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24日星期五

悲劇的誕生 序言第二節改寫 

 

2.1 青年手稿的自白——作者與文本,作為同一個症狀

他把探照燈忽然從希臘、從蘇格拉底、從科學/學術(Wissenschaft)撤回,直射到這本書的臉上:這部《悲劇的誕生》本身,是何種生命的症狀(Symptom des Lebens)?若第一節忙於追問「希臘」「悲觀主義」「酒神」各自意味什麼,第二節的第一步,便是把同一把解剖刀按在作者與文本的縫隙上,逼問那一九七二年(1872)寫下這些句子的那個年輕人究竟是誰——這個二十七歲的語文學家(Philologe)書寫時的氣質,屬於健壯(Stärke),還是疲憊(Ermüdung)**?屬於過剩,還是匱乏?**這不是懺悔錄,也不是告功書;這是一份體檢報告的開頭。

他先承認氣味:**青年(Jugend)**的氣味。斷語過滿,形容詞過熱,**音樂的迷醉(Rausch)尚未蒸餾乾淨;對叔本華與瓦格納的親密,與對科學/學術(Wissenschaft)**與「理論人」的敵意,往往不加節制。這些都不必否認;但他立即補上一記反手:語氣或未成熟,問題卻已成熟。哪怕外衣仍帶浪漫的顫動,那個核心挑釁早已就位——希臘的偉大,不在於明朗(Heiterkeit),而在於用過剩的健康直視悲觀主義(Pessimismus),並在悲劇中予以肯認。於是,作者與書被當作同一面鏡子來閱讀:此書的缺點(年少、濃稠、偏激)與此書的優點(題目之巨大、手勢之大膽),竟同源於同一股過度用力的「是」

接著他調整焦距,把「真偽之爭」換成「系譜學的診斷」。重點不在這本書是否「說對了」希臘,而在這本書的說與寫**,究竟表徵哪一種生命的代謝**。在一八八六年的反省光線下,先前的形上學姿勢被轉寫成生理學語彙:那時的我,還用阿波羅式(Apollinisch)的美之幕布遮蔽酒神式(Dionysisch)的眩目之痛,還用「慰藉」的語法包裹「肯認」的企圖。但他不讓這變成清算;他只是把力學呈上檯面:這本書從頭到尾,是一個還不會收力的肯定——肯定藝術高於學術之權、肯定酒神之真理的殘酷、也肯定自己對「希臘式明朗」的造次與冒犯。

他甚至主動把**「太瓦格納、太形上學」寫在病歷上。是的,理由太瓦格納;但現象沒有看錯。那個對手——把一切化為可解、可矯正的樂觀理性——確實是悲劇的敵人;而那個現象——偉大的文化須以悲觀主義為敵人來試煉自己——亦無需修正。於是他把作者—文本視為同位症狀**:同一種生命,既在紙上發作,也在脈搏裡發作。文本的高調與作者的心跳同拍,過度的肯定與過度的呼吸互為因果;這不是去個人化的「學術」,而是把書寫本身放回呼吸與耗損的節律裡。

在這個開場,他還默默替接下來的審問布線。第一,將把「我為何憎惡科學/學術」改寫為「我憎惡時所依據的生命體質」:我恨它,是因為我強,還是因為我怕?若是強,那是健壯的悲觀主義(Pessimismus der Stärke)的攻勢;若是怕,那怕的是真理=悲觀主義本身,於是憎惡就只是一種防具。第二,將把原先平面的「蘇格拉底」展開成三重身影美學的敵人生理的症狀神秘的反諷者(geheimnissvoller Ironiker)——並讓第三者的陰影,回照第一與第二,使「敵人」這個詞本身變得不穩定。第三,將把「藝術對科學的勝利」這種少年式口號,改造成「何種生命在何種劑量上使用科學/學術」的配方學:健壯者奪回它作為試煉,虛弱者穿上它作為逃逸

因此,這第一小段不道歉,也不辯護;它只是把坐標軸換位:從「他們是什麼」轉為「我當時是誰」。他要求我們與他一起承認:這本書的真與過,均出自同一股過剩。那股過剩,讓他在字裡行間不斷說——對酒神說是,對悲劇說是,對敵人也說是——甚至對自己的年少無知說是。而也正因為這個說是,第二節得以啟動那個他在一八八六年才學會的姿勢:反諷的自我批判。不是把過去的自己推倒,而是把過去的自己也納入肯認的範圍——肯認那個過度、那個偏激,因為沒有那個過度,今日的區分就無從銳利

臨收,他把問題留在讀者的喉嚨:當我說「我的書」,其實是在說「我的體質」;當你說「這本書」,你也在說「你的體質」。我們讀它,是以Stärke的肺活量,還是以Ermüdung的短促喘息?我們是在尋求慰藉,還是在要求試煉?這一節的其餘段落將逐一拆解那股青年氣——它的勇與盲,它的樂觀與恐懼——並把它與Heiterkeit、與Wissenschaft、與Sokrates’ Ironie重新編排在同一張生命光譜上。先把話說明白:從現在起,作者與文本,將被當作同一個病例,且一體診斷



2.2 「不可能的書」——在藝術的基礎上

他沒有收回前一節那枚手術刀,反而把刀鋒再往裡推一分:這本書本身,就是一個不可能(unmögliches)的產物。為什麼不可能?因為它出自一項根本違背青年(jugendwidrigen Aufgabe)的任務——一個二十幾歲的語文學家,硬要去處理科學/學術(Wissenschaft)的根本問題,還要用藝術來動工。於是你得到一本奇異的合金:年少的勇氣年少的猜疑在裡面同時爆開,光是這股混合的氣壓,就足以讓任何方法論的儀器失準。

他坦白原料的青澀:書是建築在一束又一束過早、極度不成熟的自我體驗(vorzeitigen übergrünen Selbsterlebnissen)之上。那是一種尚未熟成、酸澀到舌根發緊的經驗,卻被拚命端上檯面。更糟,也更誠實的是——這些經驗全都逼近「可傳達性」的門檻(Schwelle des Mittheilbaren):它們原本屬於音樂的領域,屬於酒神式(Dionysisch)的震顫與失語,而他偏要用語言、用概念、用充滿節拍的長句去捕捉。於是風格便呈現出一種邊界症候:每個句子都像把腳尖抵在門檻上,既想穿越,又怕打碎門。

他為自己的站位辯護,而且辯得漂亮:「科學/學術的問題,不能在科學/學術的基礎上被認出(das Problem der Wissenschaft kann nicht auf dem Boden der Wissenschaft erkannt werden)。」因此他把整本書安置在藝術的基礎上(Boden der Kunst)。要看清Wissenschaft的臉,你得站到它的外面——不管那個外面暫時名為藝術,抑或日後改名叫生命(Leben)。這不是逃逸,而是一種必要的視差:只有換了地板,牆上的裂紋才會顯形。

他也誠實標明受眾:這或許是一本寫給藝術家看的書——但得是帶著分析與回溯能力的那種罕見藝術家**(eine Ausnahme-Art)。因為書裡滿是心理學的新發現藝術家的祕密(Artisten-Heimlichkeiten):如何辨認那種從舞台延伸到血脈的陶醉(Rausch),如何在聲響尚未凝成詞語之前就捕捉它的走向;如何讓阿波羅式(Apollinisch)的清明不至於扼殺酒神式的黑夜。讀者若只擁有學究的耐心,而沒有藝術家的嗅覺,便只會聞到一室的生青。

但他同時在背後掛上了警示牌:這本書背光處,懸著一套「藝術家的形上學」(Artisten-Metaphysik。那是一種少年式的高舉——用美神話為生命搭起一座大棚,嘗試把世界的殘酷包起來。一八八六年的他回頭看得很清楚:這一手是慰藉,也是過度;是洞見的胎痕,也是防衛的繃帶。於是評語出現了兩條線:方法的站位是對的(站在藝術的地板上),解答的姿勢卻過火(墜入Artisten-Metaphysik)。他保留地板,卻撤換屋頂

這樣的自白,使文本的矛盾從缺點變成證據:它一面嘗試把不可言說之物推出語言的邊界,一面又以形上學的帳幕替自己擋風。你可以說它過度,但不能說它不誠實;可以說它年少,卻也得承認它正面。因為只有把經驗推到可傳達的門檻上,語言才會顯示它的極限;只有把Wissenschaft趕出它慣走的樓梯間,問題才會露出帶刺的輪廓。

於是,所謂「不可能的書」,其實是以不可能為條件的書:它必須同時過度越界,同時犯方法論之嫌留方法論之功。他在這裡為接下來的轉向先鋪了地毯:我們將繼續站在藝術上,卻不再借形上學的帳篷取暖;我們要保存那個外部的視角,同時把慰藉的機制抽離。簡言之:保住地板,拆掉屋頂——以便讓真正的夜色進來,讓悲劇真理在沒有濾鏡的空氣裡彼此試煉。



2.3 青年之作的缺陷——「風暴與狂飆」

如果說上一節把地板換成了藝術,那麼這一節乾脆把屋內的骨架攤開給你看:這確實是一部青年之作(Jugendwerk),滿溢著青年勇氣(Jugendmuth)與青年憂鬱(Jugend-Schwermuth)。兩股相反的氣流在同一個胸腔裡對撞:一邊猛衝,一邊沉吟;一邊想把夜色一口吞下,一邊又在黑暗裡自我盤問。這種內在的拔河,寫成句子,就成了不可避免的躁動。

更有趣的是它的姿態:叛逆自主(trotzig-selbstständig),甚至在它看似向某種權威**(Autorität)低頭時**仍然如此。那幾位你我都知道的名字——叔本華、華格納——在篇章間投下長長影子;文本看似致敬,實則伸出了一個微不可察的斜角,將「師承」悄悄扭成「挪用」。這不是圓熟的策略,而是青春期的本能:向前輩點頭的同時,腳下已經偷偷換了站姿。

悖論於是更清楚了:書裡處理的是一個老成的問題(greisenhaften Problems)——關於科學/學術(Wissenschaft)的根本審問——卻由一個尚在長身體的作者來扛。結果如何?「太長(‚Viel zu lang‘)」是真實;「風暴與狂飆(‚Sturm und Drang‘)」也是事實。段落層層堆高,論點如潮回旋,語調動輒拔到高音區;理智的骨架還沒完全長齊,情感的肌肉卻已經把衣服撐裂。這些都算「處女作的壞處」,而文本自己也並不否認。

然而就此下判決,恰好錯過它的證詞。回想上一節:經驗被推到**「可傳達性門檻(Schwelle des Mittheilbaren)」的邊緣;內容是酒神式(Dionysisch)的過度,是從藝術的地板上對科學/學術的側面進攻。既然如此,形式就不能不過度**。你要把顫慄傳進語言,語言就得顫一下;你要讓失語開口,句子就得失去一部分教科書的端正。從這個角度看,「風暴與狂飆」不是裝腔作勢,而是內容的內在必要:它是一種宣洩(Ausbruch),也是一種誠實

當然,誠實不等於成熟。過度的篇幅、情緒的泛濫、比喻的堆疊,常常讓讀者在半途中失去呼吸的節奏;而那種對權威既膜拜又拗著不服的口氣,也暴露了青年的笨拙。可這些「錯誤」同時是保存下來的化石,清楚記錄著作者如何在阿波羅式的線條與酒神式的震動之間,摸索一個尚未命名的問題。今天我們讀到的「過頭」,當時其實是唯一能到達的門檻高度

至於那條「看似臣服、實則叛逆」的陰影,它不只是心理描寫,也是即將展開的歷史線索:下一節將走進一個名字——華格納——風暴將在那裡獲得它的劇場,狂飆也會迎來它的試煉。就此看來,這部青年之作的種種,恰是它的:證明它曾把自身推到極限,用力過猛也在所不惜。它也許不工整,卻有心跳;不圓熟,卻不撒謊。風暴過後,地平線會更清楚——而這本書,正是為了讓那條線露出來。



2.4 「被證實的書」——華格納的成功

批判之後,他忽然把身體一轉,說出那個關鍵的另一方面(andererseits)。如果不再盯著章法與學院的尺規,而是用效果(Erfolg)作為標準,這本書的命運便換了光。因為它真的擊中了它想擊中的人——那位偉大的藝術家(grossen Künstler)理查.華格納(Richard Wagner)。寫作在這裡並不是對眾人喊話,而是一封遞給單一收件者的長信;更準確地說,是一場設計周全、只邀兩人的雙重對話(Zwiegespräch)。就此而言,這本書是**「被證實的」(bewiesenes Buch)**:它達成了它為自己設定的測驗。

他甚至把那時候的評語也一併召回——「他那個時代的佼佼者」(„den Besten seiner Zeit“)。引號不是嘲諷,而是歷史距離;不是反刺,而是誠實記錄他當時的判準。正因為如此,他要我們收起輕佻的聰明,給予一點體諒與沉默(Rücksicht und Schweigsamkeit)。有些對話,本就不需要旁白;有些承認,出於**健壯(Stärke)**而不是妥協。這不是把華格納奉為偶像,更不是向過去投降,而是向一個值得的對手行禮:高貴的對手肯定

於是我們看見另一種尺度:學院的科學/學術(Wissenschaft)可以不買單,風格上的「風暴與狂飆」可以被指認為瑕疵——但在那個預設的私密場域裡,這本書完成了它的競技(Agon)。它不是把真理變成普世宣言,而是把火種準確擲向一雙會接住的手。從這個角度,被證實的意思並非「證明它為真」,而是「證明它能生效」:它在對的時間打開了對的門。

更重要的是,這種雙重對話並非粉絲與偶像的單向膜拜,而是查拉圖斯特拉式的敵友過招:致敬,不等於臣服;對話,也意味着挑戰。年輕的作者把自己的賭注壓在一個更大的賭徒身上,語氣裡有火、也有敬,足以讓人回應;而回應一旦到場,作品的命運就被改寫了。這裡沒有怨恨(Ressentiment)的陰影,只有出手之後仍肯承認對手份量的慷慨

這份慷慨,也是一種方法論上的清醒:既然此書原本就不是為學術場域而寫,它不必向學術的法庭報到。它自成舞台,並在那舞台上得到它需要的點頭。從這裡回望,之前關於不成熟、冗長、狂飆的指控都仍然成立——但它們與「是否生效」不是同一條評分表。文本可以在工法上瑕疵,卻在戰術上命中。

因此,他要我們在這一節按下喧譁的評語鍵,改用較低的聲量說話:把尊重留給曾經的對手,把沉默留給一場只屬於兩人的過招。因為他知道,真正的證實不靠掌聲,而是靠對手的回敬;真正的榮耀不是被眾人理解,而是被最難取悅的人接住。接下來,問題不再是「你喜不喜歡這本書」,而是:它是否如其所願,點燃了那個會延燒的棧道。



2.5 1886年的最終公式——藝術的視角,生活的視角

批判過、辯護過,他終於把話說回自己身上:這本書,如今看來刺耳又陌生——unangenehmfremd。十六年後,它像個闖入者站在他面前;但看它的眼睛也變了:更年長、被世事百般寵壞hundert Mal verwöhnter),卻一點也不更冷。冷卻的不是火,變的是視角。而且,他補上一句關鍵的切割:他對那個任務Aufgabe)一點也不更陌生,只是對當年的做法腔調起了過敏。任務還在;方法要換。

他把刀法示範給你看:拋下 1872 年那套藝術家的形上學(Artisten-Metaphysik),留下那個膽敢把「我們的」**科學/學術(Wissenschaft)**當問題來追問的起點。接受不適感,換新鏡片。於是落下兩道清晰到近乎殘酷的準繩:

第一條:以藝術家的視角來看科學/學術——
die Wissenschaft unter der Optik des Künstlers.
這不是把實驗室變畫室,而是換一個外部光學來審視科學的自我敘事:把它看成風格面具構圖,是某種生命狀態的症狀,而非中性的「真理機器」。藝術家的Optik不向方法學鞠躬,它把理所當然變成可疑,把「客觀」拆解回其情感溫度權力肌理。在這道光底下,Wissenschaft不再是最後法庭,而是帶著陰影的布景:可用、可愛,也可懼。

第二條:以生活/生命的視角來看藝術——
die Kunst unter der Optik des Lebens.
評價的尺不再是形上學的慰藉,而是生理學的準則:這件藝術(Kunst)到底增強(steigert)了生活/生命(Leben),還是削弱(vermindert)了它?它讓意志緊實,還是讓本能鬆垮?它是健壯(Stärke)的外溢,還是疲憊(Ermüdung)的裝飾?從此,藝術的價值與其說在高處,不如說在血液循環裡;與其說在「解釋世界」,不如說在使生命上揚

兩條準繩,對準前作的兩個盲點:其一,把科學/學術(Wissenschaft)從它自己的講台上請下來,送進藝術家的側光;其二,把藝術(Kunst)從形上學的雲端請下來,放回生活(Leben)的氣壓層。前者給我們距離,後者給我們溫度;前者解除迷信,後者取消逃避。於是,那本讓他如今覺得不快與疏離的書,也被納入這雙不更冷卻更挑剔的眼睛裡,得到了最後的定語:錯誤仍是錯誤,任務依舊正確

當然,他也沒有替你把最後的結——打死。若Leben成了最高標準,我們能肯定它不是另一種隱形的形上學嗎?這個疑問被他刻意留白,像一抹還未乾的顏料。於是真正的要求落在讀者身上:你是否敢用藝術家的視角去看你的科學/學術(Wissenschaft),也敢用生活/生命的視角去審你的藝術(Kunst)?若答案是肯定,那麼不快與陌生,正是新視角開始對焦時必要的刺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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