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的遷佔者霸權國家：一項韋伯與葛蘭西式的探問
第一部：理論與歷史基礎
本研究旨在對一個核心的社會學問題進行深入探問：臺灣是否構成一個「遷佔者國家」（settler state）？若然，其霸權（hegemony）如何形構、維繫，又可能在何種歷史-社會條件下鬆動？此一探問並非意圖做出簡單的是非論斷，而是遵循馬克斯・韋伯（Max Weber）的「價值關聯」（Wertbeziehung）精神，承認此問題的提出本身即源於當代對於原住民族權利、轉型正義與國族認同等議題的關懷 1。然而，在承認此價值前提後，本研究將嚴格恪守韋伯所要求的「價值中立」（Werturteilsfreiheit），致力於對歷史事實進行客觀的因果解釋，而非提出規範性的道德批判 3。為達成此目標，本報告將以韋伯的理解式社會學（verstehendes Erklären）為方法論基礎，探究歷史行動者主觀意義的同時，主要運用兩大理論框架：其一為羅納德・韋澤（Ronald Weitzer）以降的遷佔者殖民主義理論，其二為安東尼奧・葛蘭西（Antonio Gramsci）的霸權理論。前者提供分析國家性質與結構的分類架構，後者則提供剖析權力如何透過非強制手段運作的細緻工具。
第一節：分析框架：遷佔者殖民主義、霸權與價值關聯
1.1 遷佔者殖民主義的邏輯：超越韋澤的定義
遷佔者殖民主義（settler colonialism）作為一種分析概念，其核心在於區別不同類型的殖民統治。傳統的剝削型殖民主義（exploitation colonialism）旨在榨取殖民地的自然資源與勞動力，其統治結構相對單薄，如同一層疊加於本土社會之上的行政與強制體系 4。與此相對，遷佔者殖民主義則是一種以外來者為中心的支配形式，其根本目標在於永久佔據土地並建立一個新的社會 4。
羅納德・韋澤對「遷佔者國家」的經典定義為：由遷佔移徙者（migrant settlers）建立的政治實體，他們對原住民族（native inhabitants）取得優勢支配地位，並建立一個在法理上或事實上獨立於母國（mother country）的自立國家 5。此定義強調了兩個關鍵要素：遷佔者對原住民的政治優勢，以及與母國的分離。遷佔者視其所佔領的土地為「永久的家」（permanent home），因此會建立遠比剝削型殖民地更為精細複雜的政治、經濟與安全基礎設施，以確保其長期統治 5。
然而，若僅停留在韋澤的國家中心（state-centric）定義，將難以完全捕捉遷佔殖民主義的深層運作邏輯。學者派崔克・沃爾夫（Patrick Wolfe）提出了更具穿透力的觀點，他認為遷佔殖民主義並非單一歷史事件，而是一種持續的「結構」（structure），其內在核心為「剷除的邏輯」（logic of elimination）6。此邏輯並非必然指涉物理上的種族滅絕，而是旨在透過各種手段（包括土地剝奪、文化同化、法律定義的變更等）消除原住民族作為一個獨立政治與文化主體的存在，從而使遷佔者社會得以宣稱對土地的唯一與合法主權 4。
這種在韋澤的國家定義與沃爾夫的結構邏輯之間的分析張力，構成了理解臺灣個案的關鍵。若嚴格採用韋澤的國家中心模型，1949年國民黨政權的到來便顯得極為特殊。當時，國民黨政府並未尋求從其宣稱的「母國」（即整個中華民國法統）獨立，反而以「反攻大陸」為其核心意識形態，這與遷佔者建立永久家園的動機看似矛盾 7。臺灣學者黃智慧便以此為據，質疑將戰後臺灣定義為遷佔者國家的適用性，而傾向於「流亡政權」或「殖民地國家」的解釋 7。然而，若從沃爾夫的結構邏輯視角出發，則可以清晰地看到一條從17世紀漢人移民開始，歷經清帝國與日本帝國統治，最終在1945年後被國民黨國家機器所繼承、強化並推向極致的、持續數百年的遷佔者殖民
邏輯 11。因此，本研究的核心問題並非簡單地回答「是」或「否」，而是轉向一個更為精確的提問：國民黨的到來，究竟是創立了一個韋澤式的遷佔者國家，抑或是利用其強大的國家機器，捕獲並極大地強化了一種早已存在的遷佔者殖民結構？此一問題的重構，將貫穿本報告的始終。
1.2 殖民地的葛蘭西：霸權、公民社會與「陣地戰」
任何持久的統治，包括遷佔者國家的統治，都無法僅僅依賴赤裸的暴力或強制力（coercion）13。如葛蘭西所言，穩固的統治需要建立「霸權」（hegemony），即統治集團不僅進行「支配」（domination），更要實行「知識與道德的領導」（intellectual and moral leadership），從而贏得被統治大眾的「自發性同意」（spontaneous consent）14。
霸權的建立主要在「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的場域中進行，這包括學校、教會、媒體、工會、家庭等非政府的組織與機構 16。統治集團透過這些機構，將其自身的價值觀、世界觀與利益，塑造為整個社會的「普世價值」與「常識」（common sense），使其統治顯得自然、合法且不可避免 14。在此過程中，「有機知識份子」（organic intellectuals）扮演了關鍵角色，他們是新興或統治階級的代言人，負責生產、闡述並傳播該階級的意識形態 15。與此相對，被支配的群體若要挑戰霸權，則必須發動一場長期的「陣地戰」（war of position），在公民社會的各個戰壕中建立自身的文化陣地，爭奪意識形態的領導權，最終形成足以顛覆舊秩序的「反霸權」（counter-hegemony）14。
將葛蘭西的理論應用於遷佔者殖民的脈絡，必須意識到其結構的特殊性。葛蘭西的分析主要針對歐洲同質性民族國家內的階級統治，其主要矛盾存在於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之間。然而，在遷佔者社會，根本的社會矛盾首先體現於「遷佔者」與「原住民」之間 4。因此，在臺灣脈絡下分析霸權，必須理解其為一個「雙重計畫」（dual project）。首先，遷佔者集團必須建立對原住民族的霸權，這往往伴隨著直接的暴力壓迫，以及將原住民描繪為落後、野蠻的意識形態建構 5。其次，統治集團還必須在其內部，即廣大的遷佔者群體（包含不同時期、不同省籍的漢人移民，如閩南、客家、戰後抵臺的「外省人」）之間建立霸權，彌合內部的階級、族群與認同分歧，將其整合為一個具有統一意志的「歷史集團」（historical bloc）6。
這兩個霸權計畫是同時進行且相互關聯的。例如，國民黨政府在1950年代推行的土地改革，一方面透過確立漢人私有土地制，延續了對原住民族集體土地主權的剝奪；另一方面，它透過「耕者有其田」政策，收編了廣大的（閩客）佃農階級，削弱了本地地主菁英的勢力，從而鞏固了自身在遷佔者社會內部的統治基礎。因此，對臺灣霸權的分析，必須時刻關注這兩個層次的運作與互動。
1.3 韋伯式的立場：在價值關聯的探問中保持客觀
本研究的整個方法論，植根於韋伯對社會科學研究的深刻反思。首先，我們必須坦誠地承認，選擇以「遷佔者國家」這一框架來分析臺灣，本身即是一種「價值關聯」的體現。此一研究視角之所以浮現，與當代臺灣社會對原住民族權利、轉型正義、國族認同建構等議題日益增長的關切密不可分 1。換言之，是當下的價值關懷，引導我們選擇了特定的研究對象與提問方式。
然而，承認價值關聯的存在，正是為了在後續的研究過程中，更嚴格地遵循韋伯所強調的「價值中立」原則。這意味著，分析的目標並非進行道德譴責或政治宣傳，而是對社會現象進行嚴謹的因果解釋 3。我們必須清晰地區分經驗事實的陳述（「是什麼」）與價值判斷的表達（「應該是什麼」）。例如，與其僅僅評價國民黨的國語政策是「壓迫性的」，一個韋伯式的分析會更進一步地去「理解」（Verstehen）其背後的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例如，為了在一個語言紛雜、強敵環伺的島嶼上鞏固國家安全與統治效率 20；同時，客觀地記錄並分析此政策所造成的經驗後果——例如原住民族語言的流失與文化疏離 22。
這種方法論立場，使我們能夠處理「臺灣是否為遷佔者國家」這樣一個高度政治化且充滿爭議的議題，而不致陷入純粹的意識形態爭辯。它要求我們以專業的態度，深入歷史行動者的主觀世界，理解其行為的動機與意義，同時又以客觀的標準，檢視這些行為所構成的社會結構及其變遷。這不僅是一種研究倫理，更是一種確保分析力量與學術嚴謹性的核心策略。
第二節：一個爭議國家的歷史形構：遷佔與主權的浪潮
2.1 國民黨之前的形構：從荷蘭的協力殖民到清、日的帝國統治
將臺灣視為一個遷佔者社會的歷史根源，遠早於1949年。一種遷佔者殖民的內在邏輯，在數百年間層層疊加，為後來的國家形態奠定了基礎。此過程始於17世紀的荷蘭東印度公司時期。荷蘭人並非以大規模移民為目標，而是為了貿易與戰略利益。然而，為了開發臺灣的土地與資源，他們積極招募並引入了大量的閩、粵漢人移民，形成了歷史學者Tonio Andrade所稱的「協力殖民」（cooperative colonization）12。這一政策首次在臺灣島上開啟了大規模漢人移墾的閘門，並引發了原住民族與新來者之間關於土地與資源的衝突。
1683年，清帝國將臺灣納入版圖，標誌著臺灣的殖民模式從剝削型向遷佔型的明確轉變 26。與荷蘭人不同，大量的漢人移民是帶著建立新家園的動機來到臺灣，渴望將原住民族的土地變為自己的田產。清廷的治理策略，則從制度上固化了遷佔者與原住民的二元對立。透過劃定「番界」（或稱「土牛溝」），清廷在名義上區分了漢人墾殖區與原住民活動區，實質上卻將原住民族的廣大傳統領域定義為可被逐步蠶食的邊疆 12。更重要的是，清廷官方論述將原住民區分為已歸順的「熟番」與未歸順的「生番」，這種分類不僅是一種行政管理手段，更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建構，將漢文化視為文明的標準，將原住民置於一個等待被「教化」的階級序列之中 12。
1895年，日本帝國的統治為臺灣的遷佔者殖民結構帶來了現代化的升級與強化。日本殖民政府引入了現代國家的治理技術，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是全面的土地調查事業（1898-1905）27。透過現代測繪技術與法律登記制度，日本政府將所有缺乏漢式契約證明的土地——即絕大部分的原住民族傳統領域——宣布為「無主地」（terra nullius），並收歸「官有」（國有）26。這一舉措，從根本上剝奪了原住民族對其土地的集體主權，並將其納入現代國家的財產權體系之中。雖然日本的統治本質上是剝削型的帝國殖民，但其土地政策的客觀效果，是為後續的遷佔者國家，提供了一套完整的、以國家法律為後盾的土地剝奪機制與行政管理框架 28。
2.2 1949年的歷史交會點：流亡、佔領，或遷佔的鞏固？
1949年，隨著國民黨在國共內戰中敗退，約120萬軍民跟隨其政權遷徙至臺灣，這成為臺灣歷史的一個決定性轉捩點，也引發了關於其政權性質的激烈學術辯論 32。
一種觀點將此時期的中華民國政府定義為「殖民國家」或「流亡政權」。此派學者，如Denny Roy與黃智慧，認為國民黨政權是一個為了自身利益而統治臺灣的外來集團 7。其統治的核心意識形態是「反攻大陸」、「恢復中華民國」，而非在臺灣建立一個永久的新國家 7。這種心態與韋澤定義中遷佔者「視土地為永久家園」的特徵相悖。此外，戰後初期國民黨政府對臺灣本地人（本省人）的政治壓迫與經濟榨取，也帶有濃厚的殖民色彩 32。
另一種觀點則直接將其歸類為「遷佔者國家」。韋澤本人即將戰後臺灣列為其研究案例之一 5。此派學者認為，國民黨政府及其帶來的「外省人」群體，構成了新一波的遷佔者浪潮。他們在政治上取得了對原住民族和早先到來的漢人移民（本省人）的絕對優勢地位，並建立了一個事實上獨立於中國大陸的國家，其組織核心正是為了維繫此一遷佔集團的統治 5。
然而，這兩種看似對立的觀點，都未能完全捕捉1949年臺灣的獨特情境。一個更具解釋力的分析框架是「母國合併模型」（merged metropole model）。在典型的遷佔者國家（如加拿大、澳洲）中，遷佔者離開母國，在新土地上建立社會，並最終尋求從地理上和政治上仍然分離的母國獨立。但在1949年的臺灣，發生了極為罕見的歷史現象：中華民國的「母國」政府——即國民黨政權的中央機構——整體性地撤退並「合併」到其宣稱擁有主權的邊疆領土臺灣之上 32。
這種「母國與殖民地的合併」，創造了一種獨特的國家形態。遷佔者集團（外省人）與統治精英、國家機器幾乎完全重疊。他們不需要再與一個遙遠的母國進行權力鬥爭；他們本身就是那個流亡的母國。這解釋了韋澤觀察到的戰後臺灣國家機器的幾個特徵：其一，國家權力異常強大且深入社會，遠非剝削型殖民地那種「細瘦的白線」（thin white line）所能比擬 5；其二，一黨專政的長期維持，因為黨、國、軍與遷佔者集團的利益高度一致 5。同時，這個模型也解釋了其意識形態的矛盾性：一方面，它以「中華民國」的法統自居，懷抱「反攻大陸」的母國想像；另一方面，它又在臺灣這片土地上進行著鞏固自身統治的、實質性的遷佔者國家建設。因此，戰後臺灣並非典型的遷佔者國家，而是一個經由「母國合併」所形成的獨特變體。
2.3 國家的在地化：「本土化」在遷佔者結構中的弔詭
自1980年代臺灣開啟民主化進程以來，「本土化」（bentuhua）成為政治與文化領域的核心趨勢 25。表面上看，本土化似乎是臺灣邁向後殖民、掙脫外來統治的過程。然而，從遷佔者殖民的視角審視，這一過程展現出更為複雜的權力動態。
本土化首先是一場深刻的「遷佔者內部」（intra-settler）的權力鬥爭。其核心是較早到來、人數佔絕對多數的漢人移民後代（本省人），挑戰由1949年後抵臺的「外省人」所主導的國民黨政權的政治霸權 35。以民進黨為代表的政治力量，成功地動員了以「臺灣人」為主體的認同，取代了國民黨所建構的「中國人」認同，並最終在民主選舉中取得了執政權。
這一過程導致了國家機器的「在地化」32。中華民國這個國家實體，為了在臺灣這片土地上繼續生存，其論述與政策重心逐漸從「中國」轉向「臺灣」。然而，這種轉變並非簡單的去殖民化，而更像是一場葛蘭西式的「霸權重構」（hegemonic re-articulation）。新的統治集團（以本省人菁英為主）取代了舊的統治集團，成為 articulating 臺灣主體性的新的「有機知識份子」。
然而，正如蔡林縉（Tsai, Lin-chin）等學者所指出的，這個新的霸權計畫，很大程度上仍然在一個未被挑戰的「漢人遷佔者結構」（Han settler structure）內運作 11。這種以「脫離國民黨威權統治」為核心的「後殖民」敘事，往往遮蔽了對原住民族的「持續殖民」（continued colonization）11。新的「臺灣人」認同，雖然強調多元文化，並策略性地將原住民族納入其「四大族群」的和諧圖像中，卻鮮少觸及土地與主權的根本問題 36。國家透過擁抱一種經過消毒、去政治化的原住民文化形象，來鞏固其在地化之後的統治正當性，但同時也延續了對原住民族主權的邊緣化。因此，本土化鬆動了國民黨舊有的統治形式，但可能在無形中，透過建構一個更具正當性、更深植於在地的「臺灣」國族認同，反而強化了底層的遷佔者結構。
第二部：遷佔者霸權的建構
一個穩固的遷佔者霸權秩序，其維繫不僅依賴國家暴力，更需透過一套精密的物質、政治與文化機制，將遷佔者的利益與世界觀，轉化為整個社會不言自明的「常識」。本部分將依循葛蘭西的分析模型，從物質基礎（土地與經濟）、上層建築（文化與意識形態）以及強制核心（國家暴力與福利體系）三個層面，深入剖析臺灣遷佔者霸權的具體建構。
第三節：物質基礎：土地、法律與剝奪的經濟學
3.1 從「番界」到「國有財產」：原住民土地主權的法律抹除
遷佔者殖民主義的核心要素是土地。在臺灣，對原住民族土地的剝奪，是透過一系列連續且不斷精緻化的法律與行政手段完成的。此過程的濫觴可追溯至清帝國的「番界」政策 26。番界不僅是一條地理界線，更是一種法律建構，它將界線之外的原住民族傳統領域，定義為一個主權模糊、可被國家權力逐步滲透與納管的空間。
真正的系統性剝奪，發生在日本殖民時期。1898年啟動的「臨時臺灣土地調查局」所進行的土地調查事業，是關鍵的轉捩點 27。日本殖民政府運用現代國家的測繪與登記技術，頒布法令，宣布所有無法提出漢式地契等官方認可文件的「無主土地」，一律視為「官有林野」26。這一政策的直接後果，是將佔臺灣總面積絕大部分的原住民族傳統領域，透過法律程序，一次性地收歸國家所有。原住民族與其土地之間長達數千年的集體、神聖且主權性的連結，被現代國家的私有財產權與國家主權概念所切斷。原住民族被排除在土地所有權的法律框架之外，其傳統領域被轉化為可供國家開發、利用與分配的資源 29。
1945年後，國民黨政府基本上全盤繼承了日本殖民時期的土地制度與法律框架。日治時期的「官有林野」與「番人所要地」（保留地），被重新命名為「國有林班地」和「山地保留地」29。儘管名稱更迭，其核心本質未變：國家擁有土地的最終所有權，而原住民族僅被賦予有限的使用權。這種法律上的繼承，確保了遷佔者國家對土地資源的絕對控制，並為後續的經濟發展與土地分配，奠定了剝奪性的法律基礎。
3.2 改革的雙面刃：「耕者有其田」及其對原漢土地權的影響
1950年代，國民黨政府在臺灣推行了以「三七五減租」與「耕者有其田」為核心的土地改革，此舉被廣泛視為臺灣戰後經濟奇蹟的基石之一 38。從主流觀點看，這場改革成功地穩定農村、提高農業生產力，並扶植了廣大的自耕農階級 39。然而，若將其置於遷佔者殖民的分析框架下，土地改革則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面貌，它不僅是一項經濟政策，更是一項深刻的霸權建構工程。
首先，我們必須理解國民黨政權在1949年所面臨的困境：作為一個剛在內戰中慘敗、倉皇遷臺的外來政權，它不僅要面對中共的軍事威脅，還需應對臺灣本地社會潛在的敵意與不信任 41。在這種情勢下，贏得農村地區廣大漢人佃農的支持，成為鞏固統治、防堵共產主義滲透的關鍵戰略。
「耕者有其田」政策正是實現此戰略的巧妙手段。透過強制徵收地主（其中許多是日治時期以來形成的本省人地主菁英）的土地，並將其放領給現耕的佃農，國民黨政府達成了多重目標：第一，它直接打擊並削弱了可能挑戰其統治的本地仕紳階級的經濟基礎；第二，它創造了一個龐大的、直接受益於新政權的新興自耕農階級，這些農民的土地所有權來自於國民黨政府的授予，從而對其產生了高度的政治忠誠度 38；第三，它有效地穩定了農村社會秩序，提高了糧食產量，為日後的工業化累積了資本。
從葛蘭西的視角來看，這是一次教科書級別的霸權操作。國民黨政府運用物質利益（土地）作為誘因，成功地贏得了廣大被支配群體（漢人佃農）的「自發性同意」，從而使其統治正當化。然而，這場改革的成功，是以徹底抹除原住民族的歷史權利為代價的。整個土地改革的論述框架，完全建立在漢人社會內部的地主—佃農關係之上，土地的「不正義」被定義為地主對佃農的剝削，而土地的「正義」則被定義為實現漢人農民的耕者有其田。至於這些土地最初是如何從原住民族手中流失的，這個根本性的歷史問題，在改革的宏大敘事中被完全消音 30。
因此，「耕者有其田」不僅是一次經濟資源的重分配，更是一次深刻的意識形態建構。它在全臺灣的土地上，確立了一套以漢人個人私有產權為核心的「常識」，使得「土地是可以用來買賣的私有財產」這一觀念，成為不可動搖的社會共識。這個「常識」的建立，對日後原住民族提出以集體、主權為基礎的傳統領域權利主張，構成了最為頑固的結構性障礙。
3.3 現代化即剝奪：科學園區、基礎建設與遷佔者邏輯的延續
遷佔者殖民主義「剷除的邏輯」並未隨著威權時代的結束而終止，而是以「現代化」與「經濟發展」的面貌，在民主化後的臺灣持續運作。國家主導的大型開發計畫，成為此一邏輯在當代的主要體現。
以新竹科學園區與南部科學園區的建立為例，這些被譽為臺灣經濟轉型引擎的高科技產業聚落，其背後往往伴隨著對土地的強制徵收 43。這些徵收案通常發生在傳統的農鄉地區，其中不乏客家庄等早已在此生根數代的社群 46。國家以「國家整體發展」、「產業升級」等宏大敘事為名，將地方性的土地權利與農業生活方式，置於次要地位，並透過行政與法律程序將其土地轉化為工業用地 49。這種以國家發展為名，覆蓋地方土地權利的模式，與歷史上剝奪原住民土地的邏輯如出一轍，只是作用的對象與論述的包裝有所不同。
此一邏輯在都市地區同樣清晰可見。在臺北市，許多自戰後由各原住民族遷徙而來的都市原住民社群，在河岸或山坡地建立的聚落，長期以來被視為「違建」34。即便在臺灣社會開始擁抱多元文化、強調原住民權利的今天，這些聚落仍然面臨著政府以「都市更新」、「水利安全」或「市容美化」為由的強制拆遷 34。國家機器將原住民在都市中的生存空間問題，從一個涉及歷史遷徙、經濟弱勢與文化適應的複雜社會議題，簡化為一個單純的土地違規使用與執法的技術性問題。
無論是鄉村的科學園區，還是都市的河岸聚落，其背後都貫穿著一條共同的線索：一種將土地視為可被國家規劃、可被更「高效」的經濟模式所取代的工具理性。這種理性正是遷佔者邏輯的當代表現，它持續地將那些不符合主流發展想像的社群（無論是原住民還是漢人農民）及其與土地的連結，從地景中「剷除」，為新的、更符合國家利益的用途騰出空間。
第四節：上層建築：文化霸權與「常識」的製造
遷佔者秩序的鞏固，不僅依賴對物質基礎的控制，更需要透過文化與意識形態的滲透，將統治集團的世界觀轉化為被統治者的「常識」。在臺灣，國家透過教育、語言政策與大眾文化等公民社會的關鍵場域，長期進行著一場旨在塑造集體認同與歷史記憶的「陣地戰」。
4.1 國家的教化工程：臺灣教科書中的「開拓」史觀
教科書是國家進行意識形態傳播最直接、最有效的工具之一。檢視臺灣歷史教科書的演變，可以清晰地看到霸權建構的軌跡。在國民黨威權統治時期，歷史教育的核心目標是建立「大中國史觀」。臺灣史被視為中國史的一個邊陲章節，其歷史意義在於最終回歸「祖國」懷抱 36。漢人來臺的歷史，如鄭成功、清代移民，被描繪成「開疆拓土」、將中華文明帶來臺灣的英雄事蹟，而原住民族則被置於一個被動、等待被「教化」的客體位置。
隨著1990年代後的民主化與本土化浪潮，教科書內容發生了重大轉變，逐漸確立了「臺灣主體性」的史觀。舊有的「大中國史觀」被揚棄，臺灣史成為獨立的冊次，不再是中國史的附庸 36。然而，這種轉變在很大程度上是一種霸權的「在地化」，而非根本性的解殖。新的課程綱要雖然強調臺灣的獨特性，但在敘述漢人移墾的歷史時，仍然常常不自覺地沿用一種「開拓史觀」（kaituo narrative）51。漢人移民的墾殖與奮鬥，依然被視為臺灣社會發展的主軸與動力。
近年來，「多元文化」成為課綱的新關鍵詞，原住民族的歷史與文化被納入教材之中。然而，這種納入往往是選擇性與象徵性的。原住民族常被呈現為臺灣「四大族群」之一，與閩南、客家、外省人並列 36。這種看似平等的框架，巧妙地將「遷佔者—原住民」之間根本性的權力不對等與歷史創傷，轉化為一個各族群和諧共存、共同貢獻的多元文化圖像。原住民族的歷史被收編進一個以漢人遷佔者為主體所建構的「臺灣民族」敘事之中，成為點綴其多元色彩的元素，卻未能真正挑戰此一敘事的遷佔者核心。
4.2 語言的政治：國語政策與原住民族語的從屬化
語言是文化的核心，也是權力鬥爭的關鍵場域。國民黨政府遷臺後所推行的「國語運動」，是其最重要的霸權建構工程之一 21。這項政策的表面目標，是在一個語言紛雜的島嶼上，建立一個統一的溝通工具，以利國家治理與社會整合。然而，其背後蘊含著深刻的權力邏輯與文化意涵。
「國語運動」透過學校教育、大眾媒體與公務體系，強力推行以北京話為標準的「國語」，並將閩南語、客家語、原住民族諸語等其他語言，貶低為地方性的「方言」21。在學校，學生若使用「方言」交談，會受到掛牌子、罰款等羞辱性的懲罰 24。這種政策的直接後果，是造成了臺灣本土語言，特別是原住民族語言的急速流失與世代斷裂 22。
此一語言政策的霸權效應，體現在兩個層面。首先，它直接針對原住民族，進行文化上的「剷除」。語言不僅是溝通工具，更是世界觀的載體。強迫原住民兒童放棄母語、改用國語，等於是從根本上切斷了他們與自身文化、傳統知識及認同的連結，將他們整合進一個以漢文化為中心的思想體系中 24。
其次，更為隱蔽的是，國語政策同時也扮演了「整合遷佔者集團」的關鍵角色。1949年後的臺灣漢人社會，本身就存在著閩南、客家、外省等不同語群的隔閡。透過將「國語」——即外省菁英與國家機器的語言——確立為唯一具有政治、經濟與文化資本的官方語言 53，國民黨政府成功地創造了一個所有漢人群體都必須參與的共同語言場域。無論本省人或外省人，若想在教育、公職或主流社會中獲得成功，都必須掌握國語。久而久之，國語不僅成為跨族群溝通的工具，更成為塑造一個統一的、超越省籍差異的「中華民國國民」認同的熔爐。
因此，國語政策是一個雙重霸權工具：它在壓制原住民族的同時，也將原本紛雜的漢人遷佔者群體，整合進一個以國家為中心的文化霸權體系之內。近年來《原住民族語言發展法》的通過，將原住民族語言提升為「國家語言」，是原住民族發動「陣地戰」所取得的重大反霸權成果，但這項成果仍需與數十年語言同化政策所造成的深遠影響持續搏鬥 54。
4.3 銀幕上的「他者」：電影再現與被爭奪的原住民形象
大眾文化，特別是具有廣泛影響力的電影，是建構與爭奪霸權論述的重要戰場。透過分析臺灣電影中原住民形象的再現，可以窺見主流社會如何想像「他者」，以及原住民創作者如何進行反擊。在此，以《賽德克・巴萊》與《太陽的孩子》兩部電影作為對照，尤具啟發性。
魏德聖導演的史詩鉅片《賽德克・巴萊》，無疑是臺灣電影史上的一個里程碑。它首次以宏大的規模與原住民的視角，再現了1930年的霧社事件。然而，儘管其出發點是為了彰顯原住民的反抗精神，其再現策略卻可能在不經意間，強化了某種遷佔者的「常識」。電影充滿了對「原始」力量的迷戀與美學化呈現 55，將賽德克族人描繪為一群遵循祖靈信仰、為「gaya」而戰的悲劇英雄。他們的反抗被詮釋為一種捍衛傳統文化與獵場的、前現代的行動 56。這種「高貴的野蠻人」式的再現，雖然充滿了視覺震撼力與情感張力，卻也容易將原住民的形象，凝固在一個遙遠的、與現代社會脫節的歷史過去之中。觀眾在感動於其悲壯犧牲的同時，也可能潛在地認同了這樣一個結論：原住民的傳統世界，在現代文明的衝擊下，終究是無法存續的。這在客觀上，可能鞏固了遷佔者社會將原住民議題「歷史化」、「博物館化」的傾向。
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由鄭有傑與勒嘎・舒米（Lekal Sumi）共同執導的《太陽的孩子》（Wawa No Cidal）。這部電影可被視為一部自覺的反霸權文本。它將敘事焦點從歷史上的武裝抗暴，轉移到當代原住民社群所面臨的真實困境：土地的流失、青年人口的外移、文化認同的掙扎，以及與國家開發主義邏輯的對抗 58。電影的主角Panay，是一位從都市返鄉的女性，她的奮鬥目標不是獵取敵人的首級，而是在被財團與觀光業覬覦的土地上，重新復育傳統的「海稻米」59。她的鬥爭，是一場關於土地主權、經濟自主與文化再生的現代鬥爭。電影的核心情節之一，是Panay如何找回自己被漢名「林秀玲」所遮蔽的原住民名字 58。這不僅是個人認同的追尋，更是對整個同化政策的深刻批判。
如果說《賽德克・巴萊》呈現了一個值得憑弔的、逝去的原住民世界，《太陽的孩子》則建構了一個積極行動的、活在當下的、為未來而奮鬥的現代原住民政治主體。兩部電影的對比，清晰地展示了文化場域中的「陣地戰」：一方可能無意中鞏固了主流的歷史敘事，另一方則有意識地創造出挑戰此一敘事的反霸權論述與主體形象 61。
第五節：強制核心與福利邊陲
在文化霸權的軟性說服之外，遷佔者國家始終保留著其強制性的核心，並發展出一套看似包容、實則具有收編效果的福利體系。這兩者一硬一軟，共同構成了維繫統治秩序的最後防線。
5.1 宗派性的安全建置：監控遷佔者與原住民的界線
根據韋澤的分析，在族群分裂的社會中，國家權力的核心——安全與情治系統——往往帶有高度的宗派性（sectarian），其首要任務是預防或鎮壓來自被支配群體的威脅 13。在臺灣的威權統治時期，這套安全建置的目標是雙重的：一方面是肅清共產黨的滲透，另一方面則是監控任何可能挑戰國民黨統治的力量，其中自然包括具有集體反抗歷史的原住民族。
隨著臺灣民主化，這種赤裸的政治監控逐漸消退，但其強制性的本質，則以更為細緻的法律與行政形式延續下來。當代最典型的例子，莫過於對原住民族傳統狩獵權的管制。對許多原住民族而言，狩獵不僅是生計來源，更是文化實踐與傳承儀式的一部分。然而，在國家的法律體系中，狩獵行為受到《野生動物保育法》與《槍砲彈藥刀械管制條例》的嚴格限制。原住民獵人若要進行傳統狩獵，必須經過繁瑣的申請程序，且常因法律的模糊與執行者的偏見，而輕易地被定義為「盜獵」的犯罪行為 62。
在此，國家的強制力展現無遺。一個在原住民族文化脈絡中具有正當性的主權實踐，在遷佔者國家的法律框架下，被轉化為一個需要被特許、被監管，甚至可能被懲罰的個人行為。國家透過警察、檢察官與法院，持續地對遷佔者與原住民之間的界線進行監控與執法，確保國家的單一主權與法律秩序，不被原住民族的傳統慣習所挑戰。
5.2 包容的矛盾：族群不平等與社會福利體系
與赤裸的強制力相比，社會福利體系呈現出國家權力更為溫和與包容的一面。臺灣自戰後，特別是民主化以來，逐步建立了一套涵蓋全民的社會福利與健康保險體系 63。針對原住民族，政府更設立了專門的委員會（原住民族委員會），並推行了多項看似旨在提升其福祉的優惠政策。
然而，這種福利體系在實踐中，卻產生了深刻的矛盾與不平等。多項研究指出，儘管有特別的保障措施，原住民族在健康、教育、經濟等各項指標上，仍然顯著落後於漢人多數 65。尤其是在福利資源的獲取上，原住民族，特別是居住在非原住民地區的都市原住民，面臨著更高的被排除風險 66。這種不平等，部分源於官僚體系中可能存在的隱性偏見，但更根本的原因在於結構性的障礙，例如福利資源在地理分佈上的不均，以及福利政策的設計往往未能充分考慮原住民族的文化特殊性與社經處境 68。
更深層次地看，社會福利體系本身，可以被理解為一種巧妙的霸權治理技術。它將原住民族所面臨的根本性問題——即因土地與主權被剝奪而導致的集體性貧困與文化斷裂——轉化為一系列可被管理的個人性「社會問題」（如失業、酗酒、健康不佳）。國家透過提供個人化的福利給付與服務，扮演了仁慈的照顧者角色，從而建立起一種國家與原住民個人之間的行政管理關係。
這種關係的建立，其代價是削弱了原住民族作為一個集體、一個民族（nation）的主權訴求。當國家以福利提供者的姿態出現時，原住民族的訴求很容易被導向「要求更多的福利」、「要求更公平的資源分配」，而非從根本上挑戰國家對其土地與事務的管轄權。福利體系透過處理遷佔者殖民所造成的「症狀」（貧窮），有效地迴避了其「病因」（主權的喪失），從而將原住民族納入國家的治理軌道，削弱了其進行更激進政治動員的潛力。這是一種以包容為名，行收編之實的現代霸權策略。
第三部：反霸權與解殖的可能性
遷佔者霸權並非鐵板一塊，它始終面臨來自被支配者的抵抗與挑戰。在臺灣，原住民族及其盟友在公民社會的各個場域中，發動了一場長期的、多面向的「陣地戰」，試圖鬆動既有的權力結構，建立屬於自身的反霸權論述與實踐。
第六節：陣地戰：原住民族運動與主權的鬥爭
6.1 從「山胞」到「原住民族」：「正名」與「還我土地」運動的政治學
1980年代，隨著臺灣社會力的鬆動與民主化運動的興起，沈寂已久的原住民族集體抗爭，重新迸發出強大的能量 71。這一波原住民族權利運動（簡稱「原運」），以兩大訴求為核心，深刻地改變了臺灣的政治地景。
第一項核心訴求是「正名運動」（Name Rectification Movement）。其目標是廢除帶有強烈歧視與同化意涵的官方稱謂「山地同胞」（山胞），並爭取在國家憲法中，以「原住民」一詞取而代之 74。這場運動不僅僅是名稱的變更，更是一場深刻的認同政治鬥爭。經過長達十年的努力，透過街頭抗爭、政治遊說與國會內的奮鬥，此一訴求終於在1994年修憲時獲得成功 77。
第二項核心訴求是「還我土地運動」。針對數百年來傳統領域不斷被侵佔與掠奪的歷史，原運團體在1988年、1989年與1993年，發動了三次大規模的街頭遊行，向國家提出歸還土地的強烈訴求 77。這些運動成功地將原住民族的土地問題，從一個被遺忘的歷史議題，轉變為一個無法迴避的當代政治議程。
分析這兩大運動的演進，可以發現一個從「公民權」框架向「集體主權」框架的關鍵轉變。早期的原住民抗爭，多半聚焦於改善個人的社經地位，例如反對雛妓問題、爭取勞動權益、抗議媒體歧視等，這些訴求基本上是在既有國家框架內，爭取作為一個「公民」應有的平等權利 80。
然而，「正名運動」的發展，標示了一個質的飛躍。運動者所爭取的，不僅僅是「原住民」這個稱呼，而是更具政治意涵的「原住民族」一詞。從「民」到「族」的一字之差，蘊含了根本性的政治主張：它宣告原住民並非僅僅是國家內部的一群少數族裔公民，而是擁有集體權利、獨特文化與政治實體的「民族」（Peoples/Nations）78。這一轉變，在1997年的第四次修憲運動中得到進一步確認，憲法增修條文正式採用「原住民族」一詞，承認其集體權利。與此相呼應，「還我土地運動」的訴求，也逐漸從要求增編或返還零星的「保留地」，提升到要求承認整體的「傳統領域」，並將其視為主權的空間展現 79。
這一演變，是原住民族反霸權「陣地戰」的重大勝利。它成功地挑戰了國家長期以來將原住民「個人化」、「公民化」的收編策略，並在臺灣的政治與法律論述中，植入了一個具有顛覆性的新概念——原住民族作為一個擁有集體主權的政治主體。
6.2 結盟的策略：原運與環保及其他社會力量的交織
建立廣泛的同盟，是葛蘭西「陣地戰」思想中的核心策略。臺灣的原住民族運動深諳此道，積極地與其他社會運動力量結盟，共同建構一個更為廣闊的反霸權陣線。其中，與環境保護運動的結盟，最為顯著也最為複雜。
在許多案例中，原住民族的土地權主張與環境保護的目標，形成了天然的同盟關係。最經典的例子是蘭嶼達悟族人反對核廢料儲存場的抗爭 81。對達悟族人而言，核廢料不僅是環境污染源，更是對其神聖傳統領域的侵犯與褻瀆，他們將核廢料稱為「惡靈」（evil ghosts）。這場抗爭成功地將原住民族的生存權、文化權與臺灣主流社會日益高漲的反核、環保意識連結起來，形成強大的輿論壓力。另一個重要的案例，是花蓮太魯閣族人反對亞洲水泥公司在其傳統領域持續開採的運動 82。這場運動將原住民族的土地正義訴求，與國土保育、反對財團過度開發的環保論述相結合，贏得了廣泛的社會支持。
然而，原運與環運的結盟並非總是和諧無間。在某些議題上，兩者之間也存在著緊張與衝突。例如，關於在原住民傳統領域設立「馬告（棲蘭）國家公園」的爭議，便是一個複雜的案例 83。一部分環保團體與原住民領袖支持設立國家公園，認為這是保護山林生態、並可能實現「共管」的途徑。但另一部分原住民社群則強烈反對，認為國家公園的設立，是國家權力以「保育」為名，對其傳統領域的再一次剝奪與管制，限制了他們的狩獵、採集與土地利用的自主權。
這些結盟與衝突的案例，凸顯了建構反霸權同盟的複雜性。它要求運動者不僅要尋找共同的敵人，更需要在內部進行持續的對話與協商，以處理不同群體之間可能存在的利益與價值差異。儘管如此，原住民族運動透過與環保運動 84、人權運動、勞工運動等力量的交織，成功地將自身的議題，從一個被邊緣化的「族群問題」，提升為一個關乎臺灣整體社會正義、環境永續與民主深化的核心議題 87。
6.3 抵抗的聲響：巴奈、舒米恩、以莉・高露等人的反霸權音樂
文化是霸權鬥爭的前線，而音樂則是這場鬥爭中最具感染力與滲透力的武器之一。在臺灣，一批傑出的原住民音樂創作者，正扮演著葛蘭西所說的「有機知識份子」的角色，他們透過音樂，創造並傳播著一種挑戰主流霸權的文化與價值觀。
他們的音樂實踐，首先體現在對原住民族語言的復振與再創造上。在國語政策長期同化的壓力下，許多原住民族語言瀕臨滅絕 89。像舒米恩（Suming Rupi）將阿美族語融入電子舞曲（EDM），以莉・高露（Ilid Kaolo）以Bossa Nova的曲風演唱族語歌曲，以及阿爆（Abao）將排灣族語與R&B、電音結合，這些創作不僅僅是音樂風格的實驗 89。更重要的是，他們證明了原住民族語言並非只能存活於博物館或傳統歌謠中，而是能夠承載現代情感、與當代流行音樂完美融合的活語言。每一次用母語創作與演唱，都是對同化霸權的一次有力反擊，為語言的傳承開闢了新的空間 92。
其次，他們的音樂內容，直接與社會政治議題對話。巴奈（Panai Kusui）是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她的音樂充滿了對土地、正義與歷史的深刻反思，其個人行動更與原運緊密結合，例如她長期在凱達格蘭大道上為傳統領域劃設爭議而抗議 77。在2024年的金曲獎頒獎典禮上，巴奈在獲獎感言中提及「六四天安門事件」，並呼籲人們「不要忘記」95。此舉不僅震動了兩岸輿論，更深刻地展現了她的政治意識：將臺灣原住民族的抗爭，置於一個更廣闊的、反抗威權與爭取自由的人權光譜之中。
這些音樂人的創作，遠不止於娛樂。它們是文化上的「陣地戰」，在主流文化市場中，建立起一個個反霸權的灘頭堡。他們用動人的旋律，傳遞著另類的價值觀——關於人與土地的關係、關於語言與認同的連結、關於歷史與正義的追尋。這些歌聲，正在潛移默化地改變臺灣社會的「常識」，為一個更多元、更正義的未來，培養著文化土壤。
第七節：自由主義式承認的極限：轉型正義與《原住民族基本法》
民主化後的臺灣，國家開始以一種自由主義式的「承認政治」（politics of recognition）來回應原住民族的訴求，其兩大標誌性成果，便是轉型正義工程的啟動與《原住民族基本法》的制定。然而，這兩項看似進步的舉措，在實踐中卻暴露了遷佔者國家進行自我改革的內在極限。
7.1 「分開轉」或「一起轉」？臺灣轉型正義框架對原住民史的邊緣化
臺灣的轉型正義工程，其核心任務被設定為處理國民黨威權統治時期的「白色恐怖」，即追究國家暴力、平復司法不法、還原歷史真相 97。這是一種典型的「後獨裁」（post-dictatorship）轉型正義模型 9。
在此框架下，原住民族的歷史創傷面臨著被邊緣化的困境。蔡英文總統於2016年代表政府向原住民族道歉，並成立了獨立的「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原轉會），此舉承認了原住民族所遭受的歷史不正義，其時間跨度長達四百年，遠超白色恐怖時期 97。然而，這種將原住民族轉型正義「分開處理」的作法，本身即引發了深刻的爭議。
這種制度設計的背後，反映了遷佔者國家在面對歷史問題時的一種深層心理結構，或可稱為「漢人遷佔者的情感結構」（Han-settler structure of feeling）。國家樂於處理並批判「前一個政權」（國民黨威權政府）所犯下的錯誤，因為這有助於鞏固當下民主政權的正當性 11。然而，對於那些構成國家本身基礎的、跨越所有政權（從清、日到國民黨、乃至民主化後）並持續至今的結構性不正義——即對原住民族土地與主權的剝奪——國家則顯得極為猶豫與抗拒 11。
將原住民族的轉型正義單獨處理，客觀上形成了一種「圍堵」效應。它使得原住民族的訴求，被限定在一個特殊的、族群的框架內，從而避免了其對整個臺灣國家主權根基的根本性質疑。轉型正義因此成為一場對「特定政權」的批判，而非對「國家本身」的解構。這是一場在遷佔者社會內部（例如，白色恐怖的受難者與加害者後代之間）尋求和解的工程，而那更為根本的、遷佔者與原住民之間的歷史矛盾，則被巧妙地擱置一旁 9。
7.2 紙上的法律？《原住民族基本法》的實踐困境
2005年通過的《原住民族基本法》（簡稱《原基法》），無疑是原住民族權利運動的重大立法成就 71。該法在條文中肯認了原住民族的集體權利、土地權、自治權，並規定政府或私人於原住民族土地從事開發等行為時，應諮商並取得原住民族的同意或參與（第21條），為原住民族的主權實踐提供了重要的法律基礎。
然而，十多年來，《原基法》的實踐卻面臨著巨大的鴻溝，許多核心條文在現實中被架空或打了折扣 98。這道「實踐的鴻溝」體現了國家行政體系對真正下放權力的頑強抵抗。
最劇烈的衝突，爆發在傳統領域的劃設與狩獵權的爭議上。根據《原基法》，政府應劃定原住民族傳統領域。然而，2017年原民會公布的《原住民族土地或部落範圍土地劃設辦法》，卻在定義中排除了私有土地，此舉引發了原住民團體的強烈抗議，認為這將使得大部分已流失的傳統領域無法被劃入，從而使《原基法》的諮商同意權形同虛設 77。這場爭議赤裸裸地揭示了國家在面對土地財產權時，其保護私有（漢人）產權的利益，遠高於回復原住民族歷史正義的意願。
同樣地，在狩獵權議題上，儘管憲法法庭在221年的判決中，部分肯認了原住民的狩獵文化權，但仍然將其置於國家法律（特別是野生動物保育）的嚴格管制之下，並未承認其為一種不受國家干預的自主權利 62。
這些案例清楚地表明，自由主義式的承認政治有其內在極限。遷佔者國家可以「承認」原住民族的文化特殊性，可以給予象徵性的道歉，甚至可以制定一部看似進步的《基本法》。但是，一旦涉及權力的實質性轉移——特別是對土地與自然資源的控制權——國家的底線便會浮現。這種「承認」，往往是一種不觸及根本權力結構的、有條件的包容，其最終目的，仍是將原住民族納入國家的治理框架，而非真正實現其自決的理想。
第四部：比較視野與結論
為了更精確地定位臺灣的個案，並提煉出更具普遍性的社會學洞見，本部分將臺灣置於全球遷佔者殖民主義的比較視野中進行分析。透過與其他案例的系統性對照，我們能更清晰地辨識出臺灣經驗的共通性與獨特性，並最終對本研究的核心問題做出綜合性的回答。
第八節：世界中的臺灣：遷佔者殖民的比較分析
將臺灣與其他遷佔者社會進行比較，不僅能凸顯其特殊性，更能深化我們對遷佔者殖民這一全球現象多樣性的理解。此處選取加拿大作為「典型」的大英國協式遷佔者國家，以及以色列／巴勒斯坦作為一個高度軍事化、安全議題主導的遷佔者國家，進行三方對照分析。
表1：遷佔者殖民邏輯之比較分析
8.1 臺灣與「典型」遷佔者國家（加拿大、澳洲）
與加拿大、澳洲等典型的大英國協式遷佔者國家相比，臺灣在某些方面展現出驚人的相似性。首先，在土地剝奪的歷史軌跡上，三者都經歷了一個從宣告「無主地」（terra nullius）到建立「保留地」（reserves）制度的過程，其核心都是透過國家法律將原住民排除在土地所有權之外 26。其次，在當代，三者都採取了自由主義式的「承認政治」作為主要的治理策略。加拿大的官方多元文化主義與「真相與和解委員會」，與臺灣的「多元族群」論述及「原住民族歷史正義與轉型正義委員會」，在功能上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們都是國家試圖在不根本性地改變主權結構的前提下，透過承認歷史錯誤與文化差異，來管理與收編原住民族訴求的霸權手段 107。
然而，臺灣的獨特性也在此凸顯。加拿大與澳洲的遷佔者社會，是在與母國（英國）的漫長協商與鬥爭中，逐漸形成了自身的獨立國族認同。而臺灣的「母國合併」經驗，使其國家建構的過程更為劇烈與複雜，並在遷佔者內部，形成了深刻的「本省人／外省人」裂痕，這是加、澳兩國所沒有的。
8.2 充滿爭議的比較：臺灣與以色列／巴勒斯坦
將臺灣與以色列／巴勒斯坦進行比較，是一個極具爭議性但又深富啟發性的分析。在臺灣，一種流行的論述是將臺灣比作以色列——兩者都是被敵意強鄰環伺的「小民主國家」105。這種比較強調了兩者在外部安全威脅下的共同處境。
然而，若從遷佔者殖民的內部視角出發，則會得出更為深刻的、但也更令人不安的類比。兩者最核心的相似之處，在於「國家安全」論述如何被用來合法化其內部的遷佔者秩序。對以色列而言，來自周邊阿拉伯國家的敵意與巴勒斯坦人的反抗，被建構成一種攸關存亡的國安威脅，這使得其對巴勒斯坦土地的佔領、屯墾區的擴張以及對巴勒斯坦人民的軍事管制，都得以在「安全」的大旗下被正當化 105。
同樣地，在臺灣，來自中國的軍事與政治威脅，也長期扮演著鞏固內部統治秩序的關鍵角色。在威權時期，反共是壓制一切異議（包括原住民的訴求）的最高理由。在民主化後，對抗中國的威脅，則成為凝聚「臺灣共同體」意識、強化國家認同的核心動力。這種以外部威脅來鞏固內部霸權的治理術，使得任何對國家主權的內部挑戰（例如原住民族的主權主張），都很容易被視為「破壞團結」、「危害國家安全」的行為而被邊緣化。
當然，兩者之間也存在巨大差異。以色列的建國與猶太復國主義的宗教-歷史敘事緊密相連，而臺灣的遷佔過程則主要是由經濟動機驅動的世俗化過程 7。此外，臺灣在民主化後，開啟了（儘管有限的）與原住民族的和解進程，而以色列與巴勒斯坦之間的衝突則持續激化。儘管如此，這個比較揭示了一個重要的共通點：一個強大的、持續存在的外部威脅，可以成為遷佔者國家鞏固其內部霸權、延遲處理其殖民根源問題的最有效藉口。
第九節：結論：一個未定的國家與霸權的未來
9.1 綜合論述：臺灣是否為遷佔者國家？一個限定性的答案
綜合本報告的分析，對於「臺灣是否構成一個遷佔者國家」此一核心問題，答案既非簡單的肯定，也非全然的否定。臺灣並非一個韋澤定義下的「典型」遷佔者國家，因為其與「母國」的關係極為特殊；它也非純粹的殖民地或流亡政權，因為其社會結構與發展軌跡，深刻地烙印著遷佔者殖民的內在邏輯。
最精確的定性，應將臺灣理解為一個獨特的、複合的歷史構造體：一個「遷佔者霸權國家」（settler-hegemonic state）。其奠基於長達數世紀的漢人遷佔與土地剝奪的結構之上，這一結構在1949年因「母國合併」而被一個強大的外來國家機器所捕獲、重組並推向極致。
此一國家的霸權，是一個動態的、持續進行的工程，其維繫依賴於一套複雜的機制：
在物質層面，它透過法律手段將原住民土地國有化，並以「經濟發展」與「土地改革」等有利於遷佔者多數的政策，建構了一套漢人中心的土地與經濟秩序。
在強制層面，它保留了一個以國家安全為名，用以監管與規訓任何挑戰其單一主權行為的暴力核心。
在文化層面，它透過教育、語言政策與大眾媒體，建構了一套以「開拓」與「多元文化」為核心的霸權敘事，此敘事旨在製造一個統一的、超越省籍的「臺灣人」認同，並將原住民族以一種去政治化的方式收編其中，從而贏得統治的正當性與「自發性同意」。
這個霸權結構，在民主化與「本土化」的過程中，經歷了深刻的重組。舊有的、以「外省人」菁英為核心的統治集團，被新的、以「本省人」菁英為核心的集團所取代。然而，這場權力轉移，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場「遷佔者內部」的霸權更迭，它鬆動了國民黨的威權統治，卻未曾根本性地挑戰構成國家基礎的遷佔者結構本身。
9.2 霸權的未來：其鬆動的條件與解殖的可能性
臺灣這個遷佔者霸權國家的未來走向，並非命定。其霸權結構的鬆動乃至轉化，取決於內部反霸權力量的消長，即葛蘭西「陣地戰」的最終結局。
從當前的發展來看，幾個關鍵變數將決定其未來：
原住民族反霸權運動的深化：原住民族運動能否從爭取權益，進一步深化為一場能夠有效挑戰主流社會「常識」的文化與政治運動？他們能否成功地將「原住民族主權」從一個邊緣的激進訴求，轉化為臺灣社會必須嚴肅面對的憲政議題？
跨群體同盟的擴大：原住民族運動能否與臺灣社會中其他尋求正義的力量（如環境運動、性別運動、階級運動等）建立更穩固的結盟，共同形成一個足以挑戰既有權力結構的「歷史集團」？
遷佔者社會內部的自我反思：佔據人口多數的漢人遷佔者後代，是否可能在原住民族運動的啟發與挑戰下，產生更深刻的自我反思，意識到自身在歷史結構中的位置，並進而願意參與一場根本性的、旨在重新定義臺灣主權與國族關係的對話？
最終，臺灣能否從一個「遷佔者霸權國家」，朝向一個承認多重主權、真正實現族群平等的「後遷佔」（post-settler）或「多民族」（pluri-national）的未來邁進，取決於這場漫長的「陣地戰」的結果。這不僅是一場政治與法律的鬥爭，更是一場關於歷史記憶、文化價值與集體認同的深刻搏鬥。這條解殖之路，充滿了不確定性，但臺灣原住民族及其盟友在過去數十年所展現的韌性與創造力，已然證明了改變的可能性。
引用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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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esident Tsai apologizes to indigenous peoples on behalf of government-News releases-News & activities,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english.president.gov.tw/NEWS/49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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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Decolonial Analysis of Museums as Sites of Political Redress for Indigenous Taiwan - CORE,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core.ac.uk/download/pdf/614772253.pdf
原住民族人權議題現況 - 教育部人權及轉型正義教育資源網,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hre.pro.edu.tw/article/3838
Unpacking the Colonialist Undertones of the Indigenous People's Basic Law: Law as a Tool of Oppression in Taiwan - Taiwan Insight,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taiwaninsight.org/2022/01/03/unpacking-the-colonialist-undertones-of-the-indigenous-peoples-basic-law-law-as-a-tool-of-oppression-in-taiwan/
原住民族土地流失的四重敘事：鄒族土地的故事,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ihc.cip.gov.tw/EJournal/EJournalCat/4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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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vigating Taiwan's Complex Relationship with Israel,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globaltaiwan.org/2025/01/navigating-taiwans-complex-relationship-with-israel/
The Colonisation and Settlement of Taiwan, 1684–1945: Land Tenure, Law and Qing and Japanese Policies - ResearchGate,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www.researchgate.net/publication/327815356_The_Colonisation_and_Settlement_of_Taiwan_1684-1945_Land_Tenure_Law_and_Qing_and_Japanese_Policies
“Erased in Translation”: Decoding Settler Colonialism Embedded in Cultural Adaptations to Family Group Conferencing (FGC),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partnersforourchildren.org/wp-content/uploads/2025/04/Lin-Erased-In-Translation-socsci.pdf
原住民學研究理論之商榷： 從後殖民理論到華語語系的思考,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tailit.nccu.edu.tw/upload/36/doc/3848/035-06-%E6%B1%9F%E5%AF%B6%E9%87%B5%E3%80%81%E7%BE%85%E5%BE%B7%E4%BB%81.pdf
Israel and Taiwan, a potential match made in heaven? : r/IsraelPalestine - Reddit,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www.reddit.com/r/IsraelPalestine/comments/1k7ow31/israel_and_taiwan_a_potential_match_made_in_heaven/
Academic Paper: Israel in the Mirror of Taiwan - AL-Zaytouna Centre,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eng.alzaytouna.net/2022/02/07/academic-paper-israel-in-the-mirror-of-taiwan/
我國與以色列全民國防教育之比較 - 臺師大機構典藏系統,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rportal.lib.ntnu.edu.tw/bitstreams/311b52b9-d698-4d84-a81f-74a7b1322181/download
以色列的獨立建國 美國的承認 - 台灣國際研究學會,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www.tisanet.org/quarterly/8-1-2.pdf
喬瑟芬：以巴衝突中的台灣輿論場——帝國夾縫下的戰爭焦慮與代入感 - 端傳媒, 檢索日期：6月 17, 2025， https://theinitium.com/article/20231101-opinion-taiwan-internet-on-israel-palestine-conflic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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