此一學科的未來發展意味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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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理論診斷到未來實踐: 倘若我們在相當程度上接受作者的診斷(殖民遺緒、自主性迷思、雙重缺席),那麼一個「去殖民化」與「再主體化」的藝術生態系統(包含創作、策展、批評、教育與美術館機制),在實踐中應該是什麼模樣?這需要哪些具體的行動、政策或觀念上的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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