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的蒼蠅：維根斯坦《哲學研究》的貢獻及其在法國思想界的爭議性接受史
導論
本報告旨在論證，路德維希・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代表了哲學的一次激進的「治療轉向」。它並非試圖解決傳統的哲學問題，而是透過釐清日常語言的運作方式來消解（dissolve）這些問題。這本書於1953年在他身後出版 1，釋放了一套強大的概念工具。然而，這些思想在延遲且充滿爭議地抵達法國後，並未被單純地採納，而是被積極地轉化。
本報告的核心論點是，《哲學研究》在法語世界的接受史，並非一次被動的「分析哲學」思想輸入，而是一個充滿活力且時常帶有論戰色彩的挪用（appropriation）過程。從哲學家、社會學家到文學批評家，法國傑出的思想家們抓住了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規則遵循和對內在性（interiority）的批判等概念，以發動他們自身的內部思想鬥爭。他們將維根斯坦當作一支槓桿，用以批判當時佔主導地位的現象學、結構主義和精神分析學，並在倫理學、政治學和社會理論等領域開闢了新的理論路徑。這個過程創造出一個獨特的「法國的維根斯坦」——一個多面向的人物，對他的各種詮釋不僅揭示了維根斯坦原始思想的豐富性，更深刻地反映了二十世紀法國思想界的內部分裂與核心關切 3。
本報告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將對《哲學研究》的核心哲學貢獻進行嚴謹的闡釋。第二部分將追溯其在法國複雜而富有成效的接受史，檢視關鍵詮釋者的工作，並展示他們如何為自身的思想目標而重構維根斯坦的思想。
第一部分：問題的消解——《哲學研究》的核心貢獻
本部分旨在為《哲學研究》的哲學基礎奠定基石，詳細闡述其革命性概念及其與先前傳統的決裂，為理解後續法國思想界的挪用提供必要的概念清晰度。
從圖像到工具箱：《邏輯哲學論》的揚棄
本節將詳細闡述維根斯坦從其早期著作《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到以《哲學研究》為代表的晚期哲學所發生的深刻方法論與哲學轉變。
《邏輯哲學論》建立在這樣一個理念之上：哲學問題源於對語言單一、潛在邏輯的誤解 4。它提出了一種意義的「圖像理論」（picture theory），即命題能夠鏡像般地反映現實的邏輯結構 5。其目標是劃定「可說」的界限，並得出結論，認為大部分傳統哲學都是無意義的（nonsense）。
與此相對，《哲學研究》明確地將自身定位於與這種「我舊的思維方式」的對比之中 1。維根斯坦逐漸意識到他早期的計畫是一次至關重要的失敗，他承認「語言比邏輯學家及《邏輯哲學論》的作者所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6。例如，「顏色排除問題」（color-exclusion problem）就證明了《邏輯哲學論》中關於基本命題（elementary propositions）的概念是站不住腳的 6。
其核心轉變在於，語言的觀念從一種形式化的邏輯演算系統，轉變為一個裝滿「多樣工具的工具箱」 6。《哲學研究》放棄了尋找單一、本質性的「命題的一般形式」 7，轉而擁抱語言在日常生活中豐富、多樣且看似混亂的真實樣貌 5。哲學的任務不再是建構一個完美的邏輯體系，而是進行一種帶有治療目的的「釐清活動」 5：其目標是「向蒼蠅指出飛出捕蠅瓶的途徑」 6，通過將語言從「度假狀態」（即脫離其實踐脈絡）帶回其日常使用中，來消解那些因語言誤用而產生的哲學偽問題 10。
然而，對《邏輯哲學論》的揚棄並非完全拋棄其核心的治療意圖，而是一種方法的演進。維根斯坦從未放棄「哲學問題是源於語言混淆所產生的幻象」這一觀點 11。兩種著作共享著一個根本的後設哲學目標：將哲學問題診斷為語言的困惑 2。《邏輯哲學論》試圖通過揭示「我們語言的邏輯」來達成此目標，而《哲學研究》則是通過將「詞語從其形上學的用法帶回到其日常用法」來實現。因此，轉變不在於最終目標（消解偽問題），而在於方法。維根斯坦意識到，追求「唯一真實的邏輯」本身就是一種「對普遍性的渴望」 12，一種哲學上的迷信。《哲學研究》因此代表了一種更成熟、更自覺、也更有效的治療方法，它用一系列零散的、個案式的釐清技術，取代了《邏輯哲學論》那種單一、宏大但最終失敗的治療方案 2。
語言遊戲、家族相似性與生活形式
本節將對構成維根斯坦晚期方法核心的概念三元組——語言遊戲、家族相似性和生活形式——進行詳細闡釋。
語言遊戲（Sprachspiele）：這一概念的引入是為了「突顯說話這項語言活動是某個活動，或某種生活形式的一部分」 1。語言並非一個靜態的標籤體系，而是由多樣化的活動構成：下命令、描述、報導、推測等等 1。「水！」這個詞的意義並非固定不變，而是完全取決於其使用脈絡——即正在進行的遊戲 1。這將意義根植於社會與實踐的情境中 2。此概念有多種用法：有時指為了釐清語言而發明的簡單虛構範例，有時指兒童學習語言的過程，有時則指一個社群實際的符號實踐 13。
家族相似性（Familienähnlichkeit）：此概念是維根斯坦對哲學中「對普遍性的渴望」及尋找本質的回應。以「遊戲」為例，他論證並不存在一個所有遊戲所共有的單一特徵 7。相反，它們是通過一個「複雜的、縱橫交錯的相似性網絡」聯繫在一起的，就像一個家族成員之間的相似之處 15。這直接攻擊了基於充分必要條件的古典定義理論 16，並成為其反本質主義的基石 10。
生活形式（Lebensformen）：這是語言遊戲得以進行的基石。它指的是一個人類社群共享的、語言性和前語言性的實踐、習俗和活動的背景 1。理解一個語言遊戲，就是被教化（inculcated）進一種生活形式之中 18。這個概念將意義徹底社會化，將其與使用者共享的文化和實踐世界緊密相連 5。
表面上看，「生活形式」似乎為意義提供了一個新的社會學基礎，取代了《邏輯哲學論》的邏輯基礎或心理主義的心靈基礎。然而，維根斯坦的方法是根本上反基礎主義的。當哲學的證成被推到極致時，最終會達到一個只能說「這就是我所做的」（PI §217）的點。在此，證成終止，人們只是行動，因為他已被訓練進入一種生活形式。因此，「生活形式」並非一個可以被獨立理論化或證成的基礎；它是必須被接受的「給予之物」（the given）。它標誌著證成的終點，而非其根基。維根斯坦並非在提出一種意義的社會學理論；他是在揭示，尋找任何一種終極的、理論性的意義基礎，其本身就是對語言運作方式的誤解。「生活形式」是分析的極限，是我們的鐵鍬被掘彎了的地方。
懷疑論的轉向：規則遵循的悖論
本節將深入探討在《哲學研究》§201中闡明的悖論及其對意義、理解和規範性本質的激進意涵，主要透過索爾・克里普克（Saul Kripke）極具影響力的詮釋視角。
悖論：《哲學研究》§201指出：「這曾是我們的悖論：任何行動方式都無法被一條規則所決定，因為任何行動方式都可以被解釋為與該規則相符」 18。這意味著，任何對規則（如「加」）的有限過去應用，都與無限多種未來應用的不同規則（如克里普克虛構的「quus」函數）相容 18。
克里普克的懷疑論挑戰：克里普克筆下的維根斯坦提出了一個懷疑論者，他論證說，關於說話者過去的心理狀態、行為或傾向，並不存在任何「事實」能夠決定他詞語的意義或他所遵循的規則 19。這挑戰了「構成性要求」（何種事實構成了意義？）與「規範性要求」（此事實如何證成未來的正確用法？） 19。訴諸「詮釋」是無用的，因為詮釋本身也可以被不同地詮釋 18。
懷疑論的解決方案：克里普克認為，維根斯坦並未駁斥懷疑論者，而是提供了一個「懷疑論的解決方案」。此方案將問題從真值條件（「是什麼事實使得我意指『加』為真？」）轉向了可斷言性條件（「在何種條件下，我們有權說某人正在遵循規則？」）。答案不在個人的私密心靈中，而在於社群的公共實踐中。如果某人對詞語的使用在足夠多的情況下與我們社群的用法一致，我們便可以說他意指「加」 19。正確性不是與私密的心理事實相對應，而是與公共實踐相符合 18。
其他解讀（麥克道爾）：約翰・麥克道爾（John McDowell）認為克里普克誤讀了維根斯坦，以為他贊同懷疑論。對麥克道爾而言，維根斯坦希望我們拒絕整個兩難困境。理解一條規則並非掌握一個決定所有未來應用的超驗事實，而是被啟蒙、教化進一種習俗或實踐（Bildung）之中。所謂的「悖論」，只有在我們首先抱持一種錯誤的、神話般的規則遵循圖像時才會出現 18。
常識觀點認為，規則是預先存在的標準，社群的實踐是否正確，取決於其是否參照了該規則。規則是第一性的，實踐是第二性的。然而，克里普克對維根斯坦的解讀顛覆了這一秩序。懷疑論者揭示，我們無法找到任何獨立的、作為事實的規則。於是，「懷疑論的解決方案」表明，社群的實踐才是第一性的。「規則」並非一條我們遵循的、延伸至無限的柏拉圖式軌道；它是一個從社群在判斷與行動上的一致性中浮現並得以維持的規範性概念。因此，一個人的行動之所以正確，並非因為它符合某個抽象規則；相反，我們將社群所接受為正確的行動模式稱為「規則」。規則遵循的思考在我們對規範性的理解中完成了一場哥白尼式的革命。它將規範性權威的來源從超驗的、抽象的規則轉移到內在的、社群的實踐。社群並非在追蹤外部標準的意義上「遵循」規則；社群共享的實踐本身「構成」了正確性的標準。這不僅將意義，更將規範性本身徹底地社會化了。
內在的神話：私人語言論證
本節將分析維根斯坦對「私人語言」可能性的批判，展示其如何瓦解笛卡兒式的心靈觀，並強化意義與知識的社會本質。
私人語言的定義：一種私人語言，其詞語「意指只有說話者本人才能知道的東西；意指他直接的、私密的感覺」。這種語言在原則上是無法翻譯的，且只能被單一個人理解 22。
對私人指物定義的論證：此論證的核心在於，為私有符號（例如，用「S」代表一種感覺）的使用建立一個穩定的正確性標準是不可能的 23。如果一個人試圖通過專注於一種感覺並將符號「S」與之關聯來定義它，那麼在後續場合中，他將無法得知自己是否正確地重新辨認了該感覺。記憶是不可靠的，且不存在外部的核對標準。「任何將會對我來說似乎是正確的東西就是正確的。而這只意味著，在這裡我們不能談論『正確』」（PI §258） 22。
「盒子裡的甲蟲」比喻（PI §293）：這個思想實驗闡明了像「疼痛」這類感覺詞語的公共性。如果每個人都有一個盒子，裡面裝著他們稱之為「甲蟲」的東西，但沒有人能看進別人的盒子，那麼「甲蟲」這個詞的意義就不可能來自盒子裡私密的物體。盒子裡的物體對於公共語言遊戲變得無關緊要，它「被抵銷掉了」 22。同樣地，「疼痛」的意義並非來自一種私密的、不可言喻的感覺，而是來自它在公共語言遊戲中的使用，根植於疼痛行為和社會反應的脈絡中。「疼痛」這個詞取代了哭泣，而非描述一個私密對象 22。
對心靈哲學的意涵：這個論證是對笛卡兒二元論和「內在神話」（myth of the inner）的深刻攻擊 25。它表明，心靈並非一個私密的劇場，而是在我們公共的、語言的和身體的活動中得以彰顯 27。理解不是一個私密的心理過程，而是一種公共的能力，在行動中得到證明 17。「一個『內在過程』需要外在的標準」（PI §580）。
對私人語言論證的一個常見誤解是，認為它是一個關於心理學上創造此類語言不可能性的經驗性主張，或是一種否認內在狀態存在的行為主義。然而，維根斯坦的論點並非經驗性的，而是「語法性的」（grammatical），即概念性的。他並非否認我們擁有私密感覺，而是論證，一個關於這些感覺的「語言」概念本身，就需要公共的意義和正確性標準。「只有我能知道我是否在痛」這句話，不被視為經驗真理，而被看作一種「無意義」的表達 22。這是一種語法上的混淆。「知道」的遊戲涉及懷疑和證據的可能性，而這並不適用於我對自身疼痛的第一人稱陳述。我不是「知道」我痛，我是「感到」痛。因此，這個論證通過揭示「他心問題」建立在一個錯誤的圖像之上——即心理詞語是私密對象的名稱——從而消解了這個傳統的哲學問題。它並未否認「內在」，而是瓦解了其作為一個私密的、自給自足的意義領域的「神話」地位。
第二部分：法國的接受史——一場富有成效的摩擦
本部分將轉向報告的核心論點：對《哲學研究》在法國的積極且轉化性的接受。它將展示維根斯坦的思想如何成為法國哲學、社會學和批判理論重大發展的催化劑。
初次相遇：延遲、誤解與魯瓦約蒙的裂痕
本節將通過記錄塑造維根斯坦在法國最初問題重重之接受史的歷史與思想背景，為後續的討論鋪陳。
翻譯的延遲：《邏輯哲學論》（1921年）直到1961年才被譯成法文，《哲學研究》（1953年）的法譯本亦於同年問世 29。這種顯著的滯後與其在英語世界的迅速吸收形成鮮明對比。
主導的思想氛圍：二十世紀中葉的法國哲學界由存在主義、現象學（胡塞爾、海德格、梅洛－龐蒂）和馬克思主義主導 3。對於維根斯坦所源自的後弗雷格邏輯傳統，法國思想界幾乎沒有接觸 29。
最初的錯誤定性：早期的法國讀者常常將維根斯坦與維也納學派和邏輯實證主義混為一談，視他為一種被認為過於簡單化或不充分的「科學哲學」的代表 3。例如，朱爾・維耶曼（Jules Vuillemin）就曾將《邏輯哲學論》的邏輯斥為「陳舊的」 3。
魯瓦約蒙研討會（1958年）：這次會議匯集了頂尖的英語哲學家（賴爾、奧斯丁、斯特勞森）和法國思想家（梅洛－龐蒂、華ール），象徵了兩大傳統間的鴻溝。會議被描述為「尖酸刻薄」，並可能「加劇了」兩個傳統間的對立 29。法國代表團大多對維根斯坦不熟悉，這次相遇未能促進真正的對話，反而凸顯了彼此的互不理解 29。
維根斯坦在法國的初步接受史可謂一場「富有成效的誤解」。最初將他錯誤地歸類為實證主義者，以及在魯瓦約蒙等場合產生的思想摩擦，為他後來更具爆炸性的接受創造了條件。他的思想並非作為中立的哲學命題傳入，而是作為一種修正、一種挑戰，以及一種可用於法國哲學場域內部鬥爭的武器。當更準確的解讀（如通過格蘭熱、布弗萊斯）開始出現時，它們帶有論戰的色彩，不僅僅是介紹一位新哲學家，更是在糾正一個長期存在的錯誤，並藉此挑戰產生該錯誤的思想結構本身。因此，「真實的」維根斯坦只能在與其最初的影子形象的對抗中，才得以在法國浮現。
治療的轉向：皮耶・阿多與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
本節旨在分析皮耶・阿多（Pierre Hadot），作為維根斯坦最早、最具原創性的法國讀者之一，如何運用維根斯坦的概念來革新對古代哲學的研究。
阿多的計畫：阿多的核心論點是，古代哲學主要並非一種理論話語，而是一種「生命」（bios），一種「生活方式」（manière de vivre） 30。這種生活方式是通過「精神修煉」（
askesis）來培養的——這些實踐旨在轉化個人的感知與存在 31。
維根斯坦作為一把鑰匙：阿多明確地將維根斯坦——他從1950年代中期開始閱讀——視為理解這一點的關鍵 30。對阿多而言，「語言遊戲」的概念是一次「啟示」 34。它使他意識到，古代文本看似不連貫的原因，在於現代讀者試圖將其作為理論專著來閱讀，而它們實際上是特定、情境化話語實踐（如對話、冥想等）的記錄 33。
語言遊戲作為精神修煉：阿多直接將這兩個概念聯繫起來。一次精神修煉常常就是一場語言遊戲：「關鍵在於說出一句話，以便在特定情況下對他人或對自己產生影響」 34。這將哲學話語重塑為一種述行性的、轉化性的活動，而不僅僅是描述性的。
哲學作為治療：阿多在維根斯坦身上找到了這種古代治療理想的現代迴響 35。維根斯坦將哲學視為治療「語言疾病」的觀點 31，與古代哲學旨在治癒靈魂的激情與錯誤信念的目標產生了共鳴 30。阿多認為，兩者都旨在改變人對世界的看法 32。他將維根斯坦置於一種具有倫理維度的「日常語言哲學」傳統中，這種傳統追求一種「與世界簡單、天真且日常的關係」 38。
對於皮耶・阿多而言，維根斯坦的哲學是關鍵的催化劑，使他得以融合其作為語文學家和哲學家的雙重身份。維根斯坦的思想為他提供了一種現代哲學的理據，支持他將古代文本解讀為實踐性、治療性及轉化性的「語言遊戲」，而非抽象的體系。阿多既是一位嚴謹的語文學家，專注於文本細節，又是一位關心哲學存在意義的哲學家 30。維根斯坦的方法論為他架起了橋樑。「語言遊戲」的概念給予他一個語文學工具，以支持對古代文本進行脈絡化、歷史化的解讀，要求關注其產生的具體條件 30。同時，維根斯坦思想的內容——其治療目標、對實踐的關注（「意義即使用」）以及對純理論話語的批判——為阿多關於古代哲學是一種「生活方式」的直覺提供了哲學份量。通過這種方式，阿多的解讀完成了一次非凡的操作：他運用「分析」哲學的一位關鍵人物，繞過了法國主流的現象學傳統，直接與蘇格拉底式的、作為一種生活倫理實踐的哲學根源相連接。
分析哲學的起義：雅克・布弗萊斯與對內在性的批判
本節旨在檢視雅克・布弗萊斯（Jacques Bouveresse）作為在法國倡導對維根斯坦進行嚴謹「分析式」解讀的主要旗手，以及他如何運用這種解讀作為論戰工具，反對他所認為的現象學、精神分析和結構主義中的哲學混淆。
布弗萊斯的立場：布弗萊斯是法國最重要的維根斯坦專家之一，也是在法國建立「分析哲學」的關鍵人物 3。他的著作常常將維根斯坦當作「武器」，用以對抗法國思想界的主流趨勢 40。
對「內在性神話」的批判：布弗萊斯的主要著作《內在性的神話》（Le Mythe de l'intériorité，1976年）是將維根斯坦的私人語言論證直接應用於法國哲學場景的典範 25。他攻擊了笛卡兒和現象學中關於一個享有特權、自給自足的內在領域（意義從此發源）的觀念 25。他運用維根斯坦的論點，反對那種認為人可以絕對確定自己的心理狀態，卻註定對他人的心理狀態感到不確定的看法 26。
對精神分析的批判：在《維根斯坦讀弗洛伊德》（Wittgenstein lecteur de Freud）一書中，布弗萊斯分析了維根斯坦對弗洛伊德的矛盾立場 40。他認為，維根斯坦欣賞弗洛伊德的「神話」力量——即他創造強有力的新比喻和圖像的能力——但拒絕其科學上的自命不凡 40。在布弗萊斯詮釋的維根斯坦看來，弗洛伊德錯誤地將為行為提供「理由」（reasons）與發現其「原因」（causes）混為一談，從而創造了一門偽科學 40。這一批判直接挑戰了精神分析（尤其是拉康派）在法國的霸權地位 42。
倡導清晰與嚴謹：布弗萊斯的計畫是向法國哲學「接種」維根斯坦的治療方法，像對待「疾病」一樣處理哲學問題 25。他代表了一種與他圈子所認為的法國哲學「地方主義」（結構主義、馬克思主義、現象學）的決裂，轉向與分析傳統相關的清晰與嚴謹 3。
布弗萊斯對維根斯坦的接受，是一個利用「局外人」形象對自身思想傳統進行「淨化」的案例。維根斯坦作為法國傳統的局外人，最初被忽視或誤讀。布弗萊斯通過將自己定位為「分析哲學家」，相對於巴黎的思想大師們也採取了一種局外人的姿態 40。他策略性地利用維根斯坦這位局外人，發起了一場來自內部的批判。他拿起維根斯坦的工具——私人語言論證、對心理主義的批判、對語法清晰度的要求——並將它們直接應用於法國思想建制的基礎假設。這不僅僅是一場哲學辯論，更是一場關於思想風格與合法性的鬥爭。布弗萊斯推崇維根斯坦的「反理論」 43，以對抗其同代人宏大、系統化且時常晦澀的理論建構。因此，布弗萊斯的維根斯坦主要是一個批判性與治療性的形象，一個被部署用來對抗巴黎思想界巨人的終極「胡扯探測器」。
後現代的賭局：尚-法蘭索瓦・李歐塔與「爭議」的政治
本節旨在探討尚-法蘭索瓦・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如何挪用並徹底地再政治化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概念，以發展他關於後現代性、宏大敘事崩潰以及「爭議」（le différend）的概念。
語言遊戲作為後現代性的基礎：李歐塔的《後現代狀況》（La Condition postmoderne，1979年）將後現代定義為對「宏大敘事的不信任」 44。在宏大敘事崩潰之後，剩下的是異質的「語言遊戲」 45。科學、倫理和美學變成了各自獨立、不可通約的遊戲，各有其規則。不再有像黑格爾哲學那樣的普遍語言來統一它們 45。
對述行性（performativity）的批判：李歐塔在後現代社會中識別出一種新的、危險的合法化形式：述行性。在此，一個陳述的真理性或正義性被其對系統的效率和功用所取代 45。他認為這是一種威脅，會為了單一的技術-資本主義遊戲而壓制語言遊戲的異質性 47。
從語言遊戲到「爭議」：在《爭議》（Le Différend，1983年）中，李歐塔進一步發展了這一思想。「爭議」是指兩方之間的衝突，由於缺乏適用於雙方論點的判斷規則而無法公平解決 47。這是一種無法用強勢一方的語言來表達的冤屈。「爭議」源於語言遊戲之間的不可通約性。
一種異議的政治：李歐塔拒絕將共識（如哈伯馬斯所提倡的）作為解決方案，認為它「侵犯了語言遊戲的異質性」 45。相反，他倡導「 паралогія」（paralogy）——即在遊戲中發明新的「走法」和新的規則 46。哲學和政治的任務不是解決爭議，而是為之「作證」，發明新的語彙來為被壓制者發聲 47。這是一種根植於語言遊戲不可化約之多元性的異議政治。
李歐塔對維根斯坦的思想進行了一次「鬥爭性的轉化」（agonistic transformation）。他抓住了異質語言遊戲的概念，但將其重點從構成實踐的內部「一致性」，轉向了定義政治場景的外部「衝突」。維根斯坦主要將「語言遊戲」作為描述性和治療性的工具，目標是通過理解不同遊戲的運作方式來獲得清晰，並消解因混淆它們而產生的問題。他強調的是使得遊戲成為可能的「判斷上的一致性」。而李歐塔則賦予這種描述性的多元主義一種規範性和政治性的意涵。對他而言，語言遊戲的異質性不僅僅是一個待描述的事實，而是政治與倫理鬥爭的核心場所。他將焦點從維根斯坦的「一致性」（遊戲的條件）轉向了遊戲之間的「不一致」或「不可通約性」。這個衝突的空間正是政治發生的場域。因此，李歐塔將維根斯坦的治療計畫轉化為鬥爭計畫。目標不是通過「向蒼蠅指出飛出捕蠅瓶的途徑」來達成和平，而是要突顯衝突，為爭議作證，並發明新的、顛覆性的走法。他將維根斯坦用於概念釐清的工具，轉變為用於政治批判的武器，創造出一個不再是語言治療師，而是異議理論家的維根斯坦。
社會學的轉譯：皮耶・布迪厄與實踐的邏輯
本節將詳細分析社會學家皮耶・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如何明確地借鑒維根斯坦關於規則遵循的思考，以建構其基礎概念「慣習」（habitus）與「實踐感」，從而將一個哲學論證轉化為強大的社會學理論工具。
布迪厄的承認：布迪厄曾明確表示，維根斯坦是「在困難時刻幫助我最多的哲學家」，尤其是在規則遵循方面 48。他運用維根斯坦的思想，試圖超越當時社會學中經典的對立，如客觀主義（如結構主義，視行動為外部規則所決定）與主觀主義（如沙特的存有主義，視行動為自由選擇的產物） 48。
規則遵循與慣習：布迪厄將維根斯坦對規則遵循的批判，解讀為對「理智主義」觀點的拆解，即行動需要對規則進行有意識或無意識的表徵 20。他認為這為他自己的「慣習」概念掃清了道路：慣習是一個持久、可轉移的性情傾向系統，一種「對遊戲的感覺」，它能夠產生規律、熟練的實踐，而無需遵循規則 48。慣習是「體現的」知識，是通過沉浸在社會場域中獲得的實踐性掌握 48。
布迪厄框架中的維根斯坦概念：
語言遊戲 → 場域：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被類比為布迪厄的「場域」（一個結構化的社會鬥爭空間） 51。
技術的掌握 → 慣習／實踐感：維根斯坦將理解視為「技術的掌握」 20，這在布迪厄那裡變成了「實踐感」（
le sens pratique），即在場域中恰當行動的體現能力 50。生活形式 → 臆見（Doxa）：維根斯坦將「生活形式」視為共享的、理所當然的背景，這與布迪厄的「臆見」概念有相似之處。臆見是一套基礎的、未經思考的信念，它支撐著一個場域，並使其社會安排看起來是自然的 48。
批判與分歧：儘管布迪厄援引維根斯坦，但他的計畫有所不同。維根斯坦的概念主要是描述性和治療性的 50。而布迪厄的概念則是解釋性和批判性的。慣習不僅僅是對實踐掌握的描述，它更是一個解釋性原則，將社會結構與個人實踐聯繫起來，揭示社會支配如何通過身體來再生產 48。布迪厄的理論是一種「強形式的性情傾向主義」，而維根斯坦的則是一種「非常弱」的形式，甚至可能被他自己視為一種機械論 50。
布迪厄對維根斯坦的規範性探究進行了一次社會學的「自然化」（naturalization）。維根斯坦的規則遵循論證是一項關於規範性條件的概念性或「語法性」考察，它追問：正確地遵循一條規則「意味著」什麼？答案在於社群的公共實踐。布迪厄則接過這個哲學結論，並賦予其社會學的「原因」與「功能」。他追問：「個人如何」參與到這些規律的實踐中？以及這種參與產生了「何種社會效應」？他的答案是慣習，慣習由社會場域的客觀條件所塑造。維根斯坦視為實踐基石的「判斷上的一致性」，在布迪厄看來，是共同社會制約的產物。至關重要的是，這種制約並非中立的，它再生產了權力結構。場域的「臆見」不僅僅是一種共享的「生活形式」，它更是一種將支配者地位合法化的意識形態。在這種轉譯中，規則的「邏輯必然性」——對維根斯坦而言，它從實踐本身浮現——在布迪厄這裡變成了對社會場域「客觀要求的體現」 50。他將一個關於意義的社會基礎的哲學論證，轉化為一個關於權力再生產的批判理論。
趨同與分歧：傅柯、格拉內爾與當代景觀
本節將探討法國思想界與維根斯坦的其他重要交會，特別是與米歇爾・傅柯（Michel Foucault）的學術比較、傑拉爾・格拉內爾（Gérard Granel）的現象學解讀，以及當代學者如克里斯蒂安・肖維雷（Christiane Chauviré）和桑德拉・洛吉耶（Sandra Laugier）的持續工作。
傅柯與維根斯坦：儘管直接影響甚微，學者們在傅柯的「話語形構」（discursive formations）與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之間找到了令人信服的相似之處 52。兩者都是反基礎主義的，都將語言視為一種公共實踐，並分析了支配言說的規則體系 12。關鍵的分歧在於「權力」。傅柯的「話語形構」與非話語實踐及「權力／知識」關係密不可分 52。傅柯的計畫是一部「思想的批判史」，旨在檢視「真理遊戲」（
jeux de vérité）作為控制與主體化工具的出現過程 53，這是一個在維根斯坦更偏向概念分析的作品中基本缺席的歷史與政治維度。
傑拉爾・格拉內爾：作為一位深受海德格和胡塞爾影響的哲學家，格拉內爾同時也是維根斯坦的重要譯者 55。他的工作代表了對維根斯坦的一種現象學式的介入 3。格拉內爾在維根斯坦的探究中，與胡塞爾的思想並列，看到了一種闡明「邏輯的物質性」與知覺問題的途徑，他認為海德格忽略了這一點 57。這代表了一條獨特的接受路線，將維根斯坦整合進大陸哲學的現象學問題意識中，而非分析哲學的框架 58。
克里斯蒂安・肖維雷與桑德拉・洛吉耶：這兩位當代人物代表了法國維根斯坦研究的成熟階段。肖維雷撰寫了大量學術著作，釐清了維根斯坦的心靈哲學、美學，以及他與美國實用主義（皮爾士）的聯繫 60。洛吉耶則是法國「日常語言哲學」的主要倡導者，她以維根斯坦和斯坦利・卡維爾（Stanley Cavell）為基礎，發展出一種「日常的政治」 64。她認為，關注日常並非保守之舉，而是一種激進的姿態，能夠揭示社會變革和新生活形式的可能性 64。
維根斯坦在法國的接受史是一部逐漸「碎片化」的歷史。它從最初單一（且錯誤）的形象，演變為多元且時常相互競爭的複雜詮釋。這種碎片化並非混亂的標誌，而是《哲學研究》巨大生成力的證明。最初的接受以單一的（誤）讀（視其為實證主義者）為特徵。第二波接受（阿多、布弗萊斯、李歐塔、布迪厄）產生了獨特、有力但大體上各自為政的挪用，每位思想家都鍛造出自己的維根斯坦。第三個當代階段（肖維雷、洛吉耶）則代表了一種更學術化、較少論戰色彩的介入，她們不僅「使用」維根斯坦，更在「研究」他及其遺產，包括其在美國的接受史（卡維爾、實用主義）。每一個「法國的維根斯坦」都證明了這本書能夠被從極為不同的哲學傳統內部進行「解讀」的能力，它像一面鏡子，反映出其讀者的核心關切。當代景觀對「日常」的關注，暗示著一種新的綜合正在浮現，它將維根斯坦的語言哲學直接與倫理學和民主生活聯繫起來，使法國的接受史繞了一圈，最終回歸到對「生活方式」的關懷。
結論：一場未完成的對話
《哲學研究》通過將哲學的焦點從抽象的本質轉向具體的語言實踐，開啟了一場哲學革命。其核心貢獻——語言遊戲、家族相似性、規則遵循悖論和私人語言論證等概念——共同瓦解了傳統的形上學和笛卡兒式的「內在神話」。
這本書進入法國思想界的旅程，證明了其顛覆性的力量。它作為一個外來者，進入了一個擁有既定等級和範式的哲學生態系統。因此，對它的接受是一場積極的、轉化性的、且時常充滿爭議的對話。法國思想家們不僅僅是「閱讀」《哲學研究》，他們更是在「重寫」它。阿多將其變為古代精神修煉的手冊；布弗萊斯將其化為分析批判的武器；李歐塔將其塑造成後現代異議的宣言；而布迪厄則將其奠定為實踐批判社會學的基礎。
因此，「法國的維根斯坦」是一個複雜、多面向的建構物，它證明了《哲學研究》在不同思想鴻溝之間激發、釐清和啟迪的持久力量。這場持續的對話，如今又因日常語言哲學及其倫理意涵的視角而更顯豐富，表明了理解那隻瓶中蒼蠅——及其與我們共享的生活形式之關聯——的任務遠未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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