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根斯坦《哲學研究》的貢獻、啟發及其在義大利語學術界的影響、介紹與詮釋史
1. 引言:哲學背景與《哲學研究》的重要性
路德維希·維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被公認為20世紀最具影響力的哲學家之一,其思想深刻地影響了邏輯學、數學哲學、倫理學、心靈哲學及語言哲學等多個領域 1。維根斯坦的哲學發展通常被劃分為兩個截然不同的階段:「早期維根斯坦」與「後期維根斯坦」 2。
早期哲學的巔峰之作是1921年出版的《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1。在這部開創性著作中,維根斯坦提出了「語言圖像論」(picture theory of language),認為命題反映了現實的邏輯結構。這項工作旨在精確劃定有意義語言的界限,將其限定於經驗事實和科學領域,從而將形而上學、倫理學和美學問題歸為不可言說的範疇 4。《邏輯哲學論》對維也納學派(Vienna Circle)和邏輯實證主義者(logical positivists)產生了深遠影響 4。
然而,維根斯坦隨後對《邏輯哲學論》中的許多基本原則進行了嚴格的自我批判,並在1945年左右開始了一次關鍵性的思想轉變,標誌著其後期哲學的開端 1。這種成熟的思想主要體現在其於1953年逝世後出版的《哲學研究》(
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中 2。
《哲學研究》被廣泛認為是20世紀最重要的哲學著作,在不同專業和哲學取向之間展現出無與倫比的吸引力 2。其序言明確指出,這部作品必須「透過與我舊有思維方式的對比和背景來正確理解」12。這種內部的批判性發展為義大利哲學家提供了一個強大的模型,表明知識進步可以透過嚴格審視和解構自身先前的假設和理論框架來實現,而不僅僅是透過對其他哲學家或學派的外部批判。這種方法鼓勵了義大利更具活力、更少教條且更具知識誠實性的哲學探究,促使學者超越對既定傳統的僵化依附,並擁抱哲學的自我反思和演變。
維根斯坦的哲學方法,特別是其後期著作中體現的「治療性」意圖,對義大利學術界產生了複雜的影響。儘管《邏輯哲學論》以「對於不能言說的,必須保持沉默」的著名箴言作結,並被理解為旨在消解哲學困惑而非建構新理論的「治療性」目標 4,但《哲學研究》進一步發展了這種治療性進路,試圖透過揭示語言誤解來解決哲學問題,並形象地「為蒼蠅指出飛出捕蠅瓶的道路」8。這種固有的反理論立場是維根斯坦後期哲學的核心貢獻。對於義大利學術界而言,其歷史根植於唯心主義(以貝內德托·克羅齊和喬瓦尼·詹蒂萊等人物為代表),隨後逐漸轉向更具科學導向但常帶有歷史或歐陸哲學色彩的哲學 18,維根斯坦的治療性、反理論和以語言為中心的進路構成了一項複雜的挑戰。一方面,它徹底背離了唯心主義的宏大理論體系。另一方面,它提供了一種處理哲學問題的新方法,可能被認為比早期分析哲學更具動態性且不那麼抽象。這種雙重性質意味著它既可能成為障礙(因其非系統性和「寂靜主義」的含義 20),又可能成為一座強大的橋樑,為義大利新興的實用主義和人類學興趣提供了一種新的、實踐性的哲學探究方法。
維根斯坦生前僅出版了一部哲學著作,即《邏輯哲學論》1。他大量的後期手稿,包括《哲學研究》,都是在他逝世後經過精心編輯才得以出版 2。編輯過程本身複雜且時有爭議,導致了關於原始文本與出版材料之間關係的討論 21。這種零散且死後出版的性質對其在義大利的接受和詮釋產生了重大影響。與一部單一、明確的專著不同,義大利學者所接觸的是一部本質上開放、常呈對話式和詰問風格的作品 16。這種文本特徵鼓勵了多樣化的詮釋,並更側重於維根斯坦的「方法」和哲學「活動」,而非固定的教條。這促進了比面對一部更「完整」或系統化作品時可能出現的更具動態性且較少教條的知識參與。此外,維根斯坦全部遺稿(包括《論確定性》和《大稿本》等著作)在幾十年內逐步公開 22,不斷豐富和重塑了義大利不斷演變的詮釋圖景。
本報告旨在全面分析維根斯坦的《哲學研究》,深入探討其核心貢獻和思想啟發。報告將進一步詳細闡述該書在義大利學術界的具體且細緻的接受情況,包括其翻譯歷史、在研究中發揮關鍵作用的義大利學術人物和機構,以及特別是自20世紀中葉以來,塑造其理解的演變中的詮釋趨勢和學術辯論。
2. 《哲學研究》的核心貢獻
2.1. 意義即用法理論與「語言遊戲」
維根斯坦的後期哲學根本性地重構了對語言的理解,明確地脫離了早期「圖像論」或邏輯原子論所主張的詞語與對象之間固定對應關係的觀點 1。相反,他提出了著名的觀點,認為詞語的意義源於它們在各種「語言遊戲」(language games)中的「使用」——這些「語言遊戲」是受規則約束的活動語境 1。
在這種觀點下,語言被呈現為一種本質上流動且社會性的現象,其意義與語境密不可分 1。維根斯坦列舉了許多「語言遊戲」的例子,從簡單的發號施令或描述物體,到更複雜的活動,如報告事件、推測,甚至是像「水!」這樣的感嘆詞 8。一個句子的意義,例如「摩西並不存在」,並非其固有的屬性,而是完全由其在特定語境中的具體使用所決定 12。這個核心概念強調「說語言是活動的一部分,或是一種生活形式」12。
早期維根斯坦的哲學主要關注語言如何反映現實以及命題如何從其邏輯形式中獲得意義 1。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後期維根斯坦明確拒絕了這一觀點,轉而主張意義是流動的、不斷變化的,並由互動和語境決定,從而將「使用」置於「真理」之上 1。這代表了對傳統真理符合論的直接而根本的批判 28。這種從表象/真值條件觀點到語用/基於使用觀點的範式轉變,對語言哲學產生了深遠影響,將其焦點從抽象的邏輯分析轉向對具體社會實踐的參與。對於義大利學術界而言,這意味著與普遍存在的基礎主義方法論的重大背離 29,並為與那些已經強調實踐、語境和社會維度的哲學傳統(如某些詮釋學流派或甚至某些形式的馬克思主義)潛在的會聚開闢了道路 27。這促進了更靈活和整合的哲學話語。
2.2. 「生活形式」概念與對私人語言的批判
與「語言遊戲」概念緊密相連的是深刻的「生活形式」(forms of life)概念 8。這些概念共同體現了語言哲學中「語言-實用轉向」(linguistic-pragmatic turn)的親和性 11。「生活形式」指的是構成我們語言遊戲基礎並使交流成為可能之共同實踐、文化和社會行為以及基本的前語言約定 8。維根斯坦仔細探討了個體如何理解和遵循規則,強調共同的實踐和社群共識,而非抽象邏輯,是交流的最終基礎 1。
他還引入了極具影響力的「家族相似性」(family resemblance)概念,提出概念常常表現出重疊的相似性,而沒有單一的、統一的本質。這個思想有力地批判了僵化、固定的定義 4。
《哲學研究》中的一個基石論點是「私人語言論證」(private language argument),它從根本上質疑了這樣一種語言的可能性:其術語僅由個體說話者理解,而無需訴諸公開可觀察的標準 25。對於維根斯坦而言,一種真正的語言需要一個外部的、社會性的語境,其意義可以透過共同的認可來建立和確認 25。
「生活形式」的概念是維根斯坦後期哲學的核心,它將語言與共同的人類實踐和共同的「生活形式」緊密聯繫起來 8。他成熟哲學的這種人類學和整體論特徵 31 與歐陸哲學傳統,特別是現象學和詮釋學,產生了強烈共鳴,這些傳統同樣強調生活經驗、語境以及意義的社會構成 27。值得注意的是,喬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明確地將維根斯坦的「生活形式」納入其自身的哲學框架 31。雖然分析哲學經常與歐陸哲學形成鮮明對比 31,但維根斯坦的概念,尤其是「生活形式」,在義大利語境中提供了這些傳統之間重要的連接點或對話橋樑。這使得義大利學者在面對唯心主義遺產、分析哲學興起和新興歐陸思想所塑造的複雜知識圖景時 18,能夠找到共同點,或者以超越嚴格的英美分析主流的方式來詮釋維根斯坦。這在埃娃·皮卡迪(Eva Picardi)的工作中得到了明確的體現,她積極尋求彌合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之間的鴻溝 41,這表明義大利的知識環境更具滲透性且不那麼僵化。
2.3. 維根斯坦哲學的治療性質
維根斯坦將哲學視為一種旨在消解因語言誤解而產生的哲學問題的活動,而非一門旨在建構理論的科學學科 1。他的方法論旨在揭示語言對我們智力的「蠱惑」,並用他著名的比喻來說,是「為蒼蠅指出飛出捕蠅瓶的道路」8。
這種「哲學治療」涉及對我們概念及其複雜關係的細緻描述,闡明我們已經默認理解但卻在哲學思辨中傾向於模糊不清的事物 8。它挑戰了導致哲學困惑的基本假設,而非僅僅針對特定的哲學立場進行反駁 16。
維根斯坦的工作也對認識論產生了重要影響,廣泛探討了知識、信念、懷疑和確定性等概念 9。他的後期哲學,特別是《論確定性》(
On Certainty),深入探討了我們共同實踐和「生活形式」作為確定性最終基礎的基礎性作用,超越了單純的命題或經驗事實 34。
3. 《哲學研究》背後思想啟發
3.1. 與《邏輯哲學論》的關係及弗雷格與羅素的影響
要充分理解《哲學研究》,必須先了解其與維根斯坦早期著作《邏輯哲學論》的辯證關係 12。而《邏輯哲學論》本身也深受其師伯特蘭·羅素(Bertrand Russell)和哥特洛布·弗雷格(Gottlob Frege)的邏輯與哲學思想影響 7。弗雷格和羅素在邏輯學和數學哲學方面的開創性工作,促使維根斯坦最初專注於語言與世界之間的邏輯關係,並將語言分析視為哲學的恰當領域 10。
《邏輯哲學論》發展了一套全面的邏輯原子論和「圖像論」4。然而,維根斯坦後來將這種僵化的邏輯框架視為一種「束縛」,導致他在後期哲學中根本性地放棄了邏輯作為理解語言的主要分析工具 16。
3.2. 其他重要影響(例如叔本華、克勞斯、托爾斯泰)
維根斯坦的思想視野遠不止於形式邏輯。他的早期作品,包括《邏輯哲學論》,就受到阿圖爾·叔本華(Arthur Schopenhauer)的影響,特別是其神秘主義觀點 6。
除了專業哲學家,維根斯坦還與維也納世紀末文化的重要人物有著深厚聯繫,如卡爾·克勞斯(Karl Kraus)、奧托·魏寧格(Otto Weininger)和古斯塔夫·馬勒(Gustav Mahler)11。他也是列夫·托爾斯泰(Leo Tolstoy)的忠實讀者,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隨身攜帶托爾斯泰的《福音簡述》(
The Gospel in Brief),這對他早期的倫理思想產生了深刻影響 11。音樂,尤其是古典浪漫樂曲,是他畢生重要的靈感來源,他經常將音樂例子和比喻融入其哲學著作中 2。
他的個人經歷,包括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服役以及在義大利戰俘營的經歷 8,被認為促使他將哲學興趣從數學、邏輯和語言的狹隘範圍擴展到更廣泛的傳統哲學主題,包括倫理學 10。
維根斯坦的知識發展並非僅限於學術哲學;它受到文學、音樂以及他所處時代重要文化人物的顯著影響 2。這種廣泛的文化參與明顯地體現在《哲學研究》獨特的風格中,該書常被描述為文學性、對話式,甚至帶有詩意 24。他最終的哲學關懷是「人類意義的生產」以及「生活形式」的複雜運作 31。對於義大利學術界而言,其擁有強大的人文主義傳統 19,維根斯坦將非哲學元素無縫融入其哲學方法,可能使其作品比其他分析哲學家更為形式化或抽象的方法更具可及性、相關性或吸引力。這使得詮釋能夠強調語言和思想的「人類」、「人類學」或「文化」維度 31。因此,這促進了義大利對哲學的更全面理解,這種理解能夠超越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之間感知到的僵化界限,並與人類經驗和文化實踐的豐富性相結合。
4. 《哲學研究》在義大利的傳入:翻譯與初步接受
4.1. 第一個義大利語譯本(Renzo Piovesan 和 Mario Trinchero, 1967)
《哲學研究》最初於1953年逝世後出版 2,其義大利語譯本《Ricerche filosofiche》於1967年首次問世,標誌著該書正式進入義大利學術界。這個里程碑式的版本由艾諾迪出版社(Einaudi)出版,由倫佐·皮奧韋桑(Renzo Piovesan)和馬里奧·特林切羅(Mario Trinchero)翻譯 18。這次翻譯至關重要,它為義大利語哲學界提供了直接接觸維根斯坦成熟思想的機會。
近期,費爾特里內利出版社(Feltrinelli)於2024年發布了新的義大利語版本,由埃萊娜·瓦萊里(Elena Valeri)、路易莎·貝爾托利尼(Luisa Bertolini)和毛羅·諾比萊(Mauro Nobile)翻譯,並由路易吉·佩里西諾托(Luigi Perissinotto)編輯 13,這表明義大利學術界對該文本的持續研究和重新評估。
值得注意的是,維根斯坦的早期著作《邏輯哲學論》在此之前已有義大利語譯本,其中詹·卡洛·馬里亞·科隆博(Gian Carlo Maria Colombo SJ)的版本於1954年出版,阿梅迪奧·孔特(Amedeo Conte)的1964年譯本成為標準版本 18。這表明義大利對維根斯坦哲學的參與雖有限,但已存在。
4.2. 戰後義大利哲學圖景與分析哲學的興起
20世紀上半葉,義大利學術界主要受唯心主義影響,其代表人物為貝內德托·克羅齊和喬瓦尼·詹蒂萊 18。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學術環境發生了顯著轉變,對科學思想的興趣日益濃厚,分析哲學也逐漸興起 18。
語言哲學在義大利大學中約於1948年開始受到廣泛關注,這一發展的象徵性事件是盧多維科·蓋蒙納特(Ludovico Geymonat)將弗雷格的《算術基礎》(Grundlagen der Arithmetik)譯成義大利語 18。蓋蒙納特在義大利推動反唯心主義哲學思潮,並倡導更多關注科學方法論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 18。
儘管對語言哲學產生了初步興趣,但義大利學術界在很大程度上仍局限於歷史研究或主流的歐陸哲學思潮 18。分析哲學及其對嚴謹論證和形式邏輯的強調,有時被認為與當時義大利某些主流哲學風格格格不入,甚至是對立的 18。
《哲學研究》於1953年出版,但其首個義大利語譯本直到1967年才問世 2。這種顯著的時間差,加上義大利先前唯心主義的根深蒂固的主導地位 18,強烈表明「語言轉向」(linguistic turn)40 這一分析哲學的基礎運動在義大利的到來較晚,並遵循了與英美語境不同的軌跡。這種延遲意味著義大利學者在分析哲學仍在強大的歐陸哲學背景下積極建立自身時,才接觸到後期維根斯坦對固定語言結構的激進批判及其對語境依賴性使用的強調 1。這種獨特的歷史定位可能導致了對維根斯坦更為細緻和融合的接受,即他的思想不僅在嚴格的分析框架內被詮釋,而且常常與義大利現有的哲學傳統(包括詮釋學、現象學,甚至某些形式的馬克思主義)進行積極對話,甚至融合 18。這促成了一種獨特的義大利分析哲學方法,其內向性不如其他地區。
4.3. 初步反應與文化語境
《哲學研究》在義大利的初步接受,特別是在1960年代和1970年代的轉型時期,正是在這種動態且不斷演變的知識圖景中展開的 18。早期讀者將這本書描述為複雜但引人入勝,它為語言的本質開闢了新的概念視野 54。
維根斯坦在後期著作中對「語境和使用」的強調引起了一些學者的共鳴,與當時哲學界向實用主義轉變的更廣泛趨勢相符 8。這種更廣泛的趨勢將詞語視為解決問題的工具,而非被動地再現現實,而維根斯坦的後期作品既反映又極大地促進了這種觀點 1。相反,他的反理論立場可能對那些習慣於更系統化哲學框架的人構成了挑戰。
倫佐·皮奧韋桑和馬里奧·特林切羅於1967年首次將《哲學研究》翻譯成義大利語 18。譯者從來不只是單純的傳遞者;他們的選擇本質上涉及詮釋,塑造了文本在新的語言和文化語境中最初被理解的方式。皮奧韋桑與帕多瓦新興的哲學中心有關,而特林切羅則與都靈有關 18。這次翻譯的質量、詮釋細微之處,甚至術語的選擇,以及譯者的知識背景和歸屬,都會深刻影響義大利對《哲學研究》的基礎理解。他們的詮釋決定,無論是在序言中明確說明,還是隱含在其語言選擇中,都為隨後的學術辯論和詮釋學派的形成設定了初步參數,可能強調了維根斯坦思想的某些方面,而淡化了其他方面。2024年由義大利領先的維根斯坦學者路易吉·佩里西諾托(Luigi Perissinotto)出版了新的、更新的譯本 52,這進一步強調了維根斯坦複雜作品在義大利呈現和理解的持續重新評估和完善過程,反映了不斷演變的學術觀點。
表1: 《哲學研究》義大利語主要版本年表
資料來源:13
5. 義大利學術詮釋與辯論史(1960年代至1970年代及以後)
5.1. 研究中心與關鍵人物
20世紀下半葉,義大利分析語言哲學興起,並建立了數個研究中心,湧現出許多有影響力的人物 18。
早期中心與先驅(1960年代-1970年代):
帕多瓦(Padua): 與《哲學研究》的共同譯者倫佐·皮奧韋桑相關 18。
都靈(Turin): 《哲學研究》的共同譯者馬里奧·特林切羅和迭戈·馬可尼(Diego Marconi)的所在地 18。當代學者保羅·特里波迪(Paolo Tripodi)在都靈大學教授哲學史,其研究重點是後期維根斯坦和分析哲學史 57。
羅馬(Rome): 主要人物包括羅莎莉亞·埃吉迪(Rosaria Egidi)和圖利奧·德·毛羅(Tullio De Mauro)18。羅莎莉亞·埃吉迪是羅馬第三大學(University Roma Tre)理論哲學榮譽教授,其研究興趣廣泛,涵蓋認識論、本體論、分析哲學、邏輯學和語言哲學,並有關於維根斯坦的重要著作 44。
比薩(Pisa): 一個重要中心,特別是與阿爾多·加爾加尼(Aldo Gargani)相關 18。加爾加尼是比薩大學美學教授,於1973年出版了《維根斯坦導論》(
Introduzione a Wittgenstein)28。他的開創性著作《無基礎的知識》(
Il sapere senza fondamenti,1975)利用維根斯坦的哲學批判基礎主義,並探討了他所稱的「政治認識論」29。博洛尼亞(Bologna): 最初與阿爾貝托·帕斯奎內利(Alberto Pasquinelli,卡爾納普的譯者)相關,後來則與極具影響力的埃娃·皮卡迪(Eva Picardi)相關 18。皮卡迪在博洛尼亞大學任教四十年,在義大利分析哲學的傳播以及促進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之間的對話方面發揮了核心作用 41。
米蘭(Milan): 安德烈亞·博諾米(Andrea Bonomi)是關鍵人物,他將米蘭確立為語言哲學的推動中心 18。
佛羅倫薩(Florence): 米歇爾·蘭切蒂(Michele Ranchetti)和馬里諾·羅索(Marino Rosso)是主要學者 18。馬里諾·羅索自1975年起參與了一個國際團隊,負責建立維根斯坦遺稿的綜合資料庫 22。米歇爾·蘭切蒂於1983年共同編輯了《路德維希·維根斯坦:生平與文本》(
Ludwig Wittgenstein: sein Leben in Bildern und Texten)63。
後期人物與持續發展:
路易吉·佩里西諾托(Luigi Perissinotto): 威尼斯卡福斯卡里大學(Ca' Foscari University)語言哲學全職教授,也是2024年《哲學研究》新義大利語譯本的編輯 13,被公認為義大利當代維根斯坦研究的領軍人物。
瑪麗娜·斯比薩(Marina Sbisà): 的里雅斯特大學(University of Trieste)資深學者,其研究廣泛涵蓋語言哲學,特別是維根斯坦、奧斯汀(Austin)和格賴斯(Grice)的思想,重點關注語用學和言語行為理論。她於1975年出版了一本關於維根斯坦的書 64。
5.2. 主要詮釋流派與思想學派
戰後義大利的哲學圖景,擺脫了唯心主義的過去,變得顯著異質化,有時甚至碎片化 19。「語言轉向」很早就被少數學者認識到,並導致了語言哲學領域新學術職位的設立 18。
分析哲學: 維根斯坦的接受與義大利新興的分析哲學運動密切相關 18。埃娃·皮卡迪等人物在分析哲學的傳播以及促進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之間的對話方面發揮了關鍵作用 41。
日常語言哲學: 《哲學研究》是「日常語言哲學」(ordinary language philosophy)的基礎文本 7,該學派強調透過語言在特定語境中的實際使用來理解語言,而非透過抽象定義 68。瑪麗娜·斯比薩關於言語行為的工作,借鑒了奧斯汀和維根斯坦的思想,就是這種詮釋流派的例證 64。
人類學/社會歷史立場: 義大利語言哲學中出現了一種獨特的傳統,將語言同時視為一種自然現象和一種社會現象,採取廣泛的「人類學立場」。這種方法深受維根斯坦的影響,認為「研究一種語言意味著研究一種生活形式,即同時研究一種生物實體(一種生命)和一種社會歷史實體(一種形式)」32。這種觀點有意識地將自身與英美分析傳統區分開來,後者長期以來常常忽視人類語言的生物學和具身方面 32。
基礎主義批判: 阿爾多·加爾加尼的影響深遠的著作,如《無基礎的知識》(1975),利用維根斯坦的後期哲學對知識和語言的基礎主義方法進行了有力批判 29。他認為,我們的知識和語言實踐並非建立在更深層、隱藏的基礎之上,而是植根於我們在語言本身中的行動 29。
「寂靜主義」辯論: 維根斯坦的反理論立場以及《邏輯哲學論》中著名的「沉默」46,導致了對其方法「寂靜主義」的詮釋——即放棄明確的哲學命題,將哲學問題主要視為對語言的誤解 20。這種詮釋是激烈辯論的主題,常與更「自然主義」的哲學方法形成對比 20。
義大利對維根斯坦的接受,特別是通過阿爾多·加爾加尼等學者對其思想的開創性應用,以批判基礎主義 29,以及義大利語言哲學中「人類學立場」的出現 32,清晰地表明了維根斯坦思想在義大利哲學各領域的廣泛應用,包括語言哲學、心靈哲學、倫理學和美學 17。維根斯坦的非系統性、治療性方法 8 使其哲學在義大利學者中具有極強的適應性和影響力,這些學者試圖擺脫唯心主義和早期更教條的分析哲學所繼承的僵化理論框架。他對實踐、語境和「生活形式」的深刻強調為發展創新的跨學科方法提供了肥沃的土壤,這些方法將人類學、社會學和心理學的見解無縫地融入哲學探究中 32。這表明維根斯坦不僅僅作為一個外部人物被「接受」,而是作為一個概念工具被積極「利用」,以重塑和重新定位義大利的哲學話語,促進一種更實用、更語境敏感且不那麼抽象的知識取向。
5.3. 在特定領域中關於「語言遊戲」和「生活形式」的討論
語言哲學: 維根斯坦的「語言遊戲」和「生活形式」概念是理解意義即用法、語境依賴性以及語言固有社會性的核心 1。義大利學者如瑪麗娜·斯比薩已將這些概念應用於言語行為理論,強調語言使用的規範性方面以及主體間共識在建立意義中的作用 66。
心靈哲學: 維根斯坦廣泛探討了知識、信念、懷疑和確定性等認識論概念 43。他的後期著作嚴格批判了私人心理概念的觀點,認為規則或概念(如「疼痛」)的習得和理解是嵌入在公共語言遊戲和共同生活形式中的習得技術,而非純粹內在的、獨立的擁有 25。羅莎莉亞·埃吉迪的學術研究對理解維根斯坦的心靈哲學和語言哲學做出了重大貢獻 44。
倫理學: 儘管維根斯坦本人很少明確地將其後期哲學方法應用於倫理問題,但他的哲學越來越被視為一種「哲學治療」,在道德和政治領域可能非常富有成效 17。他的工作強調道德產生於並與我們的「生活形式」密不可分 76。維根斯坦主義倫理學家主張不應僅僅依賴抽象的道德原則,而是應審視我們如何在共同的實踐關係中遭遇和概念化存在者(例如,將動物視為「寵物」或「病人」)76。他早期受托爾斯泰影響的倫理反思,將善惡與世界的意義和意志聯繫起來 48。露西亞·莫拉(Lucia Morra)的研究探討了維根斯坦的政治觀點及其與義大利學者,如經濟學家皮耶羅·斯拉法(Piero Sraffa)和文學學者拉斐爾·皮科利(Raffaello Piccoli)的聯繫 70。
美學: 維根斯坦零散但深刻的美學論述意義重大,他將藝術視為一種「視覺形式」,其中對象被「永恆觀」(sub specie aeternitatis)71。他批判了傳統的本質主義美學 72,並拒絕將美學歸類為心理學的一個分支。他認為美學解釋主要是描述性的,旨在消除困惑而非提供因果理由 73。他的「方面感知」(aspect-perception)和「家族相似性」等概念在這一語境中尤為相關 73。
5.4. 與歐陸哲學和詮釋學的對話與區分
義大利的哲學語境,由於其深厚的歐陸根源,自然促進了與維根斯坦思想的獨特對話。儘管分析哲學常與歐陸哲學(例如,現象學、存在主義、黑格爾主義)形成鮮明對比 31,但一些哲學家認為,感知到的差異更多是體制性的而非實質性的 40。
詮釋學: 維根斯坦的思想(意義即用法、語境依賴性)與詮釋學(詮釋作為積極參與、「視域融合」、語境和生活經驗的核心性)之間存在著驚人的概念相似性 27。這兩個傳統都拒絕固定、固有意義的觀點,而是認為意義透過實踐產生並由其使用語境塑造 27。然而,也存在顯著差異,特別是在歷史性和語言的創造性、自我轉化性質方面,例如伽達默爾(Gadamer)比維根斯坦更明確地強調這些方面 50。例如,哈貝馬斯(Habermas)批評維根斯坦對語言遊戲的理解是「非歷史的」50。
現象學: 越來越多的新論文探討了維根斯坦思想與現象學關鍵人物(埃德蒙德·胡塞爾、馬丁·海德格爾、埃馬紐埃爾·列維納斯、莫里斯·梅洛-龐蒂、讓-保羅·薩特)之間的複雜關係,研究維根斯坦哲學,包括他所謂的「現象學階段」,如何與歐陸發展的各種現象學方法相關 31。
後分析哲學: 維根斯坦有時與「後分析哲學」(post-analytic philosophy)相關聯 3,這是一個批判早期分析哲學僵化性並更開放地與歐陸主題互動的運動。例如,維根斯坦與伽達默爾的比較是「後分析語言哲學」話語中的一個突出例子 50。
義大利學術界對維根斯坦的詮釋,特別是透過佛羅倫薩學派對其遺稿的文本研究,展現了「分析」與「歐陸」哲學之間界限的滲透性。22明確指出,自1975年起,一個國際團隊,其中包括來自佛羅倫薩的義大利學者馬里諾·羅索和米歇爾·蘭切蒂,受託負責建立維根斯坦遺稿的綜合資料庫。這並非一項次要任務,而是一個旨在使維根斯坦全部哲學思想可供查閱的重要國際合作項目 22。這表明佛羅倫薩透過羅索和蘭切蒂等人物的工作 18,成為義大利維根斯坦研究的一個突出且專業化的中心,特別專注於對其死後作品的細緻文本學術和批判性編輯。這種對遺稿的深入直接參與 21 為佛羅倫薩學者提供了關於維根斯坦不斷演變的思想及其固有複雜性的獨特和基礎性視角。這種側重可能導致了強調維根斯坦哲學探究的發展方面、文本細微之處和其過程的詮釋,從而將該學派與可能更側重於其已出版作品的系統詮釋的其他學派區分開來。它還突顯了義大利學術界與更廣泛的國際維根斯坦研究努力之間強大而協作的聯繫。
義大利對維根斯坦的接受表明,儘管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之間存在概念上的區別,但維根斯坦的作品,特別是《哲學研究》,常常充當了匯聚點、對話點,甚至是知識上的相互影響,而非嚴格的分界線。義大利學者,或許比某些英美學者更傾向於探索維根斯坦思想與歐陸傳統之間的「家族相似性」4 和共同關切。這導致了獨特的、混合的詮釋和方法的發展,挑戰了對哲學學派的簡單二元理解,並促進了義大利更豐富、更整合的哲學圖景。
表2: 義大利關鍵哲學家及其維根斯坦研究興趣領域
資料來源:13
6. 視角演變與維根斯坦在義大利的持久影響
6.1. 近期發展與新研究方向
維根斯坦在義大利的影響力依然活躍並持續演變,近期學術活動和出版物證明了這一點。路易吉·佩里西諾托於2024年編輯的《哲學研究》新義大利語譯本 13 凸顯了持續的學術參與和對文本的重新評估。
「維根斯坦哲學青年網絡」(Young Network for Wittgensteinian Philosophy)作為一個充滿活力的全球社群,正積極探索和推進維根斯坦的工作。一場重要的會議定於2025年在威尼斯舉行,這表明新一代學者對維根斯坦思想在語言、邏輯、心靈、數學和文化等不同領域的應用持續產生興趣 83。
當代研究越來越多地探討維根斯坦後期哲學的政治維度,將《哲學研究》中的主題與物化、神秘化、解放和共同體等概念聯繫起來。這一研究方向為他對當代政治理論和對晚期資本主義的批判的隱含相關性提供了新的視角 17。
《義大利語言哲學評論》(Rivista Italiana di Filosofia del Linguaggio)持續刊登關於維根斯坦的論文,即將於2026年出版的一期將專門討論「維根斯坦的語言、自然與文化」。這強調了其「生活形式」概念在義大利語言哲學中的持久相關性和持續探索 85。
此外,《歐洲實用主義與美國哲學期刊》(European Journal of Pragmatism and American Philosophy)也探討了維根斯坦與實用主義傳統的關係,包括關於命題性知識與非命題性知識之間區別的討論,以及哲學中治療性方法與重建性方法之間張力的討論 87。
7. 結論
維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對義大利學術界產生了深遠而多層次的影響,其接受史不僅反映了該書的複雜性,也揭示了義大利哲學在20世紀中葉的獨特演變。該書的引入,儘管相較於英語世界有所延遲,但恰逢義大利哲學從唯心主義向分析哲學轉型的關鍵時期。這種時間上的巧合促使義大利學者以一種獨特的方式來詮釋維根斯坦,即將其思想與已有的歐陸傳統進行對話,而非簡單地將其納入嚴格的分析框架。
維根斯坦對「意義即用法」、「語言遊戲」和「生活形式」的強調,為義大利哲學提供了一種新的、實踐導向的方法論,挑戰了傳統的基礎主義觀點,並促進了對語言、心靈、倫理和美學的語境化理解。義大利學者們不僅翻譯和傳播了維根斯坦的作品,更重要的是,他們積極地將其思想應用於批判現有範式,並開闢了新的研究領域,例如阿爾多·加爾加尼對基礎主義的批判和「政治認識論」的發展。
佛羅倫薩學派對維根斯坦遺稿的深入文本研究,以及埃娃·皮卡迪等學者在彌合分析哲學與歐陸哲學之間鴻溝的努力,都表明義大利學術界在維根斯坦研究中展現出高度的細緻性和開放性。這種跨學科和非教條的態度,使得維根斯坦的哲學在義大利不僅被視為分析哲學的基石,更成為連接不同哲學傳統、推動哲學走向更具人類學和文化敏感性方向的催化劑。
總之,維根斯坦的《哲學研究》在義大利的傳播和詮釋史,是一個關於思想如何跨越文化和學術界限,激發新思維、重塑學術景觀的典範。它證明了維根斯坦哲學的持久活力和其在不同語境下激發多樣化且深刻詮釋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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