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0月31日星期五

[論文] 美德的異化:尼采對「有德者」(die Tugendhaften)的概念系譜學判決 (Gemini協力生成)

 論文標題

美德的異化:尼采對「有德者」(die Tugendhaften)的概念系譜學判決

摘要

本研究是一項針對尼采(Nietzsche)哲學中「有德者」(die Tugendhaften)此一核心概念的系譜學考察。本文的核心論點是:尼采的道德批判並非如通俗理解般地反對「美德」(Tugend)本身,而是旨在精確地解剖並判決「有德者」這一特定的人格類型(Typus)。尼采將此類型視為「最致命的人類類型」([51] BVN-1888, 1135),因為他們代表了「美德」的異化Entfremdung)。

本研究以尼采 1870 年至 1889 年間的 57 則相關文本片段為核心資料庫,透過歷時性分析(diachronic analysis)追蹤此概念的演化。研究顯示,「有德者」從早期的傳統用法 [1],迅速演變為尼采晚期思想中「頹廢」(Dekadenz[48] 與「現代性」[52] 的核心病徵。

在心理學解構的層面,本文論證「有德者」的內在機制並非單純的虛偽,而是一種「在對自己的不誠實上已臻完美」[5] 自我欺騙藝術。這種心理源於「怨恨」(Ressentiment[20],並外顯為一種需要「觀眾」[46] 表演性Performativität)。在系譜學起源的層面,本研究揭示了「有德者」得以存續的兩大根基:其一,作為「群體功利」(Herden-Nützlichkeit)的工具,其實踐著一種維護群體穩定所必需的「有德的愚蠢」[13];其二,作為一套復仇的形上學經濟學,他們將美德視為獲取彼岸「報償」(Lohn[20, 43] 和進入「真實世界」[53] 的投資。

本文進一步建構了尼采的「概念張力之網」,論證尼采的「關鍵區分」[16]——即拋棄「有德者」而非「美德」——是一場必要的哲學決裂。因為「有德者」在價值的四大軸線(經濟、心理、社會、詮釋學)上,均佔據了負極(索取、怨恨、馴化、虛無)。

本研究的結論是:尼采的「價值重估」是一場語言的解放戰爭。他之所以必須摧毀「有德者」,是因為這個類型污染了通往健康的語言。尼采的最終目的,是將「美德」從其異化的「斗篷」[20] 中解放出來,將其重新錨定為一種源於「幸福者」[24]、並作為「自我」(Selbst[20] 直接表達的強健力量。

關鍵字

1.     有德者 (die Tugendhaften)

2.     系譜學 (Genealogie)

3.     怨恨 (Ressentiment)

4.     價值重估 (Umwerthung)

5.     關鍵區分 (Unterscheidung)

本文亮點(100字)

本論文以 57 則核心文本為基礎,對尼采的「有德者」(die Tugendhaften)進行了嚴格的概念系譜學考察。本文的核心貢獻在於,論證了尼采的敵人並非「美德」,而是此一「異化」的美德人格 [16]。透過解剖其自我欺騙 [5]、怨恨 [20] 的心理,以及群體功利 [13] 和報償經濟 [43] 的起源,本研究揭示了尼采的「價值重估」是一場將「美德」(作為「自我」[20])從其最致命的綁架者手中解放出來的哲學行動。


 

第一章:導論——被誤解的戰場與真正的敵人

尼采(Nietzsche)哲學的錘子,其敲擊聲響徹了整個現代性。但平庸的耳朵只聽見了破壞的噪音,只看見了《偶像的黃昏》扉頁上的挑釁:「這是一次用錘子來哲學思考的嘗試」。於是,「尼采」成了「非道德主義者」(Immoralist)的同義詞,一個摧毀一切良善、踐踏所有美德的虛無主義幽靈。

這是一種流行且省力的誤解。它錯過了尼采思想中那最精妙、也最致命的「外科手術」。

如果我們仔細聆聽,錘子的敲擊並非盲目的毀滅,而是精準的「叩問」——用以探測偶像內在的空洞。尼采的真正戰場,並非要摧毀「美德」(Tugend)本身,而是要徹底揭露並殲滅那個長期以來綁架、偽造並毒害了「美德」的特定人格類型——「有德者」(die Tugendhaften

本研究的核心論點即是:尼采的道德系譜學,其最關鍵的切割點,不是劃在「善」與「惡」之間,而是劃在「美德」(Tugend——作為一種力量、豐盈與自我肯定——與「有德者」(die Tugendhaften——作為一種虛弱、怨恨與自我欺騙的病理學症狀——之間。

尼采本人為我們的研究提供了最清晰無誤的鑰匙。他在 1882 年的筆記中,以一種幾乎是宣言的口吻寫道:

「我並非拋棄你們的美德,而是拋棄你們這些有德者。」([16] NF-1882, 4[211]

這句箴言是我們進入其思想迷宮的引線。它確立了一個關鍵的區分,並將我們的分析焦點從抽象的「道德概念」轉移到具體的「道德載體」。敵人不是概念,而是人。六年後,尼采在致馬爾維達.馮.梅森堡(Malwida von Meysenbug)的信中,更進一步解釋了查拉圖斯特拉的使命,他毫不掩飾地指出了這種人格的致命性:

「查拉圖斯特拉為何視有德者為最致命的人類類型?為何他必須是道德的毀滅者?」([51] BVN-1888, 1135

「最致命的」(die verhängnißvollste Art Mensch——這就是尼采的判決。這不再是哲學上的異議,這是生理學上的診斷。

因此,要真正理解尼采的「價值重估」,我們必須回答:「有德者」究竟是誰? 他們的「美德」從何而來?他們那看似良善的面具之下,隱藏著何種心理機制?

本研究將是一次「概念系譜學」的考察。我們將以您所提供的 57 個文本片段([1]-[57])為核心資料庫——這些從 1870 年至 1889 年橫跨尼采整個創作生涯的「思想串珠」,使我們得以對「Tugendhaften」這一概念進行前所未有的歷時性追蹤與深度解剖。

我們將遵循尼采的錘音,探測這個概念的演化:從它在《曙光》(Morgenröthe)與《快樂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中作為群體功利工具的初步登場([8], [13]),到它在《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中作為「渴望報償者」的核心形象([20])。我們將深入解剖其心理動機,揭示那「對自己的不誠實已臻完美」的自我欺騙藝術([5]),以及那隱藏在「正義」外衣下的「憎恨與嫉妒」([20])。我們將追溯其系譜學根源,揭示他們的道德不過是一場為了換取「真實世界」[53] 的形上學交易([43])。

最終,我們將展示尼采如何撕開這張由虛弱、怨恨和虛無主義編織的「有德者」之網,從而為一種更強健、更誠實、更肯定生命的美德——一種作為「自我」(Selbst[20] 和「幸福者」的發明 [24] 的美德——奪回空間。

這是一場語言的解放戰爭。我們的任務,就是繪製這場戰爭的地圖。

第二章:問題的系譜——「有德者」概念的歷時性演化(1870-1889

要解剖「有德者」這一病徵,我們必須首先成為思想的考古學家。我們必須挖掘其「概念的地層學」(die Stratigraphie des Begriffs),觀察這個詞如何在尼采的思想中,從一層無害的土壤,演變為深埋其下的、致命的毒素根源。這 57 個文本片段,如同時光中的岩層樣本,讓我們得以精確地追蹤這一致命病原體的演化史。

第一地層:傳統的基座與批判的火山(1870-1880

我們的探勘始於 1870 年的地層 [1]。在此處,「tugendhaft」(有德的)一詞仍處於其「零度狀態」——它被尼采以完全傳統、毫無諷刺的方式使用,僅作為對一位侯爵夫人品行的正面描述([1] NF-1870, 8[16])。這是我們的基線:一個尚未被問題化的、社會公認的價值。

然而,僅僅十年之後,到了 1880 年的地層 [2]-[7],火山爆發了。尼采的思想筆記中,「有德者」突然成為一個被多線圍剿的核心問題。批判的火力異常猛烈且分散,彷彿尼采正在一口氣測試所有可能的武器:

·       形上學批判:他嘲弄那種將「美德」視為客觀「本質」、而「有德者」只是其分有的柏拉圖式觀點([2] NF-1880, 4[289])。

·       心理學批判:他無情地揭露其動機。他指出「有德者」展示幸福,是為了「傷人,激起嫉妒」([3] NF-1880, 6[117])。他戳破了他們「自由意志」的幻覺,將其比作在太陽升起時命令太陽升起([4] NF-1880, 6[119])。

·       價值批判:他表達了一種美學上的厭惡,稱「我們不喜歡有德者那種可怕的簡化」([6] NF-1880, 6[400])。

1880 年這個地層中,「有德者」已從一個中性詞彙,轉變為尼采哲學的核心敵人。這場批判的「大爆炸」為他未來所有已出版著作奠定了基調。

第二地層:《曙光》與《快樂的科學》——病理化與社會化(1881-1882

1881 年的《曙光》(Morgenröthe)中,尼采首次將這些筆記中的批判公之於世,並賦予其更深刻的歷史與生理學維度。

·       歷史化:他引入了系譜學的視角。他指出,在「有德的」古羅馬人看來,追求個人救贖的基督徒是「惡」的([8] M-9)。這有力地證明了「美德」的標準是相對的,是依附於特定「群體」(Gemeinde)利益的。

·       病理化:尼采開始將「有德者」視為一種生理學上的問題。他將「有德的純精神者」與「長期的過度神經質」乃至「瘋狂」聯繫起來([9] M-39)。他甚至引用亞里斯多德的觀察:「天才生瘋子,有德者生傻子」([10] M-246),將其與「愚鈍」(Stumpfsinn)掛鉤。

到了 1882 年的《快樂的科學》(Die fröhliche Wissenschaft),這一分析變得更加精確。尼采確立了「有德者」的社會功能。他指出,對「無私者、有德者」的讚美,其源頭絕非無私,而是源於群體的自私([12] FW-21)。為了維持「集體信仰」,群體需要「緩慢精神的節拍器」,亦即,群體需要「有德的愚蠢」(tugendhaften Dummheit[13] (FW-76)

第三地層:關鍵的斷裂與查拉圖斯特拉的審判(1882-1884

就在 1882 年,尼采的私人筆記中出現了決定性的轉折點,也就是我們在導論中引用的「關鍵區分」。他寫道:「我並非拋棄你們的美德,而是拋棄你們這些有德者。」([16] NF-1882, 4[211])、「我拒絕你們這些有德者。」([17] NF-1882, 5[4])。

這一區分,是尼采思想上的「哥白尼革命」。他意識到他的敵人不是「美德」本身,而是那些「有德的人」。

這一發現的巨大喜悅和解放力量,立刻在次年的《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Also sprach Zarathustra)中化為詩意的烈焰。「有德者」在此書中,不再只是一個分析對象,而是作為查拉圖斯特拉的核心對手登場。尼采將他最深刻的批判,濃縮在〈論有德者〉(Von den Tugendhaften)一章中:

「他們還想要——得到報償!」

「你們還想得到報償,你們這群有德者!想用美德換取報酬,用塵世換取天堂,用你們的今日換取永恆?」([20] Za-II-Tugendhafte

至此,「有德者」的核心動機被確立為「交易-報償」(Lohn)。他們的美德不是豐盈,而是「鞭子下的痙攣」,是「他們惡習的懶惰」,是「怨恨」的偽裝([20] Za-II-Tugendhafte)。

第四地層:晚期著作的總判決——頹廢的同義詞(1885-1889

在尼采最後的創作爆發期,「有德者」已成為一個完全成熟的、被系譜學徹底解剖的概念。尼采現在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這把手術刀,對準西方文明的根基。

·       在《善惡的彼岸》(Jenseits von Gut und Böse),他用它來解剖哲學家,嘲諷他們試圖用「有德的噪音」(tugendhaften Lärm)來掩蓋自己的偏見([34] JGB-5)。

·       在《道德系譜學》(Zur Genealogie der Moral),他揭示了「有德者」那「被觀看」的表演慾,如何催生了「自由意志」這個「狡猾的發明」([46] GM-II-7)。

·       1887 年的遺稿中,診斷達到了頂點:「可憐的自私」、「有德的虛無」(tugendhafter Nullität[41] (NF-1887, 10[83])

最終,在 1888 年,所有的線索匯合。「有德者」被等同於「頹廢」(Dekadenz)。他們被診斷為「解體的類型」(Typen der Auflösung[48] (NF-1888, 14[111])。在《敵基督者》(Der Antichrist)中,他們是「現代性」病症的體現,是「怯懦的妥協」和「有德的骯髒」(tugendhaften Unsauberkeit[52] (AC-1)。而在《偶像的黃昏》(Götzen-Dämmerung)中,尼采為這一切畫上了句點:那個虛假的「真實世界」,從柏拉圖開始,就是為「智者、虔誠者、有德者」所承諾的謊言([53] GD-Welt-Fabel)。

這趟歷時性的考察清晰地證明:「有德者」在尼采思想中的演化史,就是尼采揭露西方虛無主義根源的過程史。它從一個無害的形容詞 [1] 開始,最終成為尼采親口確認的——「最致命的人類類型」[51]

第三章:有德者的心理學(上):自我欺騙的完美藝術

我們在上一章的歷時性考察中,繪製了「有德者」這一問題的演化地圖。我們看到了一個概念如何從無害轉為致命 [1]。現在,我們必須從「是什麼」(Was)轉向「為什麼」(Warum)。我們必須深入地層之下,解剖其內在的心理機制。尼采的錘子在此處化為最精細的手術刀。

「有德者」的第一個,也是最核心的心理特徵,並非他的「善」,而是他那令人嘆為觀止的**自我欺騙(Selbsttäuschung**能力。他是一種將「不誠實」內化(internalize)到極致的人格,一個將謊言變成了自身真理的藝術家。

尼采在 1880 年的筆記中,便已對此病症下達了精確的診斷:

「這些人的行動完全是自私的,但他們的道德判斷受過訓練,立刻從值得稱讚和有德的角度來看待一切:他們在對自己的不誠實上已臻完美vollendet in ihrer Unredlichkeit gegen sich),並在社會上展示著『善的良心』。」([5] NF-1880, 6[173]

「在對自己的不誠實上已臻完美」——這是解鎖「有德者」心理密室的鑰匙。這不是簡單的、對他人說謊的偽君子(Heuchler)。偽君子知道自己在說謊。「有德者」的恐怖之處在於,他不知道。他的謊言系統如此高效、如此根深蒂固,以至於他自己都成了第一個(也是最徹底的)受騙者。他的「善的良心」[5] 不是裝出來的,而是真的——這正是其最深的虛假所在。

這種自我欺騙的機制是如何運作的?尼采在另一則筆記中給出了生動的範例:那即是「自由意志」的幻覺。當「有德者」感覺到體內有一股受讚揚的、流行的動機在湧動時,他便會立刻為這股無法抗拒的衝動貼上道德標籤,宣稱:「我意願如此!」(ich will![4] (NF-1880, 6[119])。尼采嘲諷道,這無異於在太陽剛好升起時,命令太陽升起。

「有德者」的「美德」,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種事後的重新標籤。他將自身的必然性(Nothwendigkeit——無論是源於生理衝動、群體壓力還是心理慣性——重新詮釋為「自由的」道德選擇、「責任」或「功績」。他是一個自我加冕的演員,為自己無法不去做的事,給自己頒發了道德勳章。

這種心理機制,在哲學家身上更是被發揮到了極致。尼采在《善惡的彼岸》中指出,哲學家們假裝是透過「冷靜、純粹、神聖而不受干擾的辯證法」發現了他們的真理,而實際上,那不過是他們的「心願」(Herzenswunsch)、他們的「偏見」。而他們用來掩蓋這一事實的,正是那震耳欲聾的「有德的噪音」(tugendhaften Lärm[34] (JGB-5)

因此,「有德者」的自我欺騙,必然會導向一種特定的認知風格:智性上的怯懦(intellektuelle Feigheit

為了維持「善的良心」這一幻覺,他必須逃避一切複雜的、模糊的、多義的現實。他需要一個被簡化的世界。這就是尼采在 1880 年所厭惡的:「有德者那可怕的簡化entsetzliche Simplifikation)」[6] (NF-1880, 6[400])

「有德者」的認知系統無法承受張力。尼采在晚期筆記中坦言,他有一種「美學上的厭惡」,厭惡那些「宏大的、有德的、無條件的詞彙」(großen tugendhaften unbedingten Worte),厭惡所有「四四方方的對立」(viereckigen Gegensätze[33] (NF-1885, 2[162])。而「有德者」恰恰需要這些——他需要絕對的「善」與「惡」、「真」與「假」,因為只有在這樣一個被「簡化」[6] 的棋盤上,他的道德遊戲才能玩得下去。

這就是「有德的愚蠢」(tugendhaften Dummheit[13] (FW-76) 的真正含義。它不僅是群體信仰的工具(如我們後續將論證的),它首先是一種個體的心理需求。它是一種主動的、有德的「拒絕觀看」、拒絕「深入思考」的防衛機制,用以保護那脆弱不堪的「善的良心」。

這種智性怯懦的最終體現,便是「有德者」對「誠實」的恐懼。在《善惡的彼岸》中,尼采(作為「自由精神」)坦然承認「在我的精神傾向中有某種殘酷Grausamkeit)」——一種敢於直面真理的殘酷。而誰會立刻跳出來試圖勸阻他?正是那些「有德者和可愛的人」(die Tugendhaften und Liebenswürdigen[37] (JGB-230)。尼采在此處揭示了最深刻的對立:「有德者」的美德,與自由精神的「極度的誠實」(ausschweifende Redlichkeit[37],是根本上不相容的

「有德者」的內在心理學,就是一門「完美的不誠實」[5] 的藝術。它以「善的良心」為名,將衝動重新標籤為「意志」[4],將偏見包裝為「真理」[34],並為了維持這個謊言,不惜將世界「簡化」[6] 為「愚蠢」[13],最終將「誠實」[37] 視為敵人。

然而,這種內在的自我欺騙,只是故事的一半。這種心理機制還需要一個舞臺,它需要向外投射。這便引導我們進入「有德者」心理學的第二幕:他作為一個演員的表演性,以及驅動這場表演的真正燃料——怨恨。

第四章:有德者的心理學(下):怨恨的表演性

我們在上一章所揭示的,是「有德者」那完美自洽的內在謊言 [5]。但這種「自我欺騙」的心理機制若要維持,光靠內省是不夠的;它需要一個舞台,它必須向外投射,它需要觀眾(Zuschauer。如果說「有德者」的內心是一場「可怕的簡化」[6],那麼他的外在行為就是一場精心編排的表演(Performativität

尼采在《道德系譜學》中,為我們提供了關於這場表演最精闢的分析。他指出,古希臘的道德哲學家們,想像著「上帝的眼睛」正俯瞰著「有德者」在道德中的掙扎、英雄主義與自我折磨。尼采一針見血地指出:

……『責任的赫拉克勒斯』是在一個舞台上,他也知道自己身處其上;沒有見證人的美德,對於這個演員民族Schauspieler-Volk)來說是完全不可想像的。」([46] GM-II-7

「沒有見證人的美德是不可想像的」——這句話徹底撕毀了「有德者」那無私的假面。「有德者」不是在「成為」美德,他是在「扮演」美德。他的掙扎、他的克制、他的犧牲,這一切苦行之所以有價值,不是因為其內在的紀律,而是因為它們「被看見了」。

這個觀眾是誰?

它可以是社會。這呼應了我們在上一章提到的 [5],他們「在社會上展示(präsentiren)『善的良心』」。「展示」(präsentiren)一詞,本身就充滿了劇場性。

它更可以是那位終極的、全知的觀眾——上帝。基督教的道德邏輯,將這種表演性推向了極致。尼采在筆記中分析了《馬太福音》的「美好道德」[43] (NF-1887, 10[200]):你們行善,不可張揚,好讓你們的天父「在隱密中」觀看——並在將來「公開地」報答你。這甚至不是天真的表演,這是一種精於算計的表演:為了那位最重要的觀眾(上帝),而刻意迴避次要觀眾(他人),以期獲得最大的「報償」(Lohn[43]

然而,如果我們僅止於此,我們會將「有德者」誤判為一個單純的、渴望讚美的虛榮演員。尼采的心理學挖掘得更深。他揭示了這場表演的真正動機,其驅動的燃料並非虛榮,而是一種更陰暗、更具攻擊性的力量。

這場表演,是一種武器化的美德。它是一種隱晦的權力意志,一種**怨恨(Ressentiment**的施虐。

尼采在 1880 年的筆記中,早已捕捉到這種攻擊性:

「同樣多的虛構的愉悅,……人們展示他們的『幸福』,大多是為了藉此傷人,激起嫉妒。」([3] NF-1880, 6[117]

這才是「有德者」表演的真正目的。他展示他的「美德」——無論是他的虔誠、他的節制、還是他那虛假的「幸福」——其目的不是為了分享喜悅,而是為了讓那些「不有德者」(即那些強壯的、快樂的、活得淋漓盡致的人)在這種「美德」的映襯下,顯得粗俗、罪惡、可悲。他用自己的「善」,來襯托他人的「惡」,並在這種對比中,享受一種隱密的、道德上的優越感和復仇

這就是查拉圖斯特拉所鄙夷的。他看穿了那些「有德者」的「正義」,其根源根本不是對公平的熱愛,而是:

……當他們的憎恨和他們的嫉妒一旦伸展肢體,他們的『正義』就醒來了,揉著惺忪的睡眼。」([20] Za-II-Tugendhafte

他們的「正義」[20]、他們的「幸福」[3],都只是「怨恨」的另一種化名。他們是「渺小的有德者」([23] Za-III-Tugend-3),因為缺乏「搶劫」(rauben)的力量,所以只能「偷竊」(stehlen——他們在現實中無法戰勝強者,便發明了「美德」這套符號系統,在想像中進行「偷竊」,竊取強者的價值,並將自己標榜為優越者。

至此,「有德者」的心理畫像得以完整。他的內在,是「完美的不誠實」[5],一種拒絕「殘酷」真相 [37] 的智性怯懦。他的外在,是一場需要觀眾 [46] 的表演。而驅動這場表演的,既是對「報償」的渴望 [43],更是對他所嫉妒之人施加痛苦 [3] 的陰暗欲望。

這套心理機制如此病態,卻又如此穩固。但它是如何成為可能,乃至成為主流的?它不可能憑空存在。它必須有一個社會學和歷史學的根基。這便引導我們進入下一個問題:「有德者」的系譜學起源。

第五章:有德者的系譜學(上):群體的社會邏輯

我們在前面的章節中,解剖了「有德者」的內心世界——那是一座由自我欺騙 [5]、智性怯懦 [37] 和怨恨的表演性 [46] 所構成的迷宮。但這引出了一個更為棘手的社會學問題:一個如此病態的心理結構,為何沒有被淘汰?為何它反而登上了道德的王座,成為被普遍讚美的對象?

如果說「有德者」是一個演員 [46],那麼必定有一個需要這齣戲的「觀眾」。如果說「有德者」是一種病症,那麼必定有一個龐大的「宿主」需要這種病毒來維持其虛弱的平衡。

這個宿主,尼采稱之為「群體」(die Herde)。

「有德者」的系譜學起源,其第一個根基,並非奠基於神聖,而是奠基於功利——一種深刻的、屬於群體的自私。尼采在《快樂的科學》中,對此功利邏輯給予了最經典的系譜學一擊:

「對無私者、犧牲者、有德者的讚美——……這種讚美絕非源於無私的精神!相反,是源於『同胞』對其『功利性』的確認……『無私的』鄰人之所以被讚美,是因為他為他們帶來了好處。」([12] FW-21

這就是系譜學的第一把手術刀:道德判斷的起源無關乎「善」與「惡」的超驗本質,而關乎「有用」與「有害」的實用考量。

群體(die Herde)作為一個集體生命體,其最高本能是「自我保存」。它所讚美的「美德」,就是那些有利於其保存的行為;它所譴責的「惡」,就是那些威脅其穩定、質疑其價值的行為。

「有德者」之所以被高高捧起,不是因為他高尚,而是因為他有用nützlich)且無害ungefährlich)。

這種「有用性」體現在何處?

首先,體現在他願意「自我犧牲」[12]。群體需要其成員在必要時放棄個人利益(甚至生命)以保全集體。「有德者」就是那個將這種「群體功利」內化為「道德律令」的完美個體。

其次,這種「有用性」體現在他的「可預測性」——亦即,他那「有德的愚蠢」。尼采辛辣地指出,要維持一個龐大的「集體信仰」(Gesammtglaubens),就絕對需要:

……有德的愚蠢tugendhaften Dummheit),需要那些緩慢精神的、不可動搖的節拍器,好讓偉大集體信仰的信徒們能聚集在一起,繼續他們的舞蹈……」([13] FW-76

群體最恐懼的是什麼?是「例外」(Ausnahme)、是「獨立精神」、是「過快」的思想。而「有德者」,正是我們在第三章所分析的,那個「可怕的簡化」[6] 的實踐者。他那「拒絕觀看」[37] 的智性怯懦,從群體的角度看,恰恰是最可貴的美德。他不去質疑,他只是服從;他不去創造,他只是維持。他是群體舞蹈中那個最可靠、最緩慢、最「愚蠢」的節拍器 [13]

尼采在《曙光》中,為這種價值的相對性提供了一個歷史案例。他問,為什麼在一個「有德的古羅馬人」[8] (M-9) 看來,早期的基督徒是「惡」的?因為羅馬的美德是奠基在「群體」(Gemeinde)之上的,而基督徒卻「首先尋求自己的救贖」[8]。這種對「個人」的強調,在羅馬的群體邏輯看來,是瓦解共同體的「惡」。這再次證明了,「美德」的標準,完全由群體的功利所定義。

因此,「有德者」的社會功能被確立了。他之所以能存在,不是因為上帝的恩典,而是因為「粗糙的功利性」(grobe Nützlichkeit[45] (NF-1887, 11[325])

群體的邏輯很簡單:它需要馴化的、順從的、可預測的、無私的個體。於是,它便發明了一套道德體系,將「虛弱」稱為「善良」,將「順從」稱為「虔誠」,將「愚蠢」稱為「美德」[13]。而「有德者」,就是這套功利主義邏輯的最完美化身。

然而,這個解釋仍未完整。

「群體功利」解釋了為什麼「觀眾」(群體)需要這場表演。

「心理怨恨」(第四章)解釋了為什麼「演員」(有德者)有登台表演的動機。

但還缺少最後一塊拼圖:演員的報酬是什麼?

群體的讚美 [12] 只是預付款。對於一個要忍受「鞭子下的痙攣」、要壓抑自己所有強健本能 [20] 的人來說,這點社會聲望遠遠不夠。他需要一個更巨大的、更終極的補償。

這個補償,不可能在此世(Diesseits)找到。它必須來自一個形上學的承諾。這便引導我們進入「有德者」系譜學的第二根源,也是最虛無主義的根源:那場復仇的形上學經濟學。

第六章:有德者的系譜學(下):復仇的形上學經濟

我們在上一章確立了「有德者」的社會學根基:他是「群體功利」的完美工具 [12, 45]。群體需要他,讚美他 [12],並利用他「有德的愚蠢」[13] 來維持自身的穩定。

然而,這份來自群體的「薪水」——社會聲望——遠遠不足以支付「有德者」所付出的真正代價。

他付出的代價是生命本身。是壓抑本能、是忍受「鞭子下的痙攣」、是吞下「憎恨與嫉妒」[20]。他是那個在心理上承受著巨大痛苦的人(如第四章所述)。對於這樣一個深陷怨恨(Ressentiment)的人來說,群體的讚美只是麻醉劑,絕非解藥。

他需要的不是「讚美」,他需要的是「勝利」。

他需要的不是「認可」,他需要的是「復仇」。

既然他在這個充滿力量、殘酷與不公的「表象世界」[36] 中,無法憑藉自身力量獲勝,他就必須發明另一套系統、另一種經濟學,來確保他最終能成為贏家。

這,就是「有德者」系譜學的第二根源,也是其最陰暗、最虛無主義的根源:一套復仇的形上學經濟學(die metaphysische Ökonomie der Rache

查拉圖斯特拉對此看得最為透徹。他最大的悲哀,就是看穿了這場宇宙級的騙局:

「啊,這就是我的悲哀:人們把報償和懲罰Lohn und Strafe謊報進了事物的根基——現在甚至還謊報進了你們靈魂的根基,你們這些有德者!」([20] Za-II-Tugendhafte

這就是「有德者」的秘密契約。他將宇宙重新想像為一個巨大的道德會計系統。他所有的「美德」——他的忍耐、他的順從、他的自我犧牲——全都被他一筆筆記在帳上,成為他對「存在」的債權。他是一位形上學的債權人,等待著最終的結算日。

查拉圖斯特拉一語道破了他們的交易條件:

「你們還想得到報償bezahlt sein),你們這群有德者!想用美德換取報酬,用塵世換取天堂,用你們的今日換取永恆?」([20] Za-II-Tugendhafte

「有德者」的美德,在本質上是一場投資。他鄙夷此世(Diesseits),是為了贏得彼世(Jenseits)。

尼采在 1887 年的筆記中,甚至找到了這份「投資說明書」的原文出處——《聖經》(馬太福音)。他精確地分析了基督教如何將這種交易邏輯制度化。耶穌的「美好道德」[43] (NF-1887, 10[200]) 毫不掩飾其會計學本質:「要小心,不要公開展示你們的有德的行為。否則你們在天父那裡就沒有報償Lohn)了。」

這是一種何等冰冷的、精明的算計!這是一種為了確保最高回報(來自天父的公開報償)而刻意隱藏投資(行善)的商業策略。「有德者」不是在行善,他是在積累一種超驗的資本

那麼,這筆巨額投資的「回報」究竟在哪裡支付?

它被支付在那個被柏拉圖-基督教哲學所發明出來的、用以否定此世的「真實世界」(wahre Welt)中。

尼采在《偶像的黃昏》中,為這個謊言的歷史寫下了著名的墓誌銘。他追溯了「真實世界」的演變,而在其第二階段(基督教階段),這個「真實世界」的屬性是什麼?

「真實世界,此刻無法達到,但被承諾versprochen)給了智者、虔誠者、有德者(『給那懺悔的罪人』)。」([53] GD-Welt-Fabel

「承諾」——這就是交易的關鍵詞。

「真實世界」就是「有德者」的交割場所。

這套形上學經濟學的建立,是出於一種深刻的復仇需求。它必須貶低entwerten)此世——這個強者獲勝、充滿感官歡愉的世界——稱其為「虛假的」、「表象的」[36]。同時,它必須抬高aufwerten)那個虛構的彼世——那個「有德者」將最終獲得報償的世界——稱其為「真實的」。

這就是為什麼「有德者」會懷著「有德的熱情和愚蠢」,想要徹底廢除「表象世界」[36] (JGB-34)。因為只要這個「表象世界」還存在一絲價值,他的「真實世界」投資就面臨著風險。他必須讓此世徹底破產,他的彼世債權才能完全兌現。

最終,在尼采最晚期的《酒神讚歌》中,他以極度輕蔑的詩意,為這場持續了兩千年的形上學交易判了死刑。這場交易的回報,這永恆的「名聲」(Ruhm),究竟是什麼?

「世界用『名聲』的叮噹作響(Ruhm-Geklapper——

來支付『美德』的喋喋不休(Tugend-Geplapper……」([57] DD-Ewigkeit-2

這場宇宙級的交易,其貨幣(名聲)和其商品(美德),都只不過是空洞的「喋喋不休」和「叮噹作響」。這套經濟體系,從一開始就已徹底破產。

至此,我們的系譜學挖掘完成了。「有德者」的形象已經完整:

在社會層面(第五章),他是「群體功利」的完美工具,是「有德的愚蠢」[13] 的實踐者。

在形上學層面(本章),他是「怨恨」的投資者,是為了「報償」[20] 而等待「真實世界」[53] 兌現的債權人。

他同時是群體的「奴隸」與「復仇者」。這套由社會功利和形上學交易所構成的完美閉環,將「有德者」打造為西方文明中最堅固、也最致命的類型。

然而,尼采的任務並不止於揭露。揭露是為了決裂。他必須在「有德者」所污染的「美德」廢墟之上,重新奪回「美德」一詞。這便引導我們進入他最關鍵的哲學行動:那場劃時代的「關鍵區分」。

第七章:關鍵的決裂——「美德」與「有德者」的張力之網

我們的前四章分析(心理學解剖 [Ch. 3-4] 與系譜學起源 [Ch. 5-6])共同繪製了一幅完整的病理學報告。我們診斷了「有德者」的內在不誠實 [5] 與表演性 [46];我們也追溯了這種病態人格得以倖存的兩大根源:群體的功利 [12] 與形上學的報償 [20, 53]

至此,尼采的任務已然清晰。面對這樣一個被怨恨、虛假、功利和虛無主義所徹底佔領和污染的概念——「美德」,他不能只是「改良」或「修正」。他必須進行一場決裂Bruch)。

這場決裂,就是我們在導論中便已確立的「關鍵區分」(die entscheidende Unterscheidung)。這不是一個隨意的哲學偏好,這是一場必要的、拯救概念的外科手術。我們必須再次回到 1882 年的筆記,因為它宣告了整場戰爭的戰略:

「我並非拋棄你們的美德,而是拋棄你們這些有德者。」([16] NF-1882, 4[211]

尼采在此處做的,是將「症狀」(有德者)與那個被感染的「身體」(美德)強行分離。

為什麼這種分離是必要的?因為在「有德者」手中,「美德」已經發生了根本的異化(Entfremdung。這個詞彙(異化)雖然不常被尼采使用,但其現象卻被查拉圖斯特拉以最精確的詩意語言所捕捉。他對「有德者」呼喊,你們的真理應該是:

「你們的美德是你們的自我euer Selbst),而不是一種外來的東西、一層皮膚、一件斗篷ein Fremdes, eine Haut, eine Bemäntelung)。」([20] Za-II-Tugendhafte

這就是「異化」的完美定義。「有德者」的「美德」是外在的、附加的、用以遮掩的「斗篷」;它不是「自我」的必然流露。它是一種佔有Haben),而非一種存在Sein)。「有德者」擁有美德,但他不是美德。

尼采的任務,就是要撕掉這件「斗篷」,揭示這場異化是如何在西方思想的每一個維度上發生的。他所揭示的,不是一個二元對立,而是一個高張力的「概念之網」(Spannungsnetz)。「美德」(Tugend)一詞本身就是戰場的中心,它被拉扯於四條主要的張力軸(Spannungsachsen)之上。這張網的負極Minuspol),正是我們所分析的「有德者」;而其正極Pluspol),則是尼采試圖拯救和重估的「高貴」或「創造者」的美德。

張力軸一:【價值的經濟學】(索取 vs. 贈予)

·       「有德者」的負極(索取): 如第六章所述,這是一種交易的、會計的邏輯。其關鍵詞是「報償」(Lohn[20, 43]、「被支付」(bezahlt sein[20]、「承諾」(versprochen[53]。這是一種源於**貧乏(Armuth**的美德,它必須透過「投資」來索取未來的回報。

·       「高貴者」的正極(贈予): 尼采隱晦地指出了這種美德的真正起源:「美德是由『幸福者』發明的」([24] NF-1884, 26[278])。幸福者、豐盈者,他們的美德源於富足(Reichthum。它不是「投資」,而是力量的「滿溢」(Überfluß),是一種「贈予的美德」(schenkende Tugend——它行動,不為報償

張力軸二:【意志的心理學】(怨恨 vs. 誠實)

·       「有德者」的負極(怨恨): 如第三、四章所述,這是一種反應性的、虛假的邏輯。其關鍵詞是「自我欺騙」(Selbsttäuschung[5]、「怨恨/憎恨」(Ressentiment/Hass[20]、「虛弱」(Schwäche[41]、「表演性」(Performativität[46]

·       「高貴者」的正極(誠實): 這是一種行動性的、誠實的邏輯。它拒絕表演 [46]。它不是「皮膚」,而是「自我」(Selbst[20]。它擁抱一種「有德者」所懼怕的「殘酷」(Grausamkeit),這種殘酷是對自我和存在的「極度的誠實」(ausschweifende Redlichkeit[37]

張力軸三:【群體的社會學】(馴化 vs. 創造)

·       「有德者」的負極(馴化): 如第五章所述,這是一種群體功利的邏輯。其關鍵詞是「群體」(Herde[12]、「功利」(Nützlichkeit[45]、「有德的愚蠢」(tugendhaften Dummheit[13]、「簡化」(Simplifikation[6]。其功能是馴化個體,使其平等、可預測

·       「高貴者」的正極(創造): 這是一種個體例外的邏輯。它鄙視「群體功利」[12]。它是「例外者」,敢於「在道德之上飛翔和嬉戲」[14] (FW-107)。它不是「馴化」,而是「創造」(Schöpfer[18] (NF-1883, 7[26])——創造者為自己立法,並以此確立「等級秩序」(Rangordnung)。

張力軸四:【世界的詮釋學】(虛無 vs. 肯定)

·       「有德者」的負極(虛無): 如第六章所述,這是一種否定此世的邏輯。其關鍵詞是「真實世界」(wahre Welt[53]、「頹廢」(Dekadenz[48, 52]、「否定生命」(Lebensneinung[55]。他們的美德,是服務於一個謊言虛無的工具。

·       「高貴者」的正極(肯定): 這是一種肯定此世的邏輯。它擁抱「生命本身的法則」(Gesetz des Lebens[54] (GD-Moral-6)。它不懼怕「表象世界」(scheinbare Welt[36],因為它知道那是唯一的世界。它的美德,是肯定生命的工具。

至此,「關鍵區分」[16] 的全部意涵昭然若揭。尼采之所以必須「拒絕有德者」,是因為「有德者」這個人格類型,已在這張巨大的張力之網中,牢牢佔據了所有四條軸線的負極

「有德者」是那「索取」的、「怨恨」的、「馴化」的、「虛無」的美德的總和。

尼采的決裂,就是一場重估的革命。他要將「美德」一詞從這四重貶抑中解放出來,將其重新錨定在「贈予」、「誠實」、「創造」與「肯定生命」的正極之上。這就是我們最後一章的任務:見證這場重估的完成,以及「認識者的蜘蛛網」的最終樣貌。

第八章:結論——重估認識者的蜘蛛網

我們的考察至此告一段落。我們(作為「認識者」)追隨尼采的錘音,以您所提供的 57 個文本片段為引線,穿過了「有德者」這座迷宮。我們不只是在分析,我們是在結網——編織一張「重估認識者的蜘蛛網」。

這張網的圖案現已清晰可見。我們完成了這項概念系譜學的判決。

我們確立了,「有德者」(die Tugendhaften)並非一個單純的道德缺陷,而是一個完美的、自我封閉的病理學系統。他是一個四位一體的「頹廢」(Dekadenz)化身 [48, 52]

1.     心理上,他是「自我欺騙」的藝術家 [5],「怨恨」的表演者 [20, 46]

2.     社會上,他是「群體功利」的馴化工具 [12],是「有德的愚蠢」[13] 的忠實信徒。

3.     經濟上,他是「形上學的債權人」,是為了「報償」[20, 43] 而投資美德的精算師。

4.     詮釋上,他是「虛無主義者」,是「真實世界」謊言 [53] 的繼承人,是「否定生命」[55] 的實踐者。

現在,我們可以毫無歧異地回答尼采在 1888 年信中的那個問題 [51]為什麼查拉圖斯特拉視「有德者」為「最致命的人類類型」?

他之所以「致命」(verhängnißvoll),不是因為他「作惡」——他恰恰因為「無能作惡」[41] 才成為「有德者」。他之所以致命,是因為他污染了「健康」的語言

他是那「有德的骯髒」(tugendhaften Unsauberkeit[52],他將「虛弱」稱為「善」,將「順從」稱為「意志」,將「怨恨」稱為「正義」,將「報償」稱為「真理」。他佔據了所有通向「力量」(Kraft)和「誠實」(Redlichkeit)的詞彙,並將其反轉。他站在那裡,本身就是對一種更高貴、更強健的人類可能性的阻礙

因此,尼采的「價值重估」(Umwerthung aller Werthe必然是一場針對「有德者」的殲滅戰。這是一場語言的解放戰爭,其目的,就是將「美德」這個詞從其綁架者手中奪回

這就是我們在第七章所建構的「張力之網」的最終意義。尼采的任務,就是摧毀那張由「有德者」編織的、用以捕獲和馴化的怨恨之網[20], [13], [53]);並代之以一張力量之網

這張新網,就是被解放的、本真的「美德」(Tugend)。

·       它不再是「索取」的 [20],而是「贈予」的——因為它源於「幸福者」的豐盈 [24]

·       它不再是「欺騙」的 [5],而是「誠實」的——哪怕那是一種「有德者」所懼怕的「殘酷[37]

·       它不再是「馴化」的 [13],而是「創造」的 [18]——它敢於「在道德之上飛翔和嬉戲」[14]

·       它不再是「虛無」的 [53],而是「肯定生命」的——它紮根於「生命本身的法則」[54]

最終,「有德者」的美德是一件外在的「斗篷」[20],一種人人可穿的制服。而尼采所重估的美德,必須是且只能是:「你自己的自我」(euer Selbst[20]

57 個文本片段,就是尼采在進行這場「重估」時所留下的足跡。他向我們展示了,「有德者」並非道德的典範,而是道德的異化。尼采的錘子所敲碎的,不是美德,而是那座囚禁了美德兩千年的、由「有德者」所建構的「真實世界」的監獄。


 


附錄:論「有德者」(die Tugendhaften

57 則核心文本片段翻譯

資料來源: 尼采著作德文數位版(eKGW

翻譯: Gemini (2025)


1.     赫里伯特.維爾曼侯爵(Heribert Marquis von Villemain)與他美麗且有德的妻子——出身蒙莫朗西家族——育有兩子;先是一個男孩,幾年後又得一女,這位嬌弱且經常生病的母親在生下女兒後,幾乎難以康復。

(出處: NF-1870, 8[16])

2.     因此,「完美」本身應該作為一種「本質」而存在,然後「美德」與「有德的人」才能由此得到解釋。

(出處: NF-1880, 4[289])

3.     同樣多的虛構的愉悅,存在於君主、女人、節日、懶人、旅人、基督徒、有德者、民族、黨派、哲學家、作家之中:人們展示他們的「幸福」,大多是為了藉此傷人,激起嫉妒。

(出處: NF-1880, 6[117])

4.     「這是我的責任」意思是:「如果我有力量,這事就會成。」在太陽剛好升起時,命令太陽升起——這就是我們這群有德者的自由。當我們感覺到一個受讚揚、受歡迎的動機在我們體內作用時,我們就說「我意願如此!」(意思是:「我命令我自己」)—— — — —

(出處: NF-1880, 6[119])

5.     這些人的行動完全是自私的,但他們的道德判斷受過訓練,立刻從值得稱讚和有德的角度來看待一切:他們在對自己的不誠實上已臻完美,並在社會上展示著「善的良心」。其他人則更高尚,但他們的判斷力屈服於悲觀的習慣,他們自私地解釋一切,並鄙視一切自私。

(出處: NF-1880, 6[173])

6.     我們不喜歡有德者那種可怕的簡化:正如我們不只想要肥沃的田野一樣。

(出處: NF-1880, 6[400])

7.     即使在戰勝自我的勝利中,也有很大一部分屬於偶然:因此我們用敏銳的批判眼光看待那些勝利的有德者,並時常發現他們在道德策略上的精神,配不上他們的好運。

(出處: NF-1880, 7[274])

8.     同樣地,在一位有德的、秉持古風的羅馬人看來,每一位「首先尋求自身救贖」的基督徒——都是「惡」的。——無論何處,只要有一個群體,從而也有一套習俗的道德,那裡就盛行著這樣一種思想:對違反習俗的懲罰,首先將落在群體身上:那種超自然的懲罰,其表現和界限是如此難以理解,並被人們以如此迷信的恐懼來探究。

(出處: M-9)

9.     一種普遍的、慢性的過度神經質,終究成了那些有德的純精神者的命運:他們只在狂喜(Ekstase)和其他瘋狂先兆的形式中才懂得快感——當他們把狂喜當作生命的最高目標、並以此作為評判一切塵世事物的標準時,他們的體系達到了頂峰。

(出處: M-39)

10.  ……偉大天才的孩子會爆發瘋狂,偉大有德者的孩子會生出愚鈍——亞里斯多德如此評論。他是想藉此邀請那些「例外之人」去結婚嗎?

(出處: M-246)

11.  ——正如「惡人」身上有百種「有德者」所不知的幸福,他們身上也有百種美:其中許多尚未被發現。

(出處: M-468)

12.  對無私者、犧牲者、有德者的讚美——亦即對那些不將全部力量和理性用於自我保存、發展、提升、促進、擴展權力,而是在關乎自身時謙遜、漫不經心,甚至冷漠或帶有諷刺意味的人——這種讚美,無論如何,絕非源於無私的精神!

(出處: FW-21)

13.  因此,需要有德的智力,——唉!我願用那個最不含糊的詞——需要有德的愚蠢(tugendhaften Dummheit),需要那些緩慢精神的、不可動搖的節拍器,好讓偉大集體信仰的信徒們能聚集在一起,繼續他們的舞蹈:這是一種在此發號施令、提出要求的第一級必需品。

(出處: FW-76)

14.  對於我們,帶著我們易受刺激的誠實,竟完全陷入道德之中,並因為我們在此對自己提出的嚴苛要求,甚至使我們自己變成了有德的怪物和稻草人——這對我們將是一種倒退。我們應該也能夠超越道德站立:不僅是站立,帶著那種生怕隨時滑倒或摔倒的焦慮僵硬;而是也能在其上飛翔和嬉戲!

(出處: FW-107)

15.  ……基督教也對啟蒙做出了巨大貢獻:它以一種非常深刻有效的方式教導了道德懷疑:以控訴、怨恨的方式,但帶著不倦的耐心與精細:它摧毀了每個人對自己「美德」的信仰:它讓那些古代並不匱乏的、偉大的有德者永遠從地表上消失了,那些在對自身完美的信仰中,帶著鬥牛士般的尊嚴闊步前行的大眾人物。如今,我們在這種基督教的懷疑學校中受教,當我們閱讀古代的道德書籍時,例如塞內卡和愛比克泰德,我們會感到一種短暫的優越感,心中充滿了秘密的洞見與綜觀,我們的心情,就像一個孩子在一位老人面前說話,或一位年輕貌美的狂熱者在拉羅什富科面前說話:我們更了解,什麼是美德!

(出處: FW-122)

16.  我並非拋棄你們的美德,而是拋棄你們這些有德者。朋友,作為最好的蔑視者與敵人。配得上的人何其稀少!成為朋友的良知。留意每一種貶低。良知不僅應從道德上去理解:也應從品味上去理解,也應理解為停留在自己的界限內。

(出處: NF-1882, 4[211])

17.  我拒絕你們這些有德者。

(出處: NF-1882, 5[4])

18.  惡行(bösen Handlungen)屬於強者和有德者:壞的、低劣的(schlechten niedrigen)行為屬於臣服者。最強大的人必定是最惡的人,因為他將自己的理想強加於所有人,對抗他們所有的理想,並將他們重塑為自己的形象——這位創造者。

(出處: NF-1883, 7[26])

19.  關於有德者。關於重大事件。關於人類的明智。

(出處: NF-1883, 13[30])

20.  關於你們,你們這些有德者,我的「美」今天嘲笑了。它的聲音這樣傳來:「他們還想要——得到報償!」

你們還想得到報償,你們這些有德者!想用美德換取報酬,用塵世換取天堂,用你們的今日換取永恆?

……

啊,這就是我的悲哀:人們把報償和懲罰謊報進了事物的根基——現在甚至還謊報進了你們靈魂的根基,你們這些有德者!

……

你們的美德是你們的自我(euer Selbst),而不是一種外來的東西、一層皮膚、一件斗篷:這才是來自你們靈魂深處的真理,你們這些有德者!——

但確實有這樣一些人,他們稱美德為「鞭子下的痙攣」:你們聽了太多他們的呼喊!

還有另一些人,他們稱美德為「他們惡習的懶惰」;當他們的憎恨和他們的嫉妒一旦伸展肢體,他們的「正義」就醒來了,揉著惺忪的睡眼。

……

(出處: Za-II, Von den Tugendhaften [論有德者])

21.  「但我易變、狂野,在一切方面都是個女人,而且並非一個有德的女人:

「縱然我被你們男人稱為『深淵』或『忠誠』、『永恆』、『神秘』。」

「但你們男人總是拿你們自己的美德來饋贈我們——唉,你們這些有德者!」

她,這不可信者,如是笑道;但當她說自己壞話時,我從不相信她和她的笑。

(出處: Za-II, Das Tanzlied [舞蹈之歌])

22.  有德者所有的那些小悲慘與大醜陋。美德最純粹的源泉:靈魂的偉大(la grandeur d’âme,馬可.奧理略)與靈魂的精緻(la délicatesse d’âme,克萊芙王妃)。

(出處: NF-1884, 25[126])

23.  當你們拿取時,就像在偷竊,你們這些渺小的有德者;但即使在無賴之間,榮譽也會說:「人只應在無法搶劫(rauben)之處偷竊(stehlen)。」

(出處: Za-III, Von der verkleinernden Tugend [論使人渺小的美德], § 3)

24.  「有德者」想讓我們(有時也讓他們自己)相信,他們發明了幸福。真相是,美德是由「幸福者」發明的。

(出處: NF-1884, 26[278])

25.  我最不情願表達我意見的,是關於——意見的可傳達性(或者如所有有德的偽君子在這種場合會說的,「真理的可傳達性」)。(……

(出處: NF-1884, 26[305])

26.  關於有德者。關於藝術家。對更高之人的批判。

(出處: NF-1884, 26[318])

27.  偉大的群氓與奴隸起義:不再相信聖人與偉大有德者(例如基督、路德等)的小人物。(……

(出處: NF-1884, 26[324])

28.  這個有德的叛徒和誹謗者!你想在全世界面前毀掉我們的聲譽嗎?(……

(出處: NF-1885, 40[59])

29.  「但我們終究、終究想再次看到晴朗的天空,至少在這樣一個有德的、卻又如此糟糕的一天之後,擁有一個我們應得的美好夜晚!」(……

(出處: NF-1885, 41[2])

30.  ……4. 我們這些有德者。 5. 女人。 6. 學者。(……

(出處: NF-1885, 2[41])

31.  ……9. 我們這些有德者。 10. 智慧與面具。 11. 未來者。(……

(出處: NF-1885, 2[43])

32.  ……7. 我們這些有德者。 8. 什麼是高貴? 9. 民族與祖國。(……

(出處: NF-1885, 2[44])

33.  ……)最後,(我)對那些宏大的、有德的、無條件的詞彙,有一種美學上的厭惡,一種抗拒所有四四方方對立的品味,(……

(出處: NF-1885, 2[162])

34.  讓人們對所有哲學家半是懷疑、半是嘲弄地看待的原因,(……)是他們不夠誠實:而一旦涉及到真誠的問題,哪怕只是遠遠地觸及,他們所有人都會製造出巨大且有德的噪音。他們全都假裝,彷彿他們是透過一種冷靜、純粹、神聖而不受干擾的辯證法的自我發展,才發現並達致了他們真正的觀點(……——而實際上,他們是在用事後尋找的理由,來捍G衛一個先入為主的命題、一個突發的念頭、一種「靈感」,或多半是一個被抽象化、被過濾了的心願。

(出處: JGB-5)

35.  ……在整個歐洲所施加的影響,那麼毫無疑問,有某種「催眠的德能」(virtus dormitiva)參與其中:人們(在高貴的懶人、有德者、神秘主義者、藝術家、四分之三的基督徒和各國的政治 obscurantists 之中)欣喜若狂,因為藉助德國哲學,他們有了一劑解毒劑,來對抗那仍舊過於強大的、從上個世紀蔓延至今的感官主義,總之——是為了「麻醉感官」(sensus assoupire……

(出處: JGB-11)

36.  人們至少該承認這點:如果不是奠基於帶有透視法的評價和表象,生命根本就不會存在;倘若人們,帶著某些哲學家那種有德的熱情和愚蠢,想要徹底「廢除」這個「表象世界」,好吧,就算你們能夠做到——那麼,至少你們的「真理」也將蕩然無存!

(出處: JGB-34)

37.  他會說:「在我的精神傾向中有某種殘酷」:——願那些有德者和可愛的人(die Tugendhaften und Liebenswürdigen)試圖勸阻他吧!事實上,如果有人不說我們殘酷,而是對我們低語、暗示、讚美我們有一種「極度的誠實」——我們這些自由的、非常自由的精神——那聽起來會更悅耳些:——而這,或許真的會成為我們的——身後之名?

(出處: JGB-230)

38.  ……這些對「日耳曼」、「閃米特」、「雅利安」、「基督教」、「德意志」等模糊概念的持續的荒謬偽造和編排——這一切終將使我勃然大怒,使我脫離那種我迄今為止用以旁觀當今德國人那些有德的意圖和法利賽主義的諷刺性善意。(……

(出處: BVN-1887, 823 [致特奧多爾.弗里奇])

39.  藝術大師(Virtuosi)與有德者。

(出處: NF-1887, 9[132])

40.  ……那些被誹謗的本能試圖證明自己是必要的,如此有德者才有可能存在:人必須「活著,是為了為他人而活」(vivre, pour vivre pour autrui)。利己主義,作為達成目的的手段…………

(出處: NF-1887, 10[57])

41.  ……)首先,有德的先生們,你們並不比我們優越:我們要好好地讓你們學會謙虛:正是那可憐的自私(erbärmlicher Eigennutz)和精明,向你們推薦了你們的美德。如果你們的身體裡有更多的力量和勇氣,你們就不會把自己貶低到這種有德的虛無(tugendhafter Nullität)之中。

(出處: NF-1887, 10[83])

42.  如今在社會上,(……)人們普遍尊重人,而且完全不只是尊重有德的人——這或許是將我們與基督教價值觀最有力地區分開來的元素。當我們還在聽道德說教者說話時,我們心中已存有相當的諷刺;如果有人宣講道德,他在我們眼中就是自甘墮落,並變得可笑。

(出處: NF-1887, 10[176])

43.  兩種動機:報償(Lohn)與隔離。《馬太福音》的整整第六章都在操弄這種美好的道德:如果你們夠聰明,就要當心,不要讓你們有德的行為(tugendhaften Handlungen)被公開。否則你們在天父那裡就沒有報償了。「——你的父在隱密中察看,將公開地報答你。」(……

(出處: NF-1887, 10[200])

44.  ……基督教也是對社會的廢除:它偏愛一切被社會拋棄的東西,它從那些聲名狼藉者、被定罪者、各種麻風病人、「罪人」、「稅吏」和妓女、最愚蠢的民眾(「漁夫」)中生長出來;它鄙視富人、學者、高貴者、有德者、「體面人」……

(出處: NF-1887, 11[239])

45.  ……那些方正者、有德者、正直者、好人、坦率者、「蠢牛」們?——試想,如果沒有那為數眾多的「其他人」:那麼就連正直者(Rechtschaffene)都不再有存在的權利了:他不再是必要的——於是在此人們才理解,只有粗糙的功利性(grobe Nützlichkeit)才能讓這樣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美德贏得榮耀。

(出處: NF-1887, 11[325])

46.  人們毫無疑問:它們被設想為獻給諸神的節日表演:並且,由於詩人在其中比其他人更具有「神性」,那或許也是獻給詩人的節日表演……希臘的道德哲學家們後來也同樣想像著上帝的眼睛,正俯瞰著道德的掙扎、英雄主義與有德者的自我折磨:那「責任的赫拉克勒斯」是在一個舞台上,他也知道自己身處其上;沒有見證人的美德(Die Tugend ohne Zeugen),對於這個演員民族(Schauspieler-Volk)來說是完全不可想像的。(……

(出處: GM-II-7)

47.  ……III (203) 對「有德者」的諷刺。對「善人」的批判。(……

(出處: NF-1888, 12[1])

48.  他們都是解體(Auflösung)的類型,所有這些偉大的「有德者」和空談家……在實踐中,這意味著,道德判斷被從它們生長的、並僅在其中才有意義的條件中,從它們的希臘和希臘-政治的根基中,連根拔起,並在「昇華」的表象下,被非自然化(entnatürlicht)了。

(出處: NF-1888, 14[111])

49.  ……)不去做、不去說、不去追求任何不會激起恐懼或蔑視、任何不會必然使體面者和有德者(Anständigen und Tugendhaften)進入戰爭狀態的事情,——任何不會將人排除在外的事情…………

(出處: NF-1888, 15[117])

50.  ……)這種在詞彙、句子和思想跳躍中的狂妄的急板(prestissimo),這種在粗俗拉丁語和「有教養」拉丁語混合中的精妙,這種無拘無束、無所畏懼、並優雅地躍過古代世界各種獸性(Animalität)的好心情,這種面對「道德」、面對「美麗靈魂」那些有德的可憐之物的至高自由——我不知道還能舉出哪本書,曾在我身上留下哪怕一絲相近的印象。(……

(出處: NF-1888, 24[1])

51.  查拉圖斯特拉為何視有德者為最致命的人類類型?為何他必須是道德的毀滅者?——您是否忘了他說過「打碎,給我打碎那些善人與義人」?

(出處: BVN-1888, 1135 [致馬爾維達.馮.梅森堡])

52.  「我不知何去何從;我是一切不知何去何從之物」——現代人嘆息道……我們正病於這種現代性,——病於這腐爛的和平、這怯懦的妥協、這現代的「是」與「否」的全部有德的骯髒(tugendhaften Unsauberkeit)。這種「寬容」與「寬廣的心胸」,「原諒」一切,因為它「理解」一切,對我們而言乃是沙漠熱風(Scirocco)。我們寧願活在冰中,也不願活在現代美德與其他南風之中!

(出處: AC-1)

53.   

1.     真實世界,可為智者、虔誠者、有德者所達到,——他生活在其中,他就是它。(理念最古老的形式,相對聰明、簡單、令人信服。是對「我,柏拉圖,就是真理」這句話的改寫。)

2.     真實世界,此刻無法達到,但被承諾(versprochen)給了智者、虔誠者、有德者(「給那懺悔的罪人」)。(理念的進步:它變得更精細、更陰險、更難以捉摸,——它變成了女人,它變成了基督教……

……

(出處: GD, Wie die „wahre Welt“ endlich zur Fabel wurde [「真實世界」如何最終成了寓言])

54.  我們日益睜開雙眼,看清了那種經濟學,它還需要並且懂得利用一切被神父的聖潔愚蠢、被神父身上的病態理性所拋棄的東西,那種生命法則中的經濟學,它甚至能從那令人厭惡的鄉愿(Mucker)、神父、有德者的物種(species)中榨取其利益,——什麼利益?——但我們自己,我們這些非道德主義者,在此就是答案……

(出處: GD, Moral als Widernatur [道德作為反自然], § 6)

55.  我舉一個例子:所有人都知道那位著名的柯納羅(Cornaro)的書,他在書中推薦他的節食(schmale Diät),作為一種長壽、幸福——且有德(tugendhaften——生活的藥方。(……)我毫不懷疑,幾乎沒有哪本書(《聖經》理當除外)曾像這本用心良苦的奇書一樣,造成了如此多的傷害,縮短了如此多的生命。

(出處: GD, Die vier grossen Irrthümer [四大錯誤], § 1)

56.  ……)使用右手和從左到右書寫,只保留給有德者(Tugendhaften),給那些出身高貴(Rasse)的人。」——

(出處: GD, Die „Verbesserer“ der Menschheit [人類的「改良者」], § 3)

57.  只要這世界還活著,

它就用「名聲」的叮噹作響(Ruhm-Geklapper——

來支付「美德」的喋喋不休(Tugend-Geplapper

世界就靠這噪音活著……

在所有有德者(Tugendhaften)面前

我願為有罪,

願被稱為身負每一樁大罪!

在所有名聲的號角面前

我的野心變成蠕蟲

在這些人之中,我渴望

成為最低賤者……

這枚全世界用以支付的硬幣,

名聲

我戴著手套碰觸這枚硬幣,

我懷著厭惡將它踩在腳下。

(出處: DD, Ruhm und Ewigkeit [名聲與永恆],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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